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平
槍
◎王海平
王海平,小學(xué)教師,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富陽137小說沙龍成員,2011年開始寫小說,有作品發(fā)表于《長城》《海燕》《富春江》等文學(xué)刊物。
我真有一把槍的事,不到一個星期,整個河源鄉(xiāng)全曉得了。
上周五早上,我挑著兩盆螺螄,走到趙家莊村口,遠遠地看到趙康龍和那幾個人一起坐在路邊的小店門口聊天。我看到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然后,坐在趙康龍身后的趙成超伸長了手臂指著我,扭頭對身旁的人大聲說:“瞧,癲子來了!你們千萬不要去惹他,他現(xiàn)在是有槍的人。要是把他惹不高興了,他會一槍打死你!”
“轟——”那幫人一齊大笑起來。
我假裝沒看到他們,扭頭向村里的菜場走去。這時候,趙康龍站起身向我走來。他一起身,后面的人都起身了,跟著他走了過來。
趙康龍走到我面前,笑著問我:“癲子,他們說你有一把槍,真的假的?”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攤開在我面前:“拿出來,給我看看!”
我用力地搖了幾下腦袋:“哪有的事?!?/p>
“你騙人?!彼f,“昨天,好多人看見你把槍拿出來了,你還要撒謊!”
我更用力地搖了兩下頭,閉緊了嘴巴。
這時候趙成超湊了過來,他嘴角叼著一根香煙,走到我旁邊,朝我的鼻子尖吐出一個煙圈,看著那個煙圈在我眼前消散了,才說:“癲子,問你個事!”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問什么。
他瞇著眼睛,朝我一揚下巴:“你有持槍證嗎?”
“持槍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持槍證是什么?”
“哈——這小子,他媽的連持槍證都不曉得!”他扭頭朝圍過來的人大聲說。
我搖搖頭說:“我不曉得?!?/p>
“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一種證件!”他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身份證遞給我看,“就像這個,它代表你的身份?!?/p>
“哦?!蔽艺f。
然后,他開始很耐心地教我:“每一個有槍的人,都要去公安局辦一個持槍證。否則的話,你有槍就是違法的?!?/p>
“我不知道?!蔽逸p輕搖了搖頭,說。
“這樣啊,”他說,“那,你不能把槍放在家里。你要是把槍放在家里,公安局會把你抓起來的,槍也要沒收。”
聽到這我有些害怕,我跟他說:“我那是撿來的,是在溪里摸螺螄的時候摸到的?!?/p>
“我知道我知道。”他摟住了我的肩膀,指了指我面前的趙康龍,“所以,你現(xiàn)在趕緊回家去,把槍拿來,給康哥,康哥有持槍證,他拿著你的槍去打野豬。打到了,還可以分你一塊肉,怎么樣?”
我抬頭看向趙康龍,他朝我笑著點了點頭,說:“我也不要你的槍,你拿來給我看看?!?/p>
我搖搖頭閉緊了嘴,我知道他們什么意思,他們會得寸進尺。所以,我用力掙脫了摟住我的那個胳膊,挑著水盆想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可他們在后面拉住了我挑擔(dān)的繩子。
趙康龍呵呵呵地笑起來,搖搖頭,說一聲“我走了”,就轉(zhuǎn)身離去了,他身后的人就把我圍了起來,圍得嚴嚴實實。他們七嘴八舌的,像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圍住了一叢剛剛盛開的鮮花。
其中一個人說:“癲子,你還用賣螺螄嗎?你現(xiàn)在有槍了,可以去搶銀行啦!”
“搶銀行太麻煩,不如搶金店。”另一個人說。
說到搶金店,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得那么開心,我猜,肯定是因為想起了前一段時間從電視上看到的一則新聞,有個笨蛋拿著一把塑料玩具槍去金店搶劫,被警察圍住的時候,射出了一股水。
果然,那個人說起了這件事。
“那個笨蛋!”他們說,“哈哈哈,笑死我了!”
