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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

2016-09-16 01:43:53陳家麥
椰城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二嬸小叔奶奶

■陳家麥

肉身

■陳家麥

1

陳民清跟王飄雪重續(xù)舊好,我也不知道這種好法有多大意思。早先兩人好過,至于好到哪種份上,我也說不清,但她還是嫁給了根寶。

陳民清是我小叔,大我九歲。本來兩人好上就好上唄,偏偏動了真,弄得這么多人跟著不安生。要說這年頭,像陳民清這樣的包頭工想找點樂子,隨便往哪家風月場一戳,準跟黃燦燦的油菜花引來無數(shù)花蝴蝶,這種場面不是我沒見過。這下倒好,都這么大的人兒了,還鬧得跟青春劇似的。為這,我勸過我小叔,別的事他大多聽我的,偏在這事上犯犟——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這下倒好,在屋棟蓋瓦的根寶摔了下來,頭朝下,那血跟番茄醬似的噴,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

唉,人死不能復生,大伙兒該松口氣了。偏偏根寶死前在褲兜里揣了一份遺書,寫在皺巴巴的煙紙殼上,三十來字,意思是恨自己不中用,連女人都跟他生二心,他活著還有啥意思。這說明不是一起工傷事故,是他自個找的。

這么一來,王國安給他老子停尸不葬,還揚言要拉尸體上街上縣政府。這事弄得大街小巷像要鬧地震一樣。

黃昏,來了三位警察。先到我小叔家又上王家,東問西問記筆錄。王飄雪說老公死前一夜跟她拌嘴,他踹了她下身,她抽了他巴掌。領(lǐng)頭的戴眼鏡警察示意她別說了,可王國安還在喋喋不休,非把陳民清告倒不可,說暴發(fā)戶欺負小民百姓,以為有了錢就可以把什么事都擺平,老子背了老子的尸首就是一路走到中南海也要……那眼鏡警察揮了揮手,朝他吹氣瞪眼:“靠,牛什么牛,那地方輪到你小子進來?還不一槍嘣了你!你以為你是誰?”王國安這才低調(diào)了。

讓我來協(xié)調(diào),我知道王國安可能想要什么。

我說:“我叔愿賠上三十萬現(xiàn)大洋,加上保險公司理賠,加起來有這個數(shù),你小子就是下輩子也掙不到,”我晃了晃五根手指頭,“趁我叔還沒改主意,你看……”

剛剛身子還繃得硬硬的他一下子松垮了下來。他在協(xié)議書上蓋印,手指抖個沒完,提了裝錢的航空箱沖進屋,喊他半天都沒開門。

根寶給出葬了,本來孝子要給老子做七,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每逢一七,擺上四葷四素,點上香燭,孝子提上燈籠引來死人的魂靈回家吃喝一通。可王國安當晚就把七個七打成一個包燒了,說是響應(yīng)喪事新辦的號召。

第二天,他不披麻戴孝了,換上筆挺的西裝,提了裝鈔票的航空箱,讓我開車當保鏢兼參謀,直奔房介所,買下一套二手房。他遞了兩包軟殼中華煙作慰勞,說:“這事算是過去了,咱也終算有了自己的窩,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卻換回這么高價的二手貨?!彼魂嚴诵Α?/p>

他說的二手貨,就是這套五十來平方的二手房,大概有三十來年建房史了。

賠了錢,我小叔說錢倒沒什么,這事攪得他魂都丟了,還以為下半生要吃牢飯,要不給王國安那窮小子的肉彈炸爆了……

我懂他意思,這事確是因我小叔跟王飄雪而起。

2

我小叔上頭是我二叔,我二叔的老婆我叫她二嬸,后來她嫁給我小叔,我就叫她小嬸了。

記得那年冬天,我二叔多年的肝腹水終于扛不住了。這種病在我老家并不少見,鄉(xiāng)親們是因為肚里沒多大油水卻成天往地里使力氣。我爺爺也是得了這病死的。

二叔下葬那天,雪花紛飛,小叔與我爹扛著包了二叔尸體的草席子往土坑里放。

新壘的墳包上,鋪了層層雪花。我二嬸身上的雪花撲撲嗽嗽地掉。她站在墳頭前快成雪人了,要不是她的嘴鼻和眼淚還在動,我想,麻雀準會把她當作雪草人來站。

我奶奶又來勸:“回吧,文琴,我三十四歲守了寡,你二十出頭沒了男人,咱倆是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認命吧……”

第二年夏天,草木密密匝匝起來,一群喜鵲飛到院前的老樟樹上,喳喳地叫。

我奶奶指著樹上,那老臉樂開出了花:“喜鵲兒來報喜啦,說你小叔要娶二嬸啦!”

