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龍應臺的兒子安德烈17歲上高二時,在德文課上讀布萊希特的劇作《伽利略》。課堂討論的核心是個人跟群體之間的關系問題。面對教廷這種巨大的機器,個人什么時候要抗爭、要犧牲,什么時候可以妥協(xié)、可以退讓;該如何自處?
十七世紀的歐洲處于宗教專制的頂峰期,對于非傳統(tǒng)的學術觀點,或者說對神學構成威脅的論述,統(tǒng)統(tǒng)被視為“異端思想”。在當時,凡違禁者,不是被囚于閣樓抑郁而死,就是被施以火刑。1632年,意大利天文學家、物理學家伽利略出版了《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宇宙體系的對話》,該書根據觀察所得,結合力學原理,抨擊了托勒密的“地心說”,論證了哥白尼“日心說”的正確性。結果他被羅馬宗教裁判所傳訊。次年五月底,被羈押。
6月22日,面對宗教法庭的審判,伽利略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如莎翁所說“忠實于自己,追隨于自己,晝夜不舍”,做廣場上人人可見的犧牲;要么放棄自己的學說,再次成為“上帝的忠順奴仆”。當年,布魯諾穿著異端犯的囚衣,被特制的鐵鉗夾住舌頭,在鮮花廣場被燒死在火刑架上。那時已經69歲的伽利略,對此一定印象深刻。他也許還記得布魯諾面對宣判時高喊的那句激昂的話:“你們向我宣布判決比我聽宣判更感到恐懼?!比欢⒎撬凶非笳胬淼娜硕寄芟癫剪斨Z那樣,以最深沉的苦難和最坦蕩的犧牲,來完成自己的人格。
最終,伽利略只是看了看刑具,就選擇了妥協(xié),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著代表悔罪的白色長袍,手執(zhí)蠟燭,表示“公開放棄詛咒和痛恨地心說的錯誤和異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實在沒有什么“革命何須怕斷頭”的慷慨,承認自己害怕皮肉之苦,也是人之常情。鍘刀落在別人的脖子上,永遠是最輕的。如果我們對人的脆弱性缺乏充分的體會,就會失去同情心。
布萊希特的《伽利略傳》中有這么一個片段:宗教法庭計劃在6月22日下午五點鐘,敲響圣·馬庫斯教堂的大鐘。屆時,宣讀伽利略的悔罪書和對他的判決??斓角苗姷臅r候,伽利略的學生安德雷亞捂著耳朵,五點三分了,但沒有聽到鐘聲。安德雷亞和伽利略的助手費德爾佐尼相互擁抱。安德雷亞:“他頂住了。這就是說,愚蠢被戰(zhàn)勝了!這就是說,人不怕死!”費德爾佐尼:“知識的時代現在真正來到了!”安德雷亞:“只因一個人挺身而出說‘不,就贏得這么多的勝利!”(安德雷亞剛說完此話,圣·馬庫斯教堂的大鐘便轟然鳴響,伽利略屈服了。)安德雷亞:“(大聲地)沒有英雄的國家真不幸!(沖著走來的伽利略怒喝)酒囊飯袋!保住一條狗命了吧!”伽利略:“不,需要英雄的國家真不幸?!?/p>
詩人陸游總是遺憾自己“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感嘆“老卻英雄似等閑”。其實,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如果他生活在一個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的時代,“捐軀赴國難”既改變不了歷史的格局,又如何能留下近萬首的詩篇?對后人來說,這是多么大的一筆精神財富。一旦我們抓住了最重要的東西,就能守住生活的重心,將生命大樓的根基立在磐石上,就算其他部分價值缺失,也比兩手空空的好。
詩人北島說:“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睕]有成為英雄的伽利略作為宗教法庭的囚犯,被軟禁在佛羅倫薩城郊的一所農舍里,直到去世。整整八年時間,憑借微光,他完成了關于力學與落體定律的《對話錄》,費時六個月抄下其副本,最終由學生安德雷亞偷偷帶出意大利境內。他相信真理是時間的孩子,今天種下一棵蘋果樹,有朝一日會有蘋果落在另一個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