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國)虔 謙
佳思地七十七號
文/(美國)虔 謙
虔 謙女,本名曾明路,祖籍惠安,廈門出生,古鎮(zhèn)安海長大,現(xiàn)居洛杉磯,為美國公司資深電腦程序員。洛杉磯華文作協(xié)、北美華文作協(xié)作家。出版長篇小說《不能講的故事》,短篇小說集《萬家燈火》,散文選《天涯之?!?,詩集《原點》,文學評論集《機翼下的長江》等。
第一眼見了佳思地77號—— 一棟山上的林間木屋——我就喜歡上了它。這得要感謝我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瓦內(nèi)斯。瓦內(nèi)斯是個誠實誠懇又勤奮的經(jīng)紀,他的辦公室里總擺著他一家子的幸福照片。照片很有美感,從背景到色彩光線再到影中人,一派安寧祥和溫馨。
合約簽到一半,瓦內(nèi)斯突然想起來什么,說:“我得告訴你,離這里二英哩處有個監(jiān)獄?!?/p>
“離得這么近?。俊蔽毅蹲×?。在美國這么久了,還沒聽說過監(jiān)獄這個詞。瓦內(nèi)斯說那監(jiān)獄叫重塑中心,“意思一樣,就是監(jiān)獄。不過這一帶是死角,沒有別的出口。犯人不會找死往這里跑?!蓖邇?nèi)斯又補充道。
“重塑中心”,聽起來好像有點不一樣,比“監(jiān)獄”緩和了許多。
“我不在乎。”我說。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兩天前瓦內(nèi)斯曾帶我去看城中心的一棟漂亮洋房,說是價格奇好。我當時動了一點心。不過一見山中這處,我就把那市中心的洋房忘得一干二凈。
那天,天有些陰,原來的房東,一位五十開外的男子,把最后一批東西搬離了佳思地77號。我站在門外探頭,見家庭廳墻上的那個木制十字架還在。
“這個你怎么沒有拿開?”我問。
“我想對你會有用的?!彼f,“不過要是你一定要我拿掉,我今天就把它拿掉。”
“算了,留著吧?!蔽艺f。
搬進來一個星期后,我就有點后悔買了這房子。這里地勢高,晚上風特別大。風直往房子里鉆,發(fā)出一種怪異的、令人毛骨聳然的聲音。周圍沒有別的住家,我一個人住這里還真有些害怕。我在門上加了個鐵栓,又在床底放了根木棍,總算是能安下一點心來睡覺。
有天晚上,半夜時分,我被一陣汽笛聲吵醒了。那聲音在夜半里顯得很清厲,很刺耳。我睜開眼睛,聽得出那是警車的笛聲。
“會不會是有什么犯人跑出來了?”不知怎么的我首先就想到了那里。不過很快我就告訴自己:杞人憂天。地產(chǎn)經(jīng)紀不是說了,從監(jiān)獄牢房到門外有六層警備,犯人根本就跑不出來。 想著,心又安了??隙ㄊ怯心膫€不法分子給抓了。抓了好,社會少個渣滓,多一份安全。
第二天在公司多加了一小時班,回家的時候,迎面看見的是一輪殷紅的夕陽。不知為什么,感覺那夕陽有些凄涼。我每次回家都要經(jīng)過一座橋,夕陽就掛在那橋邊,遠遠看上去,它似乎有些傷感和失落。我的心里也悄悄涌上來一種莫名的傷感和失落。
我的車庫和房子是連著的,車庫門一關,就全然是自己家了,感覺上很安全。我打開車庫門,把車徐徐開進車庫,隨手就關上車庫門。下了車,正要去開通往房子的門,突然感到身后一陣騷動,我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聲音已經(jīng)從身后響起:“不要動,帶我進去?!?/p>
看過電影,聽過故事,我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頓時雙手發(fā)軟,腳底冷透,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籠罩全身。
“打開門 —— 不,那只手抬起來 —— 帶我進去。”那聲音在說。聲音聽上去冷靜低沉,越發(fā)恐怖。
“OK,OK?!蔽艺f著,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哆嗦著開了門。我還是不敢回頭。
進了客廳,我把包放在沙發(fā)上,一只手還抬著。
“坐吧。動作慢點。”背后的人說。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不敢抬頭,輕輕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他要是個強奸犯該怎么辦?”想到這,頭一陣發(fā)麻,身體變得僵硬。
“別嚇成那樣,我不是壞人?!?那人說。
我這才壯著膽抬起頭來,朝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剛好撞上了他的。他的眼神很深,眼睛是藍色的??瓷先ト畾q上下。不知是不是因為臉上有污垢的原因,臉色有些黝黑。他中高個頭,頭發(fā)零亂,胡子粗黑,有些瘦。他手里拿著根東西,我認出那是我車庫里的中型改錐。我看著他,感覺壞到了極點: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怕事情發(fā)生了:他肯定是從監(jiān)獄里跑出來的逃犯!怎么辦?我應該馬上設法去報警??墒撬X的眼睛盯著我,我根本沒有動彈的自由。
“你最好不要想著去報警?!?/p>
怎么搞的,我的每一個悄悄的心思都給他看透!
