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一
2011年6月,上午,米林縣派鎮(zhèn),天氣良好。藍天的邊緣浮著幾朵心不在焉的云。一輛中型面包車像一只甲殼蟲,在雅魯藏布江邊努力地向前。這是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入口,里面,是一個在全球生物圈廣受關注的神奇世界。
完全沒有人意識到這個看似普通的上午,竟然埋伏著巨大危險。
全副武裝的張巍巍和伙伴們就坐在這輛車上,各種最適應野外動物抓拍的攝影器材,包括圈外看不到的外形像章魚的DIY微距攝影閃光裝備,都在饑渴地等待著施展特技。這是雅魯藏布大峽谷生物多樣性影像調查開始的第一天。大家都興奮著,盡管都參加過無數次野外考察,但這畢竟是雅魯藏布大峽谷啊——全球公認的罕見的物種富集區(qū)域,這個峽谷落差驚人,因而包含著從雪峰到低河谷熱帶雨林的物種,僅以昆蟲舉例,浩浩無邊的青藏高原已知的昆蟲種類,竟有80%能從這個峽谷里找到。而很多物種,只有標本,沒有它們還在繼續(xù)生存的影像證據。
車停下,考察隊員們從車上鉆了出來。他們仰著臉往上看,這一帶高聳入云的懸崖上,密布著奇怪的城堡。這正是讓他們震驚并停車的原因。
那是著名的黑大蜜蜂的王國。黑大蜜蜂,蜜蜂科蜜蜂屬,是體型最大的蜜蜂,通常生活在雪山下險峻的江崖地帶,當地人稱為巖蜂,蜂群個性暴躁好斗,非常危險。它們有著巨大的橢圓形的蜂巢,淺黃色。如果被陽光曬到,單個的巢圓圓的,有如朝陽般美麗。巖蜂的蜂蜜美味營養(yǎng),是當地山民的經濟收入的重要來源,但是去懸崖取蜜,也是非常危險的事,下面是深陷到溝谷里的江,上面往往是斧劈般的絕壁。山民取蜜的場景,曾被攝影師拍成照片在網上傳播,世人于是知道,他們吃到的巖蜂蜜,是這樣冒著生命危險取來的。
一般單個的,或者幾個挨著的巖蜂巢較常見,而像這樣連成一片,重重疊疊的壯觀城堡,就非常罕見了。隊員們決定靠近點兒探訪拍攝,記錄這難得的奇觀。
沿著小路上坡,大家找到一個平臺,這兒離巖蜂城堡比較近了。一片安靜,只有快門聲音。張巍巍一邊拍,一邊尋找著更好的角度,他深入到了平臺后面的洼地里,幸福地高舉相機,按動著快門。為了避免驚動巖蜂群,大家沒敢喧嘩,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
可能就是因為太順利了。事件出現了變化,那是經歷一陣安靜而激烈的拍攝后,大家有所放松,有個攝影師未假思索地點了一支煙,那微弱的煙圈被風扯破,又扯高,晃晃悠悠擲向上空的巖蜂城堡。
完全沒有想到,這微弱的煙火味,讓整個巖蜂城堡拉響了烽火警報。敏感的巖蜂已被激怒,有幾只像釘子一樣瘋狂地沖下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黑色的巖蜂,瀑布一樣飛瀉而下。
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考察隊員狂奔而逃,每個人的身后都跟著一大團巖蜂!還好大家都有經驗,如果按照電視或網上傳授的方法,抱著頭蹲在地上,那真的就死定了。他們做得最正確的是,同時扔下全部器材——他們視如身體一部分的器材。有些蜂就直奔器材去了,一只鏡頭蓋都吸引了上百只巖蜂。徒手能讓他們跑得更快,不是嗎?
深入到小坡里面洼地的張巍巍,成了殿后隊員,自然,成為巖蜂們發(fā)泄怒火的最佳對象。就像有黑布直接圍了過來,他跑的時候,幾乎看不清楚路。
到了相對安全地帶,張巍巍的頭已被一動不動的巖蜂尸體密密包裹住了,還有兩個隊員也受傷不輕。躲過蜂群鋪天蓋地追殺的他們,縮頭勾腰上了車,女司機一轟油門就走。他們扔下的總價值數十萬元的器材,都被黑大蜜蜂軍團繳械,橫七豎八地靜靜留在了那個土坡上。
他們趕到附近的一個村里,大伙趕緊幫傷重的三個人小心地拔出毒刺,這是可以減輕中毒程度的。張巍巍的頭是重災區(qū),大家拔完后,他自己慢慢摸索著拔兩只耳朵后面的刺。僅這兩個部位,他就拔出來54根。他自己估計,全身被刺中300下以上,而且集中在頭部。這個數據,讓大家出現了一小會兒恐怖的安靜。大家都不敢往下說了,此地,離最近的醫(yī)院上百公里。
蜂毒,主要成分為多肽類物質,進入人體后,能直接影響人的神經系統(tǒng)和心血管系統(tǒng),大量的蜂毒甚至可能造成失去呼吸功能而死亡。而它刺入皮膚的瞬間,能讓該部位腫脹并迅速升高溫度。巖蜂,其毒性應該高于國內常見的中華蜜蜂或意大利蜜蜂,還好,略低于胡蜂。胡蜂襲擊致人死亡,是時常發(fā)生的。對于體質敏感人群,可能少量蜂毒也會威脅到生命。
在承受蜂群攻擊之后,張巍巍除了皮膚燒灼感之外,還沒有其他嚴重的身體反應,他表現出了驚人的體質和耐受能力。他們甚至在猶豫要不要遠赴百公里外的醫(yī)院。
但是,約3小時后,進入體內的蜂毒開始產生作用,張巍巍和另外兩位隊員,幾乎同時發(fā)燒、嘔吐,渾身無力。他們當天下午入駐醫(yī)院治療。另外的隊員則在做好全身保護后去取回器材,謝天謝地的是,在取回器材之前,天氣一直晴朗,沒有下雨。器材都完好無損,滾落一地的鏡頭蓋,也被仔細地收回。
第二天下午,3個受傷的隊員,經過輸液治療,總算度躲一劫。他們有說有笑地回到了派鎮(zhèn)。有人說,幸虧殿后的是張巍巍,他體質太好了,耐受蜂毒的能力強。如果換成另外某個小個子隊員,那可能就會出現災難性的后果,影響整個考察的進行。還好,他們出院了,對雅魯藏布大峽谷的考察照樣進行,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這個差點兒威脅到他們生命的插曲,并沒有讓他們撤退或改變計劃。唯一的變化是,張巍巍的頭發(fā)因治療需要被剃了個精光,他成了一個光頭。
離派鎮(zhèn)駐地不遠的江上,他們發(fā)現了許多江心洲。這一帶由于還沒有進入峽谷,江水較平且深淺不一,沙洲也大小不一。乘船而至的他們,在米瑞鄉(xiāng)和白拉村之間,看到了一個較大的沙洲。船驚動了沙洲附近的綠頭鴨,警覺的它們撲騰著翅膀飛走了,連頭都不回。
他們決定上這塊沙洲去看看。船停住了,居民們歡天喜地,成群結隊地跑來歡迎——一群被散養(yǎng)在這里的牛??赡芎芫脹]有見到過人類,它們真的是既好奇又歡喜,完全沒有對生人的恐懼。
張巍巍不得不感嘆當地人真聰明,這里敞放牛豬什么的,完全不用擔心跑掉,也不用照顧,冬天來臨之前,用船把它們接回家就行。
還沒感嘆完,他就發(fā)現了目標。有東西!沙地上有一只蟲子在爬動,它的顏色和沙粒極為接近,如果它完全不動,很難發(fā)現它。這是一只大約15毫米長的象鼻蟲。張巍巍費力地俯身查看。為什么費力,因為他體重100公斤以上,這還是他堅持長期戶外考察保持下來的體重,很多簡單的動作,他會比其他人費力得多。即使這樣,他在野外工作時,仍然是最勤奮最拼的一個。
他確定自己發(fā)現了傳說中的喜馬象。這種象甲的兩邊鞘翅向下延伸,將腹面兩側包圍起來。說明它的后翅已經退化,失去飛行能力。另一方面,它的鉤狀足非常有力,防風能力強,可以隨時鉤住什么來固定自己。
喜馬象屬的物種,主要分布于我國青藏高原和印度部分地區(qū)。1886年,德國昆蟲學家福斯特(Johannes K.E.Faust,1822—1903)一口氣發(fā)表了6個象甲新物種并建立了喜馬象屬。之后百余年來,通過一系列激動人心的發(fā)現,這個家族逐漸被人類所認識,由6種擴大到138種,其中90多種在我國境內有分布。喜馬象是西藏昆蟲中極具物色的類群,地位非常重要。
張巍巍激動地擴大了搜索,記錄了很多喜馬象的獨特生活習性,正是靠這些習性,它們得以生存。比如,它們非常蠢萌地把頭鉆進沙里,僅把屁股留在外面,用這種類似于鴕鳥的姿勢來防曬。說到防曬,它們真的很善于躲在牛蹄印里、樹枝石塊下等一切有陰影的地方。在沒有任何掩體的灘上,怎么辦呢?張巍巍看到,數千頭喜馬象聚集在一起,互相形成陰影,和烈日對峙,這是多么壯觀的場面啊。
