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彥
學人觀點
觀自在菩薩
◎胡 彥
主持人語:中華文論的傳統(tǒng),嚴格來說是“文”,而不是“論”,論辯、論理、論證之事,大抵是西式文論的本色,而中華文論重在以“文”達“意,因而,諸如《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等中華文論名著,都可視為文章看待的?!队^自在菩薩》一文的寫作,作者的意圖乃是在于文章,寫得散漫,但卻還是有個意思在?!渡窈细刑接摹穭t是嚴格的美學論文。論者從“神合感的心理特征”、“容易引起神合感的事物”、“酒仙與神合感”等方面具體論述了神合感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的、心理的、文化的根源,為我們認識神合感這一審美現(xiàn)象提供了理論的闡釋。(胡彥)
“五年,春,公觀魚于棠?!边@是《春秋》記載的魯隱公五年春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觀魚”,本是極微小之事,可是魯史官竟一絲不茍記之于史,可見,“雖小道,必有可觀焉?!?/p>
說到“觀魚”,眼前遂浮現(xiàn)出《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所描繪的那幅圖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人們在豐饒的河流中張網(wǎng)捕魚,魚躍人歡,其樂融融,豈不快哉?孟子有言:“此無它,與民同樂也?!痹诿献涌磥恚T侯如果能做到“與百姓同樂,則王矣?!痹囅氪号ㄩ_時,魯隱公風塵仆仆趕到水草豐美的棠地,在榆柳成蔭、人聲鼎沸的河堤觀看捕魚的場景,豈不是君臣同樂、君民同歡的美事?且慢,在下筆審慎、一字千金的春秋時代,“觀魚”如此細微之事之所以能夠“入史”,漢代經(jīng)學家公羊高卻有一番別樣的解釋,“何以書?譏。何譏爾?遠也。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百金之魚,公張之?!痹瓉恚哪莻€地方,靠近江河入海處,水產(chǎn)豐富,魚大且肥,魯隱公不顧車馬勞頓,遠道而來,本意卻是為了張大網(wǎng),捕大魚。這樣看來,魯隱公的舍近求遠而“觀魚”,并非出于“與民同樂”之美意,魯隱公中心所藏,實乃貪求之欲,與民爭利。唯其貪,故不辭辛苦,遠道“觀魚”也。對這件事,《春秋谷梁傳》也有一番解釋,“禮,尊不親小事,卑不尸大功。魚,卑者之事也,公觀之,非正也?!彪m與《春秋公羊傳》有不同的解釋,但就魯隱公“觀魚”而言,認為其“不正”,卻是一致的。
“非禮勿視”。在漢語思想中,“觀”并非小事?!拔迳钊四棵ぁ保▓F錦簇,姹紫嫣紅,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可“觀”亦有道,行不由徑,必致“目盲”。為人為君者,可不慎乎?
何謂“觀”?《周易·觀卦·彖辭》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庇盅裕骸坝^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所謂“觀”,即是上觀天道,下化天下。《周易·賁卦·彖辭》對此有更為明確的解釋:“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由此可見,漢語思想之所言“觀”,實乃“洋洋大觀”。其“大”在“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其“化”在“法天象地”,“觀民設教”?!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涊d了這樣一段史實,吳公子季札出訪魯國,請求觀賞周室樂舞。樂工為之歌《周南》、《召南》,季札聽后發(fā)言:“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睘橹琛囤?、《鄘》、《衛(wèi)》,季札感嘆:“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季札贊嘆道:“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季札喟嘆:“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觀賞完周樂,魯舞者又為季札表演舞蹈。見舞《象箾》、《南龠》之后,季札如此評論:“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之后,又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之后,季札指出:“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之后,又說:“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之后,季札大美其言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音樂的悠揚婉轉,蘊含著無限江山、悠悠人事的光陰故事;“隔江猶唱后庭花”,“是其先亡乎”,季札其人亦神,他仿佛擁有一雙“天耳”,余音繞梁之際,他感知的卻是一粒虱子在華麗的國袍下咬噬出了一個暗口。更有甚者,他觀樂,不僅能聽出國之興亡;觀舞,還能道出德之修廢進止。他被一個又一個雍容華貴的舞蹈所打動,在觀《韶箾》之后,終于發(fā)出“觀止矣”的美嘆。止于何處?止于一也。一者何所指?《說文·一部》:“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薄肚f子·天地》:“通于一而萬事畢?!庇^之為義,始于文,終于道也。故孔穎達言,“‘觀’者,王者道德之美而可觀也,故謂之觀?!?/p>
