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篤文

(新華社　貴州分社，貴州　貴陽　550004)

山谷詞風(fēng)及其影響

周篤文*

(新華社貴州分社，貴州貴陽550004)

摘要黃山谷是北宋著名詞家。其風(fēng)格以清壯為主，兼具冶艷色彩。其主體風(fēng)格是對蘇軾豪放詞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其冶艷風(fēng)情之作，也不乏哀感頑艷之佳品，所謂筆墨勸淫的說法，是一個偽命題。山谷詞對姜白石詞無疑有較大影響，其后歷明清以至夏承燾先生的詞作，仍可看出其影響的延續(xù)。

關(guān)鍵詞山谷詞；白石詞；清壯；瘦硬

黃山谷是中國文化史上一等的通才和巨人。他的詩詞書法文章，無不雄奇高妙，朗照千古。蘇東坡在元豐元年(1078年)，接到山谷兩封書信和兩首古風(fēng)后，復(fù)信盛稱其詩文：“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fēng)騎氣，以為造物者游。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雖如軾者之放浪自棄，與世闊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边@儼然是賀知章盛贊李白為謫居仙人之翻版了。影響所及，張耒、晁補(bǔ)之、秦觀、陳師道等蘇門學(xué)士，都虛心地向他學(xué)習(xí)詩法。山谷書法之妙，更與東坡、米芾、蔡襄齊名，并稱蘇黃米蔡。山谷文章及題跋尤為杰特。如寫贈楊明叔的《砥柱銘》中云：“魏公有愛君之仁，有責(zé)難之義。其智足以經(jīng)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庇衷疲骸笆赖澜粏?，若水上之浮漚；既不可以為人之師表，又不可以為人臣之優(yōu)則。砥柱之文座傍，并得兩師焉。雖然，持砥柱之節(jié)以奉身；上智之所喜悅，下愚之所畏懼。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節(jié)哉?！痹涝栏哐裕突蛡フ?，足以警頑立懦。2010年該件藏品竟然拍出了三點四三億元的天價,開了一個未曾有的記錄。山谷晚年以寫《承天禪院塔記》賈禍，而貶死宜州。這更是一篇照世的鴻文。文中高度肯定智珠和尚“起廢扶傾”，修復(fù)寶塔的貢獻(xiàn)。同時也指出其廢財傷民的副作用，最后則對佛家濟(jì)世化民的貢獻(xiàn)深予肯定，并對禁毀佛教的行為提出嚴(yán)厲批評：“儒者嘗欲合而軋之，是真何理哉？”我以為此文之見解不亞于韓愈諫迎佛骨表。乃竟以此獲罪，是何等的不幸啊！

山谷詞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山谷詞的藝術(shù)地位與影響，研究者少，至今仍未得到足夠的評價。其實它在當(dāng)時已為世所重。陳師道《后山詩話》云：“今代詞手，惟秦七(觀)、黃九(庭堅)爾。唐諸人不逮也?！标搜a(bǔ)之《評本朝樂章》云：“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dāng)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見吳曾《能改齋詞話》卷十六)李之儀《跋黃山谷詞》更云：“(魯直既到太平)九日而罷，又?jǐn)?shù)日乃去。其章句字畫，所能不多。而天下固已交口傳誦。欲到其地，想見其真跡，及其所及之人物，皆不得為不足。由是當(dāng)塗鼎然真東南佳處矣?！边@就是他對山谷在當(dāng)塗寫贈庾元鎮(zhèn)、郭功甫的幾首《玉樓春》而發(fā)的感慨。真可謂一經(jīng)名家指點，江山為之增價。詞名之盛，幾人能及？

山谷詞傳于今者，據(jù)馬興榮、祝振玉《山谷詞校注》的統(tǒng)計，約206首。這是個不小的體量。比周邦彥、秦觀、李清照等都多出不少。山谷詞的風(fēng)格不盡一致，人言言殊。我以為可用“清壯”與“冶艷”加以概括?！扒鍓选笔瞧渲髁?，山谷詞筆愈老愈壯，最值得肯定?！耙逼G”則多寫閑情，約50首左右。其少數(shù)早年之作，用筆欠珍重，為人所垢病。但大多數(shù)不愧佳作。山谷的稟性偏于昂揚(yáng)，吳廻《五總志》云：“山谷老人自丱角能詩,《送鄉(xiāng)人赴廷試》云:‘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直至眀君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十一年?！闭沁@股不羈的氣質(zhì)，塑造出他的文心筆膽與清壯豪放的詞風(fēng)。如其中禮部中進(jìn)士所作的《滿庭芳》云：“風(fēng)流金馬客，歌鬟醉擁，烏帽斜欹。問人間何更，鵬運天池……同心事，丹山路穩(wěn)，長伴彩鸞歸?！睍r年二十二歲，卻將一段青春俊發(fā)之壯懷逸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二十六歲所作的《水調(diào)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shù)，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更是情彩飛揚(yáng)，令人叫絕了。

