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俗頑固

一

習俗是帶有地域性的人文景觀，一項習俗不會是也不應該是某個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肯定是被處在某種觀念框架下人們的普遍認同與甘心傳承。

文人騷客筆下的習俗，常常鏈接著某地某群體的某項特征，常常蘊含著特定人群未必高尚但卻相當感人的熱情……其實這都是經(jīng)過遴選后的命筆。某地的某些習俗，直說了還是相當野蠻的——比如國內(nèi)某地的新婚鬧洞房習俗，居然牽涉到對新娘的侮辱或占便宜，以致今天仍然不時傳出因此而釀的血案悲劇……

我的出生地廣西崇左，習俗也不少，大多數(shù)習俗也都表現(xiàn)地域文化的深厚積聚，但嵌在其中的某項習俗，說它野蠻吧也許有點過，但缺乏起碼的人情味卻是明顯的——比如建造新宅3年內(nèi)，如果遭遇不期而至的親朋葬喪，就有一種習俗相當值得探討。

新宅建造從動土到落成入住，各個環(huán)節(jié)遵循一系列既定的習俗，這都可以理解，比如動土時挑選集合多種吉象如福壽、聚財、命理等的所謂好時辰；比如在上梁大吉中，張掛著“上梁大吉萬事如意”的條幅，燃起鞭炮，唱著“上梁歌”，把香煙、糖果、粽子、糍粑、米花等跨過梁上撒到地面上，讓圍觀的大人或稚童們爭搶；比如擇日入宅“安香”“歸火”，需以家中主事者的生辰八字為主要參照系，再拼出其他家庭成員的種種資料以免犯所謂的“沖煞”；比如入住擺酒的同時，接受親朋饋贈的鏡屏、畫幅、題字、家具和禮金等……

總之新宅落成后所獲得的饋贈是多樣的，收到的祝福更是慷慨的，一時間整個世界好像都在為你展現(xiàn)笑臉。但終于還是會遇上了令人不快的事兒——豈止是不快？簡直是悲哀——因為傳來的是有關(guān)葬喪的消息。

人生自古誰無死？在我們偌大的國度里，有關(guān)葬喪消息的發(fā)布可謂每天不斷，只不過消息發(fā)布的方式與發(fā)布的范圍大小不一樣，顯赫者逝世能登傳媒顯要版面，而平頭百姓嗚呼則僅在局限的范圍內(nèi)傳告。當然，對于蕓蕓眾生來說，最關(guān)鍵的是某個具體的葬喪消息是否與自己有關(guān)。如果葬喪消息發(fā)自官方，某級領(lǐng)導人逝世，出于遵守規(guī)定或發(fā)自內(nèi)心，你我他都參與吊唁與告別儀式；倘若葬喪消息發(fā)自特定的某人，而你又處在特定的新宅落成時段中，這就給你出一道難題：去參與還是不去參與？不去吧，逝者的確是至親好友或平素和睦相處的鄰居街坊，去吧，此間又有一個陳陳相因的習俗：蓋新房子未滿3年者，絕對不能去參與任何白事！在兩難抉擇帶來的沖突中，基本上都以前者向后者妥協(xié)作結(jié)，哪怕逝者是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等跨代至尊，或者是伯叔姑舅姨等上輩旁系血親，以及堂姐妹表兄弟等平輩牽系一族……

這條無形的“規(guī)定”不知誕生于何時并已經(jīng)維系了多少年多少代？反正我所在的小鎮(zhèn)上，基本上就沒人敢去觸碰——即使在幾十年前文革期間最不按世俗“牌理”處事的年代，這里的人們也仍然牢牢遵守這道頑固習俗——哪怕那時候所蓋的新屋有時候甚至僅僅是茅草棚而已?，F(xiàn)實記錄中，由于新屋落成的原因，已經(jīng)有舅舅過世外甥不近，叔叔西歸侄兒不沾的多起成例，比較極端的居然還有：老父親逝世，而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竟因夫家建造新宅而不能去盡孝道……

二

近年我回老家祖宅建造新樓，新樓落成不久便遭遇了上述情況：我的堂姐夫未及古稀便遽逝。我堂姐是我堂叔的獨苗女，沒有兄弟姐妹。而我兄弟仨，沒有姐和妹，所以我很早就把這位同族堂姐當成親姐。

我家祖上是鎮(zhèn)上的非農(nóng)戶居民，60年代初我母親便是鎮(zhèn)供銷社職工，那時候，長我10多歲的大哥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大哥把長我4歲半的二哥接到他工作的城市去讀書。家里僅有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我八歲多時，母親被派到縣里學習三個月，于是母親便把時讀小學一年級的我托付給一位同族嬸嬸——也就是我這位堂姐的母親照料。在我的兒時往事存儲箱里，清晰地保留著長我六七歲的堂姐幫我打熱水洗腳，并哄我入睡的深深記憶……

