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如
1
我姥爺家姓謝。我小姨名叫謝海棠。早在小姨兩歲的時候,我姥姥就去世了,小姨跟著我姥爺長大。
小姨長得小巧,皮膚白,眼睛細。除此之外,小姨和別人還有些不一樣,比如,她愛哭,一直到年老了,還動不動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她鑲著一顆金牙,說話時喜歡微微噘起上嘴唇,把金牙露出來;她說話聲音小,小得像蚊子嗡嗡,說話的腔調(diào)、發(fā)音也和她身邊的人大有不同。還有,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火車或者電影,她的眼睛就會發(fā)直。
我姥爺家住在濟南火車站后面的官扎營五路巷南端,他家的房子與隔著火車站的鐘樓和廣場很近。我小姨小的時候喜歡爬到閣樓里,扒著窗子看那座鐘樓上的大鐘,或者看那八根鐵軌。天氣晴朗的時候,那些鐵軌都會反光,照著她的眼睛。小姨經(jīng)常把這些鐵軌看成一條泛著光亮浪花的河,有火車開過來的時候,她覺得火車像是一條綠色的大魚。
我姥爺說,是一個名叫赫爾曼菲舍爾的德國人設(shè)計了濟南火車站,據(jù)說這個德國人還請來了他們國家最好的鐘表匠,建造了那座大鐘。我姥爺不認識字,更不認識西洋字,他說到那個德國人的名字時很別扭,嘴里像是銜著一只茶葉蛋。不過,姥爺小時候目睹了火車站建站的全過程。開站那天,他也在場。他說,那天他們還請了一支西洋銅管樂隊表演節(jié)目。火車站設(shè)計師和他請來的鐘表匠都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朝眾人揮著手。那是一個非常熱鬧的早上,人山人海,整個火車站廣場都站滿了人。
我姥爺總喜歡在家里說這些?;疖囌窘ㄕ镜臅r候,姥爺還是一個孩子,而他說給我小姨聽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30多年。我小姨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景,她甚至連那個德國人怪怪的名字也記不住。對于火車站,小姨的感覺和姥爺?shù)母杏X完全不一樣,比如說,姥爺心中的火車站廣場,是一個自己曾經(jīng)親歷的西洋景觀,而小姨一生都覺得細青石鋪成的平平整整的火車站廣場,是他們家的大院子。
2
小姨從小在火車站廣場玩耍,她無法記得第一次去火車站廣場的情景。第一次有關(guān)火車站廣場的記憶,是五歲那年冬天的一次。
那年冬天,剛剛下過一場雪,接著天又放晴了。火車站廣場上的雪被人堆成了一個個米斗似的小雪堆,青石板的縫隙里汪著淺淺的雪水。太陽很好,天光很亮。小姨牽著我姥爺?shù)囊陆?,從火車站廣場的東頭往西頭走。每當往遠處看的時候,小姨就學(xué)著姥爺?shù)臉幼?,手搭涼棚。到處都灑滿了碎銀子似的雪光。后來,小姨朝著一個雪堆踢了一腳,結(jié)果她在被踢開的雪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袁大頭。
姥爺盯著那塊袁大頭看了一會兒,然后才撿起來。捏在手里,姥爺翻過來正過去又看了一會兒,開始用衣服袖子擦。姥爺?shù)淖旖且惶粢惶舻模贿叢烈贿呎f:“小海棠,你知道嗎?這是一塊袁大頭?!崩褷斢职言箢^擦了幾遍,擦干凈之后,遞給小姨說:“你認認這個錢,這是一塊袁大頭?!?/p>
一塊袁大頭,讓我姥爺往家里買了100斤白菜、50斤大米、10斤粉條、3斤豬肉,外加小姨一身新衣裳。當天,我姥爺做了一大鍋大米飯和一把子肉,還專門跑到南門外,把我父親和我母親請到家里。一口飯就一口肉,一家人吃得滿嘴流油。我父親和我母親顯得很高興,一直夸小姨長大有出息。我姥爺放下飯碗,低頭想想小姨一個小孩子家在火車站廣場一腳踢出來一個袁大頭,禁不住嘿嘿地笑起來。笑了一陣子,我姥爺摸了摸小姨的頭,說:“命里攤上的?難不成你一輩子的飯錢都在火車站廣場?”
在我姥爺嘴里,“錢”大多時候都不被說成“錢”,而是說成“飯錢”;同樣的,“掙錢”也不被說成“掙錢”,而是說成“掙飯錢”。
小姨聽了姥爺?shù)脑?,望望姥爺,又望望我母親,也咧嘴笑。但小姨只是笑了一笑,緊接著眼里就冒淚,抽抽搭搭哭起來。小姨只要一哭,就會流鼻涕,她的眼淚和鼻涕從來都是一起下來的。我姥爺用手掌為小姨擦著眼淚和鼻涕,說:“哭啥鼻子?袁大頭都能把你的腳指頭碰疼嘍,還哭鼻子!”
3
小姨去火車站廣場,要從五路巷繞出來,再穿過鐵路涵洞,從廣場的東口進入。鐵路涵洞那里地勢低洼,經(jīng)年四季積著雨水。小姨經(jīng)過涵洞,要么側(cè)身貼著洞壁躲開積水,要么踩著別人放在水洼中的方磚跳過去。小姨在廣場玩耍的時候,都是這么走過來的。
有一年,到火車站廣場去的小姨肩上多了一根扁擔。扁擔擔著兩只陶罐,兩只陶罐都用厚厚的小棉褥子包裹著。其中一只陶罐里面裝滿了熱騰騰的茶葉蛋,另一只陶罐里面裝滿了熱騰騰的甜豆?jié){。扁擔要比一般的扁擔寬一些,但又比一般的扁擔短得多,吊在兩頭的繩子和掛鉤也只有一尺多長。11歲的小姨,個頭比同齡的孩子矮不少,這根扁擔是姥爺為她特制的。
到了廣場東頭,小姨停下來,把肩上的扁擔放下。之后她搬動兩只陶罐,把它們并排擺在一起。寬寬的扁擔呢,則搭在擺好的兩塊磚頭上,這樣,扁擔就成了板凳。小姨坐在臨時搭建成的板凳上,往四周看了看,就吆喝起來:“茶葉蛋咧——熱豆?jié){——!”
