黃偉龍
在睡夢中舞蹈
黃偉龍
“那些云絮向四周拉開、匯攏,像帷幕一樣,不斷地拉開、匯攏,但是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光,有時候似乎有一些景象,類似于星星、巖石、森林、帆船、晚霞什么的,但都很模糊,不能朗照……”
說完這話,鄭重作思索狀,采衣則呆若木雞。鄭重所說的是他在“打坐”時的體驗,而采衣對此完全無法產(chǎn)生共鳴。不是體驗和共鳴的問題,鄭重知道,采衣是感到害怕、顫栗、揪心。
鄭重說:“采衣你別多想,我的打坐只是為了要參透‘無我’?!?/p>
采衣說:“如果鄭重你都沒有了,那還要我采衣有什么用?”
鄭重說:“我這么做只是為了緩解病情?!?/p>
采衣哭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飯桌上。
幾個月前,鄭重告訴過采衣,他得了一種病,叫“亨廷頓舞蹈癥”,屬于精神疾病范疇。這種病具體表現(xiàn)為,在他睡著的時候,只要采衣一觸碰到他,他的身體立即就會奇怪地彈跳幾下,后來發(fā)展到醒著、沒人觸碰也會彈跳——就是抽搐。開始他沒太在意,問過一個當醫(yī)生的朋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后來他去咨詢了精神病科的一位專家,專家說,這就是典型的“亨廷頓舞蹈癥”。從那以后,他開始練習(xí)打坐,現(xiàn)在他覺得,癥狀有所減輕了。
“打坐與催眠以及其他的心理療法在原理上是一致的,但比心理療法還要徹底:摒棄雜念,清空內(nèi)心,無愛無恨,乃至無知無覺,一切放下?!?/p>
鄭重話音剛落,身體卻怪異地顫動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寒噤,而后放下碗筷,轉(zhuǎn)身離去。他知道,他的身體反應(yīng),是緣于采衣的眼淚。
采衣一掉眼淚,鄭重就莫名地緊張,而且無端地自卑起來。以前鄭重曾小心地問,采衣你這是怎么了呢?什么事讓你不高興了呢?采衣你心里在想些什么?采衣都不應(yīng)答,嚴守她傷痛的秘密。鄭重就越發(fā)地感到壓抑。有一次鄭重窮追不舍地問,采衣就反過來安慰鄭重,說鄭重你別想太多,其實我沒什么事,真的,只是有時候流流眼淚,心里會很舒暢。
這也叫理由?鄭重不信。
鄭重不信也沒有辦法,他不可能知道采衣流淚的秘密,就算他全知道,采衣也不會承認。退一步說,就算采衣承認了,面對事實,那豈不是更無奈。這就像鄭重面對自己只有1.68米的個,他能有什么法子呢?他能拔高自己嗎?能把自個拔高到1.78米嗎?采衣就不同了,雖然她身高還不到一米六,可她曾經(jīng)有過一個1.78的人,她就擁有這個標尺了。有時談到哪一個男人,她會說,男人長得高大還真好看。有一次鄭重就酸溜溜地說,人又不是布匹,怎么好用尺寸衡量呢?
從那以后,鄭重心里管那個人叫布匹。鄭重不認識布匹。布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烈火中化成了灰燼,可是鄭重覺得唯其化為灰燼,所以布匹是不可戰(zhàn)勝的——你或許可以超越很多人,但你怎么可能超越一個死人在一個活人心里的位置呢?除非有一天鄭重也變成灰燼,采衣眼看著兩堆灰燼,也許就分辨不出哪一堆灰燼更有紀念價值了。
根據(jù)采衣描述,她一開始并不是特別喜歡布匹,在談婚論嫁的時候,采衣曾經(jīng)猶豫過左右為難過,主要是覺得認識的時間還太短還不夠了解還沒有碰出火花,而且懷疑這種火花會不會產(chǎn)生。那時布匹在外地打工,和他一起打工的人回來對采衣說,布匹病了。布匹瘦了。布匹都瘦成一根布條了。那人還說,布匹是害了相思病了,布匹讓來人轉(zhuǎn)告采衣,他不能沒有采衣,如果沒有了采衣,他就沒法活,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了算了。布匹說要為采衣死,采衣就感動了,采衣一感動,就感動出火花來了。
鄭重說:“這種把戲也太古老了。那你見到布匹的時候,他瘦了沒有?”