但是,張巍巍自己卻找不到可以把他遮擋住的陰影,他只能死扛著烈日,有時,他感受背上就像被點燃了一樣,汗水從額頭往下,無數小溪在流淌。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最后由汗?jié)n顯影出層層山水畫。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或者說激勵自己的是,這不就是喜馬象典型的生活場景嗎,最適合拍攝和記錄它們的場景。他也真的拍到了喜馬象如何在烈日下巧妙生存的精彩照片。
從這一天開始,他在大峽谷中每天都能看到喜馬象,它們的適應能力非常強大,在完全不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都能順利繁衍。
但他并不是沖著喜馬象來的,也不是沖著他們隨后發(fā)現的各種珍稀昆蟲來的,他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被稱為天使之蟲的缺翅蟲。
缺翅蟲目,這個1913年,由意大利昆蟲學家F.希爾維斯特里發(fā)現的新目,到目前仍只有一科兩屬。其中一個屬還是從琥珀標本里發(fā)現的,可能已經滅絕。如此孤絕的類群在昆蟲綱里并不多見。如果說昆蟲世界就像滿天繁星一樣,缺翅蟲的家族就好像天邊冷寂的孤星,和繁星保持著遙遠的距離,顯得格外神秘。
更有意思的是,雖然名為缺翅蟲,這個類群的昆蟲,其實有的長有翅膀。而且,同一個物種既可能有翅,也可能缺翅,視其生活的狀態(tài)而定,這個按需求長翅膀的魔術,是不是讓你想起了又丑又小的蚜蟲?和蚜蟲一樣,缺翅蟲也是在種群密集或環(huán)境出現情況時,才長出翅膀,遷飛并擴散到其他地方。如果人類在城市生活中進化得足夠久,會不會也進化出希望瞬間疏離人群的翅膀人?
F.希爾維斯特里犯了一個可愛的錯誤,把他發(fā)現的無翅型,當成了缺翅蟲的恒定狀態(tài)。
這個新目出現后的60年里,人們沒有在中國境內發(fā)現缺翅蟲,難道國土龐大的中國,也和澳大利亞一樣,并不適合這個精靈家族的生存?澳大利亞沒有,還好理解,因為這塊大陸較早從古大陸上分離出去,是滔天巨浪阻斷了物種擴散的道路,而處在無垠大陸的中國,怎么會也沒有這個類群呢?
人們的質疑是有道理的,1973年,著名昆蟲學家黃復生在察隅地區(qū)首次發(fā)現缺翅蟲,它享受到極高的殊榮,被命名為中華缺翅蟲,次年,黃復生擴大戰(zhàn)果,又在漢密地區(qū)發(fā)現第二種缺翅蟲,得名墨脫缺翅蟲。20多年后,中科院動物所科學家姚健,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達波采集到墨脫缺翅蟲,為這個物種提供了新的分布點。
和缺翅蟲沾點兒邊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足見它的珍稀。張巍巍讀中學時就知曉缺翅蟲并渴望著早點兒一睹真容,但這個心愿太難實現了,從少年宮的生物小組,到楊先生的客廳,再到各地的奔波,他已經忍了20多年。而中國的缺翅蟲,還沒有野外生存的生態(tài)照片,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在此行中找到缺翅蟲,拍到它們的影像證據,自然成為張巍巍給自己的一個決定成敗的任務。
缺翅蟲生存于朽木的樹皮下或腐殖土中,以菌類、跳蟲為食。所以,從進入大峽谷的第一天開始,張巍巍就把視野范圍內的所有朽木作為了目標。他研究過黃復生和姚健的與缺翅蟲有關的資料,缺翅蟲在這一帶的生存被表述為群居,見光后一哄而散,如一群小幽靈,幾秒鐘后無影無蹤。他太渴望著看見這樣的群居圖了。他時時刻刻都在揣摩著如何在它們一哄而散的過程中,瞬間截留住幾只。他當時想到的最習慣的方法是用小管子扣。后來,他發(fā)現吸蟲管對付這些太小的目標,或許更從容。
7月1日是考察的倒數第二天。次日,他們將離開易貢一帶,踏上歸程。老天并不考慮考察隊員的心情,雨時大時小,幾乎沒停。他們的一天幾乎是在車上度過的,除了中午因為找到一堆野生蘑菇給他們帶來一餐美食,讓他們興奮了一陣,其他時間大家都略有些沮喪,最后一天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張巍巍悶悶地望著窗外,找到缺翅蟲的可能性正在變小,就像掠過車窗的那些樹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他心里突然出現一個猜測,會不會是之前的尋找方法有問題呢?缺翅蟲是否一定是群聚?是否因為過于期待著它們見光后一哄而散的場面,忽略了那些可能零星出現的缺翅蟲?如果再有機會,他是不是應該更仔細地搜索一下那些朽木?但他同時嘆了一口氣,可能已經沒什么機會了。
“停車!”張巍巍喊了一聲。此時,正值大雨,透過大雨的雨簾,他隱隱看到了路邊有倒臥的樹木。同車的人一聲不吭,看著他下車,雨大只是一個原因,雨水濕透的草叢,更有旱螞蟥出沒啊。
張巍巍幾乎是只身撲向那棵倒下的樹,一邊抹著順著額頭和頭發(fā)流下來的雨水,讓眼睛可以睜開,一邊小心地剝開樹皮。下面什么也沒有,繼續(xù)剝,幾只游走的螞蟻,很不滿被暴露出來,它們朝湊近的這張龐大的臉,示威性地舉起了大顎。張巍巍無語地看了看螞蟻,很不甘心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他不愿意就這么回到車上。因為回到車上,再停車的機會估計就沒有了。
他的視線里,樹林深處,出現了好幾棵倒臥的樹木。他來不及給隊友打招呼,大步向它們走去,沒幾步,他的褲子和鞋已全部濕透。顧不了那么多,他沖向那幾棵樹。小心地剝樹皮,更仔細地查看每一個斑點,時間慢慢過去,一無所獲。天色已晚,他抬頭往回看,光線已經昏暗到看不清來路了。他悻悻地放棄了這幾棵倒木,摸索著往回走。
由于擔心他的安全,一個隊友已冒險鉆進樹林來找他。會合后,他們高一腳低一腳朝車的方向走去。
或許,正是因為天色昏暗,方向不明,張巍巍回去的路和進樹林的路略有偏差,于是,他眼前又出現一段朽木,長滿了苔蘚。不假思索,他的手就伸了過來,先是小心地扯下苔蘚,然后剝開樹皮,這已經是此行重復了數百次的動作。雨水下,有幾只非常小的蟲正驚恐地逃散。張巍巍敏捷地掏出瓶子,扣住了一只,這不會就是天使之蟲吧?他這么想,光線太差,他看不清楚它們的特征,只是隱隱感覺和缺翅蟲有點兒像。
回到駐地,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相機,對這只小蟲進行拍攝,然后用激動得有點兒戰(zhàn)抖的手放大相片,一只晶瑩剔透的蟲出現在他的眼前——這不就是缺翅蟲嗎!類似于螞蟻的頭,夸張的串球觸角——仿佛京戲的翎子,整個身體有點像白蟻,但是更修長更透明。
天使之蟲就這樣被張巍巍陰差陽錯地找到了。接著,他確認這就是墨脫缺翅蟲。墨脫缺翅蟲的新分布點又被發(fā)現了,和10多年的發(fā)現點距離幾十公里,還隔著一條江。
第二天,張巍巍和士氣高漲的隊員們開車回到了缺翅蟲的發(fā)現點,對那根朽木進行了徹底搜索和拍攝。非常幸運的是,這根朽木還真是個寶,這里有墨脫缺翅蟲的兩個形態(tài),有翅型和無翅型,甚至,張巍巍還拍到剛長出翅芽的缺翅蟲。他心滿意足地看著缺翅蟲的照片,這是中國境內的缺翅蟲第一批生態(tài)照片。他知道它們?yōu)槭裁幢晃鞣饺朔Q為天使之蟲了。剛長出翅芽的缺翅蟲,燈光下,猶如沒有一點雜質的玻璃雕刻出的藝術品,身體和翅膀都晶瑩而干凈,真的很有小天使的氣質。
為墨脫缺翅蟲的再度現身,新華社迅速發(fā)了消息。張巍巍和缺翅蟲的緣分并沒有結束。由于掌握了缺翅蟲的生活習性和特征,他后來在馬來西亞和印尼分別采集到了缺翅蟲標本,拍到了生態(tài)照片,了不起的是,其中一種還是人類首次發(fā)現的物種,它因此被命名為巍巍缺翅蟲。
他還發(fā)表了一個令人興奮的觀點,中國的缺翅目,除了西藏地區(qū)的兩種,臺灣和海南發(fā)現的各一種之外,其實應該更多,特別是在南方。中國昆蟲的小天使,還會陸續(xù)被發(fā)現嗎?
