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永軍
和 牌
□ 喻永軍
一
馬新和我在墻外的空路上遇見。馬新說,圍了一圈人。我說,看見了。馬新就笑著說,你看見了,瞎吹。瞎子能看見什么?當時,我感覺太陽正從孤山頂上往上升,升得有一尺高的樣子。我說,馬新,我看見太陽升起來了。馬新笑了。馬新說,你還應(yīng)當說你看見水灣子的水綠了,太陽出來了,雞都知道太陽出來了,打鳴。你個馬鵬,你只比雞聰明。話不投機。我把竹竿收起來夾在腋下,指頭粗的一根苦竹,就像打狗棍。我往前走,我說我去水灣子大堤做“十點十分”,昨天做了五分鐘,今天做六分鐘。
馬新說,那樣子像鳥要飛,你做得像鬼子投降哩,沒看。你閑。
馬新能知道多少,馬新只跟我比,你不閑你到底干了啥。你只會跟人堵槍眼。跟黃繼光一樣。我說的是打牌。我常在鎮(zhèn)上的麻將館里給人做按摩。椅子上一坐,我就動手,麻將館里患頸椎病的人多,頭疼頭昏,腿疼直不起腰,啥樣的情況都有。所以,我就歇不下來,按七八個人,就是一天時間。男的女的都有,男人按腰的多,女人按頸椎。鐘小蓮每天都要按一次,她坐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是她。馬新說,鐘小蓮是個好女人,細皮嫩肉,臉盤子像朵花,腰肢軟得能賽過熊貓。又說我有福,能每天摸一會鐘小蓮,他說,想摸鐘小蓮的人多了去了,打牌的,不打牌的,包括村主任都想。他說,啥時候你把這手藝交給我,讓我也給揉一揉。我說,交給你行,你是真心想學按摩?你睡不著覺我給你教的神門穴你還記得不?你說在哪里?馬新說,我早忘了,我說,你想學,你想學個鬼!你只會跟麻將按摩!馬新笑了,問我說,給小蓮按是啥感覺你?渾身熱不熱,想不想摸她?說得我就有些注意鐘小蓮了。我說,馬新,你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死?我這是工作,我在治病。馬新說眼瞎的人心都瞎了。前世做了惡,懲罰。我說,滾。馬新就真滾開了。鐘小蓮脖子上的肌膚像油脂更像緞子,這緞子上一股氣味,反正是我沒聞過的,香,一聞就想打噴嚏。鐘小蓮指揮著我的手說,馬鵬,你往左邊,再往左一點。馬鵬你往下一點,只一點點。馬鵬你今天洗手了么?你每天先第一個現(xiàn)給我按摩。我就按她說的做。說話從不扭捏,樸樸實實端端正正的,讓你聽了根本想不到別處去,就是按摩,就是將她的頸椎揉軟,產(chǎn)生曲度,舒服。有時候她剛按了一會,便就給我一個雪糕,說,算了,就付了錢就走,我不收,我說還沒按哩,她說,你拿著,我有事了,必須走。就十塊錢,她就放在我手心里,她用柔軟的指頭在我手心里敲一下,敲得我將手攥住了。她說話很急,好像有什么事情,又好像不耐煩。她能有什么事情呢?這個……
那時候馬新正在打牌,聲音很高??赡苡质莿e人和牌了,他正在掏錢罵牌,媽的,他說。他又扣了一張牌。打牌的都說馬新厲害,但馬新總是輸錢,老輸錢。別人說他厲害,是馬新愛扣牌,他感覺誰要和,死也不打??鬯?,他在心里說。有時是一張風,就扣到底,整付的拆牌往出退。他說,不和了!這樣一說,馬新就是真不和牌了。所以人說馬新厲害,是黃繼光。黃繼光用胸口堵槍眼,最后死了,馬新最后輸了。我私下說過馬新,馬新說,你懂個屁,又說,坐到那里就不由自己了。馬新大我?guī)讱q,馬新的嘴松垮垮的長著幾根胡子,馬新窩囊得連媳婦都養(yǎng)不住,跟人跑了,跑了,馬新就天天打牌。馬新說,這種日子叫混。