采衣說:“這倒是沒有,那時候我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嗎?”
鄭重又問:“你一答應(yīng)他,他馬上就胖起來了?”
對于這么沒意思的問題,采衣不屑回答。不回答并不等于沒有答案,采衣的答案,都寫在她的臉上,鄭重只要看看她的臉,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鄭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僅是在攻擊一堆灰燼,還在褻瀆曾經(jīng)是火焰一樣的愛情。
那以后,一切有關(guān)布匹的話題,采衣不再提,鄭重也不再問,他們都小心翼翼地繞開來,就像航船繞過一塊巨大的暗礁。有一天,采衣從櫥柜里找出一個多年前用過的紫砂杯,說這個杯子不錯,要用來泡茶。鄭重懷疑地看著那個杯子,說:
“家里的杯子都用不完,干嗎還用舊的?”
采衣說:“杯子好好的,扔了不是可惜了?”
鄭重說:“你要總是想到舊的,新的就永遠被擱置,那新的對你還有什么意義呢?”
采衣想了想說:“哦!這個杯子,是我早年參加工作時,同學(xué)送的?!?/p>
采衣說著嘆了口氣,鄭重便聽到航船觸及暗礁的聲音,喀嚓。鄭重震蕩了一下,覺得船身被擦破了一層皮。
接下來,午餐時,那個十四歲的小布匹把一張考得不成體統(tǒng)的試卷拿出來要采衣簽字,采衣說了他幾句,小布匹發(fā)起火來,把一碗飯連同飯碗摔在地上。鄭重什么也沒說,只是皺了皺眉頭。小布匹憤怒離席,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房門當手榴彈一樣砰然甩響。采衣也放下吃了一半的飯,默然走了。
午餐成了鄭重一個人的午餐。
晚上采衣早一點就寢,等到鄭重洗漱完畢上床時,發(fā)現(xiàn)采衣又哭了。
采衣為什么哭?是為了紫砂杯,還是為了小布匹,還是為了別的什么,鄭重一點也不知道。一點辦法也沒有。鄭重翻來覆去地猜疑著,就覺得有一種冷絲絲的東西,在他的心里游來游去,像一條冰冷的魚。鄭重用手替采衣抹去眼淚。一抹,覺得淚水里那種奇怪的東西透過他的手心、手臂,一直滲入到他的肺腑里去。
采衣的淚里有電!電是沒有顏色的,可是采衣的電有顏色,是一種綠色的、星星點點的晶體。在夜里,綠色的晶體沾滿了鄭重的手指,又碎碎地揮發(fā)出去,在床上、房間里、窗口上到處游移、飛翔。這種晶體滲入了鄭重的肌膚,冷絲絲的。入夢后,鄭重看見有個高大的黑影站在床前,然后像一片巨大的黑云向他覆蓋過來……
清明節(jié)前兩天,鄭重又一次夢見了那個1.78米的黑影。鄭重不認識他,但他知道那就是布匹。鄭重睜開眼睛,采衣恰好也醒了。鄭重說:
“我剛才做了個夢?!?/p>
采衣說:“我也是?!?/p>
鄭重說:“我夢見了布匹,你呢?”
這次鄭重主動提起布匹,采衣沒有躲閃話題,采衣說:“我也夢見了他??!”
兩個人都覺得甚是不可思議。這樣一來,鄭重就想到了更多不可思議的人和事。
那天鄭重看到了采衣的舅媽,也就是他二十年前就認識的那個扎著兩條大辮子的春梅。時間在春梅的身上好像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她的大辮子還是又長又粗,臉上還是紅紅的像涂了脂粉。其實春梅和鄭重的二姐一樣,都是不施粉黛的。許是因為有了這個共同點,二十多年來她們都是最要好的朋友。鄭重想,春梅和二姐有著太多的一致性了,把她們倆放在一起,無疑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本來,鄭重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采衣,他覺得這有點天機不可泄露??墒悄翘焖吹讲梢鲁蠲伎嗄?,好像天上布滿了烏云,馬上就要下雨的樣子。他最怕的就是采衣的眼淚了。他猜測采衣是因為小布匹,小布匹天天在家玩電腦,學(xué)習(xí)成績一天不如一天。鄭重心里也很煩,但小布匹和他畢竟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也不可能一廂情愿地把他“視如己出”,說幾句好話沒用,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可能打他罵他。由此采衣可能會想,要是布匹在,那該多好,要是布匹在,一切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呀!