二
鄉(xiāng)村生活和自然界的生活,對人的一生來講非常重要。筆者發(fā)現好多作家和藝術家的童年生活都和鄉(xiāng)村有密切的關系。韓東有一首詩,中間有兩句寫得非常好:“我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它形成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這兩句話講出了一個規(guī)律,就是一個能有自信,能有勇氣在世界上生存下來的人,一定有著溫柔而強大的內心。自然觀察還有助于激活個人天賦。其實人和人的差異比我們想象的小很多,但是在成長過程中,你的天賦如果沒有及時激活的話,可能你的優(yōu)勢就不在了。
張巍巍非常幸運,雖然,這么說對他父母或許略不公平。他四歲的時候,父母因故離開北京,到山西平定縣工作了一段時間,他還記得他們家當時就住在娘子關附近的土城。娘子關位于河北和山西交界的地方,相對北京城里來說,這里雖沒有南方的山清水秀,但已經能讓孩子們接觸到更多的自然了。這個地方倒是一個大有來歷的地方,童年的張巍巍從家里一走出來,就能看見一些高大的城墻,威嚴而滄桑,他后來長大后才知道,這是忽必烈建造的元大都土城的北部城墻,現在已成為一個遺址公園。
古城墻沒有吸引他,他進入的是另一個陌生的狂野世界,有他畏懼的蛇,有他不能理解的刺猬,更多的,則是讓他可以親近的昆蟲。他所讀書的幼兒園,后面就有一個山谷,一條小溪在山谷中緩緩而流。那也是一個蝴蝶的世界,昆蟲的世界。那個幼兒園的管理還真是比較寬松,他經常悄悄跑到山谷里玩,看蝴蝶、飛鳥什么的。
有一次,山里有洪水,那條小溪成了一條河。他在草叢里發(fā)現了一只飛蝗,他想去抓它,飛蝗驚飛,逆光中,他看見蝗蟲展開了耀眼的金黃色的翅膀,向著對岸飛去。張巍巍驚呆了,他之前見到的蝗蟲,最多蹦跳一下,短距離飛一下。原來這里的蝗蟲這么能飛。
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特別是這個山谷,把諸如此類很多奇異畫面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讓他對昆蟲世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幾年后,北京因此多了一個喜歡昆蟲的小學生,由于沒有老師,他學會了到各處淘書淘舊雜志淘郵票,特別是周末,他總是騎著一輛自行車到處逛?!蛾兾魇〗洕ハx圖志鱗翅目:蝶類》《河北森林昆蟲圖冊》就是他淘到的寶貝,至于別的,只要上面有一點兒和昆蟲有關的圖案或知識就行。興趣,就像山里的溪流,阻礙反而刺激著它奔跑,不顧一切向前。跟著興趣走,這個小學生貪婪地搜集著知識的碎片,再自己把它們拼湊到一起。
初中時,由生物老師熱情推薦,張巍巍得以進入北京市少年宮生物小組,有機會接觸到優(yōu)秀的老師甚至昆蟲學家。有一次,少年宮舉辦了一個百科昆蟲競賽,即收集100個科的昆蟲物種標本。由于刻苦的自學和自然觀察積累,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張巍巍拿到大賽的金獎。中國最著名的昆蟲學家之一楊集昆先生,給他頒了獎。緊接著,生物夏令營里,他又有更多時間接觸到楊集昆。楊集昆,原名楊濟焜,為表明熱受昆蟲事業(yè)的心志,改名為楊集昆,他發(fā)現的新物種多達2000多個,弟子也遍布天下。
一老一少的友誼迅速升溫,他們兩個唯一的共同點,是對昆蟲世界的似乎瘋狂的熱愛。一個帶研究生的農大名教授,居然收了個中學生弟子,很奇怪的組合里,有昆蟲學家的性情和情懷,他沒有架子,看重人才,不拘一格,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風范。北京太大了,張巍巍家住和平里,楊集昆家住圓明園附近,張巍巍去楊先生家,要轉三次車,單程耗時兩小時以上,來回近五個小時。這么遙遠的拜訪線路,從此貫串了張巍巍從少年到青年的漫長歲月。他成了楊集昆永不畢業(yè)的學生,每個月至少能見到一次的家里??汀?
楊先生喜歡深夜安靜工作,所以起得晚,中午是他的早餐時間。早餐結束,弟子們或友人們陸續(xù)到達,房間里時而高談闊論,時而鴉雀無聲。鴉雀無聲的時候,是各自埋頭看書或看資料,在張巍巍眼里,楊集昆家?guī)缀跏且粋€圖書館,到處是書,關于昆蟲的書,比他淘遍北京城看到的還多。而且,他別的資料也很驚人,比如《集郵》雜志,他從創(chuàng)刊號起,一期不少,可能很大的原因是,那個時代視覺資料奇缺,《集郵》雜志有豐富的自然類繪畫,值得好好研究。
張巍巍在淘書學昆蟲知識的同時,也沒有落下從幼兒園起就喜歡的集郵,但集郵和昆蟲愛好,并不是平行的兩條線,它們有平行,也有交叉,更有重疊。既然楊集昆家里有全套《集郵》雜志,他就分批借回去研讀,重要的還復印了。由于有昆蟲知識,他的集郵方向就更側重于專題集郵,高中畢業(yè)前后,他完成了兩個工作,一是和好友郭冬生一起,整理了北京蝴蝶名錄,這是一個枯燥的工作,但是對自然愛好者和科研人員,是非常有用的資料;二是完成了專題集郵“蝴蝶世界”,獲得了當年的全國青少年郵展的金獎。
1994年,張巍巍的《昆蟲與人類》郵集在漢城拿到了中國專題集郵第一個世界集郵展覽鍍金獎,在國內集郵界引起很大的反響。在這個郵集的準備過程中,張巍巍暴露出他的完美癖,對作品的豐富和新意的追求到了不考慮成本的地步。為了這個專題,他在全球集郵市場搜尋,獵獲一些精彩的昆蟲主題郵品,耗盡了幾乎所有積蓄。
《昆蟲與人類》代表了中國集郵家們在專題集郵方面的新的水準,也讓張巍巍在集郵界有了名氣和地位。他至今仍是國際郵展評審員中僅有的十來個中國人之一。幾乎每年都會參加世界各地的郵票評審。
當然,張巍巍在楊先生那里,學到的遠比系統(tǒng)的昆蟲知識更重要,那就是永遠懷疑,永遠探索,不計功利的治學精神。楊先生的一生學術,是嚴謹和狂想的二重奏,以永恒的好奇心去深入未知世界,以無限的想象力去填補人類知識的空白,以嚴密的絲絲入扣的證據去求證自己的發(fā)現。
很多年之后,張巍巍才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習慣了楊先生的作息時間,如果沒有野外考察,他也習慣中午前起床,下午處理雜務,把最需要集中精力研究的事情放到夜深人靜時去做。
澳大利亞,凱恩斯熱帶雨林公園里的一個角落,張巍巍正在跟一只蜥蜴較勁,它在石頭和草叢中來來去去,就是不把頭露出來,更不伸出它的舌頭。張巍巍剛才看到了它的舌頭,居然是藍色的。但是想拍到它的舌頭,就不容易了。
這時,一個游客路過,看見張巍巍一動不動地舉著相機,好奇地過來看究竟是什么。蜥蜴被驚動了,它不是跑掉,而是威脅地伸出了藍色的舌頭。張巍巍趕緊按下了快門。這究竟是什么物種啊,他好奇心頓起。差點兒都忘了他自己本來的搜索目標——鳥翼鳳蝶,那是他去凱恩斯的動力之一。這是一種飛行從容的蝴蝶,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喜歡在馬兜鈴藤間或者某些花上逗留。
他繼續(xù)在蜜源植物特別是馬鞭草和紫茉莉上尋找鳥翼鳳蝶,發(fā)現了很多別的蝴蝶,但是鳥翼鳳蝶恰恰沒有。時間已經不多,他只好匆匆回到游客中心,看看有什么可淘的,結果發(fā)現有很多關于澳大利亞自然物種的手冊,他拿到一本蜥蜴的,很容易就查到剛才拍到的,原來就是藍舌石龍子,一種萬人迷的爬蟲。
