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美國哲學家阿皮亞說,我們在宗教、國家、種族、文化認同方面存在錯誤,以為它們都有共同的基礎才得以形成。
今年BBC瑞思講座的主講人是夸梅·安東尼·阿皮亞,他演講的大標題是“錯誤的認同”,在這個大標題下,他分別闡述了信念(creed)、國家(country)、膚色(color)、文化(country)這四個主題。
認同(identity)就是認為自己有著怎樣的身份,我們有宗教上的認同、國籍上的認同、性別上的認同,以及種族上的認同。阿皮亞認為,西方人在宗教、國家、膚色和文化這四種核心的認同上存在著混亂,這些認同在人們的生活中起著積極的以及消極的作用,弄清認同方面的錯誤,就可以擺脫其負面作用。
阿皮亞指出,在宗教方面,認同的錯誤在于固守經文?!八械淖诮潭加腥齻€維度:做的什么,稱之為踐行。還有跟誰一起做,他們是教眾或教友。最后是信仰的體系。許多人堅持認為教義推動著實踐,由此很容易忽略與此相反的過程,即實踐會推動教義。實踐會改變,由此導致信仰的改變。經文會得到新的解釋。如果經文不能做出調整,它們就會被丟棄。如果經文不受制于解釋,它們就無法繼續(xù)指導人們。如果它們能幸存下來,它們的開放性不是其缺點,而是其特色。”
在國家認同上,一些人的錯誤是以為國家有一個確定的基礎。而實際上,“國家是被發(fā)明出來的,而且它們一直會被重新發(fā)明。在成立國家時,重要的是明確地表達繼續(xù)共同生活的愿望。使我們成為人民的,是承諾要一起治理共同的生活”。這樣的話,一個國家的人不必有共同的宗教,甚至也不必有共同的祖先。他們也不需要對一切都有著一致的意見:歐盟還是退歐,工黨還是保守黨,流浪者隊還是凱爾特人隊。每一個現(xiàn)代國家之所以是一個政治統(tǒng)一體,不是由某種先前存在的全國性共同點所擔保的,把公民凝聚在一起的是一種承諾,承諾要分享現(xiàn)代國家的生活。
阿皮亞說:“對我父親來說,民族意識不是一個要去開采的礦藏,一個鋁土礦,而是一塊要去編織的紡織品,就像一塊肯特布?!碧摌嬕环N國家認同是一種創(chuàng)造,而不是謊言。國家認同不需要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但為了治理,公民要有共同的語言。在發(fā)展全國性教育時,政府要決定教授哪一種方言。政府希望公民一起行動和感受,所以希望用一個故事來聯(lián)系他們。有那么多人口,有各種地方性的歷史和傳統(tǒng),所以必須掠過那些相互沖突的真理主張。如厄內斯特·勒南所說,遺忘,甚至是歷史性的錯誤,是創(chuàng)建一個國家的核心要素。
種族概念的第一個前提是,我們身上都有一些源自我們所屬種族的東西,它解釋了我們的心智和身體潛能。種族屬性是遺傳而來的。其次,個人的許多特性也是其所屬種族的產物,如精神和心理特性。阿皮亞把這種種族觀稱為“種族迷戀”,在19世紀晚期,對種族的迷戀在北大西洋地區(qū)隨處可見。比如在19世紀60年代,阿諾德寫道:“科學已經讓所有人明白,種族方面存在著巨大的、意味深長的差異?!彼f每一個種族都有他們特別的天賦,比如日耳曼人的天賦在于堅定,缺點是普通、乏味。凱爾特人主要的基礎是感情,他們熱愛美、魅力,缺點在無能和固執(zhí)。諾曼人的天賦在事務方面,缺點是冷酷、傲慢。
美國哲學家阿皮亞與他的著作《認同倫理學》
阿皮亞說,現(xiàn)代遺傳學表明,種族特性這一觀念是一個錯誤。各個人種共同的外表是他們共同的外表基因的產物。而這些基因在確定詩歌品味或哲學思想時并不起作用。無論是哪個種族,所有人類都分享了我們大部分的基因材料?;蛏洗嬖诘脑S多差異跟舊的種族分類并不一致。基因能夠決定一個人的身高或膚色。有些人更聰明,或者更有音樂天賦,也許基因在其中起了作用。但這些基因不是從種族組件中繼承而來的?!叭绻阆肱寤蛉绾蜗拗屏艘粋€人的能力,從種族角度思考不會有什么幫助。種族是我們制造出來的,而不是它制造了我們?!?h3>兩種文化
