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誠龍

朕就是這樣漢子

★文/劉誠龍

古代王朝大體是依材料治國的。八九成皇帝都生于深宮之內，長于婦人之手，他何以知曉民情民生？沒辦法嘛?；实鄄徽f，其他官宦本可以深入社區(qū)與農戶的，奈何辦公室冬有暖氣夏有空調（舊吏沒空調，有美女紅袖添風），遠比晴天日曬雨天淋雨來得舒服，越往上，辦公條件越是爽，誰還下甚鬼鄉(xiāng)鎮(zhèn)，有之，也是乘著烏龜殼，涼鞋套絲襪，隔著玻璃看莊稼。

知縣，古稱親民官（皇家離民家千萬里，縣官離民百十里，是謂親），踏出門檻，便可見稻花的，都不想邁足，何況知府、巡撫？官府與民間聯(lián)系，便只好全托匯報材料了。文字材料報上去，領導批示發(fā)下來，帝王管理體系，便全拜托一疊疊一扎扎一本本一捆捆材料了。古來稱某皇上勤民聽政，旰衣宵食，無非是說喜歡看材料，喜歡批材料，朱元璋廢寢忘食，乾隆帝通宵達旦，不是在開會聽取匯報，便是在關門批閱材料。

匯報說什么，便是什么；材料寫什么，便是什么。路路都有凍死骨，往上匯報謂家家都是酒肉臭；官民如水火難容，千里無雞鳴，材料上卻寫道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皇上只好信，還挺高興，又給獎賞又給提拔，坐在火山上還感覺良好，連道好溫暖。有些皇帝將信將疑，不好表揚，批評又無從談起，便含含糊糊在材料上批：已閱，或，朕知道了；還有的更懶得寫字，在上面圈個○，OK。

看慣了領導批示，再去讀雍正的批語，如久居鮑魚之肆，突入皇家衛(wèi)生間，真不聞其臭了：高聳金臀，弘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佛乎麝蘭之味，閣下值下風，不勝馨香之至。

雍正的批語，確乎蠻有味，如批田文鏡折：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如批蔡廷折：李枝英竟不是個人，大笑話！真笑話！有面?zhèn)骺谥I，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矣。如批石文焯折：喜也憑你，笑也任你，氣也隨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惱也從你，朕從來不會心口相異。如批李維鈞折：大奇！大奇！此人乃天日不醒的一個人，朕當日在藩邸罵他玩，都叫他“球”，粗蠢不堪，于登極后不記出仕何地。

這般批語讀起來，感覺如何？要想出感覺，閣下得再去讀讀雍正給當下官員的批示。

有某官任職湖南，干得一窠糊，好端端的青山綠水，都化作了黃土崗與臭水溝；尤有一年，湖南大洪，四水同時滿注，一瀉千里，千萬農田被沖了個底朝天，萬千房屋被刷了個天栽地，這廝卻向上寫材料匯報，巡撫如何堅強領導，知府知縣如何深入第一線，抗災取得了偉大勝利，災民都搬了新居，糧食獲了大豐收，預計比去年增收八千萬石；自然，也報了些災情，如洪水淹死了好些百姓，不過，廣大災民已得到妥善安置，死者災民目前情緒穩(wěn)定，抗洪正在有序推進，云云。

雍正果是勤政的，他真翻讀了這材料的，讀后大發(fā)脾氣：“汝以朕為可欺乎？汝忘朕即位之時，已年過四十矣，官吏情偽朕盡知之。朕在藩邸時，即知汝名曾列彈章，汝又送朕禮物，冀朕在大行皇帝前轉圜。汝此后其小心謹慎，一舉一動，不能逃朕之洞鑒也。”大災之后，還能大豐收？你把我當小孩子逗著耍啊，你不知道我當領導已是40多歲了嗎？

“世宗明察特甚，屢于批示中見之?！庇胸澪鄯改?，大概是還在看守所，抓是抓起來關了，并沒正式判，便在牢房里寫起了懺悔書，材料寫得蠻好（不是抄的，不是網上下載的），很感人的，犯了這等事情，好怕好羞愧（“辜負天恩，羞懼交并”），我是農民的兒子，讓我再回去當樸實的老農民吧，云云。雍正讀了這般檢討書，冷笑，“知汝懼死實甚，然羞則未必也?！奔俦碇?，弄個認罪態(tài)度好，早求出獄，才是真。

雍正批語治國用力甚勤的，“所降諭旨，洋洋數千言，倚筆立就?！鼻r曾出版過其批示選集，“有六巨冊之多”，這六巨冊還只是小部分。雍正以批示治國，此說不會誤。

不是雍正單搞批示治國，幾乎所有皇帝都如此。雍正特別處，有二。一是露了真性情，不是那些寫“已閱”“酌處”的官員，他把他個人的喜怒哀樂，有時全展現，不避俚俗，不避抒情，甚至還很萌萌噠（朕躬甚安，已痊愈。朕之親切寶貝，爾等俱好么），古來批示，還有哪官能這樣展示真性情的？多半是面目可憎，語言如癟三。

其二，雍正批示中敢較真敢批評，敢戳穿官員哈哈鏡與花花心，這是難得見的。官人間，桌子底下各使絆子，特厲害，但字里行間卻多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哄我哄大家哄。匯報材料字字假，句句大，數數空，官員不知嗎？雍正四年，甘肅大旱大半年，七月下了點毛毛雨，巡撫石文焯立馬匯報豐收在望，雍正揮筆批此喜報：“經此一旱，何得可望豐收？似此粉飾之言，朕實厭觀?！眮y世匯報為盛世，貪腐遍地匯報為海晏河清，災情嚴重匯報為糧食大豐收，洪水高處，高溫高處，GDP更高……如此材料，盡知“官吏情偽”的他豈能不知？

雍正料理材料，人謂真出奇。細想，有甚出奇處？動點常情，寫點常識嘛。千古而下皆文件治國，雍正以常識與常情而成國人從沒見過的稀奇，這正是中華古國最出奇處。

（摘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