這個時期,張巍巍和太太已經定居重慶,和包括筆者在內的一撥昆蟲愛好者打得火熱,定期到山上外拍。他的很多外拍細節(jié)在圈內廣泛流傳。
比如有一個真實的段子,他在草叢上看到一種比較少見的灰蝶,立即小心地蹲下自己泰山般的身軀去拍攝,整個過程緩慢、專業(yè)、小心,他的相機成功地接近了灰蝶,就在這瞬間,他壓縮自己身體形成的氣壓讓他不自覺地喘了口氣,可憐的小灰蝶被巨大氣流沖得一個翻滾,倉皇逃走。還在排著隊,等著挨個拍攝的隊員們頃刻笑場。
但是當他手持工具時,你會看到這北方塊頭的漢子,原來有著驚人的靈巧。他抄網捕捉飛過頭頂的蝴蝶時,身體騰空的瞬間,手臂也展到最長,抄網被舉到一個看似不可能的高度,蝴蝶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身陷網中。他尤其善用鑷子——昆蟲學家的鑷子是他們最依賴的第一工具,不僅代替他們的手指在各種復雜的地方翻檢搜尋,還代替他們捕捉目標。筆者多次見到張巍巍用鑷子從空中敏捷地夾住飛蟲,神乎其技,令人想起古代劍客筷子夾蒼蠅的傳說——原來是完全可能做得到的。受他的影響,筆者也開始迷上鑷子這個小巧工具,但我多數時間用于園藝除蟲,運氣好,也能夾住停著的蒼蠅,但要練到活夾飛蟲,估計永遠也做不到。
夜晚,燈高高掛起,一塊白布把光柔和地反射到空曠的山谷里。這是我們外拍時常見的場景。從澳大利亞回來后,在燈光亮起,等待各路昆蟲到來的聊天時間里,張巍巍總是忍不住感嘆國外博物學的普及,國外自然愛好者認識物種的便利。那是2003年前后,確實,不僅中國的自然保護區(qū)沒有自己代表物種的介紹,甚至整個大陸的博物手冊也完全沒有。能買到的是友誼出版社引進的一套英國DK出版公司的博物手冊,那套書里的物種多數和大陸無關,中文名很多還用的是臺港物種名,很不好用。大陸的博物學水平太低,不僅落后于歐美,還落后于東南亞甚至港臺地區(qū);我們的昆蟲研究更多基于實用目的如植保等,很多類群無人問津;我國的唯一高原野花圖鑒是日本人做的,而且只在國外銷售……張巍巍的思考和感嘆引起了我們的強烈共鳴。
痛感大陸自然博物手冊的稀缺,在重慶大學出版社支持下,我們隨后共同成立了鹿角文化工作室,開始規(guī)劃好奇心書系,第一套手冊就是由張巍巍參考研究了國外比較受歡迎的博物手冊后開發(fā)的,名為野外識別手冊,他還自己編寫了其中的《常見昆蟲野外識別手冊》,這套手冊從著手到出版,用了整整三年時間,張巍巍花費了巨大的心血。但是讀者們給予了熱烈的回報,野外識別手冊上市后,不斷脫銷、加印,成為國內原創(chuàng)博物手冊中最暢銷的一個系列。
高性價比的小冊子受歡迎,但是畢竟受容量的局限,圖片不夠大,識別要點不夠詳細,物種也不夠多。有一次,鹿角文化工作室的選題會上,張巍巍提出,搞一個大而全的昆蟲圖鑒,后來被我定名為《中國昆蟲生態(tài)大圖鑒》。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在國外也沒有先例。一般圖鑒都會選擇昆蟲的某個類群,如蝴蝶、蜻蜓、甲蟲來做。因為昆蟲種類高達百萬種,從事昆蟲研究的都會集中精力于一兩個類群,要做完這件工作,需要動員國內所有昆蟲領域的分類學者們,這,實在是太難了。所以張巍巍提出后,比較了解困難的他,其實還是很猶豫的。但是我和另一個博物愛好者、作家郭憲卻有著無知者無畏的勇氣,堅決主張搞。
計劃兩年完成編寫工作的這個大部頭,結果做了五年。我們?yōu)榇私M建了一個龐大的團隊,共有百余位分類學者和自然攝影師參加了這個工作。在著名學者楊星科、彩萬志、楊定的支持下,張巍巍說服了吳超、劉曄、李虎等一批青年學者擔綱各個分支的主編。我負責八方收集自然攝影師們的生態(tài)作品,這些作品由郭憲分類后再發(fā)給各分支主編們。在沒有一分錢經費的情況下,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把大家捆綁在了同一輛戰(zhàn)車上,而推動戰(zhàn)車向前的主要動力來自張巍巍。
比如,白蟻的圖片收集完成后,鑒定者發(fā)現無法完成工作,因為白蟻的分類主要靠兵蟻,而攝影師們拍到的卻是以工蟻為主。張巍巍只好找到一個著名生態(tài)師偷米,和白蟻鑒定者一起去集中完成各種白蟻的拍攝。他選對了人,他的瘋狂也能感染人,偷米拍出了非常精彩的一組照片。這項卡殼的工作才得以推進。
諸如此類的卡殼太多了,戰(zhàn)車有時就像進入了泥潭,特別是漫長的夏季,那是野外工作者的最佳時間,人們都去到了全無信號的山里,無法聯系上,更別說溝通工作細節(jié)。張巍巍發(fā)現,每年的冬天,才是解決卡殼的最佳時間。他很得意這個發(fā)現,把自己集中精力處理大圖鑒事務的時間也放到了冬天。五年時間,張巍巍不知疲倦地工作著,通過電話、手機短信、QQ、電郵先后聯系了數百人,近千人次的交流。整個團隊也在他的感染下,加速推進。遺憾的是,在大圖鑒進入設計階段時,我們共同的好友郭憲因病去世,沒能看到他最熱愛的書問世。
大圖鑒出版后,張巍巍越戰(zhàn)越勇,又獨自挑戰(zhàn)了一部大型圖鑒工具書《昆蟲家譜》,這本書實際上是一部昆蟲綱物種的分科手冊,和《中國昆蟲生態(tài)大圖鑒》一樣,它們具有填補空白的開創(chuàng)意義。
三
2008年,6月。海南五指山上的一個深夜??諝庖呀涀兊们鍥?,但仍舊很潮濕,空氣中仿佛懸掛著無數的小水珠。
張巍巍蹲在草叢里研究一堆灌木,已經很久了。在這之前,那個位置閃光燈閃個不停。安靜下來后,他還在干什么?為什么還不出來?我站在一個空曠的水泥地上,感覺自己很安全,又有點兒為他擔心。
這是我們進入五指山的第一個晚上。此行的重要目標,是葉?。這個階段,張巍巍對竹節(jié)蟲的研究到了瘋狂的境地。在竹節(jié)蟲中,葉?是最具觀賞性的種類,它們不僅珍稀,擬態(tài)也近乎完美。五指山有葉?分布,但我們的運氣是否足夠好,還真不知道。
但是五指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到了五指山后,在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辦好了科研合作協(xié)議及采集手續(xù),剛到賓館,為了拍攝一只捕食螽斯的蜥蜴,我進入到草叢里,區(qū)區(qū)幾分鐘時間,就有十幾條螞蟥上身。我還記得那神奇而又恐怖的畫面,低頭往下看,鞋上褲子上就像長出了十幾條彩色飄帶,在空中痙攣般地瘋狂舞動……
然后第一次步行,張巍巍就中招了,褲子和鞋子被血染得通紅。他卷起褲腳查看,一條吃飽了的螞蟥,像一個肉球滾落到地上。而他的腿被螞蟥咬了一個洞,血流不止。
為了判斷在草叢中停留多長時間,旱螞蟥會上鞋,我們兩個在草叢中的空地蹲下來,觀察旱螞蟥是如何靠近我們的??吹降那樾巫屛覀儨喩砥痣u皮疙瘩:不是一條兩條,甚至不是幾十條,以我們視野所見,幾十米內的旱螞蟥數以百計地一伸一縮地爬過來。而我們移動時,它們會挺起身軀,判斷我們的位置,一旦我們停下來,它們就迅速地調整方向,繼續(xù)靠近。
正因為有白天的驚魂,晚上我在草叢里絕不敢久留。水泥地上,安全得多?!拔∥?,別待久了,小心螞蟥!”我喊了聲。
那叢灌木里,有幾只很特別的竹節(jié)蟲,這是張巍巍絕不會輕易放過的,他要拍攝,觀察它們如何取食植物,甚至,還有可能采集標本。
