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林

試論周毓峰詩詞之“實”力

史曉林

中外文藝理論中，“實”之地位不可小覷。虛實是中國古典文藝美學的重要范疇，不少文藝批評家將其奉為傳統(tǒng)詩詞文曲的批評圭臬，如袁中郎認為青蓮能虛，工部能實，蘇公虛實兼包；同時，文藝之“實”在西方也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如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流派極具典型代表。隨著時代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實”的內(nèi)涵愈益豐富，其歷史文化積淀的理論能量滋養(yǎng)著中國歷代文人墨客。周毓峰老先生作為中國當代傳統(tǒng)詩詞界的知名作者，其詩詞無論是內(nèi)容題材上，詩詞境界上，還是詩詞精神上無不浸染著“實”的特征，可謂是“實”力彌張。

周毓峰，湖南益陽人，1928年生，其所處的時代讓他見證了中國眾多偉大的歷史時刻，也給了他投身歷史洪流做時代弄潮兒的機遇。他曾戎馬連跨，遠離家鄉(xiāng)，去往千里之外的寧夏?？釔墼娫~的他用詩詞記錄著自身經(jīng)歷，也記錄著中國的歷史。早在上世紀40年代，在湖南一中上學讀書時，他便與喜愛詩詞的同學一起成立了“嚶嚶詩社”，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詩詞作品。迄今為止，他共創(chuàng)作發(fā)表七百余首詩詞，不少詩詞在大賽中摘得桂冠，著有《帷燈室詩詞選集》，與人合編出版了《中華當代邊塞詩詞精選》、《當代詩人詠寧夏》、《中華新韻府》等書，奠定了其在詩詞界的地位。著名的詩詞家、詩評家熊東遨對其詩詞評價甚高，認為其詩詞創(chuàng)作正如其名：毓秀鐘靈自為峰。由于其雄渾豪邁的詩詞風格和對寧夏特有的西北風情的描寫，《中華詩詞》原主編楊金亭認為周毓峰的創(chuàng)作屬于正在形成中的“新邊塞詩”。對此，詩人星漢也表示，在廣義上周毓峰確屬當代詩壇中新邊塞詩派。而這些不得不歸功于周毓峰的《出塞行》等古風歌行，就如著名詩家周篤文《賀毓峰翁詩集出版》詩中所說：“金榜初張有異光，一篇出塞動城隍?！边吶娛侵茇狗逶娫~創(chuàng)作的組成部分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有如《城郊早春》等緣于日常生活的即事感懷詩；如《聞某大學不經(jīng)考試欣然錄取某影星為研究生，感賦二律》等對現(xiàn)實中不良現(xiàn)象發(fā)表意見的諷喻詩；如《譚嗣同誕生一百四十周年感賦》等借緬懷古人來抒發(fā)自身壯志情懷的懷古詩詞；如《依韻奉和袁第銳詞文》等與親朋好友交流的酬唱詩等?？v觀周毓峰的主要詩詞作品，其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夠做到“毓秀鐘靈自為峰”，在于貫穿在全部詩詞中的一個不可繞過的藝術(shù)特征：“實”。