在葉縣尉上他作了一首抒憤的《溫尉》詩：“豫章黃魯直，既拙又狂癡。往在江湖南，漁樵乃其師。腰斧入白云，揮車棹清溪。”強(qiáng)烈地表現(xiàn)其欲擺脫羈絆追求自由的精神。這些作品其氣之清，其景之秀，其情之曠，皆令人傾倒。黃蘇《蓼園詞選》云：“一往深秀，吐屬雋雅絕倫。”可謂的評。另其《水調(diào)歌頭》：

落日塞垣路，風(fēng)勁戛貂裘。翩翩數(shù)騎閑獵，深入黑山頭。極目平沙千里，惟見雕弓白羽，鐵面駿驊騮。隱隱望青冢，特地起閑愁。漢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顏皓齒，深鎖三十六宮秋。堂有經(jīng)綸賢相，邊有縱橫謀將，不減翠蛾羞。戎虜和樂也，圣主永無憂。

此詞涉及塞垣兵馬與戎虜和樂，事關(guān)籌邊等大局，當(dāng)與西夏議疆劃界有關(guān)。應(yīng)是元佑年間在秘書省或史局時作。上片雕弓白羽、鐵面驊騮；下片朝有經(jīng)綸賢相，邊有縱橫名將，威武雄壯，寫盡了太平強(qiáng)盛、國富民安的歡樂景象。

其《念奴嬌》八月十七日永安城中秋賞月詞云：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此首《念奴嬌》作于元符元年(1098年)戎州貶所。雖為投荒萬里的逐臣，面對著山染修眉的萬里秋空，朗月的寒光遍灑人間的瓊絕人寰的美景，詩翁與一群年少才俊，開懷痛飲，賞笛吟詩。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為孫郎的笛韻所陶醉。這種境界襟懷，豪氣與妙想可謂物我兩忘，渾不知有人間哀樂了。此詞與東坡十六年前作于黃州貶所的《赤壁懷古》，雖有懷古與述今之別，但浩懷逸氣，妙想高情，卻有異曲同工之致。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一云：“山谷八月十七日，與諸生步自永安城，入張寬夫園待月。以金荷葉酌客?？陀袑O叔敏，擅長笛，連作數(shù)曲。諸生曰：‘今日之會樂盛，不可以無述?！虼俗髑浿?，文不加點。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此真千古一時，鐘磬同音之盛事也。今日讀之，猶覺眾山皆響！

山谷晚年受誣陷，貶逐黔州、戎州、宜州，艱苦百經(jīng)，而志不稍挫。詞筆日益老健，風(fēng)格更為遒邁，達(dá)到了創(chuàng)作的顛峰。這些作品清壯頓挫，擴(kuò)展了蘇軾所開辟的豪放詞之境界與影響。如《定風(fēng)波·次高左藏使君韻》：

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guān)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fēng)流猶拍古人肩。

此詞作于黔州(四川彭水)，時以涪州別駕黔州安置，是一個待罪逐臣。高左藏名羽，時為黔州知州。這首次韻之作，卻意氣風(fēng)發(fā)，毫無一絲萎靡之色。頭二句，寫黔中多雨，居屋似住船中，如此形容，便已妙絕天下。末二句“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 ，風(fēng)流猶拍古人肩?！睂⒅嗁H之身與貴極一時劉寄奴與諸名士彭城閱兵的盛舉，等量齊觀。復(fù)以“風(fēng)流猶拍古人肩”作結(jié)。此等豪情異想，可謂一空千古！