在最后一講中,阿皮亞提出了一個有些驚人的說法,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西方文明并不存在”?;蛘哒f它不純粹是西方人的,“價值觀念不是天生就有的權利,生活在西方、是一個西方人并不能保證你會在乎西方文明。它們不會屬于一個不用功去理解、吸收它們的歐洲人”。
1871年,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伯內特·泰勒出版了《原始文化》一書,在某些方面,這本書是對馬修·阿諾德早他兩年出版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一書的批評。阿諾德說,文化是對完美的追尋,文化在尋求完美的內涵時,要參考人類經驗就這個問題所發(fā)表的全部見解,他要追求一種道德和審美理想,而宗教、藝術、科學、詩歌、哲學和歷史中表達了這種理想。
對泰勒來說,“文化”一詞跟阿諾德所說的十分不同。他把文化定義為“包括知識、信念、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人作為社會成員所獲得的任何其他能力和習慣的復雜總體”。阿諾德理解的文明只是文化的多種形式之一。今天,當人們談到文化時,他們說的要么是泰勒意義上的文化,要么是阿諾德意義上的文化。而這兩個文化概念從某些方面來說是對立的。阿諾德的理想是有文化的人,他會認為“原始文化”一詞是自相矛盾。泰勒則認為,說一個人沒文化是很荒唐的。
西方文化這一概念把哲學、文學、藝術、音樂等高雅的智力和藝術成就當作這一認同的核心。其實今天經典遺產在大部分美國和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也沒有更大的作用。并不是這些阿諾德式的成就凝聚著西方人。凝聚西方人的是泰勒意義上的廣義的文化:穿著和問候的習俗,決定男女之間、父母和孩子、警察和平民、店員和消費者的關系的行為習慣,
阿皮亞說,西方人應該放棄西方文明這一概念。往好處說它會造成許多混亂,往壞處說它會妨礙人們面對這個時代嚴重的政治挑戰(zhàn)。文化這一概念直到19世紀90年代,在帝國主義高漲時才出現(xiàn),現(xiàn)代的西方文化的概念大部分在“冷戰(zhàn)”期間才有了現(xiàn)在的形態(tài)。在戰(zhàn)爭的寒意中,西方人打造了一個關于雅典民主、大憲章、哥白尼革命等等的宏大敘事。從柏拉圖到北約(Plato to Nato)。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個人主義的、民主的、自由的、寬容的、進步主義的、理性的、科學的。但前現(xiàn)代的歐洲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直到上個世紀,民主在歐洲仍是例外。寬容是西方文化的構成要素,這種觀念會讓泰勒感到驚訝,因為作為貴格會成員,他被禁止就讀英國的好大學。
如何彌合兩種文化觀念之間的裂縫呢?聽碧昂絲、吃漢堡王的人怎么告訴自己,他是柏拉圖、阿奎那、康德正當?shù)睦^承人?阿皮亞提出,要把泰勒式和阿諾德式的圖景、日常領域和理想領域融為一體。泰勒說,文化是一個復雜的整體,一個有機的統(tǒng)一,每一個成分都像身體的器官一樣,占據(jù)著一個特別的位置,對整體的運行都是不可或缺的。歐洲歌唱大賽、馬蒂斯的剪紙、柏拉圖的對話錄都是一個更大的整體的組成部分。但阿皮亞認為,應該放棄這種有機體的文化觀念,采取一個更加世界主義的圖景,從哲學到美食到舞蹈風格,文化的每一個元素跟其他元素都是可以分離的,你可以像一個非洲裔美國人那樣走路、說話,同時像馬修·阿諾德和康德那樣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