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遂虎
論詩三題
任遂虎
以二值邏輯解釋文學(xué),難免捉襟見肘。
二值邏輯只適應(yīng)特定范疇,即僅用于“是”或“否”兩種可能選擇。詩歌作為情感瞳孔,所涉問題尤為復(fù)雜。以排中律論情感,做非此即彼論斷,會鉆入牛角。
有本唐宋詞鑒賞書籍,解析敦煌曲子詞《望江南》“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fēng)漸緊。與奴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時,這樣詮釋:“言下之意,讓圣潔的月光照照那個負心人的穢行,這個忘情負義的男子應(yīng)受到上蒼的懲罰。”顯然,這種解釋還帶著“階級斗爭”的思維痕跡?!半A級斗爭”思維將二值邏輯泛化到政治、思想、文學(xué)、情感諸多領(lǐng)域,用“二律背反”看待一切,解釋一切。《望江南》中這位女子,因心上人久出不歸,甚為想念,夜間舉首“遙望”明月,產(chǎn)生怨恨之意,希望夜風(fēng)能吹散月邊云,照見那“負心人”。這里,怨深,出于愛切。女子又想又怨,又愛又恨,心情處于矛盾交織中?!罢找姟?,是想見到。個中怨憤,不是仇恨,不是希望上天將心上人治死。心上人久出未歸,不意味已絕情,也不意味女子已成“棄婦”。說“負心人”是怨憤之詞。正如小青年熱戀時,打打罵罵,表示愛戀一樣。詞中女子,處于“想”與“怨”交織狀態(tài)中,而不是祈求上天懲罰那男子。
情感世界,存在專注而又生疑、明確而又朦朧狀態(tài),充滿非邏輯、不確定性因素。將情感世界,以二值邏輯加以選擇,無疑會把復(fù)雜心理現(xiàn)象單一化、簡單化。
傳統(tǒng)藝術(shù)論,以中正為價值準(zhǔn)則。為貫徹這一原則,先肯定正值以立范,再否定負值以劃定范圍,防止過分。這樣一來,就形成兩點論式表述方式。
《尚書·舜典》首開兩點論式表達方式先聲:“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币馑际钦f,詩樂既要正直,但也要溫和,不能過于生硬;既要寬弘,又要莊嚴,不能輕佻;剛毅而不苛刻,簡易而不傲慢?!蹲髠鳌酚涊d吳公子札評《詩》言論,其中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曲而有直體”、“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等說法,將兩點論式表述用到極致。
后世詩論、文論廣泛使用這種方式,如“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麗而不艷”、“艷而不俗”、“樂而不淫”、“愛而不狎”、“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簡而不漏”、“略而不疏”、“散而不亂”、“周而不繁”等,被廣泛用于詩文評論?!段男牡颀垺贰傲x”說,運用“兩點論”方式表述:“情深而不詭,風(fēng)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既概述了正價值所在,又說明須防止過于執(zhí)著而墜入另一偏向。
傳統(tǒng)文論、詩論,有種高度濃縮方式,以表達所言問題之主旨、要義。這種方式,稱之為“一言以蔽之”。
“一言以蔽之”,出自《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蔽者,遮蔽、概括之謂也。意思是,用一句話來概括。這種高度濃縮,整體概括,就是“片言居要”。劉熙載在《藝概·經(jīng)義概》云:“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以蔽之,擴之則為千萬言,約之則為一言?!庇矛F(xiàn)代文章學(xué)術(shù)語表達,就是提煉出主題句和關(guān)鍵詞,把最核心要義概略地表達出來。事實上,“片言居要”在說話、寫作中有普遍性。
古人論詩,有不少舉要名句。如“詩言志”(《尚書·堯典》),“詩賦欲麗”(曹丕《典論·論文》),“詩緣情而綺靡”(陸機《文賦》),“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毛詩序》),“文善醒,詩善醉”(劉熙載《藝概·詩概》),“詞以婉約為宗”,“詩莊詞媚”等等,都能舉重若輕,以簡馭繁,一言盡理,以少概多,簡言以達旨。
評價某人詩風(fēng)、詩格,也常以“一詞”,甚至“一言”以統(tǒng)括。如說太白詩飄逸,工部詩沉郁;說東坡詞曠,稼軒詞豪;說韓文如海,柳文如泉等等,都是以極精簡的詞語來表達主要特色。
由于“一言以蔽之”方式追求精簡,縮龍成寸,因而難免舍棄諸多次要義項,出現(xiàn)不全面、簡單化現(xiàn)象。這一問題在所難免。當(dāng)說詩“麗”、“綺靡”時,就難以包括質(zhì)直、樸素、明白如話一類詩;當(dāng)說詩“不涉理路”時,難以包括哲理詩;當(dāng)說詩“無關(guān)書也”時,就把詩中文字常識、典實材料等因素排斥于題外了。同樣,以一言、一詞概括某人詩風(fēng)、詩格,也可能失之于偏,因為同一作者筆下,詩風(fēng)、詩格可能呈多種形態(tài)。盡管如此,“一言以蔽之”還是能夠概述要義、主旨,因而人們樂于使用。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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