夏承燾師論蘇詞有“密州三曲月經(jīng)天”之語。謂其《江城子》《定風(fēng)波》《水調(diào)歌頭》為開創(chuàng)豪放詞派代表作。余則以為山谷之《念奴嬌》、《定風(fēng)波》以及《減蘭·次韻趙文儀》三闋正可匹敵，難分伯仲。其《減蘭 · 次韻趙文儀》云：“詩翁才刃，曾陷文場貔虎陣。誰敢當(dāng)哉，況是焚舟決勝來。 三巴春杪，客館夢回風(fēng)雨曉。胸次崢嶸，欲共濤頭赤甲平?！鄙掀瑢戁w文儀科場連捷，才氣過人。下片則自述作者崢嶸洶涌的詩情，可以壓倒赤甲的掀天波浪。將一段磊落不平之氣表現(xiàn)得掀天揭地，令人讀后血脈為之賁張。

二百首山谷詞，涉及兒女風(fēng)情的約有50余首，風(fēng)格偏于冶艷。除了少年作品，間涉褻諢外，大多情深一往，且不乏哀感頑艷的高唱。這里有一個“筆墨勸淫”的說法，流傳很廣。其實是個偽命題。據(jù)惠洪《冷齋夜話》卷十云：“法云秀，關(guān)西人，鐵面嚴(yán)冷，能以理折人。魯直名重天下，詩詞一出，人爭傳之。師嘗謂魯直曰：‘詩多作無害，艷歌小詞可以罷之。’魯直笑曰：‘空中語耳，非殺非偷，終不至墮惡道?！瘞熢唬骸粢孕把允幦艘模贡擞舛Y越禁，為罪惡之由。吾恐非之墮惡道而已?！斨鳖h之，自是不復(fù)作詞曲。’事實上，魯直的詞曲一直在寫作，暮年更以詞曲為主，境界日臻高偉莊嚴(yán)，足證此說之無稽。最有說服力的還是他寫的《小山詞序》：“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堂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tuán)扇哉。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于我法中，當(dāng)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這種夫子自道的言語，就是對此說正面的否定。后人為之辯誣者甚多。如明人俞彥《爰園詞話》云：“佛有十戒，口業(yè)居四。綺語與焉。詩詞皆綺語，詞較甚。山谷喜作小詞，后為泥犁所懾，罷作，可笑也……髡何據(jù)作此誑語，不自思當(dāng)墮何等獄耶……何至深文重比，令千古文士短氣。”沈謙《填詞雜說》云：“山谷喜為艷曲，秀法師以泥犁嚇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讒諂之輩?！苯允怯辛Φ鸟g正。事實上，山谷從未因此住筆。作為一個富有靈氣與情感的詩人，能對紅顏知己裝出副道學(xué)家的矯情姿態(tài)，漠然對之嗎？龔自珍《已亥雜詩》有云：“平生雖亦薄湯武,不薄秦皇與漢皇。設(shè)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黃山谷對紅顏的傾慕，一直到老不變。請看以下作品：《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楊姝彈琴送酒》：

一弄醒心弦，情在兩山斜疊。彈到古人愁處，有真珠承睫。使君來去本無心，休淚界紅頰。自恨老來憎酒，負(fù)十分金葉。

此詞作于崇寧元年(1162年)徽宗即位后，他蒙恩起復(fù)，領(lǐng)太平州事。在郭功甫宴上得見楊姝，心甚悅之，作此記之。同時又贈七絕云：“千古人心指下傳，楊姝煙月過年年。不知心向誰邊切，彈盡松風(fēng)欲斷弦?！庇钟小额}太平橋后園石室壁》云：“郭功甫、黃魯直、高太忠、馮彥擇同酌桂漿于此。楊姝彈《風(fēng)入松》《醉翁吟》，有林下之意。琴罷，寶熏郁郁，似非人間。崇寧三元季夏之丁未。”云云。一片憐香惜玉之深情，令人為之感動。這一切，正是李之儀《跋山谷詞》所云：“由是當(dāng)塗鼎然真東南佳處矣”的一個絕好的注解。崇寧三年(1104年)，山谷已年屆六十，在貶往宜州的途中，路過衡州。在曾敷文知州的宴會上得見十四歲的樂伎陳湘，更是一見鐘情，寫下了一組情意綿綿的詞作，如《阮郎歸，曾敷文既眄陳湘，歌舞便出其類，來求小楷，作〈阮郎歸〉詞付之》：