“真的,癲子,”他們笑完了,紛紛給我出主意,趙成超說,“你摸螺螄能賣幾個錢?現(xiàn)在你不一樣了,你有槍了。我告訴你,你到河源鎮(zhèn)上去,走進信用社,然后把槍拿出來放在柜臺上,跟他們說,把錢拿來,他們就會給你很多很多錢的?!?/p>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我腦袋都暈了,好容易從他們的包圍圈里逃出來。當然,那天我在趙家莊沒有賣掉一粒螺螄,沒有掙到一分錢。我的耳邊,現(xiàn)在還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的笑聲:
“哈哈哈——”
這聲音經(jīng)久不息,久久回蕩。
我原本以為,只要告訴他們我有一把槍,是真槍,不是塑料槍,真把我惹火了就會拿槍打死他們,他們就不敢來欺負我了。
現(xiàn)在看來,這是我的一廂情愿。
以前,那些壞蛋總有很多很多的借口來找我的碴。有時候他們說我是在他們村的塘里摸螺螄,然后要我交出半盆,或者5塊錢給他們作“頭錢”,否則今后就不許我再到他們村里去;有時候他們會故意說我的秤不準,硬在我報出的數(shù)字上減去2兩;有時候又會抓著一把螺螄舉到我的鼻子底下,要我聞聞,說我的螺螄里混有發(fā)臭的,然后少給我一塊兩塊……
那些壞蛋欺負我的時候,我總是一聲不響,因為說了也沒用,反而會讓他們變本加厲。所以,我總是順著他們,他們說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們叫我裝一塑料袋螺螄,我就裝一塑料袋螺螄;他們叫我拿2塊錢我就拿2塊錢……不過,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會翻來覆去地說一句話:
“我日你媽的!”
不過,這句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我只在心里說。我覺得在心里說這句話,就等于真的日了他媽媽一樣,肚里的火氣也就漸漸消了。
可是,自從有了那把槍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再來欺負我,我在心里說了那句話后,還是覺得堵得慌。
尤其是小塘村那兩個小壞蛋,年紀輕輕,嘴上的毛還沒長齊,也來欺負我。弄得我火起來,所以我忍不住把那句話說出了嘴。
“你說什么?”一個小壞蛋的臉都扭曲了,手指著我的鼻尖,“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于是,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又慢慢地把剛才那句話說了一遍。他們兩個年紀還小,我可不怕他們。
可他們竟然也拔出了拳頭,要動手打我,我就跟他們說我有一把槍,是真槍,把我惹火了就一槍打死他們。
沒想到,短短的時間里,我這句話就成了我的名言,幾乎每一個遇到我的人,都會當著我的面跟別人說,不要惹我發(fā)火。
那天,我剛走到小塘村的水庫邊上,那兩個小壞蛋又來欺負我。我知道他們會來,所以出門前特意把槍放在了褲兜里。
看到他們向我走過來,大聲吆喝,不許我下水庫,他們說水庫已經(jīng)被他們家承包了,水庫里的所有東西,包括螺螄都是他們家的。他們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的網(wǎng)兜是濕的,就說我水盆里的螺螄也全是他們家的。我說不是,他們硬說是,上來搶我的水盆,要把水盆里的全部螺螄都倒回水庫里去。
實在忍不住了,在他們蹲下身子搬水盆的時候,我后退一步,掏出槍對準了他們。
“前幾天就告訴過你們了,你們還不信嗎?不要再惹我發(fā)火,不然我打死你們!”
他們愣住了,縮回了手,怔怔地看著我。
我跟他們說:“滾蛋”,然后他們倆像風(fēng)一樣跑掉了。
我發(fā)現(xiàn),有槍就是爽!
不過,到了第二天,我真有一把槍的事就傳開了。我沒想到這消息會傳得這么快,比秋天河源溪里的蘆花開得還要快!
槍是一把手槍,很短,和我的巴掌一樣大,烏黑烏黑的,握在手里挺沉。我不知道它原先是誰的,又為什么會被扔在河源溪里。不過,我依稀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的一段時間,河源溪上游的山里突然來了大批武警,他們把整座山都包圍了,還發(fā)動各個村里的黨員干部去搜山。后來聽上過山的村干部說,山里除了有野豬以外,還有制造毒品的大壞蛋。
那段時間有一小隊武警駐在我們村,帶隊的是一個指導(dǎo)員,他的腰里也插著一把小手槍。我沒看到他拔出來過,不過我覺得自己的槍和指導(dǎo)員的那把槍,外形很像,大小也差不多。
指導(dǎo)員對我很和氣,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叫我“癲子”,他叫我“那誰”。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跟我第一次說話時的情景。
那天傍晚,我挑著螺螄盆回家,路過村中央的大操場,指導(dǎo)員遠遠地叫我:“那誰,你螺螄賣光了沒?”
