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琴
用色彩編織“謊言”
——《消失的祖父》的色彩藝術
◎陳 琴
《消失的祖父》講的是一個抗戰(zhàn)老兵模棱兩可的身份和顛沛流離的一生?!拔摇钡淖娓嘎櫛P迼壒P從戎征戰(zhàn)沙場,1942年以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的身份回鄉(xiāng)養(yǎng)傷,就在這一年,他加入了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從此他的命運不可控地與中國政治歷史纏繞在一起,從此被改寫,被把控。1943年聶保修改頭換面為“寧國強”以地下黨的身份潛伏到國民黨內部,但卻在1949年底隨敗兵的國民黨逃亡去了緬甸,他的身份從此變得匪夷所思,偉大的地下黨變成了反革命。從緬甸死里逃生偷渡回國時,歷史反革命的現行不僅讓他在文革中變成勞改犯,還因為無法證明的身份讓家人冷漠相待?!白娓浮毕胱C明自己身份的努力和決心都隨著他暮年絕望的出走和煙消云散了?!拔摇敝荒芙柚脣?、父親、安青等人的講述和查閱資料,來填補祖父空白的一生。
這篇小說的主旨是多重的,可以是親情道德被政治無情碾碎,可以是歷史和自我尊嚴的追尋,可以是對理想主義悲壯人生的緬懷,可以是對抗戰(zhàn)老兵悲苦現狀的再現,可以是對命運對人生的流轉而感慨,但不管你如何看這篇小說,都不可忽視胡性能敘事技巧的超群應用,及對文字的苦心經營。
一
很多人對《消失的祖父》進行主旨內涵的分析探究,但較之這種本就受個人文化積淀和人生經歷影響的問題,我更愿意去看這篇小說中的藝術問題。胡性能在文本中營造了一種特定的氛圍,這種氛圍始終將你包圍其中,無法掙脫作者利用文字這一工具對你的控制,讓你的情緒跟著作者所期待的走,將自己置身于那段歷史,那段時空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似乎這個故事要說什么并沒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胡性能在文本中對光、對色彩的敏感,這種敏感將他的故事置身于光影中,恍惚而不模糊。
溫度、色彩及光影都藏在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中,作者運用了諸多的顏色,但并非是對我們進行視覺轟炸,而是通過十分樸素的描寫將我們拉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參與那段歷史。如以下幾個例子:
“父親說,打開炭房后,他在門邊摸索著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沒有窗戶的炭房,關上門后,里面漆黑一團。父親按亮電燈,看見緊靠墻角的床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還是祖父出獄時帶回來的那床被子,藍底上醒目地開放著許多黃花,我認識,丹城文化局曾經在人民公園舉辦過菊花展,那種花瓣卷曲的菊花叫‘懶梳妝’。”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對祖父晚年居住的炭房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十分普通簡單的一段話,卻能將那個屋子的基本情況清楚地展示在我們的面前,平日里漆黑一片,開了燈依然昏暗,整齊的藍底被子上開著黃色的“懶梳妝”,黑的、昏黃的、藍色的、黃色的,有冷色也有暖色,但我們讀起來似乎只能感受到這些顏色的組合,非黑即灰。作者并未對當時的氣候等進行過多的描述,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感受這間屋子里空氣的壓抑和冰冷,盛放得燦爛的“懶梳妝”也未能帶來一絲溫暖,反而能感受到那沒有溫度的被子,似乎這“懶梳妝”就是在祭奠著什么。簡單的三句話將“祖父”的炭房簡單粗略地呈現在我們眼前,這么慘慘戚戚的氛圍似乎為命途多舛的“祖父”的后半生奠定了基調。此外,“祖父”帶回來又帶走的那只灰色印有上海外灘的提包,也莫名地染上了憂郁的情感色彩。
