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琴安
追憶趙景深先生
孫琴安
前不久,在《世紀》上讀到一篇回憶趙景深先生的文章,不禁也勾起了我對這位名作家與老教授的回憶。
1974年春至1975年冬,我在上海人民出版社《辭?!肪庉嫴繀⒓印掇o?!沸抻喒ぷ鳎ǖ刂芳唇耜兾鞅甭?57號上海辭書出版社)。在參加完了外國文學條目修訂工作以后,我又被調(diào)去參加中國古典文學條目的修訂工作。修訂組的組長是章培恒,組員有李俊民、陳振鵬、李國章,譚蘭方與我。經(jīng)常來一起參加討論的多為復(fù)旦大學的教師,如劉大杰、王運熙、顧易生、李慶甲等,郭紹虞因腿腳不便,多由其助手蔣凡前來發(fā)表意見。有時華東師范大學的教師萬云駿、郭豫適也來,但主要是復(fù)旦大學的專家,包括徐鵬、陳允吉等也都來過。
在《辭?!返奈膶W條目中,數(shù)中國古典文學的量最大,盡管《辭?!肪庉嫴康牟貢恳蚕喈斬S富,為我們的修訂工作提供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如《四部備要》,二十四史,各種類書和線裝書,但還是不夠用。有一部分書只能開介紹信,到上海圖書館解決(那時線裝書多收藏在長樂路分館,以前叫合眾圖書館)。還有一些比較敏感的書,如詹詹外史的《情史》,明清時調(diào)《掛枝兒》《夾竹桃》《山歌》等,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當作色情書看待的。上海圖書館這些藏書沒被燒掉已屬萬幸,但一律封存,沒有上面的指令,誰也不敢動。但我們的修訂工作又必須重閱這些書,怎么辦?
這時有人想到了趙景深,說趙景深家里藏書豐富,肯定有這些書。雖然趙景深在“文革”初期被抄家,挨批斗,關(guān)牛棚,但林彪事件以后已被落實政策,放回家中,有些被抄的書籍也已歸還本人。由出版社與趙景深事先聯(lián)系之后,決定派譚蘭芳和我去趙家取書。譚蘭芳是復(fù)旦大學的青年女教師,比我大幾歲,但我們都年僅二十多歲,算小青年。臨行之前,我還聽到一則趣聞:說趙景深平時喜歡作記錄,“文革”之前教師政治學習,每個人的發(fā)言,他都照直記下。到了“文革”中,紅衛(wèi)兵把他的記錄本抄出來,在上面按圖索驥,查找各位老師的“反動言論”和“罪證”,結(jié)果使有些自以為一生清白、安然無事的教師無端受到牽連,挨了批斗和傷害,有苦難言。因為誰都知道趙景深是個厚道人,不會害人,但他好作記錄的習慣,客觀上卻殃及了一些無辜者,所以組里同事還跟我倆開玩笑:到趙老家可不能亂說,當心被他記下來,以免惹麻煩。說完大家哈哈大笑。
記得趙景深家住淮海中路四明里,在長春食品商店東面不遠的一條弄堂里,走上樓梯至二樓,趙景深先生便已出門相迎,那年他已74歲,微胖,穿一件淺色襯衫,一臉的和善。他見了我們兩個小青年,就以一口比較純正的普通話,微笑著請我們在他的寫字桌邊入座。他的寫字桌特別大,即使沒有一整個乒乓球桌那么大,也小不了多少。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寫字桌。
當我們說明來意,趙景深含笑點頭,并示意其妻把書拿出來。其妻身材高大,剪短發(fā),精神狀態(tài)不錯,立刻拿出幾本線裝書。我一看,正是《情史》等書,大概事前已有準備。譚蘭芳小心翼翼地放入包中。趙景深請我們留下收條,并認真地記下我們的姓名。
大約過了一兩個月,書用完了,仍由我和譚蘭芳去還。趙景深仍是笑容滿面地接待我們。依稀記得他家還用保姆,個兒也很高大,給我們擦桌泡茶,這在“文革”期間不太多見。書“完璧歸趙”后,趙老依然問起我倆姓名,又認真地一一記在他的小本子上。當時我還想:上次來時不是已記上了,怎么這次又要記?轉(zhuǎn)而又一想:他不是喜歡記錄嗎?恐怕這也是他的習慣,也許你下次登門,他還會記。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趙景深去世也已三十一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和溫和善良的模樣,卻仍然活在我的腦海里。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本欄目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