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男孩兒伏在滑板車上緩慢前行。沒有名字的旅館悄悄縮向身后。
今天很奇怪。男孩兒感覺心里塞著團破麻,堵得難受。他停下滑板車,回頭看了看,仍然沒有女孩兒的身影。“月牙!”他悄悄嘟囔了聲,趕緊閉了嘴。他不知道女孩兒的真實名字,所有人的名字都是臨時的。女孩兒喜歡笑,眼睛瞇起來像月牙兒,他就叫她月牙,女孩兒便咯咯咯地笑。她的笑聲有敲鈴的余音,通過耳膜潤到他心里。他們有時偷偷私會,這有點兒奢侈了,所以,每次見面的時間都是以秒計算的,但男孩兒很知足。就在不久前,男孩兒還吻過女孩兒的眼睛和嘴角。那是個晚上,在衛(wèi)生間,男孩兒用碩大的手抱住了女孩兒的頭,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月光般掠過。女孩兒嘟著嘴唇,碰了碰男孩兒的眼睛,吻了他側(cè)臉流血的傷口。接著,女孩兒推開他,迅速逃開了。男孩兒的傷疤是因為女孩兒。傍晚,那個讓人惡心的女老板,拎著板凳腿砸向女孩兒時,男孩兒正巧碰上,他快速移動著滑板車,團身護住了女孩兒。板凳腿上有個帶尖的東西,劃破了男孩兒的側(cè)臉,可是男孩兒并沒有感覺到疼。
“這里真他媽的像個監(jiān)牢呀!”男孩兒心里說著,瞥了眼旅館大門。
半閉著的旅館大門紅漆斑駁。說是旅館,其實沒有招牌沒有名兒,外面看上去像個農(nóng)家院。院子還有個后門,但沒見開過。里面,其實就是用工廠倉庫改建的十幾間房。倉庫大門小得同時過不去兩個人,房間分布在走廊兩側(cè),東側(cè)衛(wèi)生間倒是分了男女,但水管時好時壞,總也沖不干凈,尿騷味兒在走廊里來回亂竄。屋前屋后種著幾棵楊樹,風(fēng)吹得葉子嘩啦啦地響。四周院墻頂上覆著水泥,上面插著閃著寒光的尖玻璃。大門一般情況下都閉著,看門老頭兒的眼神冷得像冰。
“都幾點了,她還不起床,真懶呀!”男孩兒突然心里很空曠。
“看什么看,抓緊走!”背后的聲音,棒子般砸了過來。
“狗日的!”男孩兒心里暗暗罵了聲,但聲音卡在牙縫里,沒有發(fā)出來。他努力咀嚼了幾下,似乎把聲音嚼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男孩兒乜了眼邱老板,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下。他心里一哆嗦,接著用力點了點頭,扭身往前滑行了。
街還是這條老街,人還是這批人,沒什么變化。昨晚剛下了小雨,地皮濕漉漉的,金屬輪與柏油路摩擦出奇怪的聲響。現(xiàn)在,男孩兒整個人是趴在滑板車上的。男孩兒想著女孩兒的樣兒,就開始咧嘴笑,她害羞的樣子挺逗人的。男孩兒忽然感覺自己英勇無比,像個魔術(shù)大師,“無影腿”藏在路里面,上身貼著地面弓著腰走路。什么水泥呀路面啊,他都能從里面趟著走。滑板車是特制的,曾經(jīng)換過幾次,板子在加長,男孩兒在不斷長高嘛?,F(xiàn)在的滑板車是鐵的,他剛好能趴在上面。其實,用不了太長的板兒。他一個半截人兒,雙腿缺失,空蕩的灰褲腿扎起來,系到大腿根部。男孩兒上身是裸著的,他最近一直在清洗上面的黑油泥,這些破東西在身上似乎永遠也搓不掉。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干,就像那個女孩兒月牙,最近常洗臉“漂亮沒夠”一樣。倉庫的衛(wèi)生間里有兩個水管,安裝得很低,就是為他們這些人準(zhǔn)備的。月牙沒有胳膊,走路有些弓腰,向前探著身子,似乎隨時要趴下。但女孩兒的腳很神奇,那雙腳會縫衣服、會寫字,像男孩兒的手一樣粗壯。他看到她,就有些心疼,讓她走路當(dāng)心些。女孩兒對男孩兒的關(guān)心,裝得很詫異,但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咯咯咯地笑。女孩兒洗臉的時候,會坐在地上,伸出一只腳沾點兒水,往臉上抹。她洗臉的動作熟練但滑稽,像盤起來的一只燒雞。洗完臉的女孩兒忽然變得漂亮,眼睛也大,很深很清澈的樣子。她會轉(zhuǎn)頭看著旁邊的他笑。他也會咧開嘴笑,搓身體的力道便更足了。
他們認(rèn)識好幾個月了。女孩兒還有些神秘,幾天前她在院子里突然對他說:“我聽懂了,樹上的麻雀在說話!”
