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蓮蓮
一個人的共和國史
——胡性能小說《消失的祖父》的敘述學
◎孔蓮蓮
對于出生于文革后的一代,我對《消失的祖父》所呈現(xiàn)的我“史前”的共和國史興趣不大,個中原由除了缺少個人體驗所帶來的漠然之外,還因為和平年代成長起來的我,對革命和戰(zhàn)爭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然而,因著小說敘述者流露出來的濃重的傷感情緒和深刻的反思精神,我還是認真的把祖父的故事看完了。
時至今日,新世紀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了,胡性能作為一個60后作家,對共和國初期沒有記憶,只能從上輩人那里道聽途說。因此,小說設置的敘述者,那個和60后的作家相仿年齡的“我”,所呈現(xiàn)的敘述風格顯得絮絮叨叨,模棱兩可,猶猶豫豫,甚至凄凄慘慘戚戚。那些曾經(jīng)和祖父有過生活交集的人,零星地向“我”再現(xiàn)著祖父的過往,這些人包括姑媽,祖父的情人安青,父親,和祖父消失前的兩年中我對祖父的記憶。這一敘述技巧很顯然會讓人想起了老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不同的敘述者講述同一個事件,卻會有不同的景觀、體驗和情緒意識。在中篇《消失的祖父》中,這種多聲部的敘述使得祖父的個人史全面開花卻又面目不清。作者胡性能也許覺得這種模糊不利于表達他對歷史、對祖輩的態(tài)度表達,所以,他安排講述者將多聲部的只言片語連同祖父的“申訴資料”搜集整合起來,再加入因祖父“靈魂附體”而使“我”想象再現(xiàn)出來他在緬甸戰(zhàn)爭和生活的十多年的歷史。就這樣,一個為民族征戰(zhàn)大半生的老兵凄涼、漂泊和被“軟埋”的一生被較為立體清晰地勾勒出來。與嚴歌苓對一個知識分子祖父的塑造不同,胡性能筆下的祖父是一個潛伏于國軍內(nèi)部的地下黨。這類人物在共和國初期的“十七年”文學中多有出現(xiàn),他們大多被塑造成為了共和國事業(yè)英勇獻身的偉大共產(chǎn)主義信仰者,如紅色經(jīng)典《紅巖》里的江姐等,英勇就義是對這類人物最極致的刻畫和最神圣的歌頌。然而,那些沒有犧牲而留下來的地下黨人,他們的命運如何,關注者并不多,即使在當下的文學中。胡性能筆下的祖父正是在當代文學史中被遺漏的一類。作者通過復調(diào)敘述技巧的運用,除了立體塑造出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英勇善戰(zhàn),機智多能,以及堅定的理想主義情懷這些在早期文本中一脈相承的的品質,更重要的講述了他們的不幸。我們在唏噓之外,更應該反思歷史。
不能不承認,作者對敘述技巧的運用是超群的。我想起了歷史學領域的敘述范式的革命。早在上個世紀末,一個親歷過遠征軍戰(zhàn)爭的美籍華人,史學家黃仁宇先生寫了一本史書《萬歷十五年》,這本史書改變了傳統(tǒng)的編年體甚至傳記體的史學講述方式。史書內(nèi)容雖然只寫了萬歷十五年這一年(1587)發(fā)生的重要事件,然而,這一年卻是中國歷史命運在世界范圍內(nèi)起承轉合的關節(jié)點,因著這一年大明王朝的重要政治變革,以及世界范圍內(nèi)國際力量的變化,大明王朝這個東方帝國不可阻擋地走進了沒落的歷史時期。文學作品同樣可以借鑒這樣的一種史學講述范式。胡性能的這個作品就選擇了以點帶線,以線帶面的個人史的講述方式。他先從祖父40歲的時候的一張照片講起,那是1943年,也是祖父軍人生涯最榮耀的時候,他因抗戰(zhàn)受傷回家養(yǎng)病,而后被部隊急召歸隊,然而這卻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就在這個時候,他從一名中央國民軍,轉為了一個地下黨。