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雯
“布魯姆使用傳統(tǒng)、古老的解讀方法解析詩歌,這種方法以一種神啟式的猜測為基礎。這樣的猜測披著靈光,但也很難證實?!?h3>對詩歌的詩性探索
1929年,布魯姆(Harold Bloom)3歲,正是記憶開始的時候。那年他父親失業(yè)了,制衣工人本就養(yǎng)家不易,此時更是無計可施,這年圣誕節(jié),只能給小哈羅德買了把玩具剪刀作禮物。幼小的哈羅德體會到剪刀里的悲情,忍不住抽泣。布魯姆在貧寒艱辛的環(huán)境里長大,且從小舉止笨拙,自稱“平衡感不強”。幸好他所在的紐約布朗克斯區(qū)有個不錯的公共圖書館,讓他在書海里找到了庇蔭,長時間地在梅爾羅斯閱覽室里徜徉。
布魯姆著《影響的剖析》一書時已年逾80,他用這本書來厘清和擴充了自己思考了一輩子的問題,即影響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借機駁斥了對他的思想和捍衛(wèi)這種思想的激烈態(tài)度的誤解。這也是一本批評者的自畫像,其中流露的個人細節(jié)讓讀者得以梳理出布魯姆作為一個批評家的積累過程和思考路徑。
對布魯姆來說,長期與書為伴給他帶來的是一個幾乎貫穿一生的文學問題和研究方法:“當你憑記憶攜帶英語詩歌中大部分的時候,它們之間的關系也會呈現(xiàn)出奇妙的模樣。”“它們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影響問題。一首詩怎樣產(chǎn)生另一首詩?布魯姆1973年就出版了《影響的焦慮》一書,提出前輩詩人會對后進者形成巨大的壓力,而后者就會采取各種防御措施來避免自己的想象力被前人的詩句所淹沒。最強悍的詩人可以在這種焦慮之下找到應對方法,絕處求生,保護并發(fā)揚自己獨特的幻視。
也就是說,最強悍的詩人能逆轉時間,這一點中國讀者不會感到陌生。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說過:“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元唱?!彪m然是和詞,勝似章質夫的原詞,就這樣顛倒了先來后到的次序。“才之不可強也如是?!?/p>
布魯姆關于影響的觀點當然引起了很多爭議,《影響的剖析》一書就是作者對迄今所有質疑的回應。他特別澄清,所謂“影響的焦慮”指的不只是詩人在主觀上時刻有所焦慮,說的是一首好的詩歌在后來寫成的詩歌里必然會留下的痕跡。這種痕跡遠遠不是傳統(tǒng)的用典概念所能涵蓋的,還涉及許多其他奇妙的聯(lián)系。即使作者本人開朗達觀,面對這樣的痕跡還是會有所忌諱,還是會有意無意地采取一些寫作策略來凸顯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當然,詩人間的競爭雖然不可避免,但互相仰慕和敬愛還是更為重要的情感旋律。
布魯姆認為影響問題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故而終其一生從未背離。這也實踐了他自己所提倡的一個道理:要文學性地評論文學,用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思維來進行對文學的評論?!队绊懙钠饰觥肪褪遣剪斈纷鳛殛U釋者的最高成就:他對自己詩學精髓最完整的一次說明,一種最深意義上的心靈自傳。作者的寫作風格并不完美,這本書也不例外,有許多重復或表達不夠清晰洗練的地方,議論中經(jīng)常旁枝逸出,干擾我們的閱讀體驗,但書里的硬通貨足夠多,瑕不掩瑜。
美國作家哈羅德·布魯姆和他的著作《影響的剖析》
詩歌之間的影響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布魯姆的思考經(jīng)歷了一些根本的轉變。在《影響的焦慮》(1973)和《誤讀地圖》(1975)中,他化用弗洛伊德、尼采及浪漫主義詩人的美學和精神分析理論,提出了克里納門(clinamen)等六種“修正比率”,也就是后人修正前人作品的六種不同模式,后人用這些方式讓前輩詩歌語言發(fā)生轉向,或將其改頭換面地重新加以運用?,F(xiàn)在的布魯姆對早年精心搭建的體系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他認為這些概念容易被濫用,故而在本書中以莎士比亞和惠特曼兩大詩人為中心,對影響在其后輩詩人作品里的具體表現(xiàn)做出了更豐富而實在的剖析。