“它們說的什么?”男孩兒抬頭向樹上望了望,問女孩兒。
“不告訴你,中不?”女孩兒說著說著臉就紅了。
這些天,男孩兒一直在想女孩兒說的話?!奥槿高€會說話?”男孩兒邊向前爬邊嘟囔。
男孩兒的身上臉上都很黑,用邱老板的話說,是非洲的雜種!女孩兒的老板姓楊,一個胖胖的長發(fā)女人。胖女人占的空間大,她到哪兒,就會把哪兒的陽光擠走。最近,老邱和胖女人住到了一起。他們那個房間里,晚上常傳出胖女人哼哼吱吱豬仔般的叫聲,一會兒,老邱就鼾聲如雷。這是男孩兒最希望聽到的。男孩兒住的地方,和女孩兒隔著幾個房間,走廊的地板深夜有些涼,可男孩兒的心里滾燙。半夜假裝上廁所,男孩兒路過女孩兒房間時,就會停一下,然后輕輕咳一聲。他在衛(wèi)生間等著,過一會兒,女孩兒就會溜出來。
男孩兒向前爬了一陣兒,停了停,又回頭看了看。沒有名字的旅館,已經(jīng)看不到了。
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瘦得像油條。已聽不到蟬聲,太陽還沒出來,東方天空的大團灰白中,呈現(xiàn)著模糊的紅。賣早餐的小販,撩起大團的煙霧,包子、油條的混合香氣,夾雜著下水道味兒四處沖撞。雖已習(xí)慣多年早餐只有個饅頭,男孩兒還是努力直起身,吸了吸鼻子,這些香氣算是早餐的作料了。中午在街上不回去,午餐呢,老邱會給塊餅。晚餐吃碗面條兒,老邱和胖女人輪換著用蜂窩爐子做飯。男孩兒當(dāng)然吃不上菜,老邱把錢看得比他親爹還重要。幸運的時候,男孩兒能喝點兒菜湯兒。
男孩兒立住停了停。他還算幸運的,因為畢竟有屁股,左右大腿根還剩一小截兒,這能讓他保持平衡。
“快點兒滾!燒雞?!庇腥碎_始訓(xùn)斥他。
男孩兒恨透了路邊的小販們。他努了努嘴,恨恨地罵了聲:“娘的?!钡曇糍N著地皮被風(fēng)吹跑了。說實話,男孩兒像極了精心捆扎的燒雞,身上多處用繩子捆扎住,脖子上還掛著個臟兮兮的帆布兜兒,里面的搪瓷缸和硬幣發(fā)出不老實的窸窣聲響。男孩兒兒叉開雙手,在空氣中夸張地伸了個懶腰。他的手掌異常粗大,有層厚厚的老繭。但是,他的手接著就死人般垂了下來。
男孩兒想說:“老子有名字!”但是他沒有說。男孩兒叫史發(fā)祥,家里有弟弟、哥哥和爹娘。奶奶眼睛不好,他常在奶奶眼皮底下偷東西吃。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喜歡打架和逃學(xué)。后來就被人拐走了。男孩兒常努力想這些事兒,但他感覺又實在想不起什么。再后來,男孩兒姓過張,姓過王,這幾個月他突然又姓邱了。這個姓邱的老板,花八千塊錢買下了他。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交易是他眼睜睜看到的,就是在那個沒有名字的旅館完成的。邱老板讓他喊爸爸,還給他起了個好名兒——邱雨滴,他知道這是應(yīng)付警察的把戲。
遠處的眼睛,在炙烤著男孩的后背,男孩兒能感覺得到。
滑板車像條小船,他的兩只手是船槳,水般的風(fēng)灌滿街道。自行車、電動車逐漸多起來,在他身邊快速閃過。偶有行人的腳在他身邊停停,待一會兒,又快速前行了。有男人的、女人的甚至小孩兒的腳。一片片好看的鞋子,在男孩兒眼前晃來晃去,但他懶得抬頭看他們。他只想快點兒到達醫(yī)院那個破地方,盡快完成任務(wù)回去。
他滑行節(jié)奏感強,雙手左右開弓。女孩兒月牙似乎在前面等他呢。
男孩兒的任務(wù),當(dāng)然是討錢。邱老板說,每天最少要討到三百元。
男孩兒開始用粉筆寫字,他在柏油路人行道邊上寫了一大片字:“我叫邱雨滴,自幼患病,雙腿截肢,無錢看病,求好心人賞個飯錢。”男孩兒兒原來是不需要寫字的,每天也能要到幾百元。搪瓷缸里的錢多了,他就抓起來放進書包里。缸子不能空,里面始終保持著幾塊錢的零錢和硬幣,這叫“引錢”,和中藥引子一樣??墒?,錢越來越難要,也需要不斷想新招兒。邱老板腦瓜靈光,教他寫字。男孩兒認(rèn)識一些字,但想寫好不容易。男孩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學(xué),比著報紙上的標(biāo)準(zhǔn)字體寫。寫不好邱老板就用針扎他,不給他飯吃,拿木板子打他。邱老板對男孩兒說:“只要能要來錢,叫你喊爹、吃屎,你都得干!”