“假如你去報警,”他繼續(xù)說,“結(jié)果就是你我一起死?!北M管他聲音保持平和,我知道他是在警告加威脅。逃犯么,什么事做不出來!
“OK,現(xiàn)在,能不能給我點吃的?”他竟然問我要吃的,同時,當然了,聲音也柔和了下來。
“吃完你就走?”我終于大膽地問了一句。
“跟你說了,別怕,我不會傷害好人,特別是女人?!?他指了指墻上的那個十字架說:“它給過我命令?!?/p>
什么命令也靠不住,還是別刺激他,先滿足他的要求吧,再尋找機會。于是我對他說:“那,我去做點飯?!闭f著我便站了了起來。
“慢,”他幾步走到我跟前來,“不能用刀切東西?!?/p>
“不用,都是現(xiàn)成的。”我說。
他進了廚房,把里面的刀具全都拿走。
我炒了兩碗米飯,做了一盤沙拉和一小鍋雞絲玉米湯。
他二話沒說就坐了下來,貪婪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你不,先洗洗再吃?”我看著他布滿塵灰的臉和手說。
他回頭對著另一堵墻上的鏡子看了兩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哦,是啊,很臟是不是?”他露出了孩子般的傻笑。
那笑感染了我,我也笑了一下。
“你得跟我一起去?!彼恍α?,臉上恢復了警覺。
我點點頭,陪著他去了水房。他打開水龍頭,雙手接水往臉上灑,三下兩下,他甩了甩手,示意可以出去了。
我們正要坐下來吃飯,外頭一陣狂風,“咣當”一聲,靠近陽臺的窗戶敞開了。他幾乎是本能地站了起來,往陽臺那邊看了看?!案襾??!彼f著,抓起桌上的改錐向陽臺走去。
我跟了過去。只見他從地上撿起來個什么?!拌F拴掉了?!彼f,試著要把它安回去,卻沒有了螺絲釘?!坝惺蛛娡矄??”他問。“你先吃飯吧?”我說?!斑@個很快,你找個手電筒。”這回,他好像忽略了對我的警備。
我找來了手電,他找到了撒落地上的螺絲。幾下動作,窗戶定牢了。
我們終于重新坐到了飯桌旁,可我集中不起來精神吃這飯。我不時揪個機會往他臉上瞟一眼。他看上去真的不像是壞人,他能餓著肚子先幫我修窗戶,這樣的人會是壞人嗎?洗過臉后,我確定他是白人,也許是意大利裔的,因為他的頭發(fā)是深棕色的。他肯定是餓壞了,沒幾口就把那碗炒飯吃了個精光。
不知不覺的,我把我自己的那碗遞了過去。
“不不,你吃?!彼f。
“沒關系,我還有別的?!闭f著我站了起來,走回廚房。
他的戒備心又上來了,跟了過來,大概怕我去打電話報警或是拿武器自衛(wèi)什么的。盡管我做了東西給他吃,盡管他幫我修了窗戶,我們之間還是沒有常人的基本信任。
我沒吱聲,從櫥柜里拿出來個廣式方便面,滿上水,放到微波爐里熱。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著我,直到我端著面又回到了桌子旁邊。
“方便面味道很香?!彼f,鼻子動了動。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鮑伯。”他順口一答,聽上去好像是他臨時編造出來的名字。也許因為他確實是犯人,沒有自由在外面的世界里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從哪里來的?”我又問,止不住好奇。
他沒回答。
“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
他沒否認。對那個問題沒有否認,那我就得把它徹底當真了。我沉默了一會兒,給自己定了定神,然后接著刨根:“你怎么會進監(jiān)獄的?”