有“王者之觀”,自然有小人之觀。在《周易·觀卦》之初爻,“童觀”是也。童子又稱童蒙。蒙而未明,懵懂難知,尚待教而化之,啟而發(fā)之。故《象》曰:“初六童觀,小人道也?!庇行∪酥^,亦有婦人之觀。在《周易·觀卦》之六二爻,“窺觀”是也。古之女性,不像今日之職業(yè)女性,出入內外,縱橫四海,獨立自主,養(yǎng)己養(yǎng)家,已然常態(tài)。她們“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足不出戶,三從四德,居家守內,相夫教子,是其本分。因此,古之女性大抵所見者狹,故識慮有限,所謂“窺觀”是也?!断蟆吩唬骸案Q觀,女貞,亦可丑也?!薄肚f子·秋水》有言:“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贝丝芍^“童觀”、“窺觀”之絕好注文。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些自詡學富五車,埋首于故紙堆中,津津樂道于饾饤瑣屑之事的考據(jù)小儒向來與有識之士無關。所謂“鴻儒”,必以識大體,言大道為其本分。“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鼻暌郧埃f子的一片諄諄之言,含蓄了他對天下讀書人的無限深情。千年以來,又有幾多讀書人體悟了莊子恢詭譎怪之言下面的那一副老婆心腸?讀書必自識字起,漢字的起源原有一番神奇的光景。相傳黃帝史官倉頡創(chuàng)造了漢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說:“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爪之跡,知今之可相別異也,構造書契?!薄洞呵镌氛f他“生而能書,又受河圖錄書,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視奎星圜曲之勢,俯察魚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庇謸?jù)《平陽府志》記載:“上古倉頡為黃帝古史,生而四目有德,見靈龜負圖,書丹甲青文,遂窮天地之變,仰視奎星圓曲之變,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文字既成,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為潛藏。”漢字與作為純粹符號的拼音文字不同,如果說后者的表情達意是建立在主觀的約定俗成之上,那么漢字則是“法天象地”的結果,點畫之間,實有“消息”存焉,實有“天地”位焉。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天下讀書人多少都有些“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書生意氣。
如果說因讀書而澡雪精神,高尚其志,到光風霽月、悠悠人世中去,“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那么這番由文字而激發(fā)起的書生意氣實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肚f子·知北游》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p>
東郭子曰:“期而后可?”
莊子:“在螻蟻?!?/p>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p>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p>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這一千古對話以“東郭子不應”而告終。它道出了自古圣賢皆寂寞的一段悠悠往事,也道出了天下眾多讀書人沉溺難返的“文字障”。自古及今,讀書人之通病正在于迷于文字,困在書齋。東郭子的“不應”,可謂一針見血道出了所謂知識分子的“困境”與“虛妄”。他們以為字里有乾坤,常常就把自己當作了這乾坤的主人;他們以為坐擁書城,就真理在握,就可以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對這些自大的讀書人,莊子在《逍遙游》中有如是辛辣的嘲諷:“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莊子之論敲骨吸髓,直指人心。如此切膚之嘆,完全和佛家的“所知障”一說相應相契。圣人之言,醍醐灌頂,言猶在耳?!敖虾稳顺跻娫??江月何年初照人?”千載以降,“井蛙夏蟲”,“不應”之流,不絕如縷,在在皆是。
