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梁志玲/著
前方又堵了,這條路是佛子路。李后摁了一下喇叭,前面的車紋絲不動,后面尾隨了一大串三輪車、電動車,他結(jié)結(jié)實實被堵在了路上。公路一側(cè)拉起了藍(lán)色的鐵皮安全欄,里邊掘路的勾車、泥頭車、卡車還在忙碌。
原先這里是一個村莊,叫佛子村。李后是在這個村子長大的,政府征地,一下子把這個村子征掉了。李后拿了征地款買了一輛皮卡車和一套房子。貫穿過原來村莊的路就叫作佛子路,用一個路名悼念曾經(jīng)的村莊。李后坐在車上懷念了一下村莊。前面是一輛粉色的電驢,一個披著粉色防曬衣的女子,擰了一下電門鑰匙,把粉色頭盔摘下扣在車頭,把手從防曬手套里取出,李后注意到她的防曬手套也是粉色的。粉色女人開始對著電驢車鏡琢磨臉上的痘痘。好在這條路的芒果樹還在,投下的樹蔭足以遮蔽車輛。
李后看見她的架勢,知道這次堵車是漫長的了。他透過車窗被迫觀看這個女人。女人扎著很普通的一把馬尾辮,后脖子曬得很黑,一看就是長期開電驢的人,發(fā)型是沒啥變化的,因為頭盔會把任何發(fā)型壓壞。她的鏡子映出她的巴掌臉,巴掌臉孤零零懸在勺子狀的后視鏡上。有那么一瞬,李后感覺,女人似乎在通過后視鏡觀看他,或許是看他的車。
李后的車是皮卡車,而且是改裝過的二手車,很舊,表面上看是有車族,其實像開個可以自動裝卸的垃圾車差不多。
路人間的互相打量而已,在這個城市,開電驢的人像蝗蟲一樣密密匝匝,開皮卡車的也不少。最多是眼光撞一下挪開。
李后的手機(jī)響了,他接了一下。是一個客戶,催他過去安裝櫥柜。李后的皮卡車?yán)镅b著瓷磚、幾包水泥、幾包沙子、幾條割好的鋼筋。現(xiàn)在流行用瓷磚水泥砌櫥柜,結(jié)實耐看,經(jīng)濟(jì)。李后開著一個小小的潔具店,也兼做砌櫥柜的活,一米六百五十元,要什么活都兼做才好掙錢。
“張姐啊,我堵在路上呢,一時半會還過不去——你三點上班啊,我看三點能過去量一下廚房尺寸嗎?——我盡量——哦,是一定?!?/p>
掛了電話的李后浮躁起來,這個張姐說了,三點他不過來的話,她換人了,另一個馬山師傅也等著這個活,給誰做都是做,上班族可不想耗時間等一個人。
他摁起了喇叭。一次又一次。前面的粉色女人回頭看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就想不明白,這女人就這么從容,難道她沒事情做嗎?他看不慣她的淡定,那是有錢有閑人的生活。
車動了起來,李后想,我再也不用看到這個粉色女人了。
但是他高興得太早了。
南國午時的陽光著實熱辣,李后有點餓又有點犯迷糊,都說春困夏乏秋盹冬眠,雖然說一年四季都是昏昏欲睡的理由,但是那是吃飽了沒事干的人找出來偷懶的理由。李后不敢困,不敢乏,不敢盹,不敢眠。尤其在路上。車要過一個路口了,一晃眼,他忘了變道,都是夏乏惹的禍。等他駛出一大段距離的時候再掉頭了。掉頭那一會兒,他手機(jī)又響了。是張姐。他急忙說:“我馬上到了?!?/p>
他趁著午時,逆行進(jìn)了非機(jī)動車道了。這樣路近一點。后來,怎么說呢,只能說是夏乏惹的禍。在岔路他把一輛電驢給碰了,說是碰,是因為他倒車,車速慢。
他下車。他看見了粉色的一堆東西,東西動了一下。是個女人。李后知道是自己錯了,上前扶住女人。女人掀起頭盔。
李后眉頭皺了一下,發(fā)呆。就是剛才堵車時塞在他前面的粉色女人。
女人有點惱怒,說:“這是掉頭的地方嗎?急著去投胎啊?”