在水灣子,說混日子的人,就是沒指望的人。不想什么的人,沒用的人,兩個字,等死。馬新說,他混。馬新說想摸鐘小蓮,我就知道他心口不一,他還有指望,想別的事情,這個狗日的馬新。誰不是在混呢?誰讓你混的?我說,你總比我強吧,馬新說,你是開始,我是結(jié)束。馬新怕吃苦,馬新那兩年也幫人干活,馬新懶,活干了一半就從地里跑了,常害得主家滿地收拾農(nóng)具,最厲害的一次,他把人家主家的籽種背到集上賣了。一晌地荒了一季子。馬新說,他也沒辦法,被人逼的。這兩年馬新家的地買了,馬新就天天打牌。打牌的錢有,馬新說,地賣得好。這樣,我就碰見馬新的機會很多,馬新跟我說話總有些盛氣凌人的意思,因為他是正常人我是瞎子。他給我說話時候,我不太接他話茬,我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把注意力就放在手上,然后就把什么也忘了,忘得只剩了我的工作,捏、壓、推、敲、頂、擰、拿、拉。一會汗就出來了,鐘小蓮說,馬鵬你稍歇一下嘛,你把力氣用完了,你吃的啥,吃了幾碗?嘿嘿。我說,不累,我得把過程做完。馬新就笑我,那聲音不懷好意,我能聽出來,馬新的意思,我就只會干這個。
是的,我就只會干這個。我對馬新說。我也對鐘小蓮說。鐘小蓮跟馬新不一樣,鐘小蓮很開朗的笑,我聽出是欣賞的笑,無邪的笑,笑完就給我一根雪糕,她的手指很柔軟,在我手心里點一下,我就知道了。這雪糕有一股奶味。還有鐘小蓮身體和呼吸的氣味,這氣味就落在我的心中,像磷火一樣,一不小心就在我的心里亮了起來一樣漫開,一閃一閃。我就想像太陽從沾滿露水的葉子上走過,黑暗的世界只有一個太陽,但太陽總能照亮一切,溫暖一切,即使你趴在地上,躺在土里,一個生命一粒種子。太陽也會記著你撫摸你,親你的肌膚和身體。我說這些,馬新說,你快成詩人了,詩人就是瘋子,在水灣子,詩人連村主任的一根小拇指頭都不如。他手一搖,你的低保有了,他手一搖,你的低保又沒有了。其實村主任也沒有那樣神,村主任棒棒,在我小時候是一個可親的人,干瘦,他坐在我家堂屋里吃過飯,并且感激地喊我爹叫叔。我爹說,棒棒,你是個有出息的。那時候棒棒是個孤兒,孤兒沒有退路,就只能往高處走。棒棒就被我爹說中了,果然就做了村主任。我那次發(fā)高燒,就是棒棒背著往醫(yī)院跑的,我爹是個胖子,跟在后邊,把一只鞋也跑丟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水灣子的太陽,那太陽就在孤山頂上,碗口大,棒棒在奔跑,一上一下的顛簸,我的眼睛慢慢就看見一片紅光,漫無邊際,像一些粘稠的液體,不停地稀釋,不停地暗淡暗淡,直到變成了一片黑暗。
爹說,報應(yīng)。
爹又說,為什么不是我呢!說完,荷荷荷地哭了起來。我只聽見爹的聲音,看不著爹的樣子,那聲音肯定將眼淚弄出來了。爹是一個紅臉漢子,爹很胖很魁偉。