作為讀書人之一員的寫作者,以文為生,是其存在的理由。探賾索隱,幽贊神明,則是其存在的根據(jù)。可惜的是,古往今來,緣文造句、緣句生情者,比比皆是,緣文問道者,寥若晨星。梁朝劉勰所著《文心雕龍》為中國古代文論的集大成之作。劉勰講文章大義、文章作法開宗明義即是“原道”。如何“原道”,在西方文論的思辨體系中,自然首先得對“何為道”這一本源性的問題做一番形而上的抽象論證??墒牵瑒③牡摹霸馈鄙l(fā)出來的卻是中華文論的自然神采:“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钡啦浑x文,文不離道,文道合一,這即是中華文論的根本。不僅如此,劉勰還進一步指出,“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犠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在內的一切人文思想的根本,乃在于其所思所言實乃“天地之心”,能言“天地之心”,自然“樞始得其環(huán)中”,太極因此亦不言而中矣。言之所以成文,首要的事情即在于它必須肇始于“道之文”?!八蕴摱鴾S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劉勰心目中的文章典范即是如此。
漢語思想、漢語寫作的神韻如同“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立言寫作其宗旨乃在于“文以載道”,此向來是中華審美思想的不刊之論。偏狹地視“文”為文采、辭藻,追求所謂“美文”、“純文學”,劉勰批評這類文章為“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東漢揚雄更有“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之論。文字、文章、文教、文治、文化、文明,貫穿起了中華民族、中華歷史生生不息的秘密,其一以貫之之道即在于“文”?!拔摹笔且粋€寫作者賴以安身立命的根本,“文”的存在方式?jīng)Q定了一個寫作者首先是一個“觀者”,而不是一個“作者”。今日眾多寫作的失敗,根本的原因即在于“作者”如過江之鯽,紛紛擾擾;“觀者”如空谷幽蘭,幽幽渺渺。
如此來看,海男就是這浮世紅塵中的一株幽蘭。她在繁華中綻放,在寂寞中徜徉。她的皮膚敏感于春夏秋冬水溫的變化,她的眼睛一再被世間的景色所吸引。最讓海男心悸的是“是什么在背后”這一令人迷離的疑問?;氐缴磉?,回到我們周遭的物事,從一片花瓣,一枚落葉,一聲嘆息開始,海男的寫作可謂始于驚艷,終于清寂。她有一雙?;蠖畈豢蓽y的眼睛,她的每一個文字都浸潤了往復于色空的靈息。今天,對我們來說,抗戰(zhàn)八年,剛毅堅卓佇立于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已無可挽回地成為一段往事,一種傳奇,可海男竟然要去復活這歷史的光色聲影。長篇組詩《穿越西南聯(lián)大的挽歌》是她成為云南師大特聘教授之后的第一部作品。這是一部感恩之作。當初西南聯(lián)大禮聘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沈從文為師范學院國文系寫作教授,“不拘一格降人才”,仿佛已然成為歷史絕唱。今天的云南師范大學,其前身正是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師范學院。2014年10月,繼引進著名詩人于堅之后,云南師大又毅然引進了沒有大學學歷的海男為文學院特聘教授,為她設立工作室,專事文學創(chuàng)作。于堅、海男加盟云南師大,這和當初西南聯(lián)大禮聘沈從文可謂隔世相應。我以為這是聯(lián)大潛隱的文脈在今日云南師大的輪回,聯(lián)大的文學風旗正在嘉木成林,鳥鳴喈喈的云南師大冉冉升起。海男感恩于云南師大,“何以報知音?”對一個文人來說,惟文字可以不朽。因為每一個漢字實有神靈存焉。以出神入化的詩性語言,讓歷史的亡靈重現(xiàn),為今日之我們重新進入聯(lián)大歷史的現(xiàn)場提供鮮活的文學經(jīng)驗,于是成為海男的創(chuàng)作使命之所在。
在我印象中,西南聯(lián)大的榮光,學界已有不少的論述和研究;文學領域,已有一些作品涉及西南聯(lián)大的歷史;但以抒情史詩的形式完整地表現(xiàn)西南聯(lián)大可歌可泣的歲月,海男《穿越西南聯(lián)大永恒的西南聯(lián)大之夢
的挽歌》應該是第一部。
像一團云,就在我眼前變幻
因為你就是原野、山川、巨流
你就是我年華中的繁花又凋零又再生
你就是在春夏和秋冬中傳來的一場又一場朗讀
你就是云端上飛的天鵝,森林中變幻無窮的孔雀
她是一個觀者。在詩中海男“抬頭觀祖國的一幕幕風云巨變”,透過聯(lián)大的各種“面相”,藝術地把握住了歷史深處的“自在”。2500多年以前,孔夫子在川流不息的岸邊,曾發(fā)出“逝者如斯”的觀感。而今,海男以詩人的身姿穿越于西南聯(lián)大弦歌不絕的歲月,她不僅以栩栩如生的筆墨復活了聯(lián)大的“洋洋大觀”,而且與那片“看不見的風景”靈犀相通,一往情深。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云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楊 林
作家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