文本中有很多對事件發(fā)生地的氣候描寫,不論是溫暖的上午,酷熱的叢林,還是寒冷的冬夜,我們似乎都沒有辦法擺脫這種氛圍對我們的籠罩,始終被這種壓抑的、灰白黑為主色調的網所包圍。再看這幾個例子:
“老徠卡相機,成像非常清晰,祖父的背部靠在小西門外的城墻上。透過數十年的光陰,我還能依稀看到祖父身后城墻的青磚、工字型錯落有致的墻縫以及墻體上隱約的苔痕?!?/p>
“在天井左右兩邊,祖父請人砌了兩個小小的花臺,然后他在東陸大學校工那兒,找來了兩小包菊花種子。此后的每年秋天,黃色的“懶梳妝”燦爛開放。祖父后來對安青說,重回這個物是人非的院子,他站在廊檐下,看著雨水順著瓦檐垂落下來,覺得一切都在夢中。只有花臺上的那兩簇菊花,還隱約保存著當年的氣息。雨細碎地降落著,落在瓦背、天井的石板以及花臺上?!?/p>
第一段話是對安青為“祖父”拍攝的一張照片的描繪。當時的祖父在吹簫巷買了個小院,與摯愛安青度過了一段溫柔的時光。照片中的青磚、苔痕透過光陰和那日子的陽光灼刻在“祖父”的命運墻上,莊嚴且滄桑,似乎作者也將“祖父”和安青的那段溫柔的時光丟在整個漫漫歷史長河中。再看第二段話,“祖父”與安青的家是溫馨的,黃色的“懶梳妝”,滴滴答答的雨水順著瓦檐落在石板、花臺、整個院子里??雌饋頃r光是靜謐的,“祖父”是幸福的,然而這樣的一段過往放在暮年“祖父”面前,又烘托顯得更為凄涼、物是人非,心情就如泠泠不斷的雨,整段記憶都呈灰白電影了。在“祖父”整個跌宕起伏、無法抗拒的被擺弄的命運面前,那段溫柔的時光也不過是冬日的陽光,很美好卻無法將整個灰黑的人生照亮。
“這個寒冷的深夜,當我從書桌前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吸煙,順便打開了側窗,冷空氣迅速擠身進來,原本蒙上一層霧氣的窗玻璃上,參差不齊凝聚成的水滴正緩慢向下流動,讓我聯想起祖父在南翔飯店,順著臉頰流下的老淚。當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住窗玻璃上的一顆水珠,我才發(fā)現眼前那塊巨大的窗玻璃,觸摸上去是那樣的冰冷和堅硬,仿佛冬天就藏在那無色透明的世界里?!?/p>
文中有很多類似這樣的描寫,讀到都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祖父”的一生和“我”對“祖父”的懷念都掉進了那個冰冷堅硬的“無色透明的世界”里。作者用水珠、冰冷的玻璃來比喻祖父的臉頰和淚水,是孤寂到冰冷,是絕望到堅硬,這樣的一滴水或是一滴淚,足以概括祖父的一生。而之所以是將萬物置于沒有溫度的灰白黑中,也是因為“祖父”的一生不論榮辱,都在最后歸結為無法言說的謎面,而不論謎底如何,“祖父”的一生終是以冰冷的灰白黑為底調。
文本的出現的色彩是繁多的,且并非只有冷色調,也有很多暖色的出現,例如,紅色。
“偶爾,鞭炮會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炸起,紅色的紙片散落在路邊,有如春天里的一地桃花。習以為常的戰(zhàn)馬還是會受到鞭炮聲輕微的驚嚇,頭揚起來甩了甩,發(fā)出粗重的鼻息,而騎在馬上的祖父目光篤定,凝視著遠方。”
“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走進去,兩側是紅磚砌成的圍墻,每隔十米,圍墻上就會出現一塊兩三平方米大的水彩畫,城市的墻體裝飾,上面畫漁舟唱晚、大理三塔、西山龍門、建水古城樓……?!?/p>
