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墨
如椽健筆,近覓知音
——打撈藝術史上的失蹤者
◎南 墨
可憐荒隴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以才藝和思想安身立命的人,如果不能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留下顯赫聲名,內(nèi)心一定是悲涼的。然而,現(xiàn)實中總有很多才華卓著者,因各種原因,徑自埋沒,寂寂無聞。
朱學勤曾有感而發(fā),寫下傳世之作《尋找思想史上的失蹤者》??上У氖?,當年的“六八年人”并未因此文廣為傳頌而得以歸復。對“失蹤者”個人而言,誠然是個悲劇。一些思想的精英因為不正常的時代使然,失去其音訊,思想的火花無端熄滅,卻也是一個民族的傷痛。
“六八年人”作為一個集體名詞,因朱學勤的磅礴美文獲得了存在感,然而,這之后的每個時代,其實我們都遺忘過一些這樣的群體,這樣的個人。
昆明籍畫家全顯光先生,就是“被遺忘者”序列中的一位。就其別開一派的個人成就而言,中國當代藝術史和藝術教育史上無論如何都不該遺漏。然而事實與其相反。
這是當代藝術的悲哀。
令人欣慰的是,最近一本叫做《孤往雄心》的書,從藝術傳略、藝術淵源、素描教學、色彩教學、教學模式、藝術理論、藝術作品和價值定位等八個方面,全面深入而系統(tǒng)地介紹全顯光先生的成就,慧眼獨具的廣西師大出版社傾力出版此書,試圖讓這位“德國學派”的代表人物重新回到大家的視線,讓幾百年后的人們都記住一位叫做“全顯光”的大師。
該書作者王新還很年輕,是云南大學副教授,慣寫一手典雅文字,字里行間,馥郁著“我本風流”的不羈個性。某種程度上,他和全顯光是相通的,同樣的傲世,同樣的以學術思想為本位,同樣的性情中人。更讓人稱奇的是,王新關注全顯光,用他老師的話講叫“隔代研究”。
王新的導師是王洪義先生,王洪義的導師是全顯光先生。王新本是湖南人,求學在云南大學,工作在云南大學,后到上海大學深造,恰巧相遇王洪義導師,王洪義的導師恰好是全顯光先生,而全顯光先生恰好又是昆明人。
昆明,宿緣。
全顯光先生在油畫、版畫、國畫、水彩、素描、雕塑等諸多方面,在中國藝術領域都堪稱一流。早年,全老師在昆明拜文化館的陸老師以及馬濟云、廖新學、袁曉岑、楊進文等諸位先生為師,從臨摹到學畫山水花鳥、西畫色彩、透視、解剖、光影,再到雕塑和制作,打下了扎實的藝術底子。1950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魯迅文藝學院,1955年畢業(yè)時被蘇聯(lián)專家看中遂邀請其到蘇聯(lián)留學,但因中蘇交惡臨行改往民主德國。
到萊比錫版畫與書籍藝術學院后,在版畫家、油畫家和設計家漢斯·邁爾·弗雷特的栽培下,全顯光很快從蘇式素描公式化的復制中走出,按照老師制定的培養(yǎng)計劃,短時間內(nèi)將中國民間藝術和德國藝術經(jīng)脈打通。在德國嚴謹而自由的藝術氛圍下,他接受了不近人情的艱苦訓練,深入繪畫堂奧,一天休息三四個小時,邊學邊做筆記,歸國時,學習筆記超過兩百萬字。
德國,是個舉國上下崇尚思想和藝術的國度,而且不排外,教授們掏心掏肺不遺余力傾囊相授相關學問和藝術。由此,全顯光得以親沐阿洛伊斯、漢斯·邁爾·弗雷特、伊根夫瑞斯和門澤等藝術大師的教澤,他們手把手教授之余,帶其臨摹倫勃朗、丟勒、珂勒惠支等世界一流藝術大師的作品,汲取藝術營養(yǎng),以致全顯光在素描中的科學結(jié)構(gòu)分析,線條的豪放抒寫,國畫油畫中的渾茫氣象,打上了丟勒的烙??;石版畫顯現(xiàn)出的落筆千鈞、蔑視修飾的兇狠,本身就是德國現(xiàn)代藝術藝術家亞諾莫爾、赫伯特圖霍爾斯基、埃貢普考的氣質(zhì);而珂勒惠支的的拙厚也曾瘋狂地影響過全顯光。在1961年畢業(yè)時,全顯光獲得“版畫家”的學位。
然而,帶著滿懷喜悅和偉大抱負師滿歸國后,等待全顯光的卻是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文革”中,他歷盡劫難,大好的青春年華被耽誤,在漫長的年月,他靠臨摹吳昌碩、任伯年、徐渭、髡殘、八大等文人繪畫,埋頭向中國文雅傳統(tǒng)的縱深處探索。