他放下手里的刀叉,凝神了片刻。
“對不起,不方便就不要說?!蔽乙庾R自己有些不顧別人的感覺,這種話題肯定是不愉快的。
“因為我殺了那個該死的狄克。”他回答了,聲調(diào)有些激動,我大概觸到他的痛處了。
“狄克?”我重復著這個名字。假如狄克是好人,那么鮑伯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了。
“那家伙折磨珍妮還不夠,最后還殺了那個無辜的姑娘?!?他說著,額頭上的青筋顯露了出來。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的故事把我震懾住了。
他重新拿起了刀叉。“我本來沒想殺死他的,我只是想教訓他一下。沒想到那家伙那么不經(jīng)打。他死了,我進了監(jiān)獄,也值了,替珍妮報了仇。”
“為什么要你出手呢?這種事應該交給警察?!?/p>
“警察?”他冷笑了一聲,“抓了,法院判證據(jù)不足?!?/p>
一陣沉默。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換了話題,打破了沉寂。
“黛比。能不能,再問一個傻問題?”我想回到老話題。
“我聽著?!?/p>
“你怎么想要跑出來?”
“的確是傻問題?!?/p>
“越獄很危險的啊。”
“自由值得一切?!?/p>
“可是不值得犧牲愛?!?/p>
“我再也沒有愛可以和自由競爭, 除了你的這份晚餐。”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點調(diào)皮的笑,“能在這里吃上一頓你做的晚餐,我逃出來算值了?!?/p>
“真的?”他那難得的一笑叫我心動。
“真的。不過,你會恨我嗎?”他抬起頭來,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
“恨你?為什么?”我想我這時候的表情肯定顯得有些傻。
果然,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說:“我是個麻煩制造者,不是嗎?”
“沒有什么麻煩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得這么慷慨,我說:“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故事。只是,你不會,再殺人了吧?”
“珍妮死了,狄克死了,我還殺誰呢?”他咳了兩聲。
他喝完雞絲玉米湯,晚餐算是結(jié)束了。
我開始收拾桌子,清洗碗筷。他一直跟著我。等我收拾完了,他就問我:“你能不能再幫我三個忙?”他的眼光很殷切。
三個忙?好家伙,一個就夠大的了,他竟然要求三個?!就憑他幫我修好了窗戶?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答應下來,不過我還是問他哪三個忙。
“第一個忙,能不能讓我洗個澡?”
“能啊?!蔽宜闪艘恍】跉?。
“第二個忙,今晚能不能不要報警?”
我心里一愣,感到躊躇,甚至尷尬。
“至少今夜讓我睡個安穩(wěn)覺?”
也許他學過心理學?還是他看準了我?我又點了點頭。我想我也只有點頭,為什么?不知道。我才發(fā)覺經(jīng)過這幾個小時,我報警的心思其實已經(jīng)拋到了九霄云外。
“第三個忙……”
我緊張地聽著,猜想這個忙不會是小忙。
“明天,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圣地亞哥去?”
我半晌沒回答。心里有些亂。不知道是替他擔心還是替我自己擔心,還是,替警察擔心。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里也不安全啊。”
“我那里有熟人?!彼娢覟殡y,就說:“你要不方便,我就自己走路去?!?/p>
我看著他,他真的不是個壞人,他是為愛犯法,我從心里原諒了他。人生難得幾回俠,想到這里,我說:“還是我?guī)闳グ?。?/p>
外面警笛聲再起,鮑伯警覺地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去探視。
“這里是死角,警察知道的,他們應該不會往這邊來。”我安慰他,“再說,真的他們來了,我就說沒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準備好了說假話。
“要是他們帶狗來,你怎么說?”鮑伯回頭又沖我調(diào)皮一笑。
警車往遠處去了。
“明天我們得早點走。”鮑伯說著,進了水房。
洗完了澡,他顯得輕松了許多。我見他頭發(fā)濕著,站在廳前,凝視著墻上的那個十字架。
“你相信十字架嗎?”他問我。
“我,我也不清楚。這是原來的屋主留給我的。他說也許對我有用?!?/p>
他點了點頭,還在那里站著。
我從柜子里翻出了一床被單來。我有潔癖,極不喜歡人家睡我的床。我抱著床單,把它放在沙發(fā)上,對正在看電視地方新聞的鮑伯說:“今天晚上,你就睡這里行嗎?”