“實”在中國古典文藝理論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其內(nèi)涵豐富。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詩經(jīng)》肇始，詩人以強烈的政治熱情和道德意識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風雅精神，便是詩詞之“實”的一個體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和漢代，文藝虛實有事實真?zhèn)沃?，如《莊子》所主張的“真”能動人，王充《論衡》的“實虛之分定，而華偽之文滅”；明清時期關(guān)于“實”有“真”與“幻”之別，如“文不幻不真”。近代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出的詩詞境界的“隔”與“不隔”也是中國古典美學虛實范疇內(nèi)“實”的意義表現(xiàn)。“好的文藝作品，實以引虛，虛中孕實，能使欣賞者回味無窮。”①胡經(jīng)之主編：《中國古典美學叢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頁。虛與實在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語境中正如“陰”與“陽”的關(guān)系，講求的是二者相生相和的辯證統(tǒng)一，而非絕對對立。然而大多情況下，為追求詩詞形而上的空靈與邈遠，古代文藝批評家在詩詞批評上有著重虛輕實的傾向。如“盛唐人善用虛字，開合呼應(yīng)，悠揚委曲，皆在于此?！痹娫~創(chuàng)作崇尚盛唐氣象，追求李白善用虛字而造成的羽化成仙般的飄逸詩風。并且在崇李之風的影響下，實與虛原本共存相生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逐漸被割裂而對立起來，于是有袁宏道的“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惟一于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惟一于實，故其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其中對杜甫“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的評價深層意義上是對詩詞之“實”的貶低，沒能正確把握“實”的本質(zhì)含義和虛實的辯證關(guān)系。綜合把握詩詞之“實”的內(nèi)涵，就可發(fā)現(xiàn)詩詞之“實”并非止步于“能人而不能神”。詩詞之“實”的修煉，需合理把握“實”之內(nèi)涵，只要循序漸進，便能做到登堂入室，出神入化，獲得“實”之精神與氣力。就如周濟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思考：“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雹谥軡帲骸端嗡募以~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周毓峰自身也早已注意到了詩詞之“實”，在其詩論文章《“逆入”、“化虛為實”及其他》、《“隔”與“不隔”淺談》便直接涉及到了詩詞之“實”，再加上其對杜甫、白居易、辛棄疾詩詞精華的吸收，其詩詞已成格調(diào)，自有一番“實”力。

一、詩詞內(nèi)容上：與史輝映之實

周毓峰詩詞中最顯著的一個特征便是詩詞與史的結(jié)合，從其詩詞中既可聆聽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遺音，亦可觸碰到近代社會跳動的脈搏，將其詩詞按年代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本簡略的中國近現(xiàn)代和當代史。其眾多的詩詞，大部分都與歷史相關(guān)。其中格律詩《馬關(guān)條約百周年祭》兩首之一的《吊李鴻章》回顧了簽署《馬關(guān)條約》后中國割地賠款的國恥遺恨；古風歌行《瀏陽就義行》呈現(xiàn)了近代中國內(nèi)憂外患之時，為救亡圖存，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力除積弊，支持變法改革，在變法失敗后舍生取義的一段歷史；《金陵將軍歌》則是對抗日將軍蕭山令的歌詠，講述了1937年12月，蕭將軍抗擊日軍，誓死守衛(wèi)南京，最終英勇就義的史實；《出塞行》則描繪了新中國成立后，知識青年所經(jīng)歷的光明與黑暗，其中所包含的歷史事件有“知識分子支援邊疆”、“文化大革命”等。隨后的《出塞行續(xù)篇》則主要描述了文革動亂后，經(jīng)過整頓，援疆主人公立志完成綠化邊疆的使命。著名詩人劉征對此詩評價很高，認為它涵概了幾十年的歷史，“詩，固然可以寫一己之閑情，寫一時之風月，但寫得再好不過是小擺設(shè)；反映人生和時代的好詩才最能震撼人的靈魂，具有史詩的價值?！雹坜D(zhuǎn)引自寓真：《六十年史詩筆記》， 載《黃河》2010年5期，第110頁。寓真在《六十年史詩筆記》中也認為，一個時代的詩詞作品就如一面歷史長鏡，當代詩詞一定程度上都帶有史詩性質(zhì)，有著現(xiàn)實主義風格和鮮明的時代烙印。在其《筆記》的第三部分“春望篇”中，就特別選取了周毓峰的《出塞行》和《出塞行續(xù)篇》。除此之外，周毓峰詩詞中涉及歷史的還有很多，如《紀念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感賦》、《廬山會議四十周年祭》、《蘭州解放四十年》、《金明池·紅軍長征到達六盤山六十周年》等等。