我搖搖頭說“沒有”,然后他走了過來,低頭看了一眼我的水盆,又彎腰從盆里抓起一把,放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后笑著跟我說:“剩下的這些,全送到我們那里去,聽阿姨說這山里的螺螄特別好吃?!?/p>
這下,我高興了,一連說了好幾聲 “好,好!”。我覺得,他笑起來很特別,像春天一樣。
“走吧?!彼f,帶頭向已經(jīng)空了幾年的學(xué)校走去——他們就駐在那里。
我跟在指導(dǎo)員身后,走在村里的小道上時,感到特別驕傲,因為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笑著跟指導(dǎo)員點頭打招呼,他們笑瞇瞇地說 “忙啊”,“買菜啊”,連帶著我也被打了好幾聲招呼。我想,要是指導(dǎo)員經(jīng)常駐在我們村就好了,可惜不到半個月,他們就走了。
一開始摸到它時,我高興得要命,我到現(xiàn)在還牢牢記得,把它藏在水盆里的螺螄底下,心急火燎拿回家后,擦干凈了捧在手心時,就像一個男人第一次看到一個喜歡的女人,心底里觸電時一剎那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我在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芬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時出現(xiàn)過。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可當初自己的心跳得“怦怦”直響的情景,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可我不敢跟別人說,我知道好東西不能露白,否則會被別人搶走。所以那段時間里,我每天下午過了三點就立刻回家,不管螺螄有沒有賣完,也再不到村口小超市門口去聽人閑聊,而是關(guān)上大門后再小心翼翼地把槍拿出來,捧在手心里玩。
握著它的時候,我能感到手柄上的花紋在我掌心里跳舞。它的身子又光又滑,槍身上沁出的一絲涼意,能透過皮膚鉆進肉里。把它放在鼻子底下,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鋼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最好的鋼鐵才有的味道。
那槍,在我手心里玩耍一陣后我就會舉起它。有時候用一個手,有時候用兩個,握緊后,伸直了手臂,學(xué)著電視里那些警察的模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朝房子的各個空角落里瞄準。瞄準了一個東西——比方說墻上的一根釘子,柱子上掛著的一條繩子,或者空氣中飛舞的一個蒼蠅——,手指輕輕一勾,我的嘴巴里便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槍聲:“啪!”
那聲“啪”,是我有生以來說得最暢快的一句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大人物,所有人看著我,就像當初看著那位駐在我們村的武警隊指導(dǎo)員一樣,他們臉上恭恭敬敬的,和綿羊一樣,我叫他們怎么做,他們就會立即放下手頭的活兒,照著我說的去做。
要是有人敢不聽我的話——想到這里,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些曾經(jīng)欺負過我的人的臉——于是,我的槍口立刻會對準那張浮現(xiàn)在我眼前不遠處的臉。
“趙成超,”我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把趙康龍揍一頓。”
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
“你敢不聽我的話!”我說,“我打死你!”我的食指輕輕扣住那根彎彎的扳機,用力一勾,然后,耳邊傳來“咔噠”一聲。隨著這個槍機勾動的聲音,我的嘴巴里同時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槍響:
“啪——”我說。
我知道,那個不聽我話經(jīng)常欺負我的倒霉蛋趙成超被我打死了。
就這樣,我一天能打死一個壞蛋。當然,有些壞蛋死了不止一次。