李后說:“對不起?!?/p>
李后忙不迭幫人撿起地上的包包,包包甩出來時,傾出了一個文件袋,李后看見了,好像是平安保險的資料。這個女人是個跑保險的。
李后撿起她的包包,脫下自己的外套,擦拭女人的包包。
女人的眼光柔和了一下。她半彎腰強(qiáng)忍痛,說:“你急什么嘛?”
李后說了和張姐的約定,說就在她身后這條路旁這棟樓。粉色女人揮揮手,說:“沒事,你去吧,生意要緊。你把我扶路邊的樹蔭,幫我把車也一起推到路邊,我坐一下就行?!?/p>
李后幾乎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小城的車一旦碰撞,一般都是停下來,雙方大吵一頓,有理無理也要聲高,再一通電話,女人會呼來老公兄弟們,最后才考慮叫交警,在交警沒來之前,聲勢是先要虛張的,先布置好自己的后盾。
李后不安地說:“這樣啊,你行不行——”
女人說:“你個女人樣,叫你走就走,你怕我訛詐你交通逃逸啊?”
李后按照女人說的,扶她到路邊的樹蔭。李后細(xì)心地挪了一塊石頭,怕石頭臟,他掏出口袋的餐巾紙鋪展開來墊在石頭上讓女人坐在上面。他抱歉地說:“石頭有點熱,這天氣?!?/p>
女人看看他說:“你倒是蠻細(xì)心的?!?/p>
一會后,女人說:“你走吧?!?/p>
李后走回皮卡車,說:“十分鐘這樣,我?guī)涂蛻袅亢贸叽缇瓦^來?!?/p>
女人說:“事兒媽——”
李后上了車,想想又下車,他寫了一個電話號碼遞給她,說:“有事你打我這個電話,有什么我會負(fù)責(zé)的。”
女人大笑:“負(fù)責(zé)啊,這年頭新鮮,還有男人會對我負(fù)責(zé)?!?/p>
李后覺得女人笑得有點癡狂。
男人開車走了。
羅小卜坐在樹蔭下,揉著腳脖子。她覺得今天特倒霉。今天是初一,出門的時候她還特意燒了香。她早上剛剛在一個客戶那里磨嘴皮子,客戶是一個在家?guī)Ш⒆拥娜毺?,兒子不到一歲。她在客戶家耗了一個早上,這其中,她幫那個肥嘟嘟的男娃把了三次尿、一次大便,順便還幫客戶刷了小孩的尿盆,曬了一下尿布,就因為女主人嬌聲說了一句:“看我忙的,衛(wèi)生間的便盆好久都沒有刷了,怪不好意思的?!绷_小卜立馬知道,她應(yīng)該這樣理解:客戶的便盆好久不刷了,你不主動去刷刷,怪不好意思的,怎么能做成這單保險呢?