那年,我小叔十八歲,二嬸比他大八歲。我奶奶的意思是陳家沒錢替小叔娶親,如果他再不娶親,怕二嬸守不住寡,倉米就沒了親爹,不如讓小叔來做她的爹。倉米是我二叔二嬸的女兒。

按現(xiàn)在的說法,我奶奶是想一石二鳥,可這事我小叔沒什么反應(yīng)。我奶奶又說:“你爹昨夜又托夢給我,說他一人在陰間怪冷清的,我身上老犯病,怕日子不過多了,在我沒閉眼前,不想看你打光棍,不想看你嫂子年紀輕輕守著寡,不想看倉米沒爹。我守了這么多年的寡,我知道守寡的滋味,生不如死啊……”

我小叔轉(zhuǎn)身飛跑起來,害得我在后頭奮起直追。他一頭扎進溪江里,過了許久,才浮出一顆水鴨子似的頭顱,向?qū)Π队稳ァ?/p>

站在岸上的我奶奶大了聲說:“民清啊,喜日子都揀好了,都叫了親戚啦,明清……”我奶奶嘮叨個沒完,這事連我耳孔都生繭了。

“奶奶,讓我來完成你老人家交待的革命任務(wù)吧!”我“撲嗵”一聲跳下水。我決心把這封雞毛信速速送去。

上了岸,我想,小叔快娶二嬸了,都到這份上了,還老往王家跑。

王家有個漂亮的獨生女兒,叫王飄雪,聽說生她那天天空飄著雪。我不喜歡做瓦匠的她爹王伯,那個神氣勁,還有瞧不起我們陳家的王嬸,要不是她女兒跟我叔挺談得攏的,我才不會上王家玩。

小叔跟王飄雪是同班同學,他倆沒大沒小,嘴巴沒遮沒攔的。小叔帶上我,我是沖她常給我好吃的糖果。這回,我覺得小叔有問題。所以,我決心像小偵察兵那樣,從茅草叢中匍匐前進。

壩頭上,師徒倆一前一后,手上少不了一刀肉一尾鯉魚,師傅的那份要比徒弟的大。王伯攬了活,帶上徒弟根寶打下手,隔一陣回來。兩人抽著香噴噴的鳳凰煙,大搖大擺,小孩子跟在他倆屁股后討糖吃。

老遠聞到了從灶間傳來的魚肉香,弄得我舌頭都怕掛出三尺長。這回肯定是王嬸在灶間,根寶在賣力地拉風箱,窮吹外邊的新鮮事兒。

沒見王飄雪坐在院子里大聲談笑,就是平時他倆見王嬸洗衣裳回來,也是馬上轉(zhuǎn)移地方。我知道有個隱蔽點。

果然,兩人躲到了小山坡,坐在巖石后。我小叔光了上身,那件紅背心掛在甘蔗上,被太陽曬出熱氣來,王飄雪戴了草帽,穿了碎花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那裙子像花蝴蝶被風撥弄著,一開一合的,長得像藕似的小腿肚,白嫩得會掐出水來。難怪我小叔一見了她,就著迷了。

王飄雪指著我小叔的大鼻頭咯咯地笑:“天哪,你娘讓你娶你二嫂?天哪,她這把年紀都快做你娘了,天哪,肥水不流外人田喔!”

“你咋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火都燒到眉毛上了。我可對你——你………”我小叔舌頭像被魚刺卡住了。

“天哪,嫁給你?嫁給你,我難得吃上魚肉了,三天聞不到魚肉我胃就冒清水。再說,跟了你,我爹我娘會打斷我腿的?!?/p>

“你不是答應(yīng)過,做我的媳婦?”

“天哪,那是小孩子那會兒斗斗草時玩的勾勾手,你當真了?再說你姓陳,他姓王,我也姓王,我爹說了,將來的孩子也姓王……”

“唉,大后天,我要結(jié)婚了?!?/p>

“天哪,這么巧啊,我也是!”