鄭重不想讓采衣的眼淚流下來,于是決定打開話題。他問采衣: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在一起的嗎?”
采衣說:“不是你姐和我舅媽介紹的嗎?”
鄭重說:“是啊!我們見過幾次面后,有一次坐在沙發(fā)上,我一摸你的手,你就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我們就發(fā)生關(guān)系了?!?/p>
“這么說我很主動了?”采衣有點不高興地說,“好像我很主動似的?!?/p>
“誰說的?”鄭重說,“是我先動你嘛!我主動,你被動?!?/p>
鄭重和采衣結(jié)婚前一共才見過十幾次面。每隔數(shù)日,他們認為該見見面了,于是就見見面。每次見了面,覺得該說的話不多,就互相找點話題。見過幾次面后,鄭重覺得按照現(xiàn)代人的戀愛進程,他們該接吻了,他就征求采衣的意見,說采衣,我可以吻你了嗎?采衣?lián)u了搖頭,說還不行,還不是時候??墒青嵵卣J為差不多了,應(yīng)該是時候了,他還感覺出采衣?lián)u頭搖得有點拖泥帶水猶疑不決,大概她也認為差不多了。于是他們就接吻了。至此,他們的戀愛程序向前推進了一步,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再下一次,采衣就勾住了他的脖子,算是嫁雞隨雞了。那時候,他們都等待著事情順利進展,雖然這種等待是平常、平靜、平淡的,雖然沒有多少激情,畢竟也是一種期待吧??涩F(xiàn)在回過頭來,他們又都覺得這未免也太順利了,好像是沒有選擇的,好像是碰到誰就是誰的,一點也體現(xiàn)不出情有獨鐘的內(nèi)涵。
“假如有個人,平白無故地送你一朵花,至少他會說,小姐,你很美,請接受我的花??墒?,我覺得這朵花已經(jīng)拿在你手里很長時間了,你沒等到心儀的那個人,后來偶然見我孤獨地路過,就把花順手遞到我的手里。我孑孑獨行,在昏暗的路燈下,甚至來不及看清花色和送花人的臉,便欣然接受了。唉!”
這話是采衣說的。
鄭重說:“怎么會呢?我看見你,就像看見天使一樣,給天使送花還需要理由嗎?”
往常,天使睡覺之前需要人類撫慰她的腰背,撫慰幾下,天使閉著眼睛做幾個溫柔的動作,才安然入睡??墒沁@次,鄭重說,他想給天使講述自己的一段往事。天使心情不好,說:
“你的往事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鄭重說:“有關(guān)系,太有關(guān)系了。二十多年前,我愛過一個女孩,叫劉璇。本來這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是昨天我又遇見了你的舅媽春梅,我忽然明白,我的人生與你從一開始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而且,這種關(guān)系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我很愛劉璇,可是我的家人一致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都一樣:我是城里人,而劉璇是農(nóng)村姑娘。反對最激烈的是二姐。二姐不但自己反對,還動員社會力量來說服我。這個社會力量就是春梅。春梅和二姐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又是中學(xué)同學(xué),后來又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兩個人好得形影不離。春梅說,鄭重啊,你二姐的話是對的,你想想看,城鎮(zhèn)跟農(nóng)村有多大的差距啊,你要不是城里人,當兵回來能安排工作嗎?你二姐和我要不是城里人,能參加招工考試嗎?且不說城鎮(zhèn)居民有糧、油、布票等許多好處,就算這些都不重要,但是按照國家政策,將來你的子女戶口要隨母親,那你將來的子女就是農(nóng)民了,這總是大事吧?春梅又說,當然我們知道你有愛情,但如果你放下劉璇,跟別的女孩也一樣可以有愛情啊,你說是不是?
不是。這是什么謬論啊,居然認為愛情這種精神產(chǎn)物跟糧油有關(guān),更可恨的是,居然以為愛情可以愛過一次又一次。我有點看不起二姐和春梅,進而有點看不起招工考試,像二姐和春梅這樣的愛情覺悟,怎么可以讓她們考上呢?