我給自己說,為什么要是爹呢?爹要養(yǎng)一家人,爹的眼睛瞎了,一家真餓死。所以,即便是報應(yīng),這個黑暗應(yīng)該是我的。我說,爹,我不怕。我會好好活著,我就從那天起拿起了這根苦竹。爹說,這根苦竹是棒棒從山上砍的。有時候,棒棒一手拉著苦竹一手拉著我,在村子里轉(zhuǎn),偶爾也去水灣子的大堤。棒棒說,遲早有一天水灣子會是我的。這話被我聽見的不止一回,鐘武生家的狗咬過我,也咬過棒棒,棒棒從來不喊疼,棒棒說,人不如狗的時候,狗才咬你,你得活出個人樣,你就會殺了狗吃火鍋,狗是賤種。所以棒棒當了村長的時候,鐘武生就將自家的狗殺了。然后更多的時間,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坐在這個只能聽見的世界里。我有我自己在,有一顆心在,心會給自己溫暖。
那天馬新領(lǐng)著我出去了,就在水灣子的大堤上。馬新說,你等著我。我不知等了多長時間馬新還是沒來,一個女孩將我送回了家,走時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個雪糕,她說,我叫鐘小蓮。
后來鐘小蓮嫁了人,后來鐘小蓮又回到這個叫水灣子的地方。
我爹也因販賣煙土坐了牢,最后死在牢里。那些煙土是我爺爺留的,我爹就將草帽頂子做個夾層將煙土放在夾層里,大搖大擺地走州過縣。我爹說,自家的私貨。我爺爺是大地主,剛長工冬天吃咸菜的腌菜缸,一溜三排,每排八個。這是我爹說的。報應(yīng),我爹總受愛說這句話。我后來想我爹這句話的時候,總覺我爹在表達著對我爺爺?shù)牟粷M,或者他感覺生錯了時候,總之他說,報應(yīng)。
二
有段日子馬新總是罵人,馬新有時也罵棒棒。我就只是一句話,暢快。我意思我心里暢快,馬新說,你知道什么?我說我什么都知道。棒棒當選了,棒棒當選了也很低調(diào),那次棒棒有意拉著我從鐘武生家門前過,這是過去被一街的狗追著咬的兩個人,今天又從大街上往過走,一街的狗都鴉雀無聲,我聽見鐘武生在門里跟棒棒打招呼,馬新好像也在,馬新說,村主任當主任了還拉著馬鵬。而鐘武生叱咤他家的狗,你吼,你吼就宰了你。鐘武生前身是個屠夫,擺賭賺了錢就蓋了大門樓子,養(yǎng)了狼狗,這些狗眼都是紅的,鐘武生天天買豬肺和骨頭養(yǎng)他,這狗的活性和野性就一直保持著。
棒棒只是拉著我走,只是瞥一眼鐘武生家的狗。鐘武生夜里就將那只狗殺了。棒棒說,那只狗是賤種,挨刀的命。這是棒棒最后一次拉我,也是我聽見棒棒從心底里說的最后一次話。
我對馬新說,誰沒有自己的事情?馬新正在抽煙,馬新說棒棒走過去了,說鐘小蓮也走過去了,說逢大集的日子人多,說鐘小蓮讓水灣子的男人快要瘋了。我說馬新你不得好死,你咋老說鐘小蓮呢?鐘小蓮把你咋了?馬新說,鐘小蓮長得好。
這應(yīng)該是水灣子最為明媚的一個日子,我拄著苦竹站在莉莉診所前邊,人流是橫著從我面前過去的,馬新的樣子不用說,一張臉像鐵皮顏色,灰土拉基的,頭發(fā)在頭頂黏成一片,即使早晨洗了,中午也就成這個樣子。這樣子還開口閉口的說鐘小蓮,你說這是癩蛤蟆不是。他有過婆娘,有過婆娘的人,還有這些花花腸子,而且這心思一天一天的從他心里蹦出來。他憑什么這樣想?我說馬新,你去死吧。馬新正在點一支煙,點燃后說。瞎子,你去死,我才不想死,我想看這花花世事哩,就說,她像一朵花,她像一個畫,她的腰,她的臉,她的胸脯,她的眼睛,要說多美有多美,你咋看不見呢?還有那些別的女人,各有各的妙處,你實在憋得不行,你就揣著錢去找她,碰一回壁,碰十回壁,就有愿意跟你上床的。咋?被人摸過,被人睡過,我連想一下都不行?你瞎子的心實在太狠了,你多虧瞎了眼,你眼睛不瞎,你還不是跟我一樣。
