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德銳

聽胡風作報告

韋德銳

我在安徽霍邱縣（六安地區(qū)）縣立中學讀初二時，一天在街上看到招兵通知，是71師文工隊招文藝兵。因平時愛好文藝，就報了名并被錄取。1950年2月，我在彭城24軍教導團青訓隊參加訓練，當時全國已基本解放，部隊沒有戰(zhàn)斗任務(wù)。我們一是聽社會發(fā)展史課，二是出操訓練，說是為解放臺灣作準備。

某天接上級通知說，你們搞創(chuàng)作的和分隊長以上干部明天去聽一位名人作報告，通知特別強調(diào)說，這位名人是我們大家都叫“彭政委”的彭柏山親自請來的。我想，彭政委曾是新四軍軍長陳毅的助手，現(xiàn)在是我軍的最高首長，他請來的人一定是個大人物。那天，我們部分人員前往軍文工團一間排練室等名人來做報告，到點前幾分鐘，戎裝的彭政委陪著一位著民裝的人，這無疑便是他請來的客人了，于臨時搭的講臺座位入座。彭政委環(huán)視了一下會場，看人已到齊，便敲了敲話筒，高興地宣布：“報告會開始?！彼粺o興奮地介紹：“今天我們有幸請來胡風同志為我們?nèi)姷男麄?、文化系統(tǒng)的干部作報告。胡風同志是老資格，有聲望的文化名人，是‘左聯(lián)’作家，是魯迅的學生和戰(zhàn)友，魯迅對他的評價和巴金一樣好。胡風同志今天報告的題目是《生活和創(chuàng)作》。”聽完彭政委的介紹，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對于胡風，我那時是一無所知， 名字也未聽到過。但是魯迅我是聽父親說起過的，因為父親韋佩弦的堂弟韋素園和韋叢蕪都是魯迅領(lǐng)導創(chuàng)辦的“未名社”成員，是魯迅培養(yǎng)提攜的青年作家。胡風既然受魯迅的器重，說明他不是等閑人物，這讓我頓生敬意。

但是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憶那場報告會上的胡風，其音容笑貌已然是毫無印象了。不過其報告的內(nèi)容，我曾記在一個日記本上，并且常看。遺憾的是那個日記本后來遺失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好在其報告的主要精神和內(nèi)容并未忘記。他那次報告涉及兩個方面，一是說你們是軍隊中的宣傳和文化工作者，因此你們要多讀點書來武裝自己，以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和藝術(shù)修養(yǎng)。從一定意義上說，書就是你們的武器，就像士兵手中的槍和手榴彈，戰(zhàn)士赤手空拳是不能打仗的，古代打仗還要有十八般兵器呢。第二點他說得較多，情緒也激動起來。他說，我說過，對于文化人和作家，處處有生活。這個話曾招來不少批評，批評者說，我們要立足工農(nóng)兵，服務(wù)工農(nóng)兵。對此我不以為然，實踐證明，寫工農(nóng)兵的作品未必偉大，不寫工農(nóng)兵的作品未必不偉大。魯迅寫過工農(nóng)兵嗎？沒有。祥林嫂、華老栓、人力車夫，哪一個是工農(nóng)兵？但是誰能說魯迅的作品不偉大？連毛主席也說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茅盾的《子夜》寫的是上海灘的資本家，曹禺的四幕劇《雷雨》《日出》，巴金的《家》《春》《秋》《霧》《雨》《電》寫的都不是工農(nóng)兵，但都是不朽之作。當然，你們身在軍隊，應該經(jīng)常到士兵中間去，體驗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思想感情，這樣才能寫好兵、演好兵、唱好兵，這是各位的光榮使命。

彭政委完全接納了胡風的建議。不久，一批文學讀物發(fā)了下來，大家輪著讀。記得我看過的有：魯迅的《吶喊》《彷徨》，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孫犁的《荷花淀》等，還有一些蘇俄的翻譯文學作品。后來，上面下達通知，文工隊員要分期分批下連體驗生活。我當時下到210團的一個班里，和戰(zhàn)士同吃同住同訓練。在這段時間里，我寫了好些反映戰(zhàn)士生活的槍桿詩登在黑板報上，有一首還被采訪的記者抄下，后來被收進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編印的《解放軍戰(zhàn)士快報詩選》一書中。

1955年我軍從朝鮮回國后，驚聞“胡風案”披露，真如晴天霹靂，極為震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時已調(diào)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的彭柏山也受株連，因為彭在“左聯(lián)”時就認識胡風，二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是“鐵哥們”。北京一道欽命直逼上海市委：“你們?yōu)槭裁催€不抓彭柏山？”市委雖有領(lǐng)導力保彭柏山，但圣命難違。后來才知道，彭柏山也是“左聯(lián)作家”，1937年參加新四軍，在陳毅手下任職。彭柏山被定為“胡風分子”后，身心倍受摧殘，“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終年五十八歲。今提筆作此文，禁不住心戚戚而淚潸潸焉。

（作者為上海吳淞中學離休干部）

責任編輯 張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