“真好!這幾只不錯?!彼K于離開了那堆灌木,聲音聽上去很高興。
“要不要檢查一下螞蟥?”我的手電筒很遠開始就對著他的鞋掃來掃去。
“看過了,沒有!”他很自信。
“襪子上再檢查一下。我剛才就從襪子上扯下來根螞蟥?!?/p>
“呃,好吧?!彼悬c兒勉強地卷起了褲腳……“天哪!”他一聲慘叫,嚇了我一大跳。趕緊湊過去,手電筒光下,太恐怖了——他的小腿上就像穿上了螞蟥織成的厚襪,還是彩色的蠕動的。他的鑷子功夫在緊急情況下派上了用場,只見他用鑷子一根一根扯下螞蟥,速度快得令我眼花繚亂,可能不到兩分鐘時間,幾十根螞蟥就被他扔得滿地都是。
水泥地也不安全了,撤!我們兩個拔腿就走。還好,雖然螞蟥上身,都還沒開始下嘴,只是一場虛驚。這要是換成另外的人,可能直接就暈倒了,而且,也沒這么好的鑷子功夫來自救吧。
遭遇密集旱螞蟥,這還是張巍巍的第一次。有了這個經歷,他對旱螞蟥就很適應了,后來在墨脫,在沙巴,眾人驚恐,他卻很淡然。螞蟥畢竟不是一個可以危及生命的風險。
那幾天,雨季五指山的滿山螞蟥還是讓我們很受局限,我們盡量走寬闊的路,或者,干脆走在溪水里,如果必須進草叢,我們會只拿一半的精力尋找昆蟲,另一半的精力觀察著自己的鞋……
好在掛燈的地方是寬闊的水泥地。也有螞蟥,從遠處的草地奔襲過來,有時正在拍照,發(fā)現相機上會立著一條螞蟥,讓人哭笑不得。
在螞蟥的包圍中,堅持不撤退,張巍巍的理由很充分,這是找到葉?的最好時機。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這天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正在整理標本的張巍巍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像中了邪一樣眼睛死死地盯著遠處的墻。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竟然是一只螳蛉!螳蛉,昆蟲愛好者非常喜歡的種類,有著螳螂一樣的捕捉足,又有著其他脈翅目昆蟲修長美妙的身體。如果說螳螂就像威風八面、快意江湖的刀客,那螳蛉就是身材曼妙的女劍客。我舉起相機就要撲過去。
“小心!別驚動了,不是說的螳蛉!”
咦,還有什么。我停下腳步,仔細觀察了一下,螳蛉的旁邊,有一片薄薄的長條形的東西,在風中微微晃動。葉?!此行的目標,終于出現了。而且,還是比較少見的同葉?。淺綠色,很安靜,身體纖長,有點江南秀士的氣質。
愉快地拍完葉?和螳蛉,已是凌晨一點,我困得不行,撤回房間休息。張巍巍繼續(xù)一個人留在空曠的山野。這是他的工作習慣,掛燈是一定要工作整個通宵的,實在困了,他就坐著睡一會兒。
第二天,我醒來,天已大亮,從窗戶看出去,只見張巍巍喜形于色地在小院里低頭看著什么。
“什么東西?”我的好奇心上來了。
“中華麗葉?!”
一個陌生的名字,我趕緊跑出去。這個快天亮時飛來的家伙可不得了。中華麗葉?,雄性。這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的昆蟲發(fā)現。這個物種在我國海南被發(fā)現并采集到雌蟲,卻一直未見雄蟲。于是有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雄蟲沒有找到,還是這個種本來就是孤雌繁殖?
張巍巍成功抓到的中華麗葉?雄蟲,已讓這個問題水落石出。
不亞于生物學發(fā)現意義的是,中華麗葉?非常漂亮,鏡頭面前,它有著帝王般的高高在上的風采。
我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五指山,繼續(xù)海南島的昆蟲尋訪,七仙嶺、尖峰嶺,有空的時候,張巍巍總是舉起裝著中華麗葉?的盒子,看了又看,完全停不下來。我的假期短些,要先回去,我建議幫他把包括中華麗葉?在內的標本先帶回去。張巍巍道完謝后,想了一下,又改口說中華麗葉?得留在身邊,怕有閃失。臉上一副珍愛得一塌糊涂的表情。
然而,不幸發(fā)生了。我走后的當天,張巍巍在尖峰嶺半山掛燈——因為當地人在那兒發(fā)現過葉子蟲——就是葉?,標本盒就在他的手邊,他睡著了。一群螞蟻襲擊了他所在的區(qū)域,包括盒子里的中華麗葉?。等張巍巍醒來,標本盒里只剩下一點兒殘渣。最難得的發(fā)現,最珍愛的標本,最意外的結果……在張巍巍的竹節(jié)蟲研究中,這仿佛是一個很不祥的預兆。
所以,到目前為止,中華麗葉?這個色型的雄性標本,仍是空白。
張巍巍對竹節(jié)蟲產生濃厚興趣,繼而開始獨立的科研,起因是幾年前在重慶四面山,發(fā)現了一個竹節(jié)蟲新物種。
那是在一個農家的墻上發(fā)現的,個頭不大,渾身是刺,無翅,仿佛長著六根小辮子的狼牙棒。他查遍了所有有關竹節(jié)蟲的資料,沒有對得上的。于是,發(fā)上網到處詢問。
這張照片引起了一個德國學者的注意,他是一個竹節(jié)蟲研究專家,判斷可能是一個新種。在合作研究、發(fā)表這個新種的過程中,張巍巍發(fā)現中國的竹節(jié)蟲研究成果,外界并不知道,因為很多新種都是發(fā)表在國外看不到的國內中文期刊上的。同時,國外同行對竹節(jié)蟲的分類研究,已經有了很多革命性的知識更新,很多科屬都做了重大調整,而這些成果,一點兒也沒有被國內的學者吸收。中國的竹節(jié)蟲研究,處在一個封閉的狀態(tài)中,和國外沒有進行有效的信息交流。
國外的竹節(jié)蟲研究學者們,建議張巍巍整理一份中國竹節(jié)蟲名錄,讓全球竹節(jié)蟲的家譜能變得完整。這是一個極有價值的學術研究課題。在院?;蚩蒲袉挝蛔稣n題,會有事業(yè)和經費回報的。而張巍巍作為一個獨立學者,沒有單位支持,做完了也不會有什么獎勵,但由于深受楊先生的影響和熏陶,他其實很愿意義務來做學術研究。
但是,事情遠比他想象得艱難。要整理出名錄,就需要接觸竹節(jié)蟲的模式標本,至少,要拿到標本的影像資料,以掌握它們的關鍵特征。但是中國的竹節(jié)蟲標本,雖然號稱屬于院校或科研機構,但實際上以出借的名義,保存在一些學者手里。申請接觸標本,單位沒有,而借走標本的人根本不理睬不回應。張巍巍在聯系過程中,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根據有限的資料,做了一個非常保留的中國竹節(jié)蟲名錄。如果能接觸到模式標本,可能很多科屬種,都需要調整,對于張巍巍這個科研方面的完美主義者來說,有保留和局限的事情,是無法忍受的。
張巍巍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科研需要和國外內行互相快遞的標本,會被海關沒收。這其實是一個一直困攏我國生物學家的嚴重問題。死亡的昆蟲標本,并不會發(fā)生有害物種的傳播。但是我國海關執(zhí)法時并不考慮科研的標本交流需求,經常有珍貴標本被扣,繼而付之一炬。
盡管,中國竹節(jié)蟲名錄在國際重要生物期刊以專輯的方式得以發(fā)表,他本人也成為國際竹節(jié)蟲物種庫(PSF)中國專家,發(fā)表了四個新種,但中國生物研究領域客觀存在的學術壁壘,讓張巍巍很灰心。他經過痛苦的思考,決定放棄以發(fā)表為主的學術研究,把自己工作的重點,放到生物發(fā)現的現場去,那里,沒有人的困惑,卻更激動人心,適合他!