廣義上，詩與史的關(guān)系探索的是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文藝理論中都存在關(guān)于二者關(guān)系的論述，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史詩”這一定義。有學者稱中國沒有史詩，毫無疑問，此“史詩”是西方文化視域中如《荷馬史詩》般的長篇巨制，以英雄形象和重大歷史事件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敘事長詩。然而，人類文化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中國傳統(tǒng)主流文化內(nèi)雖缺少形式上與西方《荷馬史詩》一致的史詩，但追溯到中國文學的起源，文史哲雜糅是各學科門類的基本特征，存在大批具有“史”之精神的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文學作品，孕育了一批以杜甫、白居易、龔自珍為代表的反映歷史現(xiàn)實的詩人，杜甫因其詩歌承載著巨大歷史容量，而被后人稱為“詩史”。也就是在中國這種文化土壤中，陳寅恪提出了“以詩證史”和“以史證詩”的治學方法，明確了“詩”與“史”互補的關(guān)系。周毓峰的詩歌承杜甫之遺風，再加上個人的歷史使命感，其詩詞便與歷史有了緊密的關(guān)系。詩詞因為有了歷史的參與多了幾分厚重感、真實感與實在感。厚重感是漫漫歷史長河積淀的結(jié)果，讀周毓峰的詩詞，歷史參與的厚重感會讓你為之肅然起敬，如《緬懷彭總》、《寧鄉(xiāng)謁劉少奇故居》。真實感是富有人文關(guān)懷的詩詞所帶有的一定程度上比歷史更為普遍更為真實的感覺。正如黑格爾《美學》中所講，詩能夠為顯示真理而翦除偶然性的旁枝留下具有概括性的普遍性，而歷史雖然如其本來地描述客觀事實，“卻不能拋棄客觀事實本來就有的偶然性”④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版，第42頁。，因而詩比歷史更真實，即歷史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真理起作用的一個偶然的具象，而詩則直接給我們真理的原型。在周毓峰詩詞中主要體現(xiàn)為，對一類人、一代人的刻畫，以相似的經(jīng)歷、共通的情感觸發(fā)更切身更真實的共鳴；實在感是指詩詞用文字記錄了特定時空下真實發(fā)生過、存在過的事情，留下了能夠佐證存在的證據(jù)，給予人類證明自身真切存在的安全感。周毓峰的詩詞在有意和無意記錄自我存在的同時，由于其詩詞所具有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在歷史不斷前行推進的步伐中，已儼然成為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而這些集體記憶一定程度上又能補充那段由于失誤而多少被人逐步忘卻和淡化的歷史。如《哀少奇》、《廬山會議四十周年祭》等。所有這些都是周毓峰詩詞與歷史輝映而來的詩詞之實的表現(xiàn)。

二、詩詞境界上：格調(diào)既成之實

周濟關(guān)于詩詞創(chuàng)作之“實”有這樣的論述：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精力彌滿則能“賦情獨深，冥發(fā)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繪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啼笑，鄉(xiāng)人緣劇喜怒。”⑤周濟編：《宋四家詞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他闡述了詞創(chuàng)作追求“實”所能達到的藝術(shù)效果。美學大師宗白華接納吸收了周濟的看法，他認為中國古代文藝的藝術(shù)心靈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實，然后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無不把它的最深意義燦然呈露于前?！媪洕M’則‘萬象在旁’”⑥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頁。。在他看來，“實”是藝術(shù)所能達到的較高境界。因此，詩詞境界之“實”絕非密不透風的艱澀之“實”，而自有其生命。周毓峰詩詞之實，正是這種境界的體現(xiàn)。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格調(diào)即在于“實”，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方面：

首先，周毓峰將其人生之實澆注于詩歌當中。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不僅充盈著詩人的生命，更充實了詩人的作品。其《閑情寄詠》中的“風雨當年路太艱，晚逢盛世鬢先斑。鑄成鐵骨堪移俗，煉就丹心只賦閑”，既有作者對過去的回顧，又凝結(jié)著作者對當下的認知?！秴④妬韺幩氖旮匈x并寄諸老戰(zhàn)友》、《憶參軍西北，緬懷彭總》、《南歸寄家鄉(xiāng)親友》等詩則回顧了自己少年時離開家鄉(xiāng)，壯志從戎、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而其對人生真實的感受，也通過詩歌，走向讀者的內(nèi)心。可以說，每一首詩詞都是作者人生的縮影，是作者遠去青春的回響。