小姨的攤子,擺在一棵老榆樹下,夏天有些陰涼,到了冬天就不好過了。冬天的時候,小姨穿著很厚的棉衣棉褲,包著頭巾,戴著半截露指手套,但她的臉、耳朵和手上還是生了很多凍瘡。小姨的凍瘡不裂口子、不出血,但是潰爛、流黃水。小姨有一塊棉布手巾,凍瘡流了黃水,她就把半截露指手套脫下來,用棉布手巾蘸一蘸黃水。這樣的動作,小姨都是趁沒有顧客的時候偷偷地做,她怕被顧客看見,人家嫌臟,不買她的茶葉蛋。小姨舍不得讓凍瘡的黃水流到半截露指手套上去,手套不好洗,洗了不好干,第二天她就沒有手套戴??杉幢闶沁@樣,還是有黃水流到手套上去了。兩三天,棉布手巾和半截露指手套都變得又黃又硬,回到家里,我姥爺會幫小姨把它們洗出來。
廣場東頭這地方,集中了一些賣吃食的,看起來比廣場其他地方熱鬧一些。小姨旁邊,是一個賣煎餅果子的大媽。大媽總是嫌小姨吆喝的聲音太小,認為吆喝的聲音太小會耽擱很多生意。這一天大媽又對小姨說:“謝海棠,你吆喝起來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別人哪里能聽得到?你要大聲吆喝?!?
可是小姨再吆喝的時候,聲音還是很小;而且她這次吆喝和下次吆喝中間會間隔一個多時辰。小姨因此到底耽擱了多少生意,沒有辦法估算。不過,小姨聲音小也有不少好處,比如說,她因此躲過了很多是非災(zāi)禍。
那時候,一些日本兵、日本浪人甚至日本商人,在火車站廣場吃些小吃不喜歡給錢,攤主和日本人常常為此起一些爭執(zhí),有些攤子被砸爛了,或者有些攤主被打傷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小姨人小,聲音小,賣的吃食也是最小號的,就不怎么引人注目,那些攤子被砸爛、人被打傷之類的事,她從來沒有遇到過。
不過,心眼不正、吃了茶葉蛋不給錢的主兒小姨還是常常遇到,通常,這種人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小姨會用很小的聲音喊一句:“您還沒給錢呢?!背缘安唤o錢的主兒不會停下來,也沒有人回頭,他們中有些人肯定是故意的,有些人則是一時迷糊,忘了,而小姨叫喊他們的聲音又確實太小。她的聲音像是小小的一股氣,只在自己的嗓子眼兒里冒了一下泡。等人家走遠了,小姨坐在扁擔支成的板凳上,很小的聲音再說一句:“您還沒給錢呢?!闭f完這句,小姨就哭起來。小姨哭的時候聲音也很小,幾乎只看見她咧著嘴,眼淚嘩嘩地流,鼻涕也嘩嘩地流,可是聽不見她哭的聲音。
幾乎每天清早,我姥爺都跑一趟南崗子市場,買幾斤新鮮雞蛋,回來做成茶葉蛋。小姨出門去火車站廣場之前,姥爺為她收拾好擔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扁擔放到小姨肩上。茶葉蛋在姥爺家里是很金貴的東西,它只用來賣錢,姥爺和小姨都不吃;小姨當天賣剩下的茶葉蛋,姥爺會在第二天早晨加熱,和新煮的茶葉蛋摻在一起。例外的情況是,如果哪一天小姨賣的茶葉蛋比較多,一天下來賺的零碎錢放在桌子上一小堆,晚飯的時候姥爺就會笑著摸摸小姨的頭,賞給她一個茶葉蛋吃。這個茶葉蛋小姨慢慢地磕破,慢慢地剝皮兒,慢慢地吃,這整個過程姥爺一直看著小姨笑。但如果哪天遇上了吃蛋不給錢的主兒,回家對賬發(fā)現(xiàn)茶葉蛋少了,姥爺不但不賞給小姨茶葉蛋吃,還會罵她一頓。姥爺用手指頭點著小姨的腦門兒說:“人家都有二十四個心眼兒,你少一個,二十三個!”
火車站廣場匯聚著一些南來北往的人,這些人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話。時間長了,我小姨學(xué)會了一種不同于濟南話的腔調(diào)。她在廣場賣茶葉蛋的時候,說的就是這種話。廣場上和小姨一起擺攤的幾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小姨說話的腔調(diào)和他們不同,小姨說話的聲音小,她說什么他們根本聽不見。我姥爺也在很長時間里沒有發(fā)現(xiàn)小姨說話的腔調(diào)有什么不同。很顯然,小姨喜歡用這樣的腔調(diào)說話,她同時也知道我姥爺不喜歡她這樣說話,所以,小姨只要一回到家里,就會像咽一口唾沫一樣把她在廣場上的腔調(diào)咽回到肚子里去。
有一回小姨在家里說話說漏了嘴,說出了她在廣場上用的腔調(diào)。我姥爺聽了,盯著小姨的兩片嘴唇很長時間,然后警告她說:“你要好好說話,要說人話!”在我姥爺眼里,不好好說濟南話,就是不好好說人話,就和結(jié)巴嘴一樣,是一種病。治療小孩子結(jié)巴嘴,有一個偏方,就是趁他不注意,往他的后腦勺扇一巴掌。據(jù)說,有很多說話結(jié)巴的小孩子,就是這么治好的。要是小姨再不好好說話,我姥爺打算用用這個偏方,治一治小姨。
僅僅過了幾天,小姨就給了我姥爺這個機會,她坐在飯桌旁吃飯的時候,又一次說話說漏了嘴,說出了她在廣場上用的腔調(diào)。我姥爺用了那個偏方,趁小姨不注意,一巴掌打向小姨的后腦勺。結(jié)果,小姨的嘴磕到了桌沿上,磕掉了一顆門牙,滿嘴流血不止,兩片嘴唇也腫得老厚。
很多年以后,濟南一茬一茬的年輕人幾乎全都說一種擺脫不掉濟南話調(diào)子的普通話,被稱為“濟普”。我小姨在火車站廣場說的話,當時叫“官話”,或者叫“國語”,也就是早期的“濟普”。小姨說了一輩子“濟普”。
4
我母親比小姨大十多歲,小姨記事的時候,我母親就已經(jīng)嫁給了我父親。我爺爺在南門外開了一家甜沫鋪,經(jīng)營甜沫和油酥燒餅。到了我父親這一輩,生意卻越來越慘淡。再加上家里人口多,日子過得也拮據(jù)。我姥爺一直希望,小姨嫁的人家能夠好一點兒。
小姨出落成人之后,我姥爺費了一些周折,終于把小姨的親事定下來了。小姨要嫁到青島一戶姓邵的人家。夏天定親,商定年底迎娶。
實際上小姨要嫁去的地方,是青島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我姥爺20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和這個小鎮(zhèn)的邵生有過短暫的交好,當時兩個年輕人都在濟南東門里做點兒小生意,情意投合。后來,邵生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姥爺卻賠了本,因此我姥爺一直崇拜邵生。小姨要嫁的人,是邵生的大兒子。