既然二姐她們不懂愛情,我也不想跟她們計較,只要我和劉璇懂就行了。
那是1987年的冬天,南方下起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村莊、田野、房舍、樹林以及所有縱橫交錯的電線,都被大雪覆蓋得沉甸甸又輕飄飄的,整個大地充滿了靈氣。那場大雪把我跟劉璇分開了一個多星期。我天天在門口看雪。我看雪,心里想著劉璇。我覺得,空中那難分難解的交纏,地上那難以言喻的柔軟,眼中那無以復(fù)加的潔白,都是我們愛情的誓言。凡有眼的,都當看見;凡有耳的,都當聽見。
雪稍停了,我?guī)弦话褮鈽?,到樹林里去打鳥。在千山鳥飛絕的雪野里,連一根鳥毛也沒看見。但我在雪地上不停地走。走著走著,我的心里走出了一只潔白的雪鳥。我和心里的雪鳥不停地說話。雪鳥就有血有肉了,雪鳥就羽翼豐滿了,雪鳥就栩栩如生了。我的雪鳥名叫‘劉璇’??墒?,我的雪鳥卻在半年后夭折了。沒有經(jīng)歷什么風(fēng)刀霜劍,也沒有任何暗礁險灘,就是這該死的暖融融的太陽,無端端地把一只雪鳥曬化了,只留下了一灘覆水難收的痕跡。
我開始寫日記。我的日記里都是劉璇——我寫日記的習(xí)慣就是那時養(yǎng)成的,此后每年寫一本,共寫了二十本日記。
半年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小鎮(zhèn)的一個小工廠里。小鎮(zhèn)比較遠,我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請劉璇看電影。可是劉璇對看電影好像不是很積極。有一次我約好了劉璇,下雨了,劉璇竟沒有赴約。我在電影院門口候了一夜,差點就站成了一塊‘望璇石’。我責(zé)問劉璇為什么失約,劉璇說,不是下雨了嗎?再說我也沒想到你會那么傻呀!
我的天!這就是劉璇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
我心里很亂,很苦惱,于是就不斷地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地跟劉璇計較、理論、慪氣,直至爭吵。后來劉璇受不了了,她提出了分手。她說鄭重,我只有一件事情對不起你。我問,你有什么事情對不起我呢?劉璇說,我不該和你做了那事。我說,那又怎么樣呢?劉璇說,我知道你舍不得我,這樣吧,我把今天晚上再給了你,過了今夜,咱們各走各的路,不過你得答應(yīng)別把這事說出去。
沒辦法,我雖然舍不得劉璇,但也舍不得劉璇許諾給我的最后一個晚上。
劉璇離開了我,有人問她為什么離開,劉璇說,鄭重這個人太不現(xiàn)實,誰跟他都沒法過。劉璇還說,誰跟鄭重結(jié)婚都得離。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劉璇是對的。你也知道,后來我就像劉璇曾經(jīng)預(yù)言的一樣,那就是,結(jié)婚——離婚。
沒有了劉璇,我也就沒有了愛情。后來我雖然結(jié)了婚,可是心里卻沒能把劉璇放下。我常常夢見劉璇。夢得多了,夢就失去了夢的功能,后來一夢見劉璇,我馬上知道這是夢了。我拉著劉璇的手說,我告訴你劉璇,這是夢啊,夢醒之后,你也別離開我好不好?劉璇說,好!我不會離開你的。
劉璇就是劉璇,劉璇看電影也失約,夢里明明白白說過的話,也全不守信。
不過,有一次我做了個非常奇特的夢,夢里的人不是劉璇。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不是別人,那是你——采衣!
我覺得,我的人生經(jīng)歷,自始至終都是無法改變的。為什么呢?關(guān)鍵在哪里呢?關(guān)鍵就在于你的舅媽、二姐的朋友,那個大辮子春梅自始至終的存在。二姐和春梅從小是同學(xué)后來是朋友再后來是同事,這是不能改變的;現(xiàn)在回過頭來,我跟劉璇的分手其實只是時間問題。我要么跟劉璇分手,要么跟劉璇結(jié)婚,然后再離婚。既然我沒能跟劉璇結(jié)婚、離婚,也就得跟另一個女人結(jié)婚、離婚,總之,因為我年輕時過于計較的脾氣,我肯定得經(jīng)歷一次離婚,我無法逃出劉璇的魔咒。”
采衣說:“為什么你要說這些?我們現(xiàn)在不也是好好的嗎?”