馬新罵完我,自顧自地走了。這樣的天氣被馬新罵幾句,照樣不影響我的心情,天氣實在是太好了。桃花已經(jīng)開過,水灣子的草色開始泛綠,這孤山總有鷹在松柏林上空盤旋了,我覺著心里翻涌著一股潮意,我聽見了馬旺手機修理鋪的歌聲傳過來,是那首《一壺老酒》。馬新罵我是在發(fā)泄,說明馬新心態(tài)不好,心里不平靜,還能說明什么呢?馬新除過敢罵我,他還敢罵誰?棒棒?鐘武生?就是那些留著鍋蓋頭的小青年,他馬新敢當面罵哪一個?說話不留神都找抽哩。他就當面敢罵我,罵吧,你罵我高興。我心里說。所以我一點不往心里去,我常想,馬新活得比我可憐。
我就一下想起前兩天大頂子山里來揉胳膊的那個婆娘,胳膊疼得直不起來還是咯咯咯地笑。我說她是頸椎引起的。她說男人到常熟打工去了,她就天天照看娃娃,娃娃睡了她就干活,種蕎麥,種豌豆,上山拾橡子,采蘑菇。那林子深得只有鳥兒知道多深,林子綠得只是一種顏色,空氣里滿是水霧和水珠,你走在林子里,你穿越過林海,衣服就濕漉漉的。晚上卻睡不著,看電視熬夜,不知道看多長時間,不知道啥時候睡著的。她說她失眠,失眠了就想男人,想男人把自己壓碎,就熬夜看電視,就失眠,反反復(fù)復(fù),失眠讓他熬夜,熬夜讓他失眠,失眠就讓她的胳膊直不起來了。我說你不是本地人吧?她說她是四川的,她又說,有男人半夜敲過她的門,她一應(yīng)聲,那男人卻像山賊一樣溜了。還有男人將她壓在林子里,她說她要報警,男人就住了手,就驚慌得跟兔子一樣溜了。這山太大了,比四川的山都大。存在山里的女人都是苦命的女人。別人笑話我長了一張瘋嘴,想自己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誰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該干啥。
她說,你有老婆么?我說,沒有。她說我給你找一個,就把手伸過來拉住我的手,摸她疼的地方,她說你摸,這地方疼咋會是脖子上的事情,我說你信我就行。她說,信你就行,你能天天也給我按摩么,晚上也得給我按摩。說得我的臉都紅了。我說,這是頸椎引起的,真是這樣子,真不是別的事情。
她說你這人不錯,我就給你說一個老婆,會疼你的。
我說誰會跟我!她說瞎子咋啦?瞎子也是人,要不我就把我說給你,你敢要不?
真開朗的一個人。
她說存在山里的女人都是苦命的女人。這話讓我想起鐘小蓮,鐘小蓮也在山里,卻那樣的快活,鐘小蓮會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么?
鐘小蓮找我的時候是一個早晨,我正站在院子里做“十點十分”鐘小蓮進院子了,進院子就喊馬鵬,他說馬鵬你在養(yǎng)生啊,馬鵬你真消閑,你這樣子真有意思呢!我說,還有意思,你又要按頸椎啊。我吃了飯就去那里,還讓你跑路!她說不是我,是我爺爺,他下不了床了,我把他接下來,你給按摩一下,行不?