邵家理解我姥爺手頭拮據(jù),整個冬天一再捎口信說,為新人準備的新房、家具、鍋灶、日用品一應(yīng)俱全,不必再有陪嫁。邵家家境好,邵家大兒子又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雖說離家遠了些,但要嫁到那里去,我小姨還是滿心歡喜的。娶親的日子,定在當年的農(nóng)歷臘月十八。
一進臘月,邵家就又捎來口信,說是娶親的一行人會在臘月十七租好轎子和響器班,轎子抬到青島火車站廣場,就放在廣場上,有專人照看。然后,娶親的一行人和響器班坐火車在臘月十七的下午趕到濟南,住在旅館里,并且在濟南租好另外的轎子。一等到臘月十八五更天吉日良辰,娶親的一行人和響器班就會抬著轎子來到我姥爺家的大門外,熱熱鬧鬧地迎娶新人。捎來口信的人說,他們用轎子把新人抬到濟南火車站廣場,再換乘早晨的一班火車到青島,在青島火車站下車后,廣場上原先備好的轎子正等在那里。青島火車站離邵家居住的小鎮(zhèn)大約有30里路,這30里路,全程都有響器班吹奏。
我小姨賣茶葉蛋,一直賣到臘月十六。到了臘月十七這天一大早,我姥爺把扁擔和盛茶葉蛋的罐子都收了起來。街坊鄰居來了一個嬸子,一個大媽。她們兩個人把小姨按在閨房里,不讓她出門。按照規(guī)矩,臘月十七這一天,小姨要早早地穿好新嫁衣,還要絞臉,涂胭脂,描眉,試新鞋,喝兩碗蓮子、百合煮成的甜羹,老老實實坐在閨房的床沿上,等待邵家迎娶。
那天,小姨穿著大紅色的洋布棉襖棉褲,深紅色的洋布新鞋,這也是我姥爺能給她的最好的陪嫁了。一身紅的小姨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像是丟了什么東西,她的兩只手一會兒放在腿上,一會兒又叉在腰上。嬸子和大媽讓她老老實實坐在床沿上,可是她根本坐不住,好像床沿上有石子硌著她,她總是站起來走兩步,過一會兒再站起來走兩步。
后來小姨趁嬸子和大媽不注意,爬了一趟她家的閣樓。她已經(jīng)好久沒到閣樓來了,里面結(jié)了一些蛛網(wǎng)。她小心地撥開蛛網(wǎng),靠近窗口。她再一次看了看火車站廣場,看了看鐘樓和鐵軌。那一會兒,正巧有一輛火車像一條大魚一樣彎著尾巴進了站臺。看見火車,她的腦筋就像被一根線扯了一下,想哭,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委屈。小姨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旋兒,她以為自己不會哭出來,但不是,她很快就哭了。眼淚和鼻涕流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小姨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實那天她并不是等待邵家迎娶,她等待的是坐火車。
等我小姨從閣樓上下來,她的新嫁衣沾了蛛網(wǎng)和灰塵,整張臉都哭花了,嬸子和大媽不得不重新替她整理嫁衣,涂胭脂,描眉。
最重要的是梳頭和守夜。女子出嫁前夜,是應(yīng)該由母親給梳頭的。可是由于我姥姥早在小姨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梳頭這活兒是街坊嬸子做的。那嬸子站在小姨的身后,一邊慢慢地為小姨梳頭,一邊慢慢地說這個時候該說的話:“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子孫滿堂,四梳長命百歲……”小姨就笑起來了。她一笑,露出一顆金牙。
小姨小時候在桌沿上磕掉的那顆門牙,已經(jīng)鑲成金牙。不過,她的金牙并不是純金的,而是鍍金的。從小姨磕掉一顆門牙那天起,姥爺和小姨便一起攢錢。每天小姨從火車站廣場賣茶葉蛋回來,我姥爺就從裝零錢的搭兜里捏出一個雞蛋的錢,放在一只甜瓜大小的陶罐里;如果哪一天小姨賣的茶葉蛋比較多,一天下來賺的零碎錢放在桌子上一小堆,晚飯的時候我姥爺就會笑著摸摸小姨的頭,賞給她一個茶葉蛋吃。如果賞給小姨的這個茶葉蛋,小姨舍不得吃,省下來了,我姥爺就會從裝零錢的搭兜里捏出兩個雞蛋的錢,放在陶罐里。這樣攢錢攢了好幾年,等小姨長高了個頭,快長成大人了,我姥爺領(lǐng)著小姨到西門里苗氏牙醫(yī)那里,為她鑲了一顆金牙。
那天夜里,嬸子和大媽陪著小姨守夜,要一直守到娶親的人到來。按照規(guī)矩,守夜的時候小姨還要哭嫁的。小姨要哭著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哭自己對家里的不舍。嬸子把哭詞先教給小姨,小姨學(xué)會哭詞之后才能開始哭。嬸子教給小姨說:“月亮彎彎照華堂,女兒開言叫爹娘。鳳凰落在桌子上,哪個女兒肯離娘。父母養(yǎng)兒空指望,如似南柯夢一場。一尺五寸把兒養(yǎng),移干就濕苦非常……”嬸子可能是擔心小姨哭得厲害,把臉上的胭脂沖掉,這樣的話她們還要重新為小姨涂胭脂,描眉,很麻煩。所以嬸子教了兩遍哭詞,就小聲對小姨說:“謝海棠,你不用使力氣哭,意思意思就行了?!?/p>
我小姨從小沒有娘,不知道有娘的滋味,嬸子讓小姨哭娘,小姨哭不出來。一開始小姨把臉沉了沉,像是要哭,可是很快她臉上的神情就僵住了,樣子更像是愣了神。嬸子和大媽小聲催小姨哭,小姨很長時間里都哭不出聲來,也沒有眼淚。
五更天,邵家的人準時來到了,但只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來送口信的,說邵家大兒子出了事,人已經(jīng)沒有了,因此婚事啊迎娶啊也就不要再說了。邵家送口信的人急著趕回青島處理邵家大兒子的后事,神情慌里慌張的,只把事情說了一個大概。說是他們?nèi)⒂H的一行人,昨天從小鎮(zhèn)家里趕往青島火車站的路上,遇到了土匪劫財,不巧的是邵家大兒子最愛財,就和土匪發(fā)生了沖突,結(jié)果,新郎官被土匪抹了脖子。
5