終于熬到1979年冬,全顯光工作室在魯院成立,他十分興奮,覺得終于可以將失去的時光補回來了,開始大展拳腳推行“德國學派”模式的教學,在素描、色彩、版畫等諸多方面進行實踐探索,一時間各種專業(yè)雜志登文章,好多藝術創(chuàng)新獲得國家專利,中央美院、北師大、四川美院、廣州美院、浙江美院、山東師大等十多所院校派代表來取經(jīng)問道,校內(nèi)其他班的學生也跑來聽課學習。
萬山不許一溪奔,堂堂溪水出前村。退休后,全先生把工作室搬到家里,在家接待慕名前來的學習者,繼續(xù)踐行他的教育理念。他每天工作八小時,到2015年已完成藝術研究筆記第40本,12980條,總計200多萬字,另外還有成千上萬的藝術作品問世,在國、油、版、雕、書法、篆刻諸門類藝術創(chuàng)作上,達到令人望塵莫及的高度。
在短短三年的教學生涯中,全顯光培養(yǎng)出王洪義、何為民、王蘭、隋丞喜、姚先鋒等藝術翹楚,為中國藝術事業(yè)做出成績,然而,這和他的偉岸雄心實在相差太遠。他倡導的一整套關于美術基礎教育的理念放在今天,仍然是很先進的。他的藝術才華精深而多面,很多學生只學到其中一點,但已在各自的領域獲得極大聲譽。
全顯光,一個當代藝術史和藝術教育史上的失蹤者,令人扼腕。王新從2008年開始,苦心研究全顯光先生,八年來,不斷在各種媒體發(fā)表文章,呼吁藝術界注意、發(fā)現(xiàn)和重新認識全顯光先生,漸有回聲。時至今日,《孤往雄心》這本系統(tǒng)性研究專著出版了。
全顯光出生于1931年,恰好是“九一八”事變當年。國難當頭,生長于赤貧之家,艱難生活下,為了活命,他學畫年畫、塑佛像、修鐘、裱畫、刻圖章,學毛筆和筆墨,亂世讓其機緣巧合,打下堅實藝術基礎,同時也形成了基本的人物性格。
五十年代初,昆明政權(quán)更迭后,全顯光入讀魯迅文藝學院,這是他一生命運的起點。四年間埋頭苦學蘇式素描,似乎順應了大形勢所需的藝術潮流。然而,個人的命運會隨著政治的顛簸而搖晃,隨著中蘇交惡,他的個人命運軌跡也在改變。1955年9月,他被選送到民主德國萊比錫藝術學院留學。而此前藝術界大量人才被選送到“老大哥”蘇聯(lián)接受教育,由此構(gòu)建出若干年后中國藝術界的基本格局。而此時到民主德國留學的這批人則與之形成分道揚鑣的態(tài)勢。
1961年10月,全顯光回國后被分配到魯迅美術學院工作。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奉行“一邊倒”的政策,在教育領域全面推行蘇聯(lián)的教學模式、教學理念和課程設置,影響至今。歷經(jīng)1952年的大學院系調(diào)整,不但歐美理念的大學教育被連根鏟除,就連不符合蘇式教育理念的民主德國教育思想也備受冷落。
蘇式教育是典型的社會主義教育、現(xiàn)實主義教育,民主德國雖為社會主義國家,但還保留了古典文化藝術的氣質(zhì)和情懷,和古典大學的精神氣韻一脈相承,其可歸結(jié)為三個方面:學術自由、科學精神和“克里斯瑪”。
學術自由,是蘇聯(lián)教育最忌諱的和最缺失的。例如,在中蘇藝術界認為,列賓、蘇里科夫是一流的藝術大師,然而萊比錫大學的藝術教授認為:“列賓、蘇里科夫等俄羅斯畫家,雖然有自己的面貌,但比起西方一流古典大師,如倫勃朗、達芬奇等就相差甚遠?!睍r至今日,我們這代人歷歷在目的還是小學時學習的列賓作品《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很明顯,革命的任務,高于藝術的價值。這是蘇式教育的評價標準。在萊比錫學院,大家可以“和而不同”,然而在“動物莊園”般的蘇式教育體系下,這是很難想象的。
再如科學精神,蘇式教育下,學生們面面俱到,要學習所有的色彩教學,但在萊比錫學院,導師只讓學生畫兩三個原色,一個畫家終生只擅長畫三四個色,可必定爐火純青。他們一坐下來畫,就是三四天不動,這就是德國人的科學精神。但蘇式教學下,大家什么都要嘗試,最終“門門精通,樣樣稀松”。在民主德國的大學,處處釋放出對蘇式教育窒息學生靈性的不屑和反抗。