我小叔一把捋起沒曬干的紅背心,飛跑到溪邊。

我也跟著“撲嗵”一聲。

我奶奶把兩頭養(yǎng)大的豬賣掉,換回兩頭豬崽,余下的錢給小叔二嬸辦喜酒。

辦了三桌酒。來了客人,都是近親,沒叫遠房親戚。我二嬸穿上她嫁給我二叔時的斜襟衫,我小叔穿的是二叔留下的中山裝,只是有點熱,兩人出了汗。

天還沒黑,小叔跟二嬸行完拜堂禮,我奶奶不讓我叫她為二嬸了,改叫小嬸了,讓倉米跟我小叔改叫爹。

月牙兒掛在老樟樹上。酒客散的散,留下的在院子里打地鋪,墊了幾皮稻秸,鋪了草席子。一旁燒了艾蒿葉,那膽大的蚊蟲照樣來叮人,不時傳來拍打聲。

我小叔不睡西房了,要睡到小嬸的東房,奶奶讓倉米搬到西房。東房作洞房,我奶奶喊小叔,該進洞房了。

可他上了茅房就不見回來。我奶奶急了,我自告奮勇,領(lǐng)了她向溪邊走。

小叔站在岸上,望著溪灘對面的王家院子,那邊亮著雪亮的馬燈,人影綽綽,還有劃拳聲,還有王飄雪天哪天哪地叫,咯咯地笑。

我奶奶說:“民清哪,不是你的咱不要!”

“娘,讓我透口氣吧,我心頭堵得慌?!?/p>

“民清啊,你是嫌你嫂子——不,你媳婦歲數(shù)大吧?她可是賢惠人哪,從進門那刻起,沒享過半天福哪,你可要跟她好好過,要是你不肯,娘,娘就就………”

我小叔趕忙拉回要跳水的我奶奶:“娘,我知道,沒嫂子,我也讀不完初中……”

我小叔是給我奶奶推進洞房門的。她還讓我用銅鎖把門鎖上。我潛伏到后墻跟,我是想明天早起向親戚報告洞房夜情報。

屋里點了一盞油燈,燈芯一跳一跳的,我小叔伏在小茶幾上。

床里的小嬸輕輕喊他,小叔似乎睡著了。

小嬸一手攬開蚊帳叫他。

又過了一會兒,我見還是沒動靜,正覺得沒勁。

聽到小嬸哼起了歌,嗓音像夜鶯一樣。

草兒啥味道?

小羊兒知道;

羊兒啥味道?

羊倌兒知道……

山歌兒輕輕,像我娘在給我撓癢癢。

小叔吹滅了油燈,月光漏了進來,他走到了床前我才看清了。

小叔雙手掀開蚊帳一角,身子鉆了進來。

小嬸的歌聲漸漸沒了,像被夜色蓋了。

3

我這個山里娃發(fā)憤讀書,好運來了。

我從地區(qū)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當上鄉(xiāng)中學語文老師,寫的文章在報刊上頻頻露臉,在小縣城漸漸有了名氣。

一天,宣傳部陳部長打來電話,說縣報復刊,問我愿不愿去?又問我,小木寫了篇新作,也想與你討教討教,你倆志同道合嘛。

小木是陳部長的千金,比我大一歲,我去部長家聊過一回,跟他女兒談過哲學文學,多半是敬重部長才敬他女兒。

這次我應(yīng)邀上部長家吃飯。

飯桌上只余下我倆,我拿大杯敬他小杯:“我對小木早有意思,不知她對我有沒有意思,你老人家有沒有這層意思。”

部長哈哈大笑,拍了下我的肩頭,拍得用力過大,我還以為他喝高了。

“我還沒醉,倉滿??!”部長一直叫我小陳的,這回叫起了我的名字,還去了姓?!澳闶莻€才子呵,你倆都不小了,你姓陳,正好我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也姓陳,你倆的下一代不也姓陳?”他這么一點,把很多穴道全打通了。

部長的千金成了我老婆,我在賣力搞好輿論導向的同時,又把他女兒的肚皮搞大了,接著搞出了一個兒子,搞得剛退居二線的老頭子不再抱怨日子冷清了,吟詩作畫,成天樂呵呵的。

城里一幢幢新樓拔地而起。

我多年不見的小叔來找我了。他成了煙鬼,一根接一根,倒也免了打火機。

我老家叫十畝田村,那意思是說差不多是山,只有小山岙里有十畝水田。我小叔娶了我小嬸,有了兒子,取名倉谷,又添了一張嘴,加上我奶奶死后的出葬費,讓小叔背了一身債。小叔找王飄雪,要跟她爹學瓦匠。這份情她替他說了,王伯說橋管橋路管路,得按祖師爺定下的規(guī)矩辦。小叔把兩頭沒養(yǎng)大了的豬賣了,辦了桌拜師酒,又送了紅包。等小叔學藝出師,瓦匠這碗飯不吃香了,連鄉(xiāng)下人也造水泥房了。

我問他:“除了掇瓦片,你還會些啥?”