在河源鄉(xiāng),我是一個名人,人人都認得我,因為我的螺螄,還因為我是“癲子”。我從小到大,每天都在河源溪和周邊村子的水塘里摸螺螄,或者拿一個綁在竹竿上的網(wǎng)兜朝水塘底鏟。摸到或者鏟到的螺螄我再一個村一個村挑著去賣。河源鄉(xiāng)大大小小每一個村子我都走過,整條河源溪,以及河源溪兩邊所有村子的每一個水塘,我也全都一寸一寸摸過、鏟過。因為我沒有工作,也不種田,就靠賣螺螄過日子,所以很多人說我傻。他們說,螺螄能賣多少錢?2塊錢一斤,一天15斤,全賣了也才30塊,可是要從那些水塘里,還有河源溪里摸上來15斤螺螄,從前是很簡單的,因為螺螄很多,現(xiàn)在卻起碼要在水里泡上一整天,或者在池塘邊忙到太陽落山。要是用這一天的時間去做小工的話,哪怕最簡單的,幫人家挑砂漿、搬磚頭,只要不怕累,至少也能賺100塊!再說了,螺螄也不可能每次出門都能全部賣掉——還有多少人喜歡吃這種1斤螺螄8兩殼的菜??!何況,養(yǎng)的時間長了,有些螺螄還會發(fā)臭。
不過,別人說的這些,我全不放在心上,把他們的話當作耳邊風(fēng)。有時候他們會問我,賣不掉的螺螄怎么辦?扔掉嗎?我說,實在賣不掉我就自己吃,不會扔掉,我也舍不得扔掉。有時候剩太多,我就把螺螄肉用縫衣針挑出來,炒了當飯吃。
他們說,你傻呀。
河源鄉(xiāng)的人,把傻的人叫作“癲子”,而像我這樣一根筋的人,更是傻到無可救藥的“癲子”了。
實際上我不傻,我只是喜歡摸螺螄。我小的時候,螺螄就是我們家常吃的一道菜,我母親炒的螺螄味道鮮美。后來,母親不在了,我炒的螺螄味道鮮不鮮,沒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吃螺螄還不是最讓人舒坦的事,最讓人感到舒坦的是摸螺螄——一只手扶著塘沿的石頭,然后側(cè)著身子,將另一只手伸進一條條細細長長的石頭縫里,慢慢地摸,把吸附在石頭上的螺螄一粒一粒地摸進手心里,那感覺,就像是探險尋寶,找不到也不灰心,繼續(xù)到下一條石頭縫里找。有螺螄摸到手心里了,心底里就會一陣發(fā)顫,高興得就像撿到了寶。要是運氣好,還能摸到小魚和蝦,甚至河蚌。摸得多了,回家后分一些送給要好的人,看到他們笑盈盈地接過我的螺螄,那就更讓人高興。
那時候,我常把摸來的螺螄分一些給小芬家。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芬媽媽忽然不要了,把小芬拿回家的螺螄又拿來還給我。不過,小芬不像她媽媽,我叫她拿一個小水盆出來的時候,她還是會笑瞇瞇地從家里拿來小盆的?,F(xiàn)在,小芬家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了,她們?nèi)叶歼M了城,只留下一個老屋,大門整天鎖得好好的,連那把大鐵鎖的鎖柄都已經(jīng)生了銹。我每天回家,路過她們家門口,都會放下?lián)诱疽粫?。我覺得小芬就躲在那扇掛著生銹大鎖的門后面,說不定那扇門會突然打開,然后她就從門后面跳出來了。她跳出門來,笑瞇瞇地看著我,然后叫我一聲“全?!保蚁蛩姓惺?,她就轉(zhuǎn)身從屋里端一個小鐵盆出來,到我面前蹲下,伸手從我的大水盆里扒拉一些螺螄過去,“嘩嘩”地響……
我就是在一次看著她蹲下身的側(cè)影時,一下子觸了電。
前兩天,我在去趙家莊的路上,又遇到了趙康龍和趙成超那幫人。趙康龍扛著一把獵槍,威風(fēng)凜凜地走在前面。他們走過我身前,趙康龍忽然回過頭來問我:“對了癲子,我問你,你的槍,有子彈嗎?”
他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我呆呆地看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微笑。那絲微笑,讓我感到后背涼颼颼的。突然,他笑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轉(zhuǎn)身朝身后的趙成超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趙成超忽然嘎嘎嘎地大笑了起來,笑著轉(zhuǎn)身跟身后的其他人說了一句話,于是,那幫人就全都嘎嘎地笑了起來,像一群興奮的鴨子。
他們笑得很厲害,有人笑得整個身子彎了下去,一只手捧著肚子,另一個手臂撐在膝蓋上,肩膀還一抖一抖地抖個不停。
有一個人笑得實在沒有力氣了,他伸出一只手擦眼淚,另一只手指著我的褲襠,一邊笑一邊說:“我看,他那把槍,跟他的屌一模一樣,有槍沒有彈,中看不中用,哈哈哈!”