我說那有啥不行的。結(jié)果我還是被接上去了。因為鐘小蓮的爺爺九十二歲了,疼得下不了床。我是被一輛小車接上去的,是棒棒的車,開車的是馬旺。馬新站在車邊,說,馬鵬都坐上村主任的小車了,我聽見了他咳了一聲,嘿嘿嘿地笑著,車子就發(fā)動了。我摸了這個九十二歲老人的腰椎,我心里就有底了,第八第九根腰椎偏位了,我聞見了一股難聞的臭味,這個骨瘦如柴的老人,只是躺在床上哼哼,卻下不了床。我說,我動手了,你得忍著,他說,你動手吧,這樣不如死了。
第一次按完,他就能坐起來了。第二天按完,他已經(jīng)不疼了。第三天按完,他就能拄著拐棍下地了。第四次去的時候,他已坐在院子里喝著早茶。他像一片枯葉,說話很低,他說,馬鵬,你用茶水洗洗眼睛,說不定眼睛會好起來的。我說,時間長了不管用了。
鐘小蓮說,馬鵬,你真救了鐘小蓮啊。要不有多少日子得圍在床前,躺在床上的要受多少罪啊。我說,好了就好,你咋客氣起來了?你咋說這樣重的話呢?誰讓咱是熟人,這本來就是小病嘛。這時,我聽見了棒棒的聲音。棒棒說,還沒看出來馬鵬有這手藝,了不起。接著,我就聽見他數(shù)錢的聲音,他說,這是小蓮給你的錢,五百塊,小蓮說他爺爺要是住大醫(yī)院,還不知道要花幾千幾萬哩。
我說我不要。我想棒棒怎么會在這里?什么時候來的?鐘小蓮的錢為什么要讓棒棒給我呢?這個鐘小蓮,真有意思。
棒棒說,馬鵬你拿著,這也是哥的一點意思,以后小蓮爺爺?shù)难劬腿磕懔恕N艺f,這沒說的,只要有問題,你就找我嘛。棒棒說,你不拿著,你是嫌少么。我聽出棒棒有些生氣的意思,應(yīng)該說,棒棒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棒棒就是這樣的個性。我說,要給就給四十元,多一分不要。
棒棒說,世事咋變,馬鵬還真是馬鵬。沒零錢你就拿著這五十元,說完裝在我的口袋里。他喊馬旺過來,吩咐開車送我回去。
路上我想問馬旺,又張不開口,馬旺也沒說什么,只是空山里汽車穿刺空氣的聲音,絲啦啦地響。
我能看見這個世界該多好?。?/p>
三
大約有一年時間,我都在做著相同的一件事情。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眼睛上。我先做“十點十分”做完喝一杯涼水,然后用一小杯水將我的眼睛浸在里面。這水是鐘小蓮拿大桶子送來的,水源地在廣西巴馬一個神秘的山洞里。她分兩次帶回了四桶,她說夠我用的。她說她是去那里旅游,隨便捎的,她說她看見那里有人洗眼睛,就捎了些給我。就像給我買個雪糕一樣。我說,那要乘火車,幾千里路太不容易了。鐘小蓮說,是開車去的,是鐘武生開的車。我就不說話了,鐘武生在我心里是一個惡人,怎么會是鐘武生的車呢?我心里就不想用了。鐘小蓮說,你不想試試治好眼睛?我心里咋不想治好?我就按她說的做了。我當然想看見世界,我用這雙被黑暗浸透的眼睛看見太陽,看見這個世界到底變成什么樣子了,在我的黑暗里她們不停地變著,只是始終像一點燈光,不滅不息,這盞燈光也在變嗎?我只能感覺到鐘小蓮柔軟的指頭,聞見她身體的氣味,她真的像馬新說那樣會是一朵花嗎?我過去看見的只是苦菜花紫花地丁,還有別的什么花呢?