“我有選擇嗎?”他一笑反問。
“地上我怕……”
“你不用擔心,我向那個十字架保證,我不會躺你床上去的?!彼驍嗔宋业脑?。
這回,我不由得看了看墻上的十字架,那簡單的兩根木頭突然向我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我竟有些感激起佳思地77號以前的屋主來。
夜幕降臨以來我潛意識里的懼怕開始悄悄地在散去。我們互道了晚安。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門是鎖牢的,電話就在手邊,可躺床上的時候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行善還是在助惡。他為了珍妮殺了狄克,要是往后他又愛上別的姑娘,也會為了什么事而殺別的人嗎?法律雖冷酷,但是是有道理的。想著想著,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去報警。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下了床,我輕輕走到臥室門邊,把耳朵貼門上細細聽著。外面一點聲響也沒有。他也許睡著了吧。他對我沒有了戒心。我突然想起我們在電視機旁的一陣對話:
“鮑伯,要是碰上同樣的情況,你還會這樣殺人嗎?”
“我說了我沒想殺他?!彼行┰甑鼗卮稹?/p>
“我知道,我是說,你還會這樣重重地打人嗎?”
“人生只有一次真愛,你說呢?人生大概也只有一次真恨?!?/p>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還是放他一馬吧。我曾經(jīng)從貓爪底下救過一只小鳥,就讓我送鮑伯返回自由吧。
山上的風狂吹,在門縫上響起受到壓抑似的陰森怒號。我的心里卻并不如平常那樣感到恐懼。是不是竟是因為房子里多了一個人?
我看鮑伯只身出來,連個背包也沒有,也沒有隨身衣服,明天怎么出去實在是個問題。打開衣柜,往最高處看,想起來有些舊衣服常年放上頭沒動。我站在梳妝臺的椅子上,把衣柜最上層的衣服翻下來看。里面有舊的T-SHIRT和運動衣。當時買的都是大號,正好,可以應付鮑伯明天的圣地亞哥之需。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我匆匆烤了幾片面包,煎了兩個雞蛋,又幫他倒了一大杯牛奶。他很快吃完了。
出門前,他在房子中間站了一會兒,又一次默默地看了看那個十字架。他環(huán)顧著四周,然后對我說:“最好把每個地方都擦一擦。” 我明白,他是要我消除痕跡,以防萬一。
進車以前,他回頭看著我房子的藍色前門,說了句:“我不會忘記這棟房子的?!?/p>
上了高速公路,我赫然看見高高懸掛在公路上端的電子消息和警告字樣:“不要接陌生人上車!”這種告示顯示著發(fā)生了極不尋常的事件。我裝作沒看見,偷偷瞟了身邊的鮑伯一眼。他臉色冷漠,注視前方。
“鮑伯,”我輕輕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問我:“怎么樣?”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想過把我的電話拿走?”
他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想過?!?/p>
“那為什么……”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頭上有個光環(huán)保護著你。”見我不解的眼光,他又說:“就算是拿我全部的自由,也動不了那個光環(huán),懂嗎?”
我似懂非懂。
車開了兩個多小時,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偶爾,他會把頭轉(zhuǎn)過去,看著車窗外明媚的原野。我的目光隨著望去,幾乎能聞到那原野上的花香。
到了圣地亞哥,他告訴我在什么地方停車。那是一段土路,離墨西哥很近,我以前來過這地方。
“你要去墨西哥?”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臨下車,我把事先整理好了的背包遞給了他?!袄锩嬗幸路?,有水和干糧,還有,還有一點點錢?!蔽艺f。
他看著我,看了好一陣?!爸x謝你,黛比!”他第一次說謝謝,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還會再來看我嗎?”我問,心里衷心希望還能再見到他。
“我有你的地址和電話?!彼贿@么說。
“鮑伯,”我叫他。
“嗯?”
“答應我一件事?!?/p>
“你說?!?/p>
“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殺——我是說,別再打人了,好嗎?”