做完這一切,羅小卜覺得自己一身潔廁精的氣息。女主人對她的小寶貝說:“阿姨剛剛打掃衛(wèi)生完,不香,寶寶自己玩一下?!?/p>
羅小卜松口氣,不用再抱這個肉秤砣了,重得很。要不然還得忍受肉秤砣把一堆鼻涕涂抹到她胸前,她還得扮萌賠著笑。
羅小卜打算和女主人說一下保險的條款和方案。
女主人卻看看時鐘說:“哎呀,星期五哩。我老公要回來了,我得換件裙子,他不喜歡看見我?guī)п唐拍锏腻邋輼拥?。我看我還是穿那件吊帶裙。哺乳期的女人穿高腰的吊帶裙是最性感的。沒生娃的時候,我的胸從來都沒有怎么大過了。饞死他。”
女主人就這樣慌慌張張丟下羅小卜和她自己的兒子在客廳,跑進(jìn)臥室窸窸窣窣擺弄衣服了。羅小卜非常氣餒,她看著女主人肉秤砣一樣的胖兒子,企圖想在他身上找出男主人饞貓一樣的嘴臉。肉秤砣玩著玩具抬頭,咧嘴沖她笑著,淌下一大串晶瑩的口水。羅小卜蹲在肉秤砣面前,先扮了一個鬼臉,肉秤砣笑得更歡了,一瞬間她又板起了臉,小聲而又嚴(yán)厲地說:“小祖宗,叫你媽媽買我的保險吧,我快要沒飯吃了,要不然我就揍你了?!彼鲃輷]了一下拳頭,肉秤砣嚇得把鼻涕哧溜吸上去,放聲大哭。
女主人慌忙跑出來,喊著:“寶寶,寶寶,怎么了——”
羅小卜謙恭而又微笑地說:“寶寶可能餓——”
女主人立馬從肩膀處拉下吊帶裙的一邊吊帶,把肉秤砣摟過去,把紫葡萄一樣的奶頭塞到寶寶嘴里。女主人煩躁地說:“我才剛剛換得衣服,還沒來得及化點妝,這個娃就搗亂了——我這全職太太容易嗎?我男人久不久才來一次,我不抓緊機(jī)會能哄他多拿點生活費嗎?我頭發(fā)也沒得梳,我男人喜歡我綰個丸子頭,說露著后脖子性感——我男人喜歡剛剛洗完澡的我,哎呀,我都忘記今天應(yīng)該洗頭——”
羅小卜聽著她一口一個我男人,突然覺得她很可憐,但是她不想今天白白幫她帶了那么久的娃,她試探地問:“這保險——”
女主人暴躁地說:“你都弄哭了我的孩子,還想著你的保險。你們搞保險沒一個省心的,你走吧,我家男人不喜歡家里有陌生人的。”
就這樣,羅小卜灰溜溜地告辭了,臨走,她還笑容可掬地說:“改天我們再聊聊,這是我的名片。我今天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了——”
誰知道女主人臉上一變,說:“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二人世界?他回來,我們是一家三口人了,你是不是暗里咒我只能抱著兒子守空房?”
完了。羅小卜真想給自己一巴掌。她說的二人世界,其實不就是女主人想的魚水之歡嗎?她那么饑渴,還欲蓋彌彰,真是的。
羅小卜在公路邊的樹蔭下嗅了一下自己的上衣,還有肉秤砣的乳臭味、口水鼻涕味。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間好像還有潔廁精的氣味,她想不通自己今天到底扮的是啥角色了,保潔員?保育員?
腳脖子的疼一陣陣上來,她思緒又拉了回來,她是被一輛皮卡車給撞了。其實也怪自己老想著那單保險,一走神,沒注意到別人的倒車,自己哧溜撞了上去。有那么一刻她真愿車把自己撞死算了。
這司機(jī)誠惶誠恐的樣子,好像我是碰瓷了,準(zhǔn)備訛上他一筆似的,看他就一個開皮卡的樣子,能有啥錢?要訛還真不是理想的訛的對象,人窮了,訛他,會碰上一個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人。
這男人還真不錯,還給我坐的石頭墊了餐巾紙。就為這個我放走了他,還是今天跑保險受了窩囊氣,不想為難同樣為生活活得窩囊的人?看他其實也和我差不多,屁顛屁顛跑生意。
羅小卜又一轉(zhuǎn)念,我怎么就放過他了呢?至少可以攛掇他買我的保險呢,真笨。羅小卜想,這個司機(jī)說什么十分鐘,純粹是緩兵之計,還大言不慚說負(fù)責(zé)呢,手上那個電話號碼說不定是空號。
羅小卜想我是不是應(yīng)該像正常的女人,被撞了,呼啦,打一通電話叫上一兩個男人。
羅小卜撥了一個電話。一個月沒聯(lián)系的號碼。
她說:“我被車撞了。快死了?!彼f的時候太鎮(zhèn)定了。
男人在電話里大笑:“小卜,別鬧,我在丈母娘家吃飯,我們說好的,互不妨礙。”
羅小卜說:“我是真的?!?/p>
男人說:“以前你還說要跳河呢,要吃安眠藥,要割腕,要跳樓呢?!?/p>