拿彌爾頓的《失樂園》來舉例。在《影響的焦慮》中,布魯姆是這樣解釋《失樂園》中撒旦和影響問題的關系的:(撒旦)選擇了一條英雄之路:去經(jīng)歷地獄之苦,去探索在地獄里可能還有什么作為。要是他不選擇這一條英雄之路,剩下來的另一種選擇只能是懺悔,只能是接受一個全然于自我之外的“上帝”,徹底地無所作為。這個上帝就是文化史,就是逝去的詩人們,就是一種太豐足所以無所求的傳統(tǒng)所帶來的種種苦惱惶恐。
布魯姆的分析把撒旦看成是與傳統(tǒng)進行斗爭的詩人的一個隱喻,他墮落到地獄之初還意欲重整旗鼓,集合殘余的部下發(fā)起對上帝的反攻。對布魯姆來說,這是撒旦最輝煌的時刻,此時,他記不起自己做“約柜天使”時輝煌但混沌的模樣,努力聚攏被前輩詩才沖破了的創(chuàng)造力,誓走英雄路。
時隔近40年,《影響的剖析》對《失樂園》提出了全新的解讀法。布魯姆認為,撒旦記不起自己在墮落之前的模樣暗合哈姆雷特的境遇,哈姆雷特也沒有心境純潔、被不可名狀的懷疑控制之前的記憶。對布魯姆來說,哈姆雷特不啻為最令人費解的惡魔的原型,但他的冷酷并非全無來由:假如他母親和他叔叔有染,那么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回溯到哪個時間點始終是一個謎,也就是說哈姆雷特面對的惡人很可能不是叔父,而是生父,這么一來他所謂的猶豫就很容易解釋了。撒旦的形象承繼了《哈姆雷特》劇中的預設:墮落之前的完整和無邪我們無法知道,只能揣測。
但撒旦也有其獨特性,或許可以把他看作一個墮落得更為徹底的哈姆雷特,如果要展現(xiàn)他墮落前的模樣,那么哈姆雷特這個原型就無法隱匿了。布魯姆又指出,如果彌爾頓試著讓撒旦說出哈姆雷特這樣的諷喻性獨白,就會經(jīng)歷重大失敗,因為他是完全沒有喜劇才華的史詩詩人。藏拙,隱藏原型,就是彌爾頓對影響的強力反應。
更進一步,布魯姆把影響和防御這對矛盾擴大到了作者和他的創(chuàng)造之間。按照這個邏輯,《失樂園》的主題實際上是撒旦和彌爾頓之間的爭斗,就好像《哈姆雷特》的中心實際上是哈姆雷特與莎士比亞之間的斗爭。哈姆雷特所反抗的是莎士比亞所用的陳舊的復仇劇形式,而撒旦對彌爾頓的反抗在于要證明自己配得上悲劇這個壯烈的形式,自己不只是不可救藥的唯我主義者。這種爭斗與彌爾頓掩蓋性的防御測試糾結在一起,使得撒旦變成了一個特別容易引起各種互不兼容的解讀的人物。
就這樣,布魯姆超越了新批評的細讀方法。新批評對詩歌的解析局限于字詞層面,而布魯姆使用的是傳統(tǒng)古老的解讀方法,以一種神啟式的猜測為基礎。這樣的猜測披著靈光,但也很難證實。在此基礎上,布魯姆很耐心地拆解詩歌的辭藻、修辭、情感深度和“境界”(布魯姆認為詩的最高境界就是無一字不為“必然”)方面的特征,以期說明傳世杰作是如何獲得崇高感和奇異性的。
布魯姆在批評上的一位重要的精神導師是薩繆爾·約翰遜,布魯姆從他那里學來的是“生平批評”。約翰遜最后的杰作《英國最杰出詩人概覽》詳盡介紹了52位詩人的生平和作品。生平介紹中常會穿插一些個性品評,顯示對作家私房學事的熟稔,之后再對主要作品做粗細結合有見地的評析。沒有學院派批評“二戰(zhàn)”之后開始奉行的逐字逐句的推敲,卻有不少大刀闊斧正本清源的高論。布魯姆也喜歡把詩人生平介紹和詩歌賞析穿插起來,他的評論既有“以意逆志”的領會和共鳴,也有端坐詩外的客觀分析。
《影響的剖析》中有很多部分都流露出布魯姆作為文學精神分析師的一面。他甚至強大到可以對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進行精神分析,早在《西方正典》中就深度剖析了弗洛伊德對莎士比亞的防御心理。布魯姆認為,弗洛伊德關于“俄狄浦斯情節(jié)”的理論實際上是由哈姆雷特這個人物觸發(fā)的,俄狄浦斯弒父的時候并不知情,哈姆雷特才是真正背負弒父情結而無法行動的人物。弗洛伊德試圖掩蓋莎士比亞給他的巨大的恩惠,還反客為主對哈姆雷特進行粗暴不靠譜的精神分析,可謂否定影響之典范。按照布魯姆的說法:“不是哈姆雷特躺在了弗洛伊德博士辦公室里那張著名的沙發(fā)上”,而是正好相反。這番對弗洛伊德的見解令人啞然,但又具有些奇怪的說服力。
就這樣,布魯姆這個候鳥型學者回到了他40年前出發(fā)的地方,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