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衍宗
柔凈的晨曦散漫開來,遠(yuǎn)處的田疇影影綽綽,依著慣性,信步荒徑,跋陟山野。擇一幽僻處,斂裾下蹲,觀看巖下那一泓泉水汩汩地流淌。來到近前的曲折處,泉水優(yōu)雅一拐,匯成一汪,水光瀲滟。探身凝望,水韻籠煙,似乎有什么東西緩緩地從心底釋出,流嵐相與嬉,舒朗的臉面已是搖曳生姿。許是山光映襯的緣故,人面、野花、青天、白云、飛鳥漸漸地融為一體,乍一看,猶如銀幕炫然,那些年少的鏡像迭映,幻境流麗,緒思縹緲。偶爾,松風(fēng)吹著口哨,穿林梢,過草地,一路招蜂惹蝶;山花噼啪作響、次第盛開,在無人之境言笑晏晏,抑或囈語迷離;鷓鴣也不甘寂寞,在草叢跳躍,不時傳來嘹亮的啼鳴;而螞蟻沿著葉脈、枝干攀援,不時地左眄右睞,窸窸窣窣,襯得環(huán)境愈發(fā)幽靜——那正是我喜歡的氛圍。
我所喜歡的那一汪山泉清清潺潺,周遭氣候宜人,沒有地質(zhì)災(zāi)害的脅迫,也不見推土機的打攪,有的只是它逢人便絮絮地訴說著植被的良好:茅草忽忽地長,蕨菜綰著唐朝樣式的青髻,鐵芒萁的葉子紛披,桫欏挺著腰桿矗立了千年萬年,竹子系著晉朝風(fēng)范的裙子在霧靄中翩然……耳之所聞,目之所及,盡是盎然的生機;那豐茂的樹高矮疏密純?nèi)巫匀?,連綠意也任由摛鋪,單棵的自成風(fēng)景,連片的已然構(gòu)成廣柔的世界,足以安放竹林七賢的陋室、七個小矮人的居所、文人墨客向往的桃花源;石頭或臥或聳、或隱或顯、或凌亂或規(guī)整,或碩大或瘦小,都是那么安穩(wěn)、恬然、溫潤,一心一意過著自己的日子——這也是我喜歡的姿態(tài)。
清泉汩汩地流淌,憑藉大自然的眷顧和人類的悉心呵護,終于流淌成你我皆大歡喜的模樣。三兩瓣蘭花在水面招搖,繽紛的泉水一路蜿蜒,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一縷縷馨香。最適宜在這個時候舀一壺滯留花容月貌的泉水,點燃干枯的松葉香樟,在薪火殷紅時,沏一杯茶,一個人慢慢地喝、細(xì)細(xì)地品。當(dāng)黃鸝鳥唱起婉約的歌,袒露的心純凈如處子。
喜歡那一汪清泉。那篤定是鄉(xiāng)野的,沒有漂白粉的味道,也不是那么馴良。率意而為,泉水從春天流到冬天,從山頭流到田間地頭,漫過時光的柵欄,直抵我的心頭。泉水流經(jīng)青石板,帶來遠(yuǎn)古的信息、地心的溫暖、有益身心健康的礦物質(zhì);泉水流經(jīng)土壤,帶來動植物饋贈的菁華、歲月醞釀的瓊漿玉液;泉水所到之處,梵音陣陣,書聲瑯瑯,俠影憧憧,還有牧童的笛聲、浣衣婦的竊竊私語、紅男綠女的激情獻(xiàn)演;泉水所到之處,繁花似錦,燕子呢喃,樹影婆娑,蜂飛蝶舞……人類社會和大自然的動靜隨著一泓清泉,款款而至。然而,清洌洌的泉水,藏著掖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實在高深莫測!泉聲咿呀,我似乎覺察其中蘊有次聲波——是地球脈動,抑或氣候變幻?是大象在求偶,抑或老虎在尋歡?是種子在訴求,抑或小草在吟唱?能力所限,這些問題于我而言大抵無解。我不禁惶惶然,備感知識的匱乏,而那一汪清泉不管不顧地流淌,依然在刷存在感。
我突然覺得,清澈如泉者,尚且參不透,在這個多維的世界走動,我又能做啥呢?
懊喪是必然的,然而,面對那一汪清泉,初衷不能改呀!此去的日子,我依然喜歡就著暖陽朗月,松下品茗。一個人也好,三五成群的也罷,那泉聲水影、溫黁氣氛,猶使我凡塵洗卻,淡然如水。待那蝌蚪游過,我便沿著它的來時路,尋那一座古剎,在鐘聲響起時陶然。待月色朦朧,澗邊獨立,聽一曲《二泉映月》,在憂傷而又意境深邃的旋律中回眸。待繁華落盡,執(zhí)卷沉吟“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然后擇一個雨后初霽的日子,負(fù)笈遠(yuǎn)行。待花繁果碩、稻花飄香時節(jié),歸來,在我所喜歡的那一汪泉邊,撫一曲《流水》,讓心歸于寧靜。
(常朔摘自《閩南日報》2016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