其次，周毓峰詩詞境界之實還在于善用他人之事，也即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用典用事。用他人之故實來充實自己詩詞的生命。如《孤舟老病逝湘皋——紀念杜甫寓湘一千二百三十周年》：

短楫烏篷久作家，西南漂泊到長沙。

生悲寒士廬還破，死系蒼生涕有加。

紫燕舟中飛貼水，青楓浦上臥聞笳。

可堪廣廈今高矗，半是歌樓半酒吧。

稷契平生志未灰，蹉跎忍見白頭催。

秋風去蜀舟千里，夜雨投湘酒一杯。

當日岸花迎客至，何年江月照人回？

欲尋策杖行吟處，依約山隈更水隈。

一代唐音百代開，湖湘余韻亦爭魁。

人隨鷗鷺飄飄去，筆挾風雷滾滾來。

屈子魂歸香草地，杜陵詩繼楚騷才。

如何佳節(jié)添多少，任把斯文供搭臺。

北歸無計楚帆高，淚盡長沙染客袍。

萬里秋風戎馬盛，一江春水故園遙。

大名獨步詩能怨，晚節(jié)留蹤地可驕。

最是廟堂誰顧念？孤舟老病逝湘皋。

由于是對杜甫的懷念，所以本詩不僅在風格上追求杜甫的沉郁頓挫，而且用典用事大多和杜甫相關(guān)。第一章中“短楫烏篷”暗指杜甫晚年居無定所，以舟為家，漂泊于西南天地?！吧繌]還破”、“可堪廣廈今高矗”化用的是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紫燕”與“青楓浦”也是杜甫詩詞中常用的意象。第二章開篇的“稷契平生志未灰，蹉跎忍見白頭催”，其中“稷契”是杜甫的自稱，“白頭催”化用了杜甫《春望》中的“白頭搔更短”。“岸花迎客至”則借用杜甫《發(fā)潭州》中的“岸花飛送客”，“何年江月照人回”化用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欲尋策杖行吟處”取自蘇軾的《定風波》；第三章“人隨鷗鷺飄飄去”借用的是杜甫中《旅夜抒懷》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第四章“孤舟老病逝湘皋”一句中的“孤舟老病”也是化用杜甫《登岳陽樓》中的“老病有孤舟”。而這些化用與借用都烘托著主題，充實著整首詩的生命，通過化用杜甫詩歌，周毓峰將杜甫漂泊到長沙那段歷史充分呈現(xiàn)，表達了對一代詩圣離去的悲痛，令人動容。這便是其詩詞之實的作用之一。

關(guān)于用典，周毓峰在其詩論《“隔”與“不隔”淺談》中有所探討。其中他通過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的“隔”與“不隔”這組概念的剖析，認為王國維提出的“隔”與“不隔”實質(zhì)上是“自然”與“雕飾”這組傳統(tǒng)的美學范疇。而針對王國維崇尚出語自然，反對詩詞用典雕飾而來的艱深，周毓峰重新解析了王國維品讀過后即認為因“隔”而不佳的詞作《少年游》（闌干十二獨憑春）。周毓峰認為歐陽修該詞“上下片此一連貫，愈轉(zhuǎn)愈深。下片更典雅工秀，多用暗寫而情余言外，雖‘隔’而不減其搖曳婀娜之美，豈能任意加以貶低呢！”⑦周毓峰：《帷燈室詩詞選集》，北京.藍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頁。其中“愈轉(zhuǎn)愈深”、“情余言外”本質(zhì)上即為周濟所言的“求實，實則精力彌滿”。

此外，在詩詞意境上，司空圖的“四外說”：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表面上淡化了詩詞的現(xiàn)實意味，是意境的虛化，然而從詩詞內(nèi)容和深意上來看，卻使詩詞的中心意蘊彌漫開來，無限量地充實著詩詞的整體境界。同時，在《“逆入”、“化虛為實”及其他》一文中，周毓峰提出了自身關(guān)于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些理論思想，認為大多的詩詞創(chuàng)作都遵循著“化虛為實”或“運虛于實”的寫法，雖寫虛境，但也是真真切切，使人不覺為虛，其最終落腳點還是會回歸到“實”，使得詩詞的境界既能做到生氣往來，也能做到精力彌滿。