羅小卜說:“那是以前。”
男人說:“我們沒有以前也沒有現(xiàn)在了。你要真覺得我對不起你,我?guī)湍阍倮粏伪kU扯平。”
羅小卜:“沒你我一樣拉得保險。”
男人哧了一聲笑,說:“就你啊,算了吧,我掛了?!?/p>
羅小卜暗罵自己,真是賤,自欺欺人,沒缺胳膊少腿給他打哪門子電話,撒嬌?。∵@男人算是和自己了斷干凈了。自己白白給這個有婦之夫睡了兩年。我羅小卜真是賤。
羅小卜被男人這么一刺激,感覺腿也不疼了,慢慢站起來開車,緩緩開車。刺目的陽光打在她臉上,她的眼睛被這南國的烈日弄出眼淚。眼前一片閃光,也就一會兒,烈日很快把她的淚水曬干了。
李后到達(dá)二十四棟樓時,張姐還在。張姐的房子鋪瓷磚這道程序已經(jīng)完成了,地上的建筑垃圾也已經(jīng)清掃了。李后量了廚房的尺寸,讓張姐挑了一下櫥柜門的顏色,張姐看上一款玉石綠的面板。李后趕緊夸,這一款好,和你蛋青色的瓷磚很搭,綠和蛋青色很呼應(yīng),很清爽,你很有眼光,這是一款很有人氣的面板。張姐被夸得心花怒放。李后又順手幫她量了一下大門的尺寸,說,你買的家具不愁放不進(jìn)來。這一順手,就沒完沒了,結(jié)果張姐又順便叫他量了每一個房間的尺寸,說,準(zhǔn)備和鋪磚師傅結(jié)賬了,怕瓷磚師傅多算她房間的面積,多支出手工費。李后好人做到底,又是上上下下量了一通。
張姐心滿意足。交了做櫥柜的定金一千元。這么一折騰,生意是穩(wěn)住了,時間也就過了二十分鐘。
等回到岔路,李后只看見那塊墊著餐巾紙的石頭了,餐巾紙白得耀眼。石頭證明這里曾經(jīng)坐過一個粉色女人。
他看了一會兒,摁了一下喇叭,還是開車走了。
五點半,李后就買了兩瓶酒準(zhǔn)備去女朋友那里吃一下飯。說是女朋友,其實是準(zhǔn)女友而已,一切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所以李后也不打算買太貴的酒,把握不住的人,投資不宜太大。
這個準(zhǔn)女友長相一般,見過兩次面,他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問她去哪里,她說隨便。問她吃什么,她說隨便。問她多少點約會,她說隨便。李后不喜歡“隨便”這個詞,他雖然是一個做小工的人,但是個講究尺寸的人,是時刻帶著卷尺量上一通房間的人。該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該是他的他不會多算的,那是職業(yè)道德。如果順應(yīng)了客戶說的隨便,等驗收時,客戶是隨時翻臉說不合格,返工。隨便只是客戶的口頭禪不走心的,哪能當(dāng)真?準(zhǔn)女友說的隨便肯定就是不能隨便。反正,他李后現(xiàn)在如果說,我可以睡你嗎?這個準(zhǔn)女友肯定斬釘截鐵地說,不,而不是隨便。
準(zhǔn)女友只有一個老父親,一個酒鬼。酒鬼父親似乎對女兒要嫁給什么樣的男人一點不上心,上心的是未來的女婿能不能陪他喝上兩口革命的小酒。
此刻坐在準(zhǔn)岳父的家里,李后給準(zhǔn)岳父倒上一杯二鍋頭,夾上兩筷子的豬脷,老人眼睛都笑瞇。
老人說:“好好,好酒?!?/p>
準(zhǔn)女友對老人的態(tài)度卻是冷淡的,擺了碗筷,潦草扒了兩口飯,就坐在一邊玩手機(jī),反正也是作陪了。
老人是木器廠的退休工人,有兩個退休金,不多。
老人說:“我以前眼光一掃,木頭的直徑馬上就出來,沒有過差錯,哪用什么尺子啊?哪像你,隨身帶個尺子,一看就是生手。想當(dāng)年,我看木材,幾成干也就是一眼的事情,哪像現(xiàn)在,紅木,什么鬼紅木,那都是騙人的——”
準(zhǔn)女友突然在一旁冒出一句:“都把自己活成木頭了,還提這些——”
準(zhǔn)岳父用點過辣椒的筷子頭指著女兒說:“什么活成木頭? 你當(dāng)我是朽木?。磕臼窃嚼显街靛X,你不看看,百年大樹,那個是真值錢,是吧小伙子——”
李后馬上點點頭。
準(zhǔn)女友成心和老父親過不去似的,又說:“百年大樹那是種在地上的老樹,你啊,就別吹,你是早早被砍下擱在牢里朽了十年了,那是朽木不是老樹——”
準(zhǔn)岳父馬上放下高抬的筷子有點懨懨,悶聲灌起了酒,家宴馬上有點冷了下來。
李后和準(zhǔn)女友一起走出來時,忍不住問:“你爸以前怎么了?”