“嗡——”,我的腦子里響起了一片轟鳴聲。這聲音,把他們的笑聲都蓋過了,以至于我只看見他們笑得扭曲了的臉和身子,耳邊卻什么也聽不見了。大笑聲中,他們揚長而去。
這件事,他們要是不提起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這個河源鄉(xiāng)曾經(jīng)最大的大笑話……
這么多年過去,我還以為他們?nèi)纪浟耍?/p>
我感覺自己的襠部又隱隱地疼了起來,越來越疼,越來越疼,疼得撕心裂肺,我渾身上下直冒冷汗,身子像漏了氣的皮球,慢慢地軟了下去,軟到了地上。我的眼前,一根黑漆漆的木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向我的胯部沖來。
那木頭是小芬家造新房子用的,堆在弄堂里。他們家是我們村里第一戶要造新房子的人家。那段時間,我給小芬送螺螄,不管我怎么說,她也不要了。我很奇怪。天黑后,我躲在小芬家窗戶底下,小芬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大喝一聲 “哪個”,抄起一根棍子追出來,嚇得我拔腿就跑,剛拐過一個彎,就感到胯部被一根木頭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一撞,把我的身子撞裂開了,我變成了一只熟透的蝦米,弓著身子翻倒在了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走廊里。
那個胡子拉碴的趙醫(yī)生過來給我檢查了一遍后,嘿嘿地看著我笑,他說:“你的蛋不好了,我把它割了?!?/p>
見我傻愣在那里,他又說:“你得謝謝我,幸虧我有這手藝,否則,你小命就沒了!”
……
“你放心,我不會跟你要錢,有人已經(jīng)把你的錢全付了?!?/p>
……
“我說,你腦子有沒有進水,敢打人家的主意?”
……
“你就是一個癩蛤蟆!”
說完這句,他就轉(zhuǎn)身走了,以后再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我在那里掛了幾天水,之后就回家了?;丶液笪野l(fā)現(xiàn),他們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了,小芬家的大門也上鎖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把摸來的螺螄分給別人過,也沒有見過小芬。
我的槍沒有子彈!
趙康龍的話提醒了我。
我要給它配上子彈,否則,這又將成為河源鄉(xiāng)的一個大笑話。
可是,子彈在哪里?
我想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去找大祥。
大祥是我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從小到大都很要好,可我成了“癲子”之后,就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句話,他也沒有來找過我。
他們家住在村口,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家門口劈柴。他坐在一把竹椅上“啪啪”地劈,劈個不停。我過去后,一根一根地把沒劈好的柴遞給他。我們倆誰也不說話,配合默契,我的眼睛沒有看過他,他也不抬起頭來瞧我一眼。木柴在他身后的墻邊已經(jīng)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把劈好的木柴擺放整齊。
活兒全干完了,他坐回到竹椅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兩根來,一根含在嘴巴里,另一根遞到我面前。
“阿海,這都多少年了,你總算肯到我家來看我一眼啦!”他輕輕嘆出一口氣,說。
聽到這話我有點發(fā)蒙,當初好像是他先不理我的。
我沒時間搞清楚這個問題,也不打算去搞清楚,所以我直接問他:“大祥,你家的子彈,還在嗎?”
他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反問我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子彈?你要子彈,做什么?”
我低下頭:“你也別管這么多,你就說還在不在?!?/p>
“在倒是還在?!彼赃呁鲁鲆豢跓煔?,望著我,“可那能有啥用?那些子彈,還是咱倆當初從大隊里偷來的。你小時候也玩過,有些還用石頭砸過,有一粒響的嗎?”
見我不響,他想起什么來了:“哦,聽說你弄到了一把槍?”
我點點頭。
“能配上嗎?”
“只要有就行?!蔽艺f。
大祥點點頭,起身朝屋里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咚咚咚”地跳起來。
他出來的時候,拿出來一個發(fā)霉的小紙盒,把盒蓋打開后,那幾排生銹的子彈還和三十年前一樣,插在一個小小的鐵架子里,胡亂地擠在一起,像大祥家以前剛做好的一堆手工紙煙。
“都在這里?!贝笙檎f,遞到我面前,“給,全給你了。”
現(xiàn)在,我出門去賣螺螄,口袋里總是放著一粒子彈。要是有人再問我有沒有子彈,我就把它掏出來給他們看,然后大聲告訴他:“有,很多呢!”