中國竹節(jié)蟲物種的系統(tǒng)整理和修正工作,止步于那一年。
四
如果說張巍巍的竹節(jié)蟲研究工作,非常接近體制內科研人員,他和天蠶蛾的關系,則更多帶著標本收藏家和民間研究的色彩。
收藏天蠶蛾標本,是他深受中科院動物所昆蟲學家王林瑤的影響。王老師也是北京市少年宮生物小組指導老師之一,他是中國天蠶蛾物種研究的重要學者,發(fā)現和命名了一批新種,還擔綱了《中國動物志》與天蠶蛾科的相關撰寫工作。
天蠶蛾,擁有蝶蛾類個頭最大的物種,這個科的多數蛾類華麗絕美,成為中外昆蟲愛好者傾慕對象。法國著名電影《蝴蝶》,那位老爺爺為了兒子遺愿,去尋找的蝴蝶伊莎貝拉,其實就是一種天蠶蛾。英語和法語的單詞蝴蝶,其實是包含蛾類的。可見天蠶蛾在昆蟲愛好者心目中的地位。
中國擁有數量龐大的天蠶蛾種類,國內生物界權威資料記錄有五十多種,而張巍巍自己統(tǒng)計出有一百三十多種,他個人收藏已超過百種,其中多數雌雄均有,成為國內天蠶蛾標本收藏的第一人。坐擁標本寶庫,給他研究天蠶蛾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百種天蠶蛾標本后面的采集故事,足夠寫一本厚厚的書,因為很多都得來不易,過程的曲折和艱難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這和天蠶蛾的習性有關。它們白天隱藏于密林深處,夜深人靜時才在星空圖的導航下,展開優(yōu)美無比的飛行。天蠶蛾的雄性,一般會在午夜羽化,它們會靜靜守候幾個小時,等待雌性的出生,再完成交配。它們神秘的新婚舞蹈,不為人類所知。
根據星空飛行了上億年,人類發(fā)明的燈光,給這個華麗家族,造成了極大的困惑。筆者曾在《昆蟲之美》中寫道:燈光下,天蠶蛾成了迷航者。就像沖上沙灘的海豚,陷入淤泥中的梅花鹿,它們很難表現出平時運動的優(yōu)美身姿。我們看到的是,是笨拙的天蠶蛾,它們圍繞著路燈狂亂地飛行,最后竟像失去動力的飛機那樣栽向地面。
所以,要捕捉到天蠶蛾,所要利用的最好方法,就是燈誘。而唯一有可能的時候,是天蠶蛾的羽化期,具體的時間,則是午夜至天明。這恰恰是最難熬的時間段。
披件外套,獨坐星空下,守著一盞孤燈,張巍巍獨自等待著天蠶蛾的來臨。這樣的情境,是張巍巍的日常畫面。
僅僅為了采集到一種海南樹天蠶蛾,張巍巍就連續(xù)三個冬天飛赴海南,這該是一件多么瘋狂的事。
這是一種個頭很小的天蠶蛾,黃色,有著漂亮的波浪形的花紋,前后翅各有低調的圓斑,雖然不算特別美麗,但是非常稀少,國內的標本,除了模式標本外基本是空白。原因有兩個,一是它的羽化期是冬天,這幾乎是昆蟲學家不去野外工作的時間,因為昆蟲種少,工作性價比太差;二是即使它們出現的時候,數量也確實稀少。
通過資料研究分析,張巍巍鎖定了海南樹天蠶蛾的羽化期,是每年的十二月。于是,尖峰嶺一個山莊的12月的冬夜,連續(xù)三年亮起了充滿誘惑性的燈光。
這個山莊有一個特點,建筑階梯一樣分布在一座小山上,屋頂開闊,四周均為原始森林。高而開闊,是最佳燈誘位置。
這是一件枯燥的工作,冬天的山莊,空無一人,張巍巍呆坐屋頂,白布空蕩蕩的,連一只大蚊都沒有。多數昆蟲和其他生命一樣,漫長的進化,讓它們有著明顯的生命節(jié)奏,春天復蘇,冬天沉潛。而且和冬天的溫度,并無直接的對應關系。因為尖峰嶺的冬天其實是很溫暖的。
這是中國最南端的山峰,天空經受著海水蒸發(fā)氣流的清洗。天上的星星,仿佛每一顆都經過了小心的擦拭,它們又大又干凈,而且?guī)е睗竦牧凉狻5却臅r候,張巍巍經常仰著頭看星空,復習著記憶里的星云圖。這算是一個人工作的片刻美好享受。
海南樹天蠶蛾還真是古怪,非要在這樣的季節(jié)羽化。除了天蠶蛾最有可能來的時間段,張巍巍會離開燈誘處,打著手電巡山,看看有什么夜間活動的昆蟲,自己也可以借此活動一下。
其中一個晚上,已經接近天明,張巍巍巡山歸來,一整夜的工作卻基本沒有收獲,他腳步有點兒遲滯和疲倦。他已經非常熟悉這里的一切,熟練地經過樓道,抬腳上鐵梯,轉彎,再上鐵梯,然后跨上屋頂平臺。
就在他抬起的腳快要落到平臺上時,突然,他看到腳下有一個小東西,一對發(fā)亮的眼睛直視他。這是什么鬼?天蠶蛾?他趕緊強行收回腳,由于失去平衡,他重重地摔倒在平臺上。就在摔倒的時候,他都小心地朝另一邊倒,以免身體壓向那個小東西。
他顧不得自己是否受傷,翻身起來,伸手就把那東西拈起來,咦,還真是個天蠶蛾!居然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這只天蠶蛾體型巨大,棕色,前后翅均有碩大透明的圓斑。剛才他看見的那對眼睛,其實就是它前翅的一對圓斑。
小巧低調的海南樹天蠶蛾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個巨大冷艷的陌生天蠶蛾。還是連他都聞所未聞的物種??裣惨幌伦踊\罩住了他。他一個人在屋頂轉了幾圈,高興得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張巍巍就這樣發(fā)現了一個新的天蠶蛾物種,后來他取名為海南鸮目天蠶蛾。在鸮目天蠶蛾屬中,這個種特征完全不同。唯一和它近似的是隔海的越南的一種天蠶蛾。
當然,除了這個意外的驚喜,三個冬天的連續(xù)守候,海南樹天蠶蛾的標本采集任務,他也順利完成了,雌雄都齊了。
和海南樹天蠶蛾相比,還有一種天蠶蛾,同樣罕見,卻更具有價值,那就是華緬天蠶蛾。
張巍巍是這么描述華緬天蠶蛾的:它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有些丑陋!它的大小與常見的鳳蝶相仿,土黃色夾雜著非常稀疏的暗紅色鱗片,翅膀上除了幾條斜線和很小的四個圓圈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地方了。然而,它卻是中國最為神秘的飛蛾之一。在以往的由國內學者發(fā)表的各種科學記錄中,找不到它的任何蛛絲馬跡,就連權威的《中國動物志》也完全將它忽略!國內沒有任何一個科研機構或昆蟲愛好者知道它的存在,或收藏有它的標本。
1934年,瑞典昆蟲學家馬萊斯在中緬交界的山野里,發(fā)現了一種黃色的蛾子,后來確認是新物種,取名為華緬天蠶蛾。
華緬天蠶蛾的價值究竟在哪里?華緬天蠶蛾隸屬于天蠶蛾科的耳天蠶族,這個家族除個別種類發(fā)現于大洋洲以外,其他都分布在馬達加斯加島和非洲大陸。和華緬天蠶蛾親緣關系最近的種類全是非洲的,研究表明,它們的共同祖先應該生活在東岡瓦納古陸的印度和馬達加斯加地區(qū),在晚白堊時期由于大陸漂移才天各一方,逐漸分化成不同的種類。因此,華緬天蠶蛾是孑遺在亞洲大陸上的古代耳天蠶蛾活化石,是評估我國生物多樣性價值的重要籌碼。
作為天蠶蛾的研究人,張巍巍不能容忍國人在這個重要物種上的研究及標本收藏方面的空白。
他出發(fā)尋找華緬天蠶蛾的時間,恰好是去五指山,遭遇滿天旱螞蟥的前一個月。尋找華緬天蠶蛾的計劃,得到兩位朋友的響應。地點,他們一行三人鎖定了云南的德宏自治州盈江縣的銅壁關自然保護區(qū)。時間,五月,張巍巍也是從僅有的外文資料中查到了華緬天蠶蛾的發(fā)生期。
那一次,他們先是用一天穿過了保護區(qū),對植被比較好的地點,都做了記錄,作為后面的預備重點搜索區(qū)或者燈誘點,而當天的目的地,是距馬萊斯發(fā)現華緬天蠶蛾地點最近的那邦鎮(zhèn)。
到達那邦后,張巍巍發(fā)現這一帶幾乎沒有原始森林,小鎮(zhèn)的四周,都開墾成了菜地,菜地的后面,是依循山勢的叢叢橡膠林。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云南被選中廣泛種植橡膠后,歷經幾十年,原始雨林很多都變成了整齊的橡膠林。那么,這兒還會有華緬天蠶蛾嗎?