他說做瓦匠時閑著沒事,反正你小嬸又沒在身邊,一人挺悶的,根寶倒給他幾本修古屋的破書,說反正沒用。我小叔起先把書里的圖當作小人書來看,沒想到越看越入迷,又描又畫的,書都翻爛了,有回被王伯發(fā)現(xiàn)了,說看那破玩意兒頂個屁用,如今誰還在乎那老古董?咱們瓦工不吃香了,我女兒一家也吃不到魚肉了,都得喝西北風了……

“有了!”我拍了下我小叔的肩頭。這一拍,拍得他拿在手上的茶杯溢出水來。

我心頭打起了小九九:我家過的是小康生活,要說離大康還差十萬八千里。這年頭,誰不想鉚足了勁賺大錢?

我跟我老婆嘀咕,你爹退了,這個巡視員雖沒多大作用了,好在余蔭還在,該輪到我出馬了。

我老婆說我成天碼字,瘋瘋癲癲的,這回才算講了句人話。

這些年搞城市化建設(shè),偏偏沒人搞古建筑,連周邊縣市輪到這種活都是從大城市請人。我以小叔的名義,又借了他的名字,批了“民清古文化工程隊”執(zhí)照,專做民國和清代古建筑的活兒。

我在暗里,他在明里,我還跟他講起了“授人以漁”的故事。小叔聽了很受啟發(fā),連夸我這個大侄子做人不光厚道。但他的擔心跟著來了,上哪攬活?

我嘻嘻哈哈地笑,小叔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笑,手摸了摸打了摩絲有點變硬了的頭發(fā)。

小叔比剛進城時干凈多了,是我讓他剪了臟乎乎的頭發(fā),弄成時下最流行的板寸頭,又把我退下來的名牌裝給他換上。這么一包裝,小叔去了土氣,還真像個法人代表。

“事在人為,啥事都得有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嘛好比直通高山的羊腸小道!”我又給他面授機宜,他嗯啊應(yīng)著,豎起拇指:“高,實在是高!”

我們掘了第一桶金,把工程隊升為公司,動作越搞越大。

正當我們的錢滾雪球一樣,我的小叔卻命犯桃花,跟王飄雪搭上了,還惹出這么大的麻煩。

4

梅雨天,纏人天。

到處是濕乎乎的水汽。昨晚擱在砧板上的那把菜刀,第二天早起就見刀邊上了鐵銹。剛想找清潔球擦,我的手機響起了彩鈴《隱形的翅膀》。是小嬸急吼吼的聲音,夾著120救護車嗚啦嗚啦聲,說小叔昏迷了,她趕在醫(yī)院的路上。

我開了愛車急奔。下著雨,刮水器左刮右刮,街上打傘的行人忽清忽糊。

記得我們接下了十里老街古城工程。開工不久,趕上梅雨季,小叔正在跟工程師罵鬼天氣,影響了工程進度,“——天哪,是哪陣風把你老人家吹來了——”

我回過頭,以為是古城工程指揮部的頭兒來了。天哪,是王飄雪!不老嘛!這么多年沒見。

她站在門口的雨簾下,打著一把紅布傘,映得臉紅彤彤的,她收了傘,小叔作九十度彎腰邀請,她大步踏進我們項目工程辦公室。

“天哪,這辦公室裝修得跟皇宮似的,天哪,這地毯干凈得雙腳都不敢放,多年不見,活得像模像樣了。我可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在貧困線上掙扎了?!蓖躏h雪那張瓜子臉有點黑了,如果不是她的表情有點夸張,我還真看不出魚尾紋上了粉,只是她一見自己笑聲燦爛時連忙收斂一下。

我聽老家的人說過,這娘們嫁給根寶后,頭幾年飯桌上還魚肉飄香,漸漸地變成逢年過節(jié)客串一下了,氣得她好想把他當作一頭肥豬宰了。一年又一年,鄉(xiāng)村也日新月異了,造新樓,蓋大棚,種高山蔬菜,養(yǎng)田魚,開農(nóng)夫車,而她家還是那三間老瓦房……

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想給她老公找活做?!拔夷峭呓抽_不了工,別說魚啊肉啊,都快揭不開鍋了。

我小叔呵呵地笑:“中午就上館子,燉五斤紅燒肉燒一鍋胖頭魚……噯,這年頭誰還興大魚大肉?”