盈盈嬌女似羅敷。湘江明月珠。起來綰髻又重梳。弄妝仍學(xué)書。歌調(diào)態(tài)，舞工夫。湖南都不如。它年未厭白髭須。同舟歸五湖。

詞以“湘江明月珠”喻其美艷，以“同舟歸五湖”與定白首偕老之約，寄情何其懇摯。又有《驀山溪·贈衡陽妓陳湘》：

鴛鴦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裊裊，恰近十三余，春未透?；ㄖκ?。正是愁時候。尋花載酒?？下湔l人后。只恐遠(yuǎn)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里猶回首。

據(jù)“千里猶回首”知是離別衡陽往宜州途中所作。對一個娉婷少女，一往情深如此。尤物移人，誰能不為之感動！先著、程洪《詞潔》云：“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十一字，精妙可思?！比~申薌《本事詞》卷上“魯直南遷。過衡陽，曾敷文為守，相留數(shù)日。營妓有陳湘，善歌舞，知學(xué)書。曾亦盼之。嘗乞小楷于魯直，為賦阮郎歸云。別過又曾作《驀山溪》云，到宜州后又寄前詞云?！便仙钋?，令人感動。山谷在另一首次韻惠洪的《西江月》中也流露出對陳湘的懷念：“月側(cè)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君詩秀色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fēng)中。莫將社燕等秋鴻。處處春山翠重?！痹~中的社燕，即指陳湘。*此據(jù)山谷《西江月》小序“崇寧甲申遇惠洪上人于湘中……見贈……玉箋佳句敏驚鴻，聞道衡陽價重?！弊髡叩揭酥莺笥謱懥艘皇住厄嚿较ぶ烈酥菁年愊妗罚骸俺砘▉y葉，到處撩人醉。林下有孤芳，不匆匆、成蹊桃李。今年風(fēng)雨，莫送斷腸紅，斜枝倚。風(fēng)塵里。不帶塵風(fēng)氣。微嗔又喜。約略知春味。江上一帆愁，夢猶尋、歌梁舞地。如今對酒，不似那回時，書謾寫，夢來空，只有相思是。”對這位不帶風(fēng)塵氣的林下孤芳，山谷老人竟是那樣相思入骨，結(jié)想成夢了。對如此銘心的真愛，是不容褻瀆的。

山谷的冶艷詞風(fēng)，不止表現(xiàn)在兒女風(fēng)情上。山水風(fēng)景，也能涉筆成趣，極富風(fēng)情之美。如他將張志和的《漁歌子》增益為便于演唱的《浣溪沙》就是如此：“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rèn)月沉鉤。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fēng)細(xì)雨轉(zhuǎn)船頭?！睎|坡跋云：“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問其最得意處，此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fēng)也。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見曾慥《樂府雅詞》)

山谷與東坡亦師亦友，趣味相近。詩詞而外，又耽好禪理，同為居士。黃山谷尤與黃龍派高僧晦堂祖心交往密切，事載《五燈會元》卷十七。其詞中有《漁家傲》五首?！敖瓕幗陉庯L(fēng)，戲效寶寧勇禪師作古漁家傲》云：“萬水千山來此土。本提心印傳梁武。對朕者誰渾不顧。成死語。江頭暗折長蘆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付。只履提歸蔥嶺去。君知否。分明忘卻來時路?！贝嗽~作于元豐三年，山谷知太和縣時。記達(dá)摩來金陵，會晤梁武帝，欲傳心印，弘揚(yáng)佛法之事。武帝問：“對朕者誰？”祖曰：“不識?！钡鄄活I(lǐng)悟。祖知機(jī)不契，是月十九日，潛回江北。山谷此作強(qiáng)調(diào)禪法重活參妙悟。反觀自我，照見本心。而武帝根器不夠，遂成死語。達(dá)摩因此北上。唐宋詩家，寫禪意詩者多。如王維、白居易、蘇東坡等皆此中妙手。而寫禪詞則以黃山谷最為突出。其實，詞體的產(chǎn)生，很早就與佛法結(jié)緣了。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經(jīng)》之啟請詞《爐香贊》，就是一首長短句的佛曲：“爐香乍爇，法界蒙熏， 諸佛海會悉遙聞 ，隨處結(jié)祥云。誠意方殷， 諸佛現(xiàn)全身?！睘樗摹⑺?、七、五、四、五共六句，二句以下押五平韻。此經(jīng)公元402年譯于長安，至今廣為流傳?！稜t香贊》從時間上講，應(yīng)是最早的長短句。產(chǎn)生的年代早于隋煬帝《紀(jì)遼東》二百年。定為詞體之起源，應(yīng)當(dāng)是符合實際的*爐香贊：最早見于鳩摩羅什(344-413)所譯金剛經(jīng)。又見梁朝傅大士(497-569)《頌金剛經(jīng)》及《賢愚經(jīng)》等。。而黃山谷的《漁家傲》組曲，可說是開了文人以詞論禪之先行。