他點了點頭:“黛比,你知道嗎,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我才最后相信有上帝。我不知道法律里有沒有上帝。就算法院里擺個圣經(jīng),你能相信上帝就在那里了嗎?”
說完,他往四周看了看,大步朝墨西哥的方向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言猶未盡。我想對他說:法律里也有上帝。
太陽開始西斜了。太陽總能看到鮑伯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可是我不能。
我的車在那土路上停了好久,我的心里很傷感,茫茫然。
鮑伯走了以后,我覺得我變了一個人。我時常都會想起他,為他擔心。每次開車經(jīng)過那條通向“重塑中心”的小道,我就會轉(zhuǎn)過頭去望望小道的盡頭,心里憂慮不知鮑伯會不會又進到了那陰森無底的監(jiān)牢深處。這擔心和牽掛后來變成了思念。我一直等著能有他的信息來。而他卻是音訊全無。我知道寄信和通電話對他都有難處,一寄就可能暴露他的行蹤。我很后悔忘了把電子郵箱給他。又一想,他為生存奔波大概連電腦也沒有機會上。
我?guī)缀跆焯炜吹胤叫侣?,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有關犯人的報道。沒有新聞應該就是好新聞吧。
鮑伯走后的第一個感恩節(jié)早晨,我正在清理房間,突然聽見有人敲門。
“誰?”我一邊問一邊朝門走去。
沒有回答。
我有些納悶,從門孔往外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外面。
“請問是誰?”
門外的人報了個名字,我沒聽清楚。
我把門鏈拉上,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中等身材,看上去像南美人。他看了看我,把一封信遞過來給我,說:“這是你的朋友捎給你的信?!?/p>
“我的朋友?”
“你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接過信,打開信封,里面放著幾張百元的美金。我沒理會錢,先抽出信紙來,一看底下的落款,我大吃一驚,底下寫的居然是BOB!
信上只有短短的幾行話:
親愛的黛比,
捎去我欠你的錢。我曾經(jīng)去商店想給你買點什么。但是沒有任何東西配你,沒有東西能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你知道,錢也好,東西也好,里面都沒有上帝,但是我的心里有。這信,也就是我的心;它將永遠記得你,愛你并祝福你!
我很好,不用擔心。歡迎你來墨西哥,找我這位朋友,就能找到我。
我抬頭看看中年男子,難掩心頭的激動:“鮑伯他,他真的好嗎?”
男子點了點頭?!拔业碾娫捲谛欧饫?。”他說。
中年男子叫阿卡多。
不久我打了那個電話,打了幾次終于聯(lián)系上了阿卡多。我告訴他,我打算明年的感恩節(jié)去一趟墨西哥。
“約書一定會很高興。”阿卡多說。
“約書?約書是誰?”
電話那頭的阿卡多沒有回答。
約書,應該就是鮑伯吧……我想。
第二年深秋,金色十月,我已經(jīng)開始了去墨西哥的準備。十月底的一天,我接了一個意外的電話。打電話的是位女子,她說她叫寒娜。
“我認識你嗎?”我問。
“你認識我弟弟?!睂Ψ秸f。
“你弟弟是誰?”問語剛出,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一半。
“我弟弟是約書。”
“約書他好嗎?”我沖口就問。
約書的姐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請我盡可能快的去她家一趟。其實她家就在這城里。
放下電話,我的心莫名地跳了好久。第二天,我找到了寒娜的家。這是一棟淺綠色房子,外墻的漆有些剝落,草坪也有些枯黃,只有幾株玫瑰,孤獨地開著黃色的花。
寒娜開門把我迎了進去。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圈有點發(fā)紫?;ハ鄦柡蛄藥拙浜?,話題就轉(zhuǎn)到了鮑伯身上。
寒娜躊躇了兩下,抱出了一個陶罐,她的身體有些發(fā)顫。我看著那陶罐,皺了皺眉,又看了看寒娜。她的觜唇抽搐了兩下,說出了最讓我心驚的話:“約書死了!”