男孩兒就是在練字的時候認(rèn)識了女孩兒。幾個月前的那天晚上,男孩兒趴在后院的石灰板上,反復(fù)練習(xí)邱老板編好的幾句話。月亮是燈,石灰板是紙。夜風(fēng)鉆進男孩兒露著棉花的黑襖袖,吹進他的骨頭縫里。男孩兒寫下“雨滴”,手就有點兒哆嗦了。“你寫得真好看!”背后突然出現(xiàn)了個女孩兒,穿著運動服。男孩兒轉(zhuǎn)頭看了看她,女孩兒笑了笑。女孩兒圓臉,笑起來嘴角向上翹著,長得很喜慶。男孩兒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寫。男孩兒喜歡“雨滴”這個名字。后來,男孩兒就聽見女孩兒在抽搐。男孩兒又扭頭看了看她,女孩兒臉上明晃晃的,上面飄著很多月亮的光。那天晚上,男孩兒失眠了,女孩兒空蕩的上衣袖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動。
認(rèn)識女孩兒后,男孩兒碰到她,總盯著她看。女孩兒也在偷偷看他。他發(fā)現(xiàn)女孩兒眼睛里有清水樣的東西。有天晚上,男孩兒沒討夠錢,在后院被罰站,他遇到了同樣挨罰的月牙。天很冷,石灰板尸體一樣躺在那兒,他們哆嗦著在冷空氣中硬挺著。后來,他們開始哭。男孩兒在這邊哭,女孩兒在那邊哭。月牙兒升起來,在天上朝著他們笑。后來,他們都不哭了。
女孩兒問:“你多大了?!?/p>
男孩兒說:“十七了?!?/p>
女孩兒說:“我比你大一歲,叫我姐姐吧?!?/p>
男孩兒歪頭看天上的月牙兒,說:“我以后叫你月牙吧?!?/p>
月光涂在女孩兒臉上,她一直在咯咯咯地笑。從那以后,男孩兒就叫她月牙了。
“媽的,別說話!”那個堅硬的聲音,刺破夜色傳了過來。
男孩兒想到邱老板,渾身就哆嗦。老邱這個狗日的,比原來的老板更狠,治人的法兒更多——扇耳光,用樹枝抽,煙頭燙,使勁扭臉,不給飯吃,罰站……同屋的“歪脖”頂了他兩句,他就掏出他那個臟東西,往“歪脖”臉上撒尿。更可恨的是,邱老板讓逃跑的“驢長臉”吃大便,還挑了他的腳筋。
邱老板說:“每天討不夠錢,就打死你!”他還說,“你個小狗日的,殘廢得越狠,就越值錢,也更容易要到錢!”