不過,隔一條小河,就是緬甸,那邊的植被倒是好得很。他們選擇在寬闊的河邊燈誘,這是一次華麗的燈誘,各種昆蟲接踵而至,令人眼花繚亂。特別是甲蟲,不僅數量多,還有難得一見的珍稀種類,比如背上有著漂亮的金屬般的刻點的格彩臂金龜,臂金龜雄性的前足,超過身體的總長,看上去很有點昆蟲界的長臂猿的意思。除了目標昆蟲華緬天蠶蛾,真是應有盡有。三個人忙了一晚上,手都有點兒發(fā)酸了。
第二天,他們決定按前一天記錄的那幾個環(huán)境很好的點,依次往回走,嘗試燈誘華緬天蠶蛾。可惜,一切都不順利,先是一晚大雨,后來找到的第一個目標點又停電,幾天就這么“浪費”了。其實,雖然沒搞到燈誘,他們白天尋找到的別的昆蟲還是不錯的,據說也享受到了邊民們奇特的美食。
后來他們終于找到一個有電的村寨——金竹寨,燈誘才又開始了。和在那邦一樣,燈誘的效果總是好得出奇,那一帶可能根本就沒有出現過450瓦的巨亮燈光。當然,也和在那邦一樣,華緬天蠶蛾并沒出現。
張巍巍開始焦慮了,沒事就拿著地圖琢磨。從地圖上看,那邦通往盈江的公路,有一條支路,通往另一側的中緬邊境小鎮(zhèn)昔馬,那一帶似乎離馬萊斯采到華緬天蠶蛾的地點,也很接近。他決定轉移戰(zhàn)場,把后面的時間全部用到昔馬。
昔馬鎮(zhèn)并不置身于原始雨林中,它周圍是無邊的農田,離森林太遠,華緬天蠶蛾有可能飛不過來。他們打聽到附近有幾個水電站,就在森林里,還有電!其中有一個較大的水電站,還能住人。他們趕緊包車往水電站趕。
半路上,一個壞消息把他們打蒙了。那個能住人的水電站擴建,路都封了。看來,只好回鎮(zhèn)上了。“能不能去一個小水電站?”張巍巍還不死心。
車晃晃悠悠地來到附近的一個水電站?!拔覀儧]有住的地方,沒法接待!”在好奇地聽完他們的來意后,電站的負責人一口回絕了。
三個人悻悻地在水電站轉悠著,看看附近的環(huán)境,也看看有沒有燈光誘來的什么東西。
一幢小樓,前有院壩,四周全是密密雨林,真是燈誘的絕佳地方!張巍巍一邊看一邊想。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了樓梯的欄桿上,那里,有一只蛾子,黃色,大小與普通鳳蝶相仿。張巍巍的心“咚咚”地劇烈跳了兩下:華緬天蠶蛾!雖然從未見過,但是他非??隙?。為了尋得這個貌不驚人的蛾子,他在心里已經揣摩了好幾個月了,非常肯定它應該是個什么樣子。
他一個箭步沖過去,輕輕捏在手里,仔細察看了一番,只見它身體和翅均為土黃色,翅有一些紅褐色的鱗片,眼斑偏小,停留過的欄桿上還有一排卵。果然是華緬天蠶蛾,還是雌性。
不能走了。也許,還會有更多的華緬天蠶蛾呢。他們放走了車,直接賴上了水電站。
晚上,還真沒有住的地方,他們在車棚里待了下來,當地人好心地提供了桌子和兩把椅子。畢竟是山里,入夜后非常寒冷,他們把所有能穿的都穿上了,仍舊無濟于事,因為車棚三面透風,沒有任何遮擋。
一個晚上就這樣熬過去了,但是,并沒有華緬天蠶蛾飛來。另外兩個坐了一晚上的朋友扛不住了,第二天回了鎮(zhèn)上。張巍巍還舍不得走,一個人繼續(xù)在車棚里苦守,他想至少等到一只雄華緬天蠶蛾。三個晚上過去了,一無所獲。他判斷華緬天蠶蛾的發(fā)生期已是尾聲,加上72個小時沒怎么睡覺,在寒冷的車棚里已無法堅持,只好帶著遺憾撤退。
第二年,他獨自一人,又來到這個水電站。水電站的負責人徹底被這個尋找蛾子的怪人打動了,他想辦法騰出了一間屋給他使用,雖然沒有床,但是有桌椅,還有電爐取暖。
幾個深夜的守候之后,他成功地捕獲到華緬天蠶蛾雄性。
五
1914年,昆蟲綱的一個新目蛩蠊目被發(fā)現。之后,昆蟲綱的目級分類維持了80年一動不動。難道世界上種類最多的昆蟲,已經沒有被遺漏的家族了?2001年,昆蟲學界的地震終于發(fā)生了,還只是研究生的昆蟲學家Zompro收到一塊波羅的海琥珀,里面有一只奇怪的蟲子,看上去是一只竹節(jié)蟲,卻有一些螳螂的特征。這讓他想起了幾天前訪問美國自然博物館時,看到一件來自坦桑尼亞的標本,也是一只類似的奇怪的蟲子,沒人知道它是什么。兩個不同來源,時間相距遙遠的標本,突然聯系在一起,Zompro有點兒激動。他開始有目的地搜索,果然,又在柏林自然博物館發(fā)現了類似的標本。隨著研究的繼續(xù),昆蟲綱的新目螳?誕生了。
一塊蟲珀居然引發(fā)了一個新目的誕生!張巍巍也為之激動不已,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了自己和蟲珀的緣分??偟脟L試一下,看看是否也能找到有螳?的琥珀吧。他開始在網上搜索,這個能力是在集郵時練就的。很快,他購得一塊看上去像是螳?的蟲珀。雖然后來證實這其實是一只竹節(jié)蟲,但竹節(jié)蟲在琥珀里也是很少見的,他很滿意自己的嘗試。但波羅的海確實太遠了,大量收集蟲珀并進行研究,是不太現實的。
2008年起,為了尋找華緬天蠶蛾,張巍巍來到滇西,開始是盈江,后來這一帶豐富的昆蟲引起他的濃厚興趣,在完成華緬天蠶蛾尋找任務后,他繼續(xù)前往騰沖、瑞麗等地尋訪各路奇蟲,其間,也沒少逛珠寶市場,讓他遺憾的是,琥珀還沒有成為人們重視的收藏,所以看不到有琥珀出售,自然,蟲珀就更沒有了。
緬甸的琥珀大約是在2012年成為收藏市場的新寵,甚至在騰沖珠寶市場占據半壁江山。網上,也開始出現緬甸蟲珀,張巍巍居然從網上發(fā)現一只螳蛉的緬甸蟲珀,歷經周折,他以不菲的價格買下來后,重燃對蟲珀的興趣。于是,他重返騰沖、瑞麗,對緬甸蟲珀進行全面了解。
通過一個階段的調查研究,張巍巍發(fā)現緬甸蟲珀,還真是大有研究價值,雖然和傳統(tǒng)的波羅的海、多米尼加蟲珀相比,緬甸蟲珀不夠純凈通透,但是昆蟲種類繁多,和仍在地球生存的物種差異極大,有的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其中必定包含人類沒有充分認識到的物種,新種、新屬甚至新目都是有可能的。同時,相較已被研究充分的其他區(qū)域蟲珀,緬甸蟲珀還是剛被認識到的昆蟲研究的寶藏。