三、詩詞精神上：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風雅之實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由《詩經(jīng)》肇始，飽含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熱情、強烈的政治與道德意識、真誠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的風雅精神，沒有隨封建王朝的興盛更迭而消弭，相反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影響了大批中國文人，風雅精神已成為滲入中國傳統(tǒng)文人骨血的文化基因，通過他們的作品傳承至今。周毓峰的詩詞也是如此，在《詩心》一詩中，其吐露自身創(chuàng)作之心：“詩心原自苦，天下敢先憂?！闭沁@種“天下敢先憂”的風雅精神，使得其詩詞創(chuàng)作之實不只是止步于對歷史現(xiàn)實簡單的如鏡子般的反映，而是總懷有一顆以文字做匕首為天下立命的熱忱之心。因此，他能夠直面人民大眾的疾苦，對社會現(xiàn)實中丑陋現(xiàn)象做出批判。其文學作品中，無論是古風歌行還是格律詩詞均有大量諷刺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作品。“弄權(quán)能壓爾低頭，曳裾僚庶腰堪折”、“公車迎親仗有權(quán)，如此歪風不可長”。這首《砸車行》諷刺了當權(quán)者公車私用，逞一己之風光的行為；而《己丑歲末雜感》更是充滿著對當下不良現(xiàn)象的批評，頗有白居易遺風：

熒屏夜夜起笙歌，歲尾回頭感若何。

愧我閑居猶漲俸，問誰玉食念栽禾。

幾曾廣告吹牛少，無奈高官落馬多。

檢點一年心最憾，囊中詩筆欠研磨。

學府高樓幾度新，大師何日果空群。

抄來論著名兼利，送去文憑假卻真。

諾獎無緣焉可答，錢公有問忍堪聞。

可憐教授頭銜賤，爭拜區(qū)區(qū)處長尊。

從來信史重新聞，封口誰瞞礦難頻。

鄭履聲存明不暗，董狐筆失偽成真。

黃金萬鎰酬高管，白紙千條付小民。

酒后茶余煙幾盒，忍資談笑羨豪門。

詩的三個章節(jié)中均含有作者批判的現(xiàn)象，如第一章寫官場中“幾曾廣告吹牛少，無奈高官落馬多”，第二章寫學術(shù)界中“抄來論著名兼利，送去文憑假卻真”的學術(shù)不端等，第三章則寫現(xiàn)實生活中“封口誰瞞礦難頻”、“黃金萬鎰酬高管，白紙千條付小民”的不公正現(xiàn)象。首章的“愧我閑居猶漲俸，問誰玉食念栽禾”讓人不禁想起白居易《觀刈麥》中的“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詩句或是周毓峰化用白居易，但其與白居易注重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心民生疾苦之意卻是同心同德，令人感動。

“傍款何如又傍權(quán)，淮王雞犬易登天?！?010年，針對當時社會所出現(xiàn)的“傍款”、“傍權(quán)”的“傍傍族”，周毓峰專門寫了《詠“傍傍族”》來抨擊這種不正之風。此外，還有《心花偶拾》、《驚聞南京某大學停課強令女生陪舞》、《聞暴力拆遷引發(fā)多起自焚事件》、《近有詆岳飛非民族英雄之謬論公然問世》等詩。周毓峰對社會現(xiàn)實投注的熱情，除了表現(xiàn)為對社會現(xiàn)實中不良現(xiàn)象的抨擊，還表現(xiàn)為對美好未來的祝福，如《滿江紅·中國夢寫意》：

立馬昆侖，招旭日，入吾懷抱。瞰山下，五洲四海，寰球何小。巨手搭成臺海路，寶刀直指蝦夷島。莽神州，錦繡好山河，英雄造。 百年恥，知多少；家國恨，須全掃。展旌旗百萬，黃龍能搗。萬里樓船跨海捷，千年華夏春光鬧。更飛舟穿透九重霄，銀河曉。