男孩兒扭著身子,開始在柏油路上用力寫字。男孩兒越是想女孩兒,就越用力寫,字兒也更有勁兒,粉筆頭都快被摁斷了。女孩兒的笑和空中的月牙兒,總在男孩兒眼前飄過。這當(dāng)兒,不知道女孩兒在哪里呢?她一定在另一個街口,給人磕頭吧。
很多人圍著看,大家都說,這小孩兒寫的字怪好看哩。男孩兒又看到一大片各種各樣的腳和漂亮的鞋子。男孩兒寫完字就開始磕頭。男孩兒忽然感覺很餓,肚子嘰里咕嚕響。男孩兒?;孟胫?,搪瓷缸里盛著滿滿一缸子大肥肉,他會端給女孩兒吃。女孩兒好久前告訴男孩兒,她想吃肉了,做夢都流口水。邱老板答應(yīng)他,只要討到五百、一千,就賞他頓肉吃。男孩兒想著想著就使勁兒磕頭。他的額頭一層土灰,甚至出現(xiàn)了斑斑血跡,火燒火燎地疼。
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那是街對面的老邱。
男孩兒知道老邱的那些把戲,他也在討錢,背著個布兜兒,說是來看病,錢被偷了。老邱笑起來顯得很和善,瞇著的小眼睛藏進滿臉的皺紋里,很像農(nóng)村來看病的老頭兒。“歪脖”和“驢長臉”會在附近路口討錢,老邱便在這附近徘徊。
男孩兒想過逃跑,他甚至鼓動 “驢長臉”逃跑。男孩兒也想跟著跑,他有一陣子天天在想。但是,往哪里跑,能上哪里去呢?可是,老邱按照慣例“審問”他時,男孩兒又報告了。邱老板讓他當(dāng)“內(nèi)奸”,男孩兒不敢不干。接著,發(fā)生了很恐懼的事情,“驢長臉”的腳筋被老邱挑斷了,血流了一地。后來,“驢長臉”常半夜大叫著坐起來,雙手亂舞。
男孩兒想著想著,就扭自己的臉和身子,扭得生疼。
這天,男孩兒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邱老板提前收走了男孩兒討的錢,命令他再待會兒。那天總共討的錢不多,也就百十塊錢,但邱老板破天荒地沒有打他?;氐铰灭^的時候,那一瞬間,男孩兒甚至有點兒感激老板。
男孩兒沒見到女孩兒,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同屋的“驢長臉”和“歪脖”也睡了。沒有床,草苫子上鋪著個涼席,上面還有個破爛被褥?!巴岵薄眱芍荒_都盤在膀子上,睡覺也那樣,沒個正形兒。據(jù)說,“歪脖”一兩歲的時候,腿就被掰斷了,然后又套上根管子,讓他的腿往腦后慢慢長。邱老板說,“歪脖”的樣子最好看,也最值錢。
那晚,男孩兒怎么也睡不著。月亮升起來,夜風(fēng)和月光水一般灌滿大半個屋子。樹葉的影子穿過玻璃窗,射到屋墻上,很親熱地晃動著。男孩兒忽然想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但雙腿灌鉛般沉重。他攤開臟兮兮的手,捧起把月光涂到臉上,接著用力揉搓著。月光在他不斷晃動的指縫里蹦跳著。男孩兒拿開手,忽然發(fā)現(xiàn)墻上有兩只麻雀的影子。男孩兒爬到窗邊,他果然看到樹上停著兩只麻雀,它們互相用嘴捋著羽毛,抖動著身子。
男孩兒又想女孩兒了。這會兒,女孩兒如果沒睡,也應(yīng)該在看月光下的麻雀吧。女孩兒能聽懂它們在說什么,真是神奇。男孩兒知道,女孩兒那里住著四個人。胖女人真缺德,先是抱著一個兩歲多的女娃兒,在外面討錢。月牙說,楊媽(胖女人)每天早晨喂娃娃安眠藥。那娃娃白天一直在睡,似乎沒醒過。到了晚上,娃娃幾乎不哭不鬧,在屋里踱來踱去,似乎不舍得睡,想想心就疼??!再后來,女娃兒白天晚上一直昏睡,根本不醒了,也不知道吃東西了,接著,就不見了。男孩兒常懷疑后院有片新掘開又整平的新土,就是埋女娃兒的地方。半夜里,那里似乎有游絲般的啼哭聲不斷飄過來,讓人心驚肉跳??墒?,胖女人似乎沒什么感覺,她現(xiàn)在又弄來一個三歲多的小孩子,照樣天天上街“演戲”,簡直喪良心啊。
女孩兒悄悄給男孩兒說這些的時候,是他們一周前合作的時候。這次合作討錢,是男孩兒的主意,也是邱老板和胖女人的合作。邱老板又給他們編了新故事,可憐兮兮的。他們這次跑到大東環(huán)開發(fā)區(qū),扮演找媽的姐弟。
音箱的聲音很帶勁兒,穿透燥熱的風(fēng),似乎要把整個廣場攪翻。女孩兒的歌聲很好聽:“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fēng)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女孩兒邊唱邊哭,男孩兒一直在磕頭,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兒,也跟著啊啊啊地哭。
臨近中午的時候,女孩兒忽然對他說:“我們找機會跑吧!”