然后小說進入1981年的歷史,祖父以反動軍官為名,被共和國的監(jiān)獄關押了十多年,這一年他從監(jiān)獄農(nóng)場出來回到幾十年未歸的家中;接著是對1982年祖父在家里和兒孫們一起生活狀況的描述,這一年祖父的主要工作是寫材料申訴自己的真實政治身份,但一直未有答復,導致祖父在古稀之年離家出走。再之后小說進入世紀末的1999年,這一年也是一個轉折點,父親和我因為慚愧而開始了對祖父真實身份的探尋,這個時候拉出了重要人物安青,因著安青的回憶小說再次回溯到1983年祖父從家中離開后和安青見面的經(jīng)歷。之后,借著歷史材料和“我”的想象講述了祖父隨國民軍到達緬甸的1955年的歷史和他從緬甸曲折輾轉回國的1966年的生命片斷。最后,小說回到當下,在2015年的補敘中,敘述者將祖父的一生以重要時間點的方式做了完整紀年體的陳列。 小說講述的這些年份:1943,1955,1966,1981,1982,1983,是祖父生命中重要的“岔路口”,最能展現(xiàn)祖父曲折的一生,祖父在人生的岔路口的人生選擇,也最能體現(xiàn)他的堅定信念和理想主義品格。把這些時間點連接起來,就形成了一條線,再加上不同敘述者的反復回憶和想象,一個共和國軍人的現(xiàn)代史就立體的展示出來。
有個問題,這些時間點構成的祖父生命史為什么不按照時間順序講述,而要打亂順序進行呢?很顯然,因為這里的講述者是“我”,一個和老兵有著血緣關系的人,他在用他意識流寫祖父,因此時間點的先后次序選擇是以“我”對祖父人生揭秘認知的先后順序為基礎的。為了展開“我”輩的這條親情線,作者不惜用了1999年和2015年,把祖父的歷史和我輩聯(lián)系起來,這是該小說因為“我”和“祖父”的血緣關系,呈現(xiàn)出另一個層面的問題:親情和政治的關系,或者說得更形而上一些,就是國家和家庭的關系,“大家”和“小家”的關系。
小說講了一個家族三代男性之間的情感隔膜。父親因為祖父的反動軍人的身份,人生際遇受到很大牽連,對祖父充滿抱怨甚至仇恨,導致祖父在回家呆了兩年之后,滿懷愧疚的離家出走,凄涼地消失人間。而敘述者“我”,與自己的父親之間同樣存在隔膜,人生選擇上故意與父親的想法背道而馳。直到世紀之交的1999年,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已經(jīng)在中國全面消退的狀態(tài)下,三代男性的隔膜才真正打破,而這個破冰之旅的開始,則始于父親第一次主動與“我”長聊祖父的事情。那個時候,父親忽然對祖父充滿了愧疚,并很想查清祖父的身份和歷史,而我,也被父親的情緒喚醒,擔當起了父親不能完成的家族使命。于是,“消失的祖父”重新被“我”尋找出來。若從親情的角度來說,“我”和父親對祖父的尋找,更多的不是為了確認祖父的政治身份和歷史,而是一次心靈的碰撞,靈魂的交流。本該在祖父生前就應該進行的親情溝通,在祖父消失三十多年之后,才在父親的悔悟之下完成。我們不禁要問一聲,是什么阻斷了三代男人的親情關系?由此,我想到了《陸犯焉識》里陸焉識和女兒丹丹的關系。在政治和親情的關系問題上,這兩個作品的處理方式異曲同工。
談到人類感情,我們還有必要說說祖父和安青的關系。安青是在三十年代愛上的祖父,二人在四十年代的時候本可以一起幸福生活,但是被戰(zhàn)爭阻隔,再次相見是1983年,已經(jīng)四十年過去了。有趣的是,當時已經(jīng)另嫁,且生兒育女的安青,已經(jīng)和祖父幾十年沒聯(lián)系的安青,在1983年,祖父離家出走的那一年,卻成為祖父唯一可以托付的人。而安青終究沒有辜負祖父的信任,幫助“我”完成了對祖父的尋找。安青對祖父的情誼是長久且揮之不去的。同樣的主題在《陸犯焉識》中也有呈現(xiàn)。若說親情在政治強權面前顯得脆弱不堪,愛情則可以超越權力,在時間之外散發(fā)出瑰麗浪漫的迷人氣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文學家們特意為人類留下的希望和溫暖之光。
(作者單位:曲靖師院)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