晴天霹靂,我震驚不能語!“發(fā)生了什么事?”半晌了我才發(fā)出了這一問。
“他還是他,他還是那樣,找他想打的人打架。可這次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同胞!”寒娜聲音哽咽。她手摸著那陶罐,又說:“生前他回不了自己的國家,也只有人死了,他才能這樣,粉身碎骨地回來!”兩行淚水沿著她的兩腮往下淌。
我希望那是假的,她講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淚珠閃爍著,發(fā)著迷離的光;她懷里的陶罐也變得模糊不清……
她向我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接過了紙巾。有那么一刻,我覺得整個世界就像一張紙巾:蒼白、柔和、空虛。
“我還以為我很快就能在墨西哥見到他,沒想到……我叮囑過他,叮囑過他的……”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這么多。我這才覺得,其實我的心底似乎一直有預感。鮑伯說過,他的生命不屬于他。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會逃避在生死的邊沿地帶闖蕩。
寒娜和我立在那里,時而絮語,時而沉默;時而像是說話給對方聽,時而又像是各自在自言自語。
寒娜說,她弟弟一直都念著我。她說,她打算把約書和他們的祖父和父親葬在一起。他們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有個大農(nóng)場,是當時的聯(lián)邦政府賜給他祖輩的禮物。他的先祖是獨立戰(zhàn)爭時候的英雄。
“小時候我們常在父親的農(nóng)場里玩。有時聽父親講我們祖輩的故事。農(nóng)場很大,我們好像都跑不到它的盡頭。那時候日子很開心?!焙日f,“沒想到,這么快,這么快就要我親手這樣,這樣把他埋到那里?!?/p>
寒娜的眼睛又紅了。“你能來,我很高興。我想約書也會高興的。”
我點點頭,擦了擦眼睛。此時此刻,寒娜和我已經(jīng)成了互相的安慰。
“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叫約書。他只說他叫鮑伯?!?/p>
寒娜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笑影,“小時候玩游戲有一次我這么叫他,他就記住了。我們的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他給我們起的都是圣經(jīng)上的名字?!?/p>
寒娜的話把我?guī)У絻赡昵?,鮑伯站在我房子里的那個十字架前的情形。那個晚上,他洗過澡后,換上我給他預備的T-SHIRT,站在了那個十字架前。他一言不發(fā),只看著那十字架。
“是我房東留給我的。他說會有用的?!蔽腋嬖V他。
“是的,有用的。”他接過我的話說。說完,他低下頭來,閉著眼睛,自言自語了一會兒。我注意到他的神態(tài),他好像是在懺悔什么,又好像是在表達一份虔誠的心意。
我從寒娜那里得到了一張鮑伯的照片。我把它和鮑伯給我的信珍藏到了一起。每次聽到汽笛聲起,我就會本能地條件反射般地取出那照片和那信出來看。
聽著那一陣緊過一陣的警笛聲,想起那天高速公路上的電子警告“不要接陌生人上車”,我常常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做錯了?從法律上說,我肯定是做錯了,因為我?guī)土朔傻奶臃傅拿?。從什么意義上講我才能原諒并贊美我自己呢?心靈嗎?心靈又是什么呢?也許是,鮑伯和狄克和好,狄克和珍妮和好……可能嗎?人什么時候才會有那一天呢?人的心靈什么時候才能和人的法律成了一回事呢?
到了今天,約書(鮑伯)的話音還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黛比,你知道嗎,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我才最后相信有上帝。我不知道法律里有沒有上帝。你以為法院里擺本圣經(jīng),上帝就在那里了嗎?
他的信我一直珍藏著:
親愛的黛比,
捎去我欠你的錢。我曾經(jīng)去商店想給你買點什么。但是沒有任何東西配你,沒有東西能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你知道,錢也好,東西也好,里面都沒有上帝,但是我的心里有。這信,也就是我的心;它將永遠記得你,愛你并祝福你!
我閉上眼睛,轉(zhuǎn)向了十字架。我想象著約書、狄克和珍妮之間的和諧;我想象著自己靈里的平安,法和心的和諧,我想象著那一天終于來臨。
回到了佳思地77號,我久久地看著那道藍色的門,聽著門前的鈴鐺在風中顫響。約書曾經(jīng)說過他不會忘記這棟房子;而佳思地77號,也不會忘記他;他的一切還那么逼真地存在在這棟房子里。有如在寒娜跟前的感覺那樣,我希望那一切都是虛假,期盼著約書還會神奇地再度出現(xiàn)在這松枝搖弋中的佳思地77號里。
(責編: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