在文本中還出現了很多紅色調的物體,紅色的墻、紅色的紙片、紅花、棗紅色的戰(zhàn)馬、火光、紅色的履帶式拖拉機、系著銅鈸的紅線等意象的出現,并未給故事或者說作者營造的氛圍增添一絲溫暖,雖然看似出現的色彩很多,很是斑斕,但閱讀起來卻似乎這一段歷史和所有牽扯到這段歷史的人們都是灰白的,甚至是傷痛的,亦沒有饒過那匹戰(zhàn)馬,那朵紅花,就如黑白無聲文藝電影一般,一切不論原本的顏色如何,都將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事件、物品浸淫在一片悲涼的水里,哪怕是“祖父”無限風光的時候,開了一地桃花的鞭炮紙、戰(zhàn)馬與“祖父”胸前的紅花,這部黑白電影將所有喜樂都吞噬在無聲中,似乎這些畫面還閃著年代感的黑線。
這時候再回頭看看故事,看看“祖父”謎一樣的身份,似乎在這樣的色彩氛圍中,這些都變得不重要了,因為我們的感受早就隨這部不存在黑白電影,隨著那段讓人心哀的時光而掉入“枯井”中去了,即胡性能用色彩編織的巨大的“謊言”。
二
《消失的祖父》中所有對物象顏色的描寫,都是對客觀色彩的描述,并未對色彩附加過多的含義,不過是將物象誠實描述,并進行物象與物象之間的組合而已,然而,卻因“祖父”顛簸的命運和灰暗的人性的基本設定,胡性能勢必將這篇小說的基調定為悲凄的。自然,胡性能在經營文字時用那些有意無意出現的色彩字眼編織了一個大網,將讀者籠罩其中不可自拔,干燥嚴寒,用冷漠的筆寫冰冷的事冰冷的人呈現冰冷的歷史,讓人始終感受到冬夜凌晨兩點的凌厲。那些紅色的墻,苔痕,白色瓷瓶,黃色的“懶梳妝”,黑暗的炭房,昏暗的燈光,水彩畫,沒有血流過的血管,大雪,灰色提包,牛皮紙口袋等等,都在胡性能落筆的瞬間由客觀色彩到具有意識形態(tài)或說是修辭的觀念漂移轉變,順著色彩原本直觀存在到與靈魂內涵同構的路徑逃逸,也就是說,這種色彩的漂移在逃逸中生成。自然界中色彩的漂移人是無法到達的,因為人無法真正到達自然,而自然到人類心靈結構的漂移是可以到達的。胡性能在《消失的祖父》中完成了直觀存在的色彩到讀者心靈結構的漂移。他用色彩編織的那個網,如同一個謊言,將我們的情感、感受都拉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并內化為他所期待的那種狀態(tài),強迫我們參與那段虛構的歷史,參與“祖父”身份之謎的挖掘之路,觀看并體驗人性的光明與黑暗,且并沒有讓我們流出多余的淚水為“祖父”、為安青而流,內心被冬夜的冷空氣所擠壓,干巴巴地易碎。
色彩本無先驗本質,大部分人對色彩的看法是基于文化、心智等構建起來的,色彩是一種觀念,一種意義,是對世界某種表現的形式,包含著人的精神世界里的各種。筆者并未讀過胡性能很多的作品,故不作整體的概括,但《消失的祖父》值得肯定的是,單從藝術感受上來看,作者巧用色彩營造特定氛圍的手法很是高超。
語言與世界的關系本就不是反映關系,而是修辭關系,胡性能恰到好處地將“祖父”碎片式的歷史勾勒出那段中國蒼茫大地上政治紛亂、風云跌宕的歷史。胡性能將我們拉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這世界就是他用色彩編織的“謊言”,感受他營造出來的寒與哀。細膩的描寫和敘述加之他所營造的氛圍——色彩化零為整灰白黑,讓我們在其中不可自拔,看不清故事究竟,卻感受了故事。“祖父顛沛流離,輾轉一生,最后概括為短短的幾行履歷,就像一根吃剩的齒刺不全的魚骨頭。僅憑這根殘損的魚骨,我們無法想象這條魚活著的時候,它身體的流線、完整而閃耀著光澤的鱗片,更何談它曾游過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經歷過的熾熱或寒冷的歲月?!闭驹凇爸e言”里的我們,又何曾能完全感受這條魚輾轉的一生?
(作者系云南大學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生)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