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寫信。重要的私人的事,他往往寫信。前任秘書援疆,來告別,他手寫一封短箋交付,據(jù)說后來裱起來,花梨木框子掛在喀什辦公室里?,F(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取下去了。他也曾寫信給小F,兩次,第一封隨禮物一起送給了她,是一首詩。第二封則是“雙規(guī)”期間寫的,辦案人員分了三組在賓館房間日夜看守他,有一次他真的想不起來某筆賄款的數(shù)字和過程,兩夜沒有合眼,幾近崩潰,頭顱中黑云一樣的疼痛要穿透眼眶向外爆炸。將近拂曉時,有一個辦案人員似乎心軟了,明明看到他坐在寫字臺前以手扶額,也沒阻止。迷迷糊糊之間,他夢到了她。近來的第一次。醒來時他仍舊面對著桌子上的筆和紙,幾年前的情形浮現(xiàn)在眼前,他寫下了那筆賄款的全過程和一封撕掉的信,給她的,實際是一些沒有收件人姓名的破碎句子。
生于五十年代,上全托,他記得老師掐腰擺裙,早晨吹哨,小朋友集體上廁所蹲成一排,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他和父母感情淡漠。六十年代末他在田野上哼過貝多芬,幾年后借病回城,當上鉗工,在東四一個殘廢的干部子弟家里聽到馬勒。設(shè)法用報廢機和零件組裝起一臺上海的鐘聲810開盤錄音機,自唱片翻錄一些磁帶,他家里也開始聚會,來的多是青工,也認識了一些后來很快便握有實權(quán)的貴公子,但他寧愿認為那是他喜歡上音樂的幾年。后來他掙扎過,也喜悅過,懷抱壓力入睡,用成就感說服自己起床。他喜歡吃面,近年來宴席讓他反胃,有一段時間他曾失去味覺,舌苔總是苦的。
他的漫漫一生就是如此。辦案人員問他 :
“發(fā)生關(guān)系多少次?”
“第一次在哪里發(fā)生關(guān)系?”
“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多少次?”
“怎么就一次?我們掌握了材料。是哪天?”
審查者懷有窺私癖一般地問:“你看上她什么了?怎么干的?”
他盡量壓住輕蔑去回答自己和A不算什么,B、C、D、E也都不算什么。而和小F是認真的,不是包養(yǎng)關(guān)系,是感情。也就在這一刻他才想清楚。而今他有時幻聽,聽到她的聲音,海頓歡樂而婉轉(zhuǎn)的云雀,梅西安幽林中輕脆的綠色鳥鳴聲。他向管教要求找醫(yī)生開鎮(zhèn)定精神的藥,得到止疼片。再次要求,被認為是為了自殺耍的花招。他苦笑。
時間過得很混亂。他頭疼欲裂。羈押期間電視臺來錄節(jié)目,要求他在鏡頭前反省自己的錯誤。他設(shè)法哭,未能哭出來。第一輯宣傳教育片已經(jīng)在緊接著新聞聯(lián)播的時段放映了,他算了算被審查和宣判的時間,以及原職位,估計自己會被放在第五或六輯。
他想,錯在沒有出家。我有我的弱點。該像法律系那位大學(xué)同學(xué)那樣去京郊出家?;蛘撸?,更適合我的是成為教授。這些近乎自我嘲諷的反省不能寫進如今還需要每周上交的思想?yún)R報和勞動感想里,就像他不能寫下他最深切的狂想是她的聲音。審查者問錢、問房子、問她的房貸還款來源、問她的工作調(diào)動安排,問禮物翡翠和手表。他們怎么會理解,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是珠寶、香水、一張CD,而他花了最久的時間決定CD。當然,她也并不理解?!嘈潘辛?。但那非常自然,她那么脆弱、年輕,她還沒經(jīng)歷過什么。他對她懷有對女兒一般的感情。
逐項交待。庭審像一場表演,他是標本,他盡量站直。后來他心中響起大提琴,哀婉雄壯?!熬瓦@樣吧?!?/p>
他在心里寫信。在你的窗外掛起高碑店那么大的月亮吧,送你一顆朝陽門那么大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