風雅精神發(fā)軔于《詩經(jīng)》的國風和二雅，其精神被歷代文人所傳承。漢樂府詩緣事的特點，建安詩人的慷慨之音，陳子昂以“風雅不作”倡導詩風改革，杜甫創(chuàng)作主張“別裁偽體親風雅”，白居易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到清末龔自珍和黃遵憲代代相承，是中華文學的一條文脈。當然，現(xiàn)今在接受西方“唯美主義”等文學思想的影響下，在經(jīng)歷過極端的“文化革命”的打擊下，存在呼吁文學創(chuàng)作遠離社會政治、社會現(xiàn)實，號召回歸文學自身純粹的美等批評觀點。那么，詩詞創(chuàng)作真的要重蹈對語詞形式美的機械組合而不食人間煙火的覆轍么？固然，文學不能淪為政治（狹義的政治）的工具是我們都期望的，宮體詩不是我們喜歡的。然而，我們卻不能擺脫文學就在政治當中這一事實。文學的每種形式都是對社會政治、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反應(yīng)。有淪為政治附庸的詩詞，也有身在現(xiàn)實，敢于抨擊時政的詩詞，這些都是詩詞的一種政治體現(xiàn)，我們不能回避。這是中國風雅精神的傳承，也是現(xiàn)當下實事求是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要求，正如西方馬克思文論家特雷·伊格爾頓對文學理論的看法：“文學理論不應(yīng)因其政治性而受到譴責。應(yīng)當譴責的是它對自己的政治性掩蓋或無知?！雹嗵乩住ひ粮駹栴D：《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6頁。同理，文學也不應(yīng)因其政治性而受到譴責。我們需要做的是尊重作家選擇，提倡一種直面問題不回避的態(tài)度，因為，文學就在現(xiàn)實之中孕育了生命，它可以選擇對社會現(xiàn)實投去熱情的一瞥，也可以選擇在社會現(xiàn)實之上建立自我精神的烏托邦。周毓峰選擇了前者，繼承著中國傳統(tǒng)詩詞精神上的風雅之實。他的《生日抒懷》第五篇這樣寫道：

笑我詩篇共酒卮，行年八十老尤癡。

敢論天下無窮事，不管人生有限期。

指點江山憐昔日，激揚文字趁今時。

休憎瘦骨龍鐘態(tài)，再吐春蠶萬縷絲。

“敢論天下無窮事，不管人生有限期”，詩中所蘊含的豪邁之氣噴涌而來。頸聯(lián)又巧妙化用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中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匣劍帷燈，正如其齋號“帷燈室”，周毓峰詩詞作品絕非鎖在古老紅木書櫥里面不見陽光、僅供個體愉悅身心、顯示才華的飾品玩意兒，而如劍在匣中欲出鞘，燈照帷內(nèi)光瀉外。

結(jié)語 求實，則實力彌張

文學世界的繽紛多彩就如小孩子手中的萬花筒，雖然組成元素一致，但輕輕一轉(zhuǎn)就能組合成不一樣的風景。作者詩詞創(chuàng)作追求不同，自然能獨樹一幟形成自我的風格。周毓峰的詩詞創(chuàng)作受到了自我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現(xiàn)實的影響，再加上對中國古代詩人杜甫、白居易、辛棄疾的學習，形成了當下實力彌張的主要特征。無論是詩詞內(nèi)容題材上與深厚歷史文化的相連，詩詞境界上既成格調(diào)后的精力彌滿，還是詩詞精神上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風雅之實，無一不內(nèi)化為詩詞內(nèi)在的力量，充實著詩詞的生命，也撞擊著讀者的心靈?；蛟S這就是周毓峰想要達到的終極目標。早年投筆從戎，而今以筆為劍，讓詩詞之實敲擊現(xiàn)實之實，完成文學與社會的互動。這或許就是他賦予自我的文學使命。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生）

責任編輯：姚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