“怎么跑?”男孩兒瞪大眼睛,忽然有種窒息的眩暈感。這種感覺刷地沖到幾年前。男孩兒被人拐走后,他也跑過,在玉米地里待了半晚上。他在里面跑啊跑啊,耳邊全是那些人的怒罵和嘶吼聲。這些聲音在暗夜里特別響亮,驚雷般追蹤著他。男孩兒雙腿亂顫,奔逃中摔倒在一座新墳上,他們便逮住了他。男孩兒嘴里滿是新墳上的泥土。那些人先是對他一陣毒打,接著給他扎針。男孩兒感覺渾身麻,后來就昏睡過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不見了。
“先找警察!”女孩兒說,“我最近認(rèn)識了個好警察,是個好人,很關(guān)心我,問這問那的,可是我啥也沒敢說?!薄澳俏覀兡苋ツ睦锬兀砍鋈粫I死?”男孩兒說。他佩服女孩兒的勇氣,但還是往四處看了看,拿手指在唇上輕輕噓了聲。遠處,子彈般的眼神接著射了過來。
女孩又開始唱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男孩兒盯著女孩兒看。女孩兒朝他笑了笑,臉紅了。
屋子里暗下來,月亮似乎藏到了云層后面。男孩兒閉上眼睛,但他心里是滿滿的月光。男孩兒握緊了拳頭。
第二天早晨,男孩兒聽到了很震驚的消息:女孩兒被賣掉了!“歪脖”告訴他,胖女人嘟囔著說才他媽的賣了六千元。男孩兒暈倒在地上,說不出話來。后來男孩兒醒了,開始啊啊啊地哭。
男孩兒忽然想起了什么。男孩兒護住女孩兒,替女孩兒挨打的事情,讓邱老板憤怒。他罵過男孩兒:“你他媽的老實點兒,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就是女孩兒嘴里說的好警察。
這年秋末的一天,有個男孩兒報了案。我們輝城公安局接著組織了專項打擊。
當(dāng)時,“組織殘疾人、兒童乞討罪”已入《刑法》,但說實話,查處此類案件難度很大。
某個溫暖的上午,我們控制了那個小旅館。那個旅館里,竟然沒見到一個兒童,許是某些人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同時,幾乎所有的殘障人士都說不是被脅迫的。后來,我見到了這個叫邱雨滴的男孩兒,他給我講了他的經(jīng)歷和故事,他說是他報的案。邱雨滴吐字清晰,說他愿意作證,需要他的時候,他會隨時站出來說清楚被殘害、被脅迫的事實?!澳切┕啡盏臇|西!”他邊說邊罵。
男孩兒后來說他想見女孩兒,但是找不到。說完,他就啊啊啊地哭。
我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和激動,告訴男孩兒:“那個女孩兒也在輝城,已經(jīng)被解救,現(xiàn)在在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她在練習(xí)用腳寫毛筆字,而且寫得不錯呢,標(biāo)準(zhǔn)的顏體。愛心人士給她贊助了電腦,她業(yè)余還開了個網(wǎng)店?!?/p>
下午,男孩兒見到了女孩兒。女孩兒已經(jīng)改了名字,叫陸詩宣。
他們一直在談,又是哭,又是笑。讓我驚訝的是,男孩兒最后死死揪住女孩兒的衣服,不想離開。女孩兒有些著急,反復(fù)說著一句話:“俺想找個正常男人結(jié)婚!”
我拽開了男孩兒,告誡他:“不要做違法的事情!”
一周后的晚上,發(fā)生了更詫異的事情,男孩兒死了。他乘著滑板車,滑向了護城河……
多年以后,我寫這篇小說前做了個很奇怪的夢。男孩兒的滑板車,變成了大鳥的翅膀。翅膀長在男孩兒身上,他舞動著翅膀,在輝城上空繞著圈兒飛來飛去。多彩的光暈和藍色的風(fēng),在男孩兒身邊流淌。
醒來后,那個旅館一直在我眼前晃。它沒有名字。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