我是不小心沉進這黑暗中的,就像天上掉下來一塊帷幕,覆蓋了我的世界。就像一口深井,我在攀緣著井壁。如今我能用這十個指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我能養(yǎng)活自己,我能讓有的人去除痛楚,我能在心里點一盞燈,放一只給我的雪糕,這些都是日子這股暖流讓我感覺到的。我說,馬新,有這些就夠了。這時候,又是一個早晨,馬新還站在我對面抽煙,馬新沒有說話,馬新想什么我不知道。
平時,馬新沒有說話的地方,馬新就找我,馬新找我有時候就跟我吵架。這個馬新,把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弄得沒意思了。
隔了一會,馬新說,昨晚又沒有和牌。沒有和牌就是又將錢輸了。這是馬新最為苦惱的。馬新就說小時候的事情,說那時候的人心是單純的,人和人不為什么地交往,現(xiàn)在人心深了,暗藏玄機,人老了是不是人心就真的深了。經(jīng)得多,想得多,小小心心的總會害怕發(fā)生什么,會發(fā)生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就覺著不安全。比如馬新的媳婦跟人跑了,馬新是想不到的。馬新就想追回來,但馬新太弱小了,那女人是鐘武生的遠方親戚。那女人說跟馬新過夠了,真正不如死了,誰擋她就跳井,上吊,跳河,所以馬新能有什么法子?咋樣解決這事情,人都不會站在馬新一邊。再說鐘武生根本不用出面,鐘武生在水灣子收拾馬新那是高看馬新了,鐘武生的名字也讓馬新膽戰(zhàn)心驚。所以那女人的弟弟只是往馬新面前一站,馬新就絕望了,腿桿子軟得像兩根蔥。那小子褲腰帶以下,褲腰帶以上,全是做了紋身,特別是胸膛上碗口大的兩個字,仇。就是這個字,釘子一樣釘進了馬新的眼睛里,從眼睛里釘進了馬新的心里。馬新早在骨子里打了退堂鼓。認了,忍了。馬新說。當然,馬新現(xiàn)在不說了。
這些日子,我給棒棒揉過頸椎,也給鐘武生按摩過腰椎。
棒棒的新家我是第一次去,棒棒正在客廳里喝茶,馬旺拉著我進了門,馬旺好像棒棒的管家。但沒有揉成,棒棒就有事出去了。我的手指透過白布,搭在棒棒的肩上。棒棒的骨頭還是不太粗壯,但是長著結(jié)實的肌肉,誰說人不會變?棒棒不就變了么,客廳里很靜,棒棒一般不說話,他不說話,透出一種威嚴,所以,這個地方不是誰都可以隨便來的。特別像馬新這樣的人。棒棒就站起來,棒棒站起來一邊接電話一邊無聲地走了。第二次大致也是這個情形,不同的是碰見了鐘小蓮在棒棒家,我是先到的,鐘小蓮來了。棒棒就和鐘小蓮開車出去了。走得很匆忙。棒棒始終沒說一句話,鐘小蓮的聲音里有些哭腔。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馬旺就用苦竹拉著我往回走。我說,我咋聽見鐘小蓮哭哩。馬旺就發(fā)了火,馬旺說,你就只管按摩,天下哪有你管的事情?棒棒的事情你也管呀?你說話得有個邊邊,得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該知道什么。你是誰呢?你是馬鵬,你就只會給人按摩,說穿了你就是個有些手藝的瞎子。我說這話雖丑但理是正的。
那馬旺說得對。我怎么敢對村主任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我那臉就紅了。我就聽出現(xiàn)在的棒棒不是過去的棒棒了。
真正給棒棒按摩成是第三次,但不是在棒棒的家里,是在鐘武生家的那個按摩床上。也是馬旺開車接我過去的,我知道鐘武生家的大鐵門終年關(guān)著,以前門口總是拴著狼狗,但現(xiàn)在那只狗已被鐘武生殺了。下車,我想習慣地用苦竹點著地走,馬旺又拾起了我的苦竹,牽著我進門。女主人江玲,給我泡了杯茶,就讓我在客廳里等著,這茶很燙,后來慢慢能喝了,后來就成了一杯涼茶,我喝完,我面前放了一只空杯子,空杯子里是喝剩的茶梗,我就坐著等。
我聽見一間小屋里,有人在低低地說話,在商量什么,門吱呀一聲,低低的笑聲就傳出來了。有人進了側(cè)室。
鐘武生走過來對我說,你可以進去了,就一只手抓了我的大臂,引著我走。鐘武生當過屠夫,習過武,鐘武生的手臂能捏碎我的骨頭,很有力的樣子。但現(xiàn)在鐘武生是不會捏碎我的骨頭的,我只是這樣的感覺。我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進了門才才落在地上。棒棒說,頭疼,右腿有些麻木感。我就搭手先摸他的頸椎,又摸了他的腰椎。