我小姨脫了新嫁衣,擔起扁擔,重新回到火車站廣場賣茶葉蛋,說是重新回去,其實中間她也只是耽擱了兩天,好比平時得了一場感冒。小姨還是把攤子擺在廣場東頭的那棵老榆樹下面,小聲吆喝:“茶葉蛋咧——熱豆?jié){——!”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接下來的幾年里,我姥爺家發(fā)生了好多事。
很突然地,我小姨患了眼病,一天早晨起床后,雙眼完全看不見了。瞎了的小姨變得沉默寡言,常???,哭起來就止不住。小姨起床之后,衣服扣子扣錯了,自己也不知道;吃飯的時候找不到筷子,或者把飯碗撥拉到地上。這樣的時候小姨又開始哭。我姥爺也哭,但他對小姨說:“你不能哭,你本來就是眼病,一流淚,眼病就越來越厲害。”
我姥爺很害怕,如果小姨就此雙目失明,她的婚姻將成為很大的問題,再說,將來自己老了,也沒有人來照顧小姨。姥爺把家里所有積蓄都拿出來,又變賣了幾件值點兒錢的家什,開始為小姨治病。
小姨治病期間,全國已經(jīng)解放了。因為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我父親決定把家搬到徐州。搬家前,我母親給我姥爺留下了160塊錢,囑咐姥爺一定想辦法把小姨的病治好。那時候我姥爺手里的錢已經(jīng)花光了,小姨的眼病還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姥爺常常拉著小姨的手,到幾家醫(yī)院里去,但實際上那時候小姨的病已經(jīng)是只“看”不“治”了,因為手里沒有錢,住院住不起,醫(yī)生開的藥也買不起。
在大街上,姥爺拉著小姨的手,一邊走路一邊流淚。姥爺是個大個子男人,他哭的時候只流淚不出聲,嘴咧得像是老太太的棉褲腰。小姨是個瞎子,他們兩人指望姥爺?shù)难劬绰?。淚水模糊了姥爺?shù)难劬?,姥爺看路的時候弓著腰,抻著脖子,好像在路上找丟失的東西。
姥爺領(lǐng)著小姨總是去不同的醫(yī)院,找不同的醫(yī)生看病,像是撞大運似的,想撞上那個只要花一點兒錢就能把小姨的病治好的醫(yī)生。但每次拿到醫(yī)生開的方子,到劃價處劃一下價,看一看上面的數(shù)字,姥爺又不得不把方子疊起來放進衣兜里,拉著小姨的手回家。
有一天姥爺拉著小姨的手從鐵路醫(yī)院回家,走到官扎營五路巷巷口,突然兩腿發(fā)軟,走不動路了。五路巷巷口有一棵老槐樹,姥爺抱住了那棵槐樹。過了一會兒,姥爺又順著樹干慢慢地滑下來,坐在地上。姥爺不愿意回家,他知道一回到家里,小姨的眼病就沒有希望了;可是他也不愿意去醫(yī)院,他知道在醫(yī)院里他能做的,就是把醫(yī)生開的方子疊巴疊巴放在衣兜里。姥爺坐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小姨也蹲下來,小聲說:“爹,眼病不治了,除了眼我啥都好好的。”姥爺使勁搖頭。姥爺說:“你的眼治不好,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p>
從那天起,我姥爺突然改變了想法,他想招一個上門女婿,讓小姨盡快結(jié)婚。大約兩個月之后,小姨的婚事就成了。濟南南部30里的仲宮鎮(zhèn),有一戶姓王的人家,家里兄弟七人,其中排行老五的年輕人,愿意倒插門到姥爺家來。很快,就像扛著行李住旅店一樣,王老五搬到了姥爺家里。王老五搬過來那天,我姥爺往街坊鄰居那里每家送了兩個紅雞蛋。這樣,我小姨就算是和王老五結(jié)婚了。
拉著小姨的手找醫(yī)生的人不再是我姥爺,換成了王老五。自從王老五進門之后,我姥爺像是換了一個人,整天不出門,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睡大覺,有時候還不吃飯。我小姨眼瞎,不能到火車站廣場賣茶葉蛋,家里沒有了收入。王老五不拉著小姨的手找醫(yī)生的時候,就出門打些零工,主要是撿破爛,賣給供銷社。
小姨結(jié)婚第二年,王老五打聽到濟南東邊80里的章丘縣,有一個老中醫(yī),??囱鄄?,收費也低。王老五拉著我小姨的手去了章丘。章丘老中醫(yī)果然有能耐,小姨吃了他20副中藥,眼睛就能看到兩丈遠了。老中醫(yī)說,再吃10副藥,就能看到三丈遠,這樣就算是看好了。小姨和王老五到章丘去拿最后10副中藥,出門的時候,我姥爺對小姨說:“再吃10副藥,你的眼睛就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毙∫毯屯趵衔宄鲩T之后,姥爺又跟出來,跟了半里地。王老五發(fā)現(xiàn)姥爺跟在后面,問姥爺:“爹,你還有事?”姥爺說:“沒事?!蓖R煌@褷斢终f:“眼睛看好了,我也就放心了?!?/p>
小姨和王老五從章丘回來,發(fā)現(xiàn)我姥爺在家里的房梁上吊死了。
6
我小姨因為眼病耽擱,參加工作很晚,她到向陽飯店去上班的時候,已經(jīng)和王老五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她的兒子名叫謝東風。
向陽飯店是一家國營飯店,店面很大,在火車站廣場的最西頭。我小姨參加工作的時候,身份是“大集體”,她到國營的向陽飯店報到之后,立即就被店里的主任打入了另冊。主任說飯店一直想多一份經(jīng)營——賣茶葉蛋,既然我小姨從小就干這個,那么這個光榮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了小姨肩上。實際上主任是嫌棄我小姨眼睛有毛病,他讓小姨蹲在飯店門外賣茶葉蛋,說是門外亮堂,顧客遞給小姨錢的時候,小姨能夠看得清楚。
以前小姨賣茶葉蛋,腌蛋、煮蛋,都有我姥爺幫忙去做,現(xiàn)在小姨為公家做事,沒有人幫她這個忙了,這一切小姨都只能自己去做。雞蛋在采購、腌制、蒸煮的過程中,都會有破損,向陽飯店為小姨規(guī)定的雞蛋損耗是5%,也就是說,每兩斤雞蛋,允許小姨破損一兩。如果損耗超過了規(guī)定,由我小姨包賠;如果完全沒有損耗,節(jié)余出來的雞蛋則是我小姨當月的福利,但是這樣的情況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小姨的眼病治好之后,只能看三丈遠,三丈之內(nèi)也模模糊糊。她去供銷社采購生蛋,從來都不敢騎向陽飯店的公用自行車,怕自己眼神不好撞到人。小姨步行去供銷社,把采購的生蛋用擔子挑回來。向陽飯店沒有扁擔,我小姨把自己家里的扁擔拿過來用。她挑著擔子在大街上走,因為眼神不好,看路的時候弓著腰,抻著脖子,好像在路上找丟失的東西。那時候在濟南的街道上已經(jīng)看不到有人用扁擔挑著擔子走路了,小姨用扁擔挑著擔子走路,引來很多人圍觀。