鄭重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是要離婚的,而你的布匹也是要化為灰燼的,那么,你舅媽和我二姐的存在,以及她們自始至終的朋友關(guān)系,就注定了她們要為我們牽線搭橋,也就是說,你和我是必然要走到一起的。我的意思是說,既然這一切都是天意,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沒有必要沉湎于過去,徒增煩惱。你說呢?”
采衣目瞪口呆,她好像被這一番推論嚇傻了。
鄭重說:“所以采衣你有什么委屈呢?因為小布匹是沒有委屈的啊,你想想看,在家里他是第一位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如他不高興想摔飯碗,就可以摔飯碗;再比如我們正在使用電腦,他一回家,一走到電腦前,我們誰都得站起來,讓給他打游戲。你說,他有什么委屈呢?所以采衣,你又為什么要感到委屈呢?”
鄭重的本意是要安慰采衣,可是他沒料到,采衣頓時泣不成聲。采衣的眼淚像黃河決堤,一下子洶涌澎湃,恣肆汪洋。鄭重最怕采衣的眼淚了,更何況是這么多的眼淚?鄭重一邊在黑暗中給采衣拭淚,一邊想,一定是布匹,一定是布匹打開了堤壩的缺口,讓他和采衣在堤壩下無辜受傷。鄭重想著,就有一種冷絲絲的感覺滲入到他的心里,然后他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晶體,像一大群螢火蟲兒在黑暗中飛來飛去,忽明忽滅,游移閃爍。在這些綠色精靈的引導(dǎo)下,恍恍惚惚之間,鄭重看到了一條水渠和一個女人。這條水渠鄭重以前從沒見過,水渠里的水清亮亮像一面鏡子。這個女人鄭重也不認識,因為她只是一個側(cè)影。背影說,我叫采衣,我是你的妻子呀!
隨著“呀”的一聲,采衣飄入清可見底的水渠里,和水一起流走了。
鄭重問:“采衣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面善?”
采衣認真想了想,說:“好像有一點點哦!”
鄭重問:“你可記得我們在哪里見過嗎?”
采衣說,不記得了。
“這就對了,”鄭重說,“我們夢里見過的呀!”
“不會吧?”采衣說,“這么玄乎!”
“見過的,一定見過的?!编嵵匾贿吇貞浺贿呎f,“啊對了!那是1988年,這個夢,就記在我1988年的日記里。那一年我每晚等著劉璇到我的夢里來,等著等著,沒料到卻與你在夢里邂逅了?!?/p>
其實幾個月前,鄭重就對采衣說過,他說他做過一個很神奇的夢,夢里有一個女人,告訴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自稱是他鄭重的妻子。但鄭重記不得那個名字了?,F(xiàn)在,鄭重忽然想起來了,記得真切了,那個名字應(yīng)該就叫采衣,而這個神奇的夢,則記載在他1988年的日記本里。
為了確證奇跡,鄭重去了書房,要去尋找日記。
采衣跟了過來。
“鄭重你別找了,我相信?!辈梢抡f。
鄭重說:“不!我要找,這有多神奇?。∥乙欢ㄒ页鰜?,你想想看,這有多神奇啊!”
那一大疊日記本,花花綠綠地堆放在書櫥的最下面一格里。
采衣說:“鄭重,別找了,真的別找了?!?/p>
但是鄭重蹲下身來,開始一本一本地打開那些塵封已久的日子。每拿出一本,他就打開扉頁看看,因為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寫著特定的年限。鄭重記得相當清楚,從1986年開始寫日記,他一共寫了十九年零一個冬天,二十本日記。第一本應(yīng)該只寫了四分之一光景。
1986年的日記很快就找到了,果然只寫滿了開頭的一小部分,后面全是空白頁。這證明鄭重的記憶沒有發(fā)生任何差錯。接著鄭重開始找他的1987年,也很快就找到了。鄭重接著找,一邊找一邊激動地說:
“快找到了,就快要找到了?!?/p>
采衣在一邊說:“真的別找了鄭重,我真的相信你。”
但是鄭重還是在找。鄭重說,1988年呢?我的1988年呢?
鄭重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沒找到他的1988年;他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他的1988年。最后,鄭重更加仔細地翻了一遍,還是沒有。事實是,鄭重的日記只有十九本,每一年都在,唯獨不見了1988年。
“我的1988年呢?奇怪了。”鄭重怔怔地站起來,喃喃道,“真是奇怪了?!?/p>
采衣站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背,說:“鄭重,真的別找了好嗎?”