我是特意到趙家莊去賣螺螄的。果然,剛在菜場邊找到一個位子,趙成超就看見了我,他呵呵地笑著走過來:“癲子,聽說你找到子彈了?”
我掏出那粒子彈,高高地舉起來,像舉著一把火炬。
“這是什么子彈!”趙成超又大笑起來,“哈哈,你知道嗎?這是三八大蓋啊,你個癲子,老古董了,哈哈哈!”
“你呀,還是拿回去當廢銅賣吧?!彼f。
我決定去城里找配得上的子彈。
城里我誰也不認識,只有小芬。去之前,大祥告訴我,小芬家在榮達花園小區(qū),只要我在小區(qū)對面的馬路邊上賣螺螄,一定能有機會遇見她。
我很高興大祥告訴我這些。
我第一次進城,在路上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那個花園小區(qū)。剛擺好攤子,就有人圍了上來,一會兒工夫,就賣了好幾斤。
我有點著急,要是螺螄賣光了,還沒遇見小芬,今天就白來了。
果然,我一連在那里賣了好幾天,中間還被幾個城管趕過一回,都沒有遇見小芬。
直到有一天,一個衣著鮮亮的婦女匆匆地從馬路對面小跑過來,蹲在我面前,顧自扯了一個塑料袋,一邊挑揀一邊嘀咕:“啊呀,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螺螄了,今天總算遇到了。”
我看著她的側(cè)影,心里又“咚咚咚”地跳起來,連嘴唇都有點抖了。
“小,小芬?”我輕輕叫了一聲。
她這才抬起頭來,仔細看了我一會兒:“李全海,你怎么來了?”
她笑了。她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
“我,我,”我本想說是專門來找她的,可一想這么說好像不合適,就改口了,“我來城里賣螺螄。”
“哦,怎么樣?生意還好?”
“好,好?!蔽艺f。
我心里盤算著,什么時候跟她打聽子彈的事,可是,對面一個男人在叫她了,她連忙抓了兩大把后遞給我,讓我稱一下:“多少錢?”
“不,不要錢,你拿去好了。”我把袋子又推回到她手中,“反正是自己摸的?!?/p>
“那哪行!”她站起身來,摸出一張5元紙幣塞到我手里,然后轉(zhuǎn)身朝對面小跑去了,轉(zhuǎn)身前她還不忘跟我說:“今天有事,哪天空了來我家玩?。 ?/p>
急急地去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覺得來城里找小芬,好像也不是一件對的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說不定又是一個笑話。
想到這里,我立刻收拾了一下,回家去了。
車外,陽光很好,照在河源溪的水面上,閃閃發(fā)亮,像一地碎玻璃,看得人直晃眼。
我知道,現(xiàn)在整個車上的人,也只有我在看著呆呆地那刺眼的反光。我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有幾個人朝我看了幾眼后,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屑的笑。我想,說不定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在心底里說我是一個真正的癲子了。
他們也許在說:“狗改不了吃屎,癲子的腦袋畢竟不太正常?。 ?/p>
我沒工夫理睬他們,我的心思現(xiàn)在全在子彈上。
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段熟悉的溪流,上回摸到槍好像就在這里。我眼前一亮,立刻叫起來:
“停車!”
在向河源溪跑去時,我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我的耳邊傳來司機恨恨的詛咒聲:“這個死癲子,摔死你!嚇我一跳。”
我在高低不平的溪灘上奔跑著,向著滾滾的河源溪水奔去。我想,槍,是被人扔在溪里的,那么,槍里的子彈連同彈夾,也肯定被扔在了這附近的水里。
我仿佛看見了,那個黑魆魆的彈夾,就躲藏在溪水中的某塊石頭縫里。我知道,它還在那里等著我,等著我去把它摸螺螄一樣摸出來,然后裝進我的槍里,讓槍變成一把真正的完整的槍,可以打死壞人的槍!
現(xiàn)在,我堅信這一點!
所以,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河源溪兩岸的人們,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總能看到一個小老頭,或者伏在河源溪水里,或者逡巡在河源溪兩岸,他是那么忙碌,而所得的螺螄,卻是越來越少。
人們說:“這個癲子,現(xiàn)在算是真的癲啦!”
只有大祥知道我的心思,有一回他在村口跟人說:“等著吧,等到他找到了子彈,你們就知道他一點也不癲?!?/p>
大祥真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只有他懂我……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