有一次小姨用扁擔挑著擔子走路,讓一個騎自行車的路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了一下,結(jié)果,小姨剛剛買到手的20多斤生蛋全部磕碎在馬路上。小姨心疼那些磕碎的雞蛋,她立著手掌在馬路上刮,把粥樣的蛋清和蛋黃刮起來,捧在手心里。小姨想把這些流動著的碎雞蛋弄回家里去,就放掉碎雞蛋,把衣服的前襟折起來,打算把碎雞蛋兜在前襟里??墒堑人灯鹨路敖?,又沒有手去刮路面上的碎雞蛋了。小姨恨自己沒有長三只手,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之后,小姨坐在馬路上哭了,她的眼淚和鼻涕嘩嘩地往下流。
因為這件事,我小姨當月被扣掉了一半的工資。小姨的工資每個月是十七塊四毛三。
小姨蹲在向陽飯店門口賣茶葉蛋,冬天的時候手上還是長凍瘡。和小時候一樣,小姨手上的凍瘡不裂口子、不出血,但是潰爛、流黃水。有一天,火車站行李房的老劉送來了一盒上海牌蛤蜊油和一盒友誼牌雪花膏。老劉可能是怕遞到小姨手上小姨不接,或者是怕遞到小姨手上不妥當,他把這兩盒小東西放在了小姨盛放零錢的木盒子上。老劉說:“這是擦凍瘡的。”小姨看了看那兩樣?xùn)|西,心里說這東西我要是收下了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小姨這么想著,嘴里居然說了出來。小姨的聲音很小,但老劉還是聽見了。老劉說:“咋不合適?老哥給你的,有啥不合適的?”
這個老劉,每天下班都要經(jīng)過向陽飯店。老劉下班早,他經(jīng)過向陽飯店的時候小姨還在賣茶葉蛋。老劉經(jīng)過小姨身邊,有時候打個招呼,有時候不打招呼,只是點頭笑笑,要是小姨忙著,他就挺著脖子走過去了。極個別的時候,老劉也會買兩個茶葉蛋,揣回家給他的兒子吃。老劉送蛤蜊油和雪花膏的第二天,小姨看見老劉從三丈遠的地方走過來,臉忽然紅了一下,低下了頭。沒想到老劉走過去一丈遠,卻又退回來,對小姨說:“要是有吃茶葉蛋不給錢的主兒,你告訴我。”小姨愣了一下,撲哧笑出聲來。但是等到老劉走遠了,小姨又抹抹眼睛,掉了淚。
7
吃了茶葉蛋不給錢的主兒還是有,這也是每個月的損耗。吃蛋忘了給錢,走了之后又回來補上的人,小姨也遇到過一個。這事發(fā)生在一個春天里。那是一個年輕人,穿著海藍色的中山裝,戴著寬邊眼鏡,他回來的時候?qū)π∫陶f:“大姐,剛才我吃了兩個茶葉蛋,忘了給錢,對不起?!毙∫陶f:“我喊你了,你沒有聽見?!贝餮坨R的年輕人又說了一句:“大姐,對不起?!彼贸鲥X來,給了小姨。
戴眼鏡的年輕人走出去三丈遠,停了一停,又回來了。他問小姨說:“大姐,剛才你說的是普通話,對嗎?”小姨聽戴眼鏡的年輕人一口一個“大姐”地叫,就笑起來。小姨笑的時候微微噘起上嘴唇,露出金牙。小姨說:“那不叫普通話,那叫官話,也叫國語?!贝餮坨R的年輕人也笑起來,他說:“現(xiàn)在都叫普通話了,大姐說的話就是普通話?!贝餮坨R的年輕人咳了一聲,緊接著又說:“大姐的形象也很好?!毙∫搪牰怂脑?,他是在夸她長得好看。小姨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沒有接話。戴眼鏡的年輕人又說:“大姐,你愿意演電影嗎?”小姨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你說什么?”戴眼鏡的年輕人重復(fù)了一遍。小姨瞪大了眼睛:“我?演電影?”小姨還是難以相信,“你是說看電影吧?”戴眼鏡的年輕人說:“不是看電影,是演電影?!?/p>
演電影的事小姨最終也沒有相信,她認為那是戴眼鏡的年輕人給她開的一個玩笑,有文化的人開玩笑也顯得有文化。戴眼鏡的年輕人說了那句“不是看電影,是演電影”之后就走了,沒了下文。但這件事還是在小姨心里起了很大的波瀾,讓她難以平靜。一整天,小姨都有些發(fā)愣,喉嚨里總有咽不完的唾沫。有時候顧客過來買她的茶葉蛋,她都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晚上下班之后,天下起了小雨。小姨不想回家,想在雨中淋一淋自己。她離開火車站廣場,慢慢地走到了經(jīng)二路,又從經(jīng)二路走到了館驛街,在館驛街的一棵槐樹底下站了一個時辰。天黑了很久,小姨才從館驛街折返,回了家。
大約兩個月之后,有一天,火車站廣場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不僅僅是人多,也不僅僅是人聲鼎沸,是我小姨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陣式。實際上廣場上到底有多熱鬧、有怎樣的陣式,我小姨根本看不見,她只能看三丈遠,她是憑感覺知道廣場上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小姨問一個買茶葉蛋的人,那人說廣場上正在拍一部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大浪淘沙》。
小姨朝著廣場上感覺中人多的地方看,雖然她看不到那兒,但仍然看得兩眼發(fā)直。盯得時間長了,恍惚中有一個穿著海藍色中山裝、戴著寬邊眼鏡的年輕人從三丈遠的地方朝她走過來。小姨不相信這是真的,她覺得這是一個白日夢,因為自從第一次遇見戴眼鏡的年輕人之后,小姨多次在夢中見到過他。
實際上戴眼鏡的年輕人并沒有穿中山裝,那時候已經(jīng)到了夏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戴眼鏡的年輕人走到我小姨身邊,笑著說:“大姐,老遠地我就看見你了。”小姨盯著戴眼鏡的年輕人,皺了皺眉,瞇了瞇眼,她在確認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從夢里走出來的。戴眼鏡的年輕人笑著問:“大姐,你還認得我不?”