見鄭重還要堅持,采衣從自己的儲物柜里拿出了一本筆記本,那正是鄭重1988年的日記本。采衣告訴鄭重,幾個月前她聽鄭重說起那個神奇的夢時,就翻看了這本日記,并把它藏了起來。
“1988年的日記里沒有那個夢??!”采衣說,“再說了,就算有,那也只是一個夢而已呀!何必跟一個可有可無的夢過不去呢?”
沒有了1988年的夢,鄭重覺得他現(xiàn)在的生活好沒來由,就好比一篇論文沒有了論據(jù),一部小說沒有了主題,一具軀體沒有了靈魂,一個叫鄭重的人突然失去了地心引力,輕飄飄浮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該屬于哪里。
前一天是周日。早餐后,鄭重忽然說要整理一個文件,是一份什么樣的文件呢?他沒說,意思就是,他要用一用家里的電腦。可家里只有一臺電腦,小布匹天還沒亮就起來打游戲了,估計是一款大型游戲,打得噼里啪啦熱鬧非凡。八點半,采衣對小布匹說,別玩了,叔叔要用一下電腦。小布匹頭也沒抬,說等一下,再玩五分鐘。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小時。采衣又說,好了,別玩了。小布匹說,吵什么吵,一下就好。這一下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午餐時候。吃飯時采衣再一次說。小布匹說,好了,下午不玩了。
這臺電腦買來一年多,鄭重和采衣基本上沒用過,等于是游戲?qū)S秒娔X。當時買這臺電腦也是因為小布匹,因為他每天去網(wǎng)吧,常常玩到三更半夜。采衣說,老去網(wǎng)吧不好,我們看不住他,況且也不安全,不如給他買臺電腦,限時給他玩。鄭重沒說什么。電腦有了,卻根本無法限時,每天玩到深夜,有時竟達天亮。而且小布匹玩游戲要把音量開大,鄭重夫妻夜里睡覺,隔壁的電腦房砰砰嘭嘭的像一個廝殺無休的戰(zhàn)場。不僅如此,這臺電腦是不能關(guān)機的,小布匹每次用好,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只關(guān)了顯示器,主機必須得開著,因為他人雖然離開,游戲還在繼續(xù)進行。所以這臺電腦老是壞,三天兩頭請人檢修。
飯后,鄭重坐到電腦前,剛打了一行標題,小布匹又來了,說電腦里有個什么東西,他只要看一眼就好。鄭重只好站起來。鄭重說,要不然,我去單位做吧!采衣這時也站在一邊,問小布匹到底怎么回事?小布匹說,那不用,我五分鐘就好。鄭重再不說什么,回到自己房間。
鄭重在縣文聯(lián)上班,單位離家有六公里,自己沒車,要去得去擠公交。他帶上U盤,打算走。可這時小布匹卻在隔壁喊,我馬上就好,馬上!
鄭重又等了一個半小時,隔壁卻只有一如既往的砰砰嘭嘭之聲。他終于忍不住了,再一次闖進電腦房,沉著臉問小布匹,你到底能不能停下來?!
小布匹看著他的臉,站起來,扯下鍵盤的電線,使勁摔到地上。他的力氣不小,“啪”一聲,鍵盤斷成兩截……
這晚,鄭重不肯上床睡覺,獨自在臥室的沙發(fā)上盤腿端坐。凌晨時分,他仍然坐著,但腦袋低垂,已然睡著了。采衣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說:
“上床睡吧!”
就在這一剎那,鄭重的身體突然彈起,直立在地上,而后仿佛全身的關(guān)節(jié)和筋骨都在扭動,并且手舞足蹈。雖然只有鄭重一人在“跳舞”,但鄭重分明覺得,燈影下仿佛鬼影幢幢,如群魔亂舞,其“舞姿”說不出的古怪、詭異和恐怖……
后來鄭重安靜了下來,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今天家里發(fā)生這樣的事,其實也是常事,他知道,采衣不會太當回事,更不會想到,他決定離開。后來他聽到了采衣輕微的鼾聲,心里的歉意便如濃云密霧般彌漫開來。
鄭重是個文人,他想讓自己走得干干凈凈,所以只留下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十個字,鋼筆草書,寫得龍飛鳳舞:
落花付流水,春夢了無痕。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