按摩完我就出來了。
江鈴又給我倒了一杯茶,我聽見自己的汗珠子吱吱吱地從毛孔里浸出來,結(jié)成一個個汗珠,吧嗒吧嗒,一聲連一聲地滴在我的大腿上,滲進褲縫里,滲進大腿的皮膚上癢酥酥地。我已有幾天沒洗澡了,每次洗澡都得跟馬新一塊,馬新這些天一直不和牌,馬新就沒心洗澡。這時候,棒棒出來了,棒棒說,你這手勁行,你給武生也按摩按摩吧。
我就被棒棒抓住大臂,攙著往前走,我又覺得自己飄起來了,進了門,才落到地上。我想起的很多年前我和棒棒被狗追咬的情景,就有些感嘆。我把手搭在鐘武生的身上,這是一塊鐵塔一樣的身板,滿身的肌肉很有起伏,但這個鐘武生的身體好像有一股排斥力,讓我有些不太自然,不太順手,心里生出一些疙疙瘩瘩的東西,但很快就過去了,這真是一塊好身板。我搭上手,就順著脊椎摸下去,又摸了他的頸椎。鐘武生怎么和棒棒得的是一模一樣的病啊!這年月的事情,怪得不可思議。
按摩完我就出來了。江玲又給我倒了一杯水。臨出門,江玲給了我一百元,我不要,江玲說,今天你一定得拿著,你不拿或收得少,都是我家怠慢了村主任,你知道不?這是武生的意思,我說,我不要那樣多。江玲說,今天翻了臉也得拿上,就硬塞進我口袋里了。
我回到住處倒頭就睡。馬新喊我的時候,我才爬起來。馬新說,他又沒有和牌。他問我,你那臉色像虛脫了,你弄啥了?睡那么實?我說,我能弄啥,做按摩。他說這么早給誰按摩?他說,你是給鐘小蓮做按摩么?我說不是。他說,我早就看見了,我看見馬旺拉著你進了鐘武生的家門,說我走得有些猥瑣,有些沒底氣,那門檻你咋就踏進去了!那只狗雖然死了,但那門檻里的人,才是禍根,比狗都惡,都讓人討厭。
我就和馬新出門站在院子里說話。馬新諷刺說,真沒看出來,你馬鵬還是個能伸能屈的人物,多虧眼睛瞎了,不瞎的話水灣子的村主任輪不到棒棒。太陽暖洋洋的,馬新在抽煙。馬新點燃一支,遞給我,我覺得這根煙有一種非讓我抽了它的意思,我就接過來叼在嘴上。馬新說,鐘武生托人說了要我后山根的那塊地,他說他出錢,他說他想養(yǎng)松樹苗。這個說話的人是棒棒。棒棒說不定也參了股。要不棒棒咋會出面?我快要從這水灣子的地上滾蛋了,我不想給,棒棒說,你想好了回個話。下午馬旺就來了,馬旺說,他給你錢,再說有棒棒在你怕什么。我說棒棒也參了股么?馬旺說,這話還用說,你咋好糊涂馬新。
馬新說,鐘武生要擺賭場,都快忙死了,他咋啥錢都想賺啊!他就不怕掙死了。馬新自己就苦笑了一聲,又點燃了一支煙。
馬新今天又說鐘小蓮了,好些天了,我也沒有見過鐘小蓮。
四
鐘小蓮給我的四桶水,我已經(jīng)洗眼睛洗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沒有一點感覺呢?有幾個晚上,我夢見我的眼睛睜開了,先從一杯水里睜開,接著,看見了水灣子河道一彎的清水,滿地的苦菜花和地丁花,綠湛湛的平闊,接著是鐘小蓮不知從哪里出來了,像個仙子,從半空落在地上,一根獨辮子,鵝蛋臉。馬新說過,鐘小蓮是香瓜臉,怎么成了鵝蛋臉呢?但那就是鐘小蓮,她從那些花中間走過去,向遠方走去,我都不敢看她,她也像是沒看見我,我心里想,我不配看她。夢,真讓人充滿幻想。
那次鐘小蓮問我的時候,我說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該好的時候自然就會好的,好不了這樣也能過一輩子。她說,你用,你用完了我再給你灌。但是現(xiàn)在,這桶水只剩半桶了。如果他跟鐘武生一塊再去巴馬,我還讓不讓她捎呢?那她跟誰去,鐘小蓮是個離婚的女人,離婚的女人想跟誰去就跟誰去。我想只要鐘小蓮高興,只要她高興就行。
鄉(xiāng)下女人是一朵瓜花,花期太短了,沿地壟子長,是土地上樸實的奇葩。
馬新說,后山的地里已經(jīng)栽上了樹苗。他說,鐘武生做了水灣子五組的村民組長。
這些消息,一次又一次地挑著我的神經(jīng)。我覺著我的眼睛瞎了,但我的腦子比我爹的好使,比我爺?shù)霓D(zhuǎn)速都要快。這水灣子可真是一塊不平凡的地方!但我覺著有些別扭,有些不適應(yīng)。我不管那些,我得滿懷希望活著。
現(xiàn)在的日子,比我坐在屋子里愁眉苦臉強好多倍,放在過去,我還能用上巴馬那神奇的水來治療眼睛?而且這水是鐘小蓮從幾千里之外帶給我的,她希望我看見這個平凡的世界。
所以,我每天按時去做“十點十分”,我不這樣用心對得起誰?