山谷詞風(fēng)對白石詞的影響

山谷的清壯詞作，嗣響著東坡的豪放詞風(fēng)，影響深巨。南宋的姜白石就是一個顯例。白石在其《白石道人詩集自述》云：“異時泛閱眾作，已而病其駁如也。三沐三熏師黃太史氏?！笨梢娪绊懼?。夏承燾先生《論詞絕句·姜夔》亦云：“三吳雙井雅音函，早歲吟心辨苦甘。不供溫韋尋夢境，春衫冷月過淮南。”明確指出白石詞風(fēng)受到三吳(湖州、蘇州、常州)的文風(fēng)與雙井黃山谷的風(fēng)雅之作的影響，不走溫庭筠、韋莊的花間軟媚的老路，獨創(chuàng)出“淮南皓月冷千山”的清空峻拔的風(fēng)格。這是正本清源的重要判斷。我在三十多年前的舊作《宋詞》中，也提到姜夔詩出入江西、晚唐之間。詞也能用江西派瘦硬之筆，以矯周邦彥的軟媚。又用晚唐詩的綿邈風(fēng)神，以救辛派末流叫囂浮躁之弊。此種風(fēng)格，讀者稍加留心，是不難看出的。它表現(xiàn)在典實、筆意、技法與風(fēng)格諸多方面。比如《揚(yáng)州慢》下片：“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以及《側(cè)犯》：“恨春易去。甚春卻向揚(yáng)州住。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紅橋二十四，總是行云處。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金壺細(xì)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绷砣纭杜孟伞罚骸半p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yuǎn)、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yáng)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都是演繹著芍藥花與杜牧揚(yáng)州游春之事，這些全是從黃山谷的詩中化出的。山谷《廣陵早春》詩云：“春風(fēng)十里珠簾卷，彷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yáng)州風(fēng)物鬢成絲?！薄坝腥怂铺腋胰~”也出自黃山谷《藥名詩》：“艷歌驚落梁上塵，桃葉桃根斷腸曲。”情境正同，如一手寫出。

再如我們前面列舉的山谷的《念奴嬌》詞：“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試將其與白石的《念奴嬌》詞“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fēng)裳無數(shù)。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fēng)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加以對照，一詠秋月，一詠秋荷。景物雖別，而神理思至相通。黃詞前三句，點出背景，雨止虹出，山如綠色修眉，扶疏的桂影灑遍清輝。姮娥駕著月輪，把它的寒光，拋灑到我們的酒杯中！一連串的追問，如層波疊浪，寫足了人月相融的美景與騷情。姜詞則刻畫荷花。起三句寫乘著小舟，來到與鴛鴦為伍的紅荷中。如醉的紅荷上，灑落著一陣陣清涼。搖蕩的冷香，激發(fā)出詩人的妙句。下片由狀物轉(zhuǎn)向述情。黃詞“醉倒”二句是說雖離家萬里卻并不落寞。老子平生，艱危歷遍，最愛聲噴霜竹的笛聲，令我興高采烈。一派邁往高岸的壯懷令人擊節(jié)。白石下片，轉(zhuǎn)寫懷人，“情人不見”二句，語帶傷感，反映了愛情中的某種隱痛?！版倘弧?、“冷香”諸語，句秀神清，“高柳”、“老魚”清極而奇，戛然獨造之境。二詞雖所詠不同，無不清奇高曠，想落天外，而筆意相近，不愧絕唱。