克里斯瑪精神。在萊比錫學院,“有什么神,設什么廟”,充分表現(xiàn)出對專業(yè)權(quán)威的尊重上,教授有多少學問和本領,就開多少門課,工作室的招生、考核、開設專業(yè)的門類、教學內(nèi)容和方法,都由工作室主持教授制定,別人無權(quán)插手。然而,蘇式教育卻是教育部統(tǒng)一設置科目、大綱以及教學內(nèi)容,教師沒有自作主張的權(quán)力,只有服從安排和遵守大綱的份。
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情況略有好轉(zhuǎn),但在整個中國大學仍然沿用蘇式教育體制的大背景下,全顯光的不得志是必然的。當年大量留學蘇聯(lián)的結(jié)果,再加上中國一直在蘇聯(lián)教育體制上的亦步亦趨,中國藝術界權(quán)威刊物、美院等具有話語權(quán)和人事權(quán)的,基本都是留蘇學者或者在蘇聯(lián)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人把持。全顯光有別于標準范式的工作室夭折,表面看是有人背后搗鬼,但根本原因還是體制本身。
一邊是舉國一致的體制,一邊是零星的反抗,力量不成正比,全顯光被故意遮蔽和遺忘,是必然的事。
全顯光的悲劇,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個人的性格。一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隨時可以調(diào)換自己的立場,甚至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少一些傲世的骨氣,多一些圓滑和世故,變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多向約束自己的權(quán)者獻下媚,局勢還是可以轉(zhuǎn)圜的。
然而,他沒有。當然,他若改變,也就不是全顯光了。
全顯光呢,只會日如一日畫他的鐘馗,或仗劍,或擎拳,尤其是兩只眼睛,最為傳神,精光迸射,攝人魂魄,彰顯的是邪不壓正的天地正氣。由此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他身懷絕世武功,無用武之地的憤懣和無奈。
鐘馗,是什么?
原本是唐德宗時終南山的秀才,進京應試考中狀元,但因相貌丑陋,為皇帝所棄,他一怒之下,觸階而亡。玉帝得知原委,憫其正直無私,懷才淪落,便封他為斬崇將軍,專管人間崇鬼癘氣。
鐘馗,這個通達了人、鬼、神三界的民間藝術形象,是全老師無意的鐘情,也是有意的選擇。那里既有他自己的心路歷程,也表達出他良好的愿望。
作為萊比錫版畫與書籍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年紀輕輕就榮獲“版畫家”的學位,早在二十世紀80年代就成為新中國藝術史上“德國學派”的代表人物,命運卻像鐘馗一樣,工作難調(diào),桃李難育,批斗、抄家、排擠,什么人事炎涼均遭遇過。
才華橫溢,風標卓然,他屈服于人世的命運了嗎?
看到那些怒發(fā)沖冠的鐘馗,纖毫畢致的逼真與功力,你就可看出全老師的輕蔑、傲岸和雄心。
懂他的,二三子。
本書雖為藝術著作,可在斐然文采的背后,極具思想深度,譬如,他提出“民間藝術的大生動”“德國文化的大渾?!薄爸丿B的厚味于寸度”“漸入佳境與意在筆后”等藝術思想。同時,通過精致的個案研究,深沉的憂患意識,溫暖的人性關懷,向身邊宰割一切的陳腐藝術思想、教育思想彰顯出凌厲的批判鋒芒。在這點上,他和朱學勤心靈契通。
從《孤往雄心》,我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身才華,一副傲骨。
王新的隔代研究,算是給了先生一個安慰。
(作者系歷史學碩士,媒體人)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