“天哪,你還記得我——愛魚肉。”她有點羞澀起來。

我小叔忙說:“不不不,早年要不是你讓你爹收我做徒弟,要不是你老公——我的大師兄把那沒用的破書送給我,要不是我大侄子……嘿,咱這叫吃肉不忘養(yǎng)豬戶!咋又扯到肉了!”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找借口拿了茶杯過來續(xù)水。他倆轉(zhuǎn)了話題。等我回來,兩人除了笑,那些貓膩似乎藏深了。

那天起,這條斷了多年的線索算是連接上了。

沒想到兩人一粘就牢。我看不下去了,跟小叔搞策反:“爽了吧,爽過了就算了,哪有這么多爽頭?這些年,你也歷練不少哇,那些天南地北的粉子,少說也有一個火車皮,雖說是一半為了應(yīng)酬,可你咋對這半老徐娘這么犯賤,該回頭了,我親愛的叔叔!”

“親愛的侄兒啊,你哪里知道這娘們真的受用啊,不知咋搞的?你是知道的,為了公司事業(yè),我喝壞了胃,連那玩意兒都懶得跟你小嬸碰了,以為自己提早進入更年期,可我一見她,話多了,笑多了……”

我插了一句:“加上活兒也多了。到底跟雪妹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p>

“可我是公私兩不誤呵,他奶奶的,也不知這些年她跟根寶咋過的?她說她有好些年沒做那事了,那根寶兒猴急了,她不讓上,他還打了她,天哪!”

“她從前跟根寶是哪樣,她現(xiàn)在跟你也是哪樣,還天哪!”

“她說她跟根寶沒跟我現(xiàn)在那樣?!?/p>

“真是頭蠢牛,把老草當嫩草的笨老牛!”

……

到了端午節(jié),我小叔才吃下一筒食餅,就雙腳開拔了。

倉米多了個心眼,悄悄打車跟來,摸到了他爹與王飄雪的老巢——單身公寓。

倉米打手機叫來我小嬸。潛伏到半夜,等我小叔開門出來,母女倆沖了進來,把光著身的王飄雪逮了便打。

我小叔朝母女倆揮拳蹬腿,又死死抱著王飄雪,讓母女倆沒法再下手。我小叔跟我小嬸吼,要離婚,財產(chǎn)他一分都不要。我小嬸只好罷了。

沒想到事情又朝另一方面轉(zhuǎn)了,偏偏根寶尋死了,終算又給擺平了。

打那,回到家,我小叔光喝悶酒,嘴巴成了悶葫蘆,難得開腔,他的舌頭打起彎兒,倉米一把奪了他爹的杯子。他慢慢站了身,踉踉蹌蹌上了樓,砰地一聲關(guān)了門,傳出了哭聲。

一早,小嬸洗了衣裳來晾,到了陽臺,看到臥室床上的小叔臉色鐵青,歪了嘴掛了涎。打開房門,里面滿是白酒味兒。

醫(yī)院重癥室,小叔躺著,掛了瓶子,插了導尿管。剛才他被醫(yī)護人員送到手術(shù)室,開了腦顱,把血管縫上了。

他該醒來了,卻還沒醒。

我小嬸抽抽答答地哭,像毛毛雨落到粘乎乎的黃泥地上。

倉米也在嚶嚶地哭,母女倆的兩種哭,又像鐵匠鋪里的兩把錘子,一把大錘,加一把小錘,在燙紅了的鐵塊上敲。

我小叔還在昏迷中,似乎再也醒不回來了,成了植物人。

我小嬸把嘴兒貼到小叔耳邊,哼了起來:

草兒啥味道?

小羊兒知道;

羊兒啥味道?

羊倌兒知道……

小嬸像精神病院里的桃花癲,雙眼怔怔的,但那份唱歌的癡情不改。

小叔還是沒醒來。

這回是王飄雪來了,是我讓她來的。這事我跟小嬸商量過,她答應(yīng)了。醫(yī)生說這一著棋也是最后一著棋,如果再不試,他們也回天無力了。

一踏進病房,她哇地一聲,嘹亮地哭開了,只顧“天哪天哪”地叫,叫到第三聲“天哪”,我小叔慢慢睜開了眼,還了魂回來:“天哪,是你呵,飄雪——”

那聲音像是從他骨頭里傳出的,骨髓流動的響聲,肉身輕了起來,如一根羽毛在天空中飄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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