此外，二人的戀情之作，也十分相似。前面提到山谷與陳湘的忘年之戀，是何等感人。而白石與合肥琵琶女之一段凄美無盡之戀情，也同樣令人唏噓。他二人感情始于二十余歲壯游淮楚之時，并成為貫串一生的苦戀。其《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云：“巷陌風(fēng)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庇帧耳p鴣天·元夕有所夢》：“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將一段沉哀入骨的相思，表現(xiàn)得如此真切感人。此二詞作于慶元三年(1197年)。早在淳熙三年(1176)所作的《揚(yáng)州慢》已有21年之久，該詞中的“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即含有為伊人而發(fā)之意。白石與山谷皆曠世高才，天生情種，愛得悃摯纏綿。山谷《驀山溪·至宜州寄陳湘》結(jié)句云：“如今對酒，不似那回時。書謾寫，夢來空，只有相思是?！卑资灿幸皇住厄嚿较罚Y(jié)句為“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歸，月下空相憶”，當(dāng)是為合肥琵琶女而發(fā)。一縷深情，真是磨人無盡哪！

黃山谷開創(chuàng)的江西詩派是我國詩史上影響最大、時間最長的詩派，從宋至清綿延不斷，南宋的呂本中、曾幾、趙藩、韓淲等都是其骨干成員。而曾幾的弟子蕭德藻學(xué)詩法于曾幾。楊萬里將蕭德藻與尤袤、范成大、陸游并稱為四詩將(《進(jìn)退格寄張功父、姜堯章》)，在《千巖擇稿序》中說：“近世詩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巖之工致，余所畏也?！笔捛r即蕭德藻，是姜白石的恩師，并將其侄女嫁與白石。他的詩作古硬頓挫而有奇致。如《古梅》：“湘妃危立瘦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丑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枝?！睂Π资摹案吡龟?，老魚吹浪”，以及“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之冷峻怪奇風(fēng)格，影響深刻。詞至姜白石乃生一變局：于柳永之疏俊，周邦彥之典麗而外，開出清空一派，為婉約詞壇別開生面。朱彝尊《黑蝶齋詩余序》云：“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dá)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楊基共十人?！蓖羯凇对~綜序》說：“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dá)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韶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备贻d《七家詞選》云：“白石之詞，清氣盤空，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其高遠(yuǎn)峭拔之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詞中之圣也?！痹u價如此之高。有清一代，談詞者幾于戶玉田而家白石了，其瓣香所自，蓋受到山谷之重大影響。直至現(xiàn)代之夏承燾先生仍自承作詩“于昌黎取煉韻，于東坡取波瀾，于山谷取造句”，填詞則欲“合稼軒、白石、遺山于一家”，蓋以意格奇創(chuàng)為目標(biāo)，不貴形式的圓熟。比如《金縷曲·題梁汾詞扇》：

展卷寒芒立。有當(dāng)年、河梁凄淚,捫之猶濕。比贖蛾眉艱難事,多此幾行斜墨,便萬古神喑鬼泣。何物人間情一點，長相望、曠劫通呼吸。攜酒問,貫華石。 生還忍數(shù)秋笳拍，念蘇卿，雁書不到，烏頭難白。絕域頭顱知多少，放汝玉關(guān)生入。天要與，詞壇生色。淥水亭頭行吟地，謝故人，輕屈平生膝。東閣酒，咽鄰笛。

此詞將顧梁汾救吳漢槎事演繹得如此悲壯凄惻，真能瘦硬通神了。朱古微贊曰：“歷落有風(fēng)格，私慶吾調(diào)不孤矣?！庇制洹队駱谴骸ぬ彀查T看焰火》：

歸來枕席余奇彩，龍噴鯨呿呈百態(tài)。欲招千載漢唐人，共俯一城歌吹海。天心月脅行無礙，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和翁吟，應(yīng)有風(fēng)雷生謦欬。

這是一首在飛機(jī)上創(chuàng)作和馬一浮、謝無量的詞。意境雄奇，氣象高遠(yuǎn)，真能想落天外，別開奇境了。這樣的作品，確能攝取山谷的瘦硬、白石的清剛，復(fù)參之以東坡、稼軒的雄曠與宏肆，而成詞壇之偉觀。夏承燾先生的《卜算子·詠荷》：

何處冷香多，愁憶凌波路。千舸圍燈夢里湖，有淚如盤露。待問幾時蓮，驚散雙飛羽。夜夜秋塘聽雨心，商略陰晴苦。

其中“冷香”、“凌波”、“商略”皆見于白石詞中。詞匯互見率之高，江西派之影響可不言而喻了。

責(zé)任編輯劉慶云

*作者簡介：周篤文(1934-)，男，湖南汩羅人，新華社原中國新聞學(xué)院教授，現(xiàn)任《中華詞賦》理事長。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xiàn)、詩詞理論與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2491(2016)02-0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