8
電影里的季節(jié)是春天。他們給小姨換了一件月白色的偏襟上衣,提著糨糊桶,腋下夾著寫好的標語,然后走入鏡頭。當小姨面對鏡頭的時候,他們讓小姨握緊拳頭,向上舉著,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然后,小姨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鏡頭,在火車站行李房的墻上刷糨糊,貼標語。
第一次走入鏡頭,小姨很緊張,也很羞澀,她猶疑著,試探著,腳步細碎,提著糨糊桶和夾著標語的兩只胳膊,小臂摩挲開了,樣子像是走在冰面上。他們讓小姨退回去,重新走入鏡頭。小姨又走了一次,還是像走在冰面上。他們說,如果小姨第三次走入鏡頭還是這樣的話,他們就換人了。這時候戴眼鏡的年輕人跑到小姨身邊,告訴小姨一個竅門,他讓小姨走入鏡頭的時候,就像是走進了自己家堂屋當門;往行李房的墻上貼標語的時候,就像是往自己家屋門上貼春聯(lián)。他這么一說,小姨就不緊張了。喊完口號,貼完標語,小姨的電影就演完了。小姨覺得演電影很容易,同時她也覺得很神奇。
小姨開始想象,這部名叫《大浪淘沙》的電影在電影院放映的時候,會是個什么樣子,自己在電影中又會是個什么樣子。這樣的想象,在小姨的腦子里持續(xù)了15年。15年之后,在光明電影院第一排正中間的觀眾席上,小姨一個人影影綽綽地看完了這部電影。在電影中,他們刪掉了小姨高舉拳頭、呼喊口號的鏡頭,只保留了在火車站行李房的墻上刷糨糊、貼標語的鏡頭。盡管小姨眼神不好,盡管電影中只有小姨一個背影,而且一閃就過去了,但小姨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自己。不過那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記得小姨演電影這件事了。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小姨剛剛喊過口號、貼過標語之后,所有在火車站廣場工作的人都知道了,甚至于連一些在廣場上滯留的旅客也知道了這件事。小姨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過來跟小姨打個招呼,有的人還會湊近小姨的臉看一看,像是要從小姨的臉上看出花兒來。有些人臉面薄,站在離小姨三丈遠的地方指指小姨,再小聲說點兒什么。小姨看不見他們,但能感覺到。他們說的大意是:看看,就是她,那個鑲著一顆金牙、說普通話、賣茶葉蛋的女人,她演過電影;不過呢,她的眼神不好,只能看三丈遠。
向陽飯店的主任也對小姨轉(zhuǎn)變了看法,他覺得小姨茶葉蛋賣得好,還能被拍電影的人看上,是有些能耐的,也為向陽飯店爭了光,添了彩。那幾天主任看見小姨就說:“謝海棠,沒看出來啊,你還有兩把刷子咧?!敝魅闻鷾剩院笪倚∫堂總€月可以從店里多領(lǐng)一副白線手套,茶葉蛋的損耗呢,也從5%提高到6%;另外,主任按程序上報,為小姨提了半級工資。小姨的工資從十七塊四毛三提高到了二十塊九毛三。
小姨沒有文化,不知道電影的制作和審查過程,她以為拍了電影之后,緊接著就會從電影院里放映出來。小姨更不知道,《大浪淘沙》剛剛制作完成就被查封,直到十多年之后才公開放映。隔了沒幾天,小姨就到離家最近的光明電影院去打問,有沒有一部名叫《大浪淘沙》的電影要放映。人家告訴她沒有這部電影要放映,放映的是別的電影。小姨很失望。但失望歸失望,有別的電影,小姨也會買一張票進去看。她買第一排的票,第一排座位離銀幕兩丈遠,她影影綽綽能看得見。
隔三岔五地,小姨就去光明電影院看電影。每一次,小姨都要問賣票的姑娘有沒有一部名叫《大浪淘沙》的電影要放映。一段時間之后賣票的姑娘認識她了,只要她往賣票的窗口一站,還沒等開口問,姑娘就會搶先告訴她說:“姐,沒有《大浪淘沙》要放映?!?/p>
小姨看電影,不帶王老五,也不帶兒子謝東風,她一個人去,讓王老五在家看孩子。通常,小姨早上先到光明電影院排隊,買好晚場票,再去上班;晚上下班后,小姨先回家吃王老五做好的晚飯,晚飯后去看電影。如果光明電影院沒有新電影放映,而別的電影院,比如說火車站西邊的軍人電影院、大觀園里的東方紅電影院來了新電影,小姨也是先早上買票,晚上再去看。離家比較遠的電影院,比如新市場的勝利電影院、南門外的新華電影院、西門外的中國電影院,小姨則支使王老五早上去買晚場票。到這些比較遠的電影院看電影,小姨去的時候王老五要騎著自行車送,看完電影王老五還要把小姨接回來。
王老五力氣大,吃得多,小姨從來沒有嫌棄過他。小姨看電影,王老五也不說什么。王老五從倒插門來到小姨家那天起,就對小姨百依百順,小姨讓他去東他不去西,讓他攆狗他不攆雞。小姨一個月至少要看10場電影,光電影票就會花去兩塊錢,虧掉的這兩塊錢,王老五出門打零工多下力,再掙回來。
9
我小姨看電影看了15年,直到《大浪淘沙》在濟南各大影院公映,她在光明電影院第一排正中間的觀眾席上看到自己刷糨糊、貼標語的背影。從那天開始,小姨再也不看電影了。這一年,小姨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事情出在小姨20歲的兒子謝東風身上。
謝東風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待業(yè)兩年,無事可干閑出了毛病,老是在街上和人打架。這年夏天,謝東風在桿石橋和人打架,用磚頭敲碎了一個青年的腦殼。到了年底,謝東風被判了無期徒刑,關(guān)押在山東省監(jiān)獄。當時的山東省監(jiān)獄還有一個名字,叫“山東省地方國營濟南生建汽車修配廠”?;疖囌緩V場相熟的人,偶爾會向我小姨問起謝東風的事,小姨就會說謝東風在“生建修配廠”。小姨說這話的口氣好像謝東風在“生建修配廠”上班,每個月還掙不少工資。
有一天,火車站行李房的老劉在向陽飯店門口停下來,也問起了謝東風的事,他問小姨,謝東風在哪一個“生建修配廠”,因為被稱為“生建修配廠”的廠子很多,在菏澤有一個,在滕州也有一個。老劉問:“是不是東郊那個生建廠?”小姨說:“是呢。”老劉又問:“他還好不?”小姨說:“是呢?!崩蟿@了一口氣,說:“東郊這個好,近便?!毙∫陶f:“是呢?!崩蟿⒃谛∫躺磉呌终玖艘粫海筒宦暡豁懙仉x開了。