馬新愛說閑話,馬新吃過多少虧了。馬新又在麻將館斗膽說要摸鐘小蓮的臉蛋。人看他喝醉了,就起哄說,摸屁股,摸胸,而且是當著大家的面摸。大家嘻嘻哈哈看熱鬧,大家慫恿著要他去摸。甚至有人給他出錢讓他開一把葷游戲。馬新剛喝了酒,頭就有點大了。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到鐘小蓮身邊,剛伸出手,鐘小蓮卻哇地一聲哭了,而且,捂住臉,彎著腰哭著出門走了。
大家都很意外,都很尷尬,馬新更是不知道怎樣收場。
怎么會這樣呢?
更大的事情還在后頭呢,這個消息讓整個水灣子都感覺吃驚。
我又在墻外的空路上碰見馬新,馬新已經(jīng)知道鐘小蓮死了。他沒有給我說,但最后還是給我說了。鐘小蓮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馬新說圍了一圈人,那就是現(xiàn)場。在新村大轉(zhuǎn)盤的不銹鋼欄桿旁,別人都不知道鐘小蓮怎么了,她伏在欄桿上,好像歪著頭看著這個水灣子新村,看著新村的遠處,看著孤山和孤山上的云。
我回到住處,那半桶巴馬的神水就倒在地上,咕咕咕地流出去了。
馬新坐在我的對面,我說,你和牌了。馬新說,和牌了,高興,高興就喝了點酒。喝了點酒就出了這樣的事。
馬五馬政協(xié)在院子里喊我,我說人沒在,馬五就笑嘻嘻地進來了。他說脖子要斷了,再不按摩就成一根硬邦邦的棒槌了,我說,人死了才會那樣子,馬新就出去了。馬新出去,馬政協(xié)就把脖子伸出來,說,你摸你摸,你看成啥樣子了。我說鐘小蓮死了。
馬五說,人都是要死的,但太可惜了。你知道她為什么死的呢?我說你說,馬五說,傳言很多,跟鐘武生和棒棒有關(guān),他們打了鐘小蓮的的戀人,就在那個大轉(zhuǎn)盤上。
棒棒說,是打過人,打的是調(diào)戲婦女的流氓,聽說還報了警。
馬五說,現(xiàn)在的事情誰說得清!
馬五走后,我就知道要出事情了。我四處找馬新,這個蔫下來的馬新,天知道他會做什么。最后就到后山的那片栽著小松樹的地邊,大致是天剛暗下來的時候,我喊著馬新,我說,你個該死的馬新,你咋不吭聲呢?我覺著我的眼睛竟然能看見一絲亮光了,怎么這個時候會看見亮光?瞎子真的睜開了眼??!
那亮光是馬新點燃的,一地的松樹苗,成了一把火把,一片火海,馬新站在火海中間。
我一彎腰,苦竹折成了兩截。
□喻永軍,陜西商洛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小說集《土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