張巍巍下了決心,要系統(tǒng)收集緬甸蟲珀,并進行研究。由于收藏熱的持續(xù)升溫,緬甸蟲珀的價格正在節(jié)節(jié)攀升,系統(tǒng)收集,是需要錢的。想到錢,他有點兒犯愁了。想想自己追逐興趣的過程:專題集郵,花錢不賺錢;昆蟲考察和標本收藏,花錢不賺錢;昆蟲科研和論文發(fā)表,花錢不賺錢。體制內的科研人員,有了成果,就有經費和稱職。成果對他這個自由職業(yè)者,全然無用。他感興趣的是昆蟲綱那些還沒有被人類發(fā)現的種類,陌生而神秘,那是一個無與倫比的世界。和這個世界比起來,個人的其他什么,真的無足輕重。
好在,張巍巍有一個好太太,她明白他的愛好,更明白他研究的價值。在太太的支持下,他把家里幾乎所有的錢,都花在了緬甸蟲珀的收集上,幾年下來,其他地方努力節(jié)省開支,而買蟲珀花費很快就超過了百萬元。
張巍巍很快就成了琥珀商人知曉的蟲珀買家,一有什么稀奇昆蟲,就會有人聯絡他。
一天,張巍巍正在參加會議,一個琥珀商家通過微信發(fā)了幾張蟲珀照片給他,說這個不錯,1000多元,要不?
照片不是很清楚,張巍巍看不出來是什么,加上正在開會,就沒有要。
第二天,另一個琥珀商人聯系張巍巍說找到個好東西,估計你感興趣。然后發(fā)來幾張照片,當時,張巍巍在外辦事,看了看,和前一天是同幾張照片。那人說,你要的話2000多元吧。“算了,我不要?!睆埼∥』亟^了,這什么事兒啊,同一個東西,換一個人就加了1000元。
又過了一天,又換了一個商人,給張巍巍發(fā)照片,還是同一個東西,要價4000多元。這個商人比較專業(yè),他重新拍攝了蟲珀,讓里面的昆蟲清楚得多了。特別是有一張照片,能完全看清楚昆蟲的前翅,翅脈像是鞘翅目的。但是一看觸角,又不對了,鞘翅目昆蟲的觸角是11節(jié),而這個東西,好幾十節(jié)!天哪,這是個什么東西啊。
張巍巍想到了一個目,原鞘翅目。這是一個已經滅絕的目,也很可能是鞘翅目進化過程中的一個過渡的形態(tài),大約出現在二疊紀至白堊紀。目前,這個古老的昆蟲,都是在化石里發(fā)現的。原鞘翅目,在化石里早已壓成了二維的形態(tài),而且從來沒有找到過完整的標本形態(tài),對它的描述,是科學家們根據碎片拼湊出來的。如果這是原鞘翅目昆蟲,那還真是個了不得的東西,而且從大小來看,也符合。
著名昆蟲學家楊星科,鞘翅目專家,也是楊集昆先生的弟子,給張巍巍提到過,在蟲珀收集過程中,留心一下能不能找到原鞘翅目的標本,如果有的話,能徹底補上鞘翅目昆蟲進化過程中這還屬空白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
張巍巍不敢還價了,4000多元把這個蟲珀買了下來。蟲珀到了,他拿著琥珀對著燈光看了又看,還是看不太清楚。
他想起了之前就打算嘗試的一種琥珀拍攝法,固定相機機位,對琥珀進行多數拍攝,再挑出幾十張疊加,可以得出蟲珀里的昆蟲的銳利照片,能看清昆蟲的細節(jié),從而進行分類研究。
干脆,就從這只疑似原鞘翅目蟲珀開始吧。他買了臺佳能7D,把它固定安裝在解剖鏡上,相機連接電腦,通過電腦進行拍攝操作。這樣的好處,是顯微鏡和相機,都不會因按快門而引起微小的震動。
房間從此被枯燥的快門聲音填滿。后來,這臺佳能7D,就在這支架上完成了近10萬次的拍攝,快門壽命消耗殆盡。
在相機的幾十次拍攝、重疊之后,這只昆蟲的基本面貌出來了。但是,張巍巍更糊涂了,這東西的特征和原鞘翅目還對不上。這東西一定很特別,可能,不亞于找到一只原鞘翅目昆蟲標本。他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他覺得值得去和機構和更多的科學家合作,特別是更先進的掃描成像技術和對昆蟲形態(tài)有特別研究的學者們,對它進行深入研究。
他找到了中科院的楊星科小組合作,幾個學者看了一通,面面相覷,和張巍巍一樣糊涂。但是他們認同張巍巍的判斷,這東西很不一般。
楊星科小組開始了對這塊蟲珀的漫長而枯燥的研究,掃描,重建影像,找到外國專家合作研究——有很多國外的高手,對于昆蟲形態(tài)甚至一些特征的小細節(jié)的敏感是大師級的。到最后,螳?目的發(fā)表者也參與了對這塊不同尋常的蟲珀的研究,他要求得到更清晰的昆蟲生殖器部分的重建圖像。
楊星科小組的學者們嘗試了找國內其他機構反復掃描、重建圖像,終于,得到了一個非常清晰的生殖器影像。
同時,重建圖像還解決了張巍巍和伙伴們的一個困惑,因為琥珀里昆蟲的翅的末端擠在了一起,就看不出它有沒有尾須。通過重建,發(fā)現它是有尾須的。這就徹底排除了它和甲蟲類昆蟲的關系。它的前翅也被發(fā)現非常短小。
這個神奇昆蟲的體型特征,就這樣在嚴謹而先進的影像重建過程中,被一點一點地揭示出來。每一個進展,都讓它遠離已知的昆蟲種類,也讓他們更加激動。
外國科學家剛開始認為這其實是一只沒有發(fā)現過的古螳螂,因為生殖器對得上螳螂的特征。但是隨著進一步的研究,國內外科學家一致認為,這其實是一個新目,人類還沒發(fā)現過的全新的昆蟲家族,雖然,有可能是已滅絕的。
這個新目被定名為奇翅目,這是中國昆蟲學家第一次通過琥珀,發(fā)現昆蟲綱的新目,張巍巍也由此成為新目的發(fā)現者之一。這是一個偉大的成就,雖然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收益,對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影響也微乎其微,但巨大的滿足感讓他欣喜若狂。遺憾的是,他的恩師楊先生沒有看到這一成果。
奇翅目,介于蜚蠊和螳螂之間的一個“不成功”的演化分支,是昆蟲進化過程中缺失的一環(huán)。它們曾經生存在古老的地球上,存續(xù)長度遠遠超過人類,它們善于攀爬,能飛翔,捕食其他小型昆蟲等為生。
“它有著螳螂的頭,但是搭配的是更優(yōu)雅、修長的身體,很特別,很漂亮?!睆埼∥≌f。他很欣喜自己發(fā)現了這個神秘的家族,正是它們這樣的物種,構成了無與倫比的精靈世界。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