每個月有一天的探監(jiān)時間,到了這一天,小姨就會向向陽飯店請假,和王老五一起去“生建修配廠”看謝東風?!吧ㄐ夼鋸S”在東郊外的工業(yè)南路,小姨和王老五去那里,要先坐3路車到解放橋,再換乘8路車到工業(yè)北路的王舍人鎮(zhèn)下車,然后沿著工業(yè)南路往南步行兩公里,才能看到“生建修配廠”的大門。這一路,小姨和王老五要花掉兩個小時。
到了之后,小姨和王老五領(lǐng)到探視單,還要在一座大房子里等。等的時間短的話,一般是半個小時;但也常常要等兩個小時以上。小姨和王老五與謝風東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時間只有20分鐘,他們中間還隔著特制的鐵窗。這20分鐘,三個人基本上都不說話,主要是謝東風吃東西。小姨帶來的一般都是幾個茶葉蛋,或者是油炸綠豆丸子。謝東風等不及,在探視室里就吃起來了。謝東風吃東西的時候,小姨從鐵窗伸手過去,想摸一摸他的臉,或者摸他的脖子。但是小姨的胳膊沒有那么長,謝東風的臉又不愿意湊過來,每一次小姨都摸不著。吃完東西,謝東風抹抹嘴,對小姨和王老五說:“回去吧,你們回去吧?!焙芏鄷r候20分鐘的時間并沒有用完,小姨和王老五就被謝東風從探視室里攆出來。臨分手,小姨總是會說一句話:“好好勞動,爭取把無期改成有期?!?/p>
又到了探監(jiān)時間,前一天夜里,小姨在鉆進被窩前,問王老五:“你說咱們東風什么時候能出來?”王老五嘆了口氣說:“不是無期嗎?”小姨又問:“你說咱們東風在那里挨餓不挨餓?”王老五說:“他說不挨餓呢?!毙∫陶f:“我覺得他挨餓?!蓖趵衔逭f:“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會讓挨餓的。”睡下很長時間了,小姨又說:“明天我不吃飯了?!?/p>
小姨和王老五去一趟“生建修配廠”,往往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兩個人一整天都不吃飯。
10
后來允許個體經(jīng)營了,我小姨是向陽飯店第一個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的人。小姨重新回到火車站廣場東頭的那棵老榆樹底下,擺攤經(jīng)營茶葉蛋和熱豆?jié){。小姨年齡大了,王老五不讓小姨再用扁擔挑著擔子,而是為小姨買了一輛小型的三輪車。
三輪車上也不放陶罐了,換成兩只大鋁鍋。一只鋁鍋里盛滿了茶葉蛋,另一只鋁鍋里盛滿了熱豆?jié){。還有一只燒蜂窩煤的爐子。到了廣場,小姨把盛豆?jié){的鋁鍋放在爐子上,保持豆?jié){的溫度;如果茶葉蛋放涼了,小姨再把盛茶葉蛋的鋁鍋放在爐子上。三輪車上還放著三個馬扎,一個是小姨坐的,另兩個給顧客坐。
小姨坐在馬扎上,開始吆喝:“茶葉蛋咧——熱豆?jié){——!”小姨的聲音很小,和她小時候一樣,像是蚊子嗡嗡。小姨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吆喝過茶葉蛋和熱豆?jié){了。小姨在向陽飯店的時候,從不吆喝,只在門口坐著,現(xiàn)在這么一吆喝,她就覺得有些口生,嗓子里像是塞著一團棉花。
這一年秋天,下著綿綿細雨,我小姨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
那天下雨之后,王老五為小姨送來了大雨傘,到了天黑之后又過來接她。事情發(fā)生在王老五送雨傘回去之后。小姨坐在雨傘下面的馬扎上,有一只楊樹葉子大小的烏龜正要從小姨的腳邊爬過去。地上有一些雨水,小烏龜爬動的時候顯得猶疑不定。小姨哈下腰,把小烏龜捧在了手心里,仔細地盯著它看。小烏龜居然也盯著小姨看。有一瞬間,小姨的心恍惚凌亂了,莫名其妙地,她覺得這只小烏龜認識她。
生意忙起來,小姨想找一個暫時存放小烏龜?shù)牡胤?。小姨四下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在她的攤子后面,靠近墻根的地方,有一塊青石板斷掉了蒲扇大小的一塊。青石板斷掉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片水洼。小姨把小烏龜放在水洼里。小烏龜進了水洼之后,游了一圈,又伸出頭來看了小姨一眼。小姨在水洼旁蹲了一會兒,然后,她把躺在一旁的斷石板搬回來,嚴絲合縫地扣在水洼上面,這樣就把小烏龜蓋住了。小姨說:“你待一會兒,我領(lǐng)你回家?!毙∫檀蛩愕鹊教旌谑諗偟臅r候,把小烏龜帶回家里去,養(yǎng)起來。
天黑下來,雨下得緊了。王老五過來幫小姨收攤,兩個人推著三輪車回家,小姨心里有些失落,身上也不舒服,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記起把小烏龜忘在廣場上了?;氐郊依?,小姨就開始發(fā)高燒。高燒持續(xù)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小姨感覺清爽了一些,才想起她把小烏龜忘在廣場上那片水洼里了。不過,她又想,她用石板把小烏龜蓋住了,它應(yīng)該還在。胡亂扒拉了兩口飯,小姨就慌忙跑向火車站廣場,去找小烏龜。一到廣場,小姨卻覺得有些異樣,整個廣場都鋪上了新的水泥。那塊蓋著小烏龜?shù)氖澹粯右脖凰嗌w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小姨問和她一起擺攤的人,火車站的人在鋪水泥的時候,是把石板清理掉了呢,還是把石板封在了水泥下面?那些人告訴她說,他們是把石板封在了水泥下面。這樣小姨就知道,小烏龜還在,它被水泥封在地下那個狹小的空間里了。小姨蹲在那片曾經(jīng)的水洼邊,她的手摸了摸水泥,又用指頭摳了摳水泥。水泥已經(jīng)變得堅硬,她的指甲只在水泥上面劃出幾道淺淺的白印子。
小姨坐在水泥地上,開始哭,鼻涕和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有幾個相熟的人過來問小姨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哭得這樣傷心。小姨不說話,只是沒完沒了地哭著。
小姨從來不說,沒有人知道小姨遇到了這樣的事。小姨回到家里,對王老五也不說。小姨的飯量減小了,睡眠也少了很多,沒事坐著的時候眼睛也有些失神。和很多年前遇到事情的時候一樣,小姨會在半夜里突然醒來,呆呆地坐著。王老五認為小姨可能是生病了,他勸小姨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但是小姨死活不肯去。