我長大后戀愛結(jié)婚，堂姐竟然又以未婚之身幫我把媳婦接進家門……

堂姐晚婚，她的倆兒子都在外打工。姐夫辭世，此時尤其需要親近、勸慰守護和幫忙，我盡管疼痛在心，卻在頑固習俗力壓下困守新樓中，始終未敢露面，只能在書房里獨自默默垂淚。

鄉(xiāng)人都深諳習俗的強大壓迫力，堂姐當然也會理解我此時此刻的無言痛楚。堂姐的極好人緣此刻得到最大的體現(xiàn)：看望的、伴隨的、守夜的、張羅的、幫忙的……都不乏人手，但不管怎么說，此時偏偏少我這個弟弟出現(xiàn)，實在有點兒不是滋味。

奈于習俗，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終于有人向我出謀獻策：“你暫時不能參與白事是鐵定的，但也不是沒有變通辦法，你可以暗中委托某人先代替你送出奠儀，但必須過40天后，才能把這筆奠儀數(shù)額還給此人。”像在黒厚的云層中窺見一抹玫瑰色，我?guī)е唤z欣慰接受了這一建議。

接下來又有人指點：堂姐夫出殯后第3天就可以去看望姐姐了，無需再守什么七七四十九天……于是在第三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攜妻出現(xiàn)在堂姐身邊，挽其臂膀，陪她垂淚，勸之節(jié)哀……

鄉(xiāng)中智者勸我所做的所謂“變通”，其實也是此間人們久被習俗束縛后的一種反彈，這種反彈的力度雖然有限，但至少說明，人們對習俗中蠻不講理的一面已經(jīng)不太愿意繼續(xù)百分之百地忍受下去了。

三

這到底是何人做出的規(guī)定，何時訂出的規(guī)矩，并以“習俗”的名義壓迫著人們必須去執(zhí)行？既然它具有這么明顯的違背人倫的不合理性，但長往以來人們何以都去遵從它，恪守它？我曾嘗試與三五友輩以及多位鄉(xiāng)間智者對之進行探討，標準答案當然是沒有的，但稍微想一想便會意識到：這一定是從新宅落成的“安全”角度去考量，說到底不外就是擔心新宅之喜提前被驟然而至的葬喪氛圍浸染或沖刷，所以極力延緩新宅主人與葬喪白事搭邊。

倘若進一步設(shè)問：果真有人出于我行我素的態(tài)度違反這一習俗，那導致的后果又將是什么呢？難道就一定駕車出車禍，游泳沉江底？難道土地爺專門去劃定你家新宅這一小塊地來設(shè)計發(fā)生地震？或者你家雖然地處平坦地帶，而遙遠的山體滑坡卻專門為你家堆疊而來？反過來說，現(xiàn)在層出不窮的自然災禍與人為事故，其因果鏈條難道都是不幸遇難者不遵守上述習俗所至？

回答當然是確鑿否定的，既然如此還怕什么呢？國家政策中，原先某些照顧不到人性的部分條文，在“以人為本”的旗號下都會被調(diào)整。根據(jù)這一精神，再試從更加貼近世情事理的視角去做剖析：一項習俗，它總該圍繞著一個基本原則，這個原則一般都應該充滿善意，崇尚理性，張揚人情。從傳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標準看，百善孝為先，既然這一嚴重缺乏人情味的習俗絕對違背了“孝”的核心圭臬，難道還不應該對之進行甄別并予以調(diào)整？

不能說鄉(xiāng)鎮(zhèn)中所有習俗都一直沒做過改革，比如原先新宅入住之日，親朋送賀禮，品種再多也不能送掛鐘——因“送鐘”與“送終”諧音，當為禁忌，但近年來也開始有人興起送掛鐘了，而接受者也在“福大不忌”的解釋下欣然接受。至于上述這一偏離人性人情的習俗，鄉(xiāng)中智者終于想出了“變通”的招數(shù)來應對，也屬可圈可點，但是未免太被動、太窩囊，太不理直氣壯。習俗的潛在力量縱然再強大，但它也經(jīng)不起眾人去反撥，去抬杠，去據(jù)理力爭……或者根本就沒必要去“爭”，而需作悄悄改動或者不予理睬，你沒顧忌我沒顧忌，大家不都爽心愜意了嗎？

——哦，應該抨擊的也許不僅僅是習俗本身，該反思的也許不僅僅是缺乏思考盲目從眾的人們。這一刻我頓然反思：最應拷問的是我自己呀：曾被人冠以“杠爺”的阿廖，你不管在網(wǎng)上或者在現(xiàn)實論辯中不知就多少個話題與人抬過多少次杠，但今在這一頑固習俗面前，你何以表現(xiàn)得如此窩囊？如此憋氣？你為何不敢與這個頑固的習俗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