過了幾天,小姨再次蹲在那個地方用指頭摳水泥的時候,在那片水泥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條縫隙。縫隙出現(xiàn)在水泥面與墻體之間,大約有一毫米寬。小姨堅信這道縫隙與小烏龜待著的那片空間是相通的。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小姨悲喜交集,嗓子里發(fā)出幾陣悠長綿延的嗚嗚聲,連小姨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笑呢,還是在哭。
從那天開始,除了自己一整天不吃飯的那個日子,小姨都會去做一件事,就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往墻根那道窄窄的縫隙里塞幾根線一樣細的雞蛋花,然后再用甜豆?jié){把雞蛋花沖下去。小姨做這些,嘴里還有話說。小姨一邊做,一邊說:“吃吧——吃吧!”小姨說話的時候,腦子里會出現(xiàn)某個念頭。如果小姨覺得小烏龜早已經(jīng)死掉了,她就會哭一陣子;如果小姨覺得小烏龜還活著,她的嗓子里就會發(fā)出一陣悠長綿延的嗚嗚聲。
11
濟南火車站拆除那一年,我小姨63歲。剛剛到了夏天,有人過來通知大家,要廣場上擺攤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全部收攤回家,因為一個星期之后,拆除火車站的施工隊就要動工了。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小姨哭了一個下午。
當天,小姨收攤晚了一會兒,她推著三輪車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小姨雙腿沉沉的,心里也沉沉的,覺得回家的路比平時遠了很多。小姨眼神不好,只能看三丈遠,到了晚上,她連三丈遠也看不到了。路兩旁的高大建筑小姨看不見,她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一些亮著射燈的店鋪,但那些模模糊糊的店鋪卻越來越顯得陌生,甚至于身邊的各種聲音也是陌生的。
走了兩條街,小姨心里突然明白,她又找不到家了。這樣的事以前發(fā)生過幾次,每一次都是靠著別人的幫助小姨才回到家里的。小姨記得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她心里很恐懼,她像一個剛剛來到濟南的外地人一樣問人家:“請問,官扎營五路巷怎么走?。俊比思腋嬖V了她去官扎營五路巷的路線,但這對小姨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這個路線她要三丈遠三丈遠地去丈量,丈量一陣子,小姨就又迷糊了。小姨再問人家,然后再三丈遠三丈遠地去丈量,很久之后她才能回到家里。
小姨推著三輪車又走了兩條街,開始問別人官扎營五路巷怎么走。這一天有些奇怪,小姨問的第一個人居然不知道官扎營這個地名,第二個人則說:“官扎營五路巷?不是已經(jīng)拆遷了嗎?”小姨有些生氣:“怎么拆遷了呢?我好好地在那里住著,我的家就在那里,你怎么說拆遷了呢?”小姨干脆不問官扎營了,問火車站。沒想到這個人卻說:“火車站?火車站不是已經(jīng)拆遷了嗎?”小姨被這個人氣哭了,流著淚,流著鼻涕,她索性不再問別人了,推著三輪車走,一直走到五公里之外的洪家樓。
小姨是凌晨被警察送回家的,那時候王老五已經(jīng)找了小姨一整夜。王老五很害怕,第二天他說什么都不讓小姨再去火車站廣場擺攤了,反正離火車站拆遷還有五六天的時間;聽說火車站改建需要三年的時間,王老五下了決心,三年之后,他也不會讓小姨到火車站廣場去擺攤了。王老五在家里守著小姨,不讓她出門。
六天之后,也就是1992年7月1日,濟南老火車站拆除這一天,我小姨再次走失。小姨是一大早出的門,王老五還在睡覺,他發(fā)現(xiàn)小姨不在,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火車站廣場。
王老五看到了被拆得零亂的火車站,他很快又在被掀掉了水泥和石板的廣場上遇到了一個曾和小姨一起擺攤的大媽,王老五問人家:“老妹妹,你看見我家謝海棠了沒?”大媽說:“我剛剛看見她了,她站在我跟前,嘿嘿笑了兩聲?!钡@個大媽卻沒有注意到小姨的去向。到了下午,王老五又遇到了一個曾和小姨一起擺攤的年輕女人,他問人家:“小妹妹,你看見我家謝海棠了沒?”年輕女人說:“上午我看見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沒有說話,嘿嘿笑了兩聲就走了?!边@個年輕女人也沒有注意到小姨的去向。
12
王老五找我小姨找了好多天,他的腿都走腫了。他設(shè)想了小姨可能走失的所有地方,甚至連東郊的“生建修配廠”接待室也算在內(nèi),然后一一地去尋找,卻沒有一點兒結(jié)果。過了一些天,王老五又回到了火車站廣場,他在那里遇到了行李房的退休工人老劉。老劉像一條老狗一樣在地上蹲著,望著已經(jīng)拆掉的火車站發(fā)呆。王老五走過去,問老劉:“老哥哥,前幾天你看見我家謝海棠了沒?”老劉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說:“怎么的?我老妹妹走丟了?”王老五說:“是呢?!崩蟿⒉嬷剞D(zhuǎn)了兩個圈子。老劉說:“前幾天我看見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沒有說話,嘿嘿笑了兩聲就走了?!蓖趵衔鍐枺骸澳撬推綍r有什么不一樣嗎?”老劉托著下巴,回憶說:“她嘿嘿地笑,手里托著一個塑料魚缸,魚缸里面有半缸子清水,里面有一只烏龜……”
接下來,老劉幫王老五設(shè)想我小姨可能走失的各種各樣的地方,然后再設(shè)想各種各樣尋找她的辦法。老劉說著說著,卻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陣子,老劉問王老五:“老五兄弟,你說,老妹妹會不會去坐火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