準(zhǔn)女友說:“什么啊,他坐過十年牢唄。如果不是這樣,我媽會離家出走? 后來也就沒有女人嫁給他了,他一輩子就好個酒,醉起來吐得滿地都是,還得是我收拾?!?/p>
李后說:“啥原因進(jìn)去的啊?”
準(zhǔn)女友說:“我都沒臉提,反正是那種最猥瑣的罪名,我倒寧可他是殺人放火進(jìn)的監(jiān)獄,酒后強(qiáng)奸幼女,聽起來多惡心多齷齪?!?/p>
李后默然。
準(zhǔn)女友突然往前跑了幾步,回頭,走上前一步,她說:“你都三十了,還沒談過女朋友。你說,你看見那些小女孩的時候,你有沒有過這些心思,像我爸這樣?”
李后答不出來。準(zhǔn)女友看著她,眼睛慢慢涌上了淚水。
李后伸出手說:“小紅,別這樣?!?/p>
李后把她摟過來,溫柔地?fù)嶂谋场?/p>
小紅在他懷里說:“我就是強(qiáng)奸犯的女兒,別人喊一輩子了。多難聽?!?/p>
雖然這就是一個親昵的絕好機(jī)會,但是李后沖動不起。他嗅著小紅的頭發(fā),很香,把她抱得緊緊的,他覺得她寂寞得讓人心碎。
但是對那個一起碰過杯的老人,他討厭嗎?不,只是覺得他可憐。他們摟了好久,李后后來很想撫摸她的柔軟的溫暖的乳房。他沿著發(fā)際嗅下去,他想品咂她的耳朵,那耳朵嬌嫩玲瓏,曲線委婉,像某種秘而不宣的暗示。但是他控制了又控制,他還得關(guān)心她曾經(jīng)活在強(qiáng)奸犯女兒的陰影里,還得琢磨她的陰影面積到底有多大,哪怕這樣的關(guān)心是情勢下迫不得已的假裝他也得有模有樣假裝,他只能一再在乳房的邊緣撫摸,這個邊緣彌漫到了后背,他只能重重復(fù)復(fù)撫摸這里。他得有別于強(qiáng)奸犯的動作。他甚至害怕自己這時候會有生理反應(yīng)。
半天,小紅抬起頭,看著他說:“嗯,你沒動我?”
李后迷糊了,不知道這句話是表揚(yáng)他坐懷不亂,還是對他沒有作為而失望。
小紅說:“我回去了,我爸可能又醉了,我去看看?!?/p>
李后目送她走了。他真后悔:我真寧愿在剛才那一刻,成為像小紅父親一樣的強(qiáng)奸犯。他是在那一刻喜歡這個女人了,柔軟的、飄忽不定的女人,喜歡說隨便的女人。但是他不知道那一刻的喜歡能不能延綿到他生命。
李后是走路過來的。此刻他走在夜里的樹蔭下,像一個孤魂。他覺得他可以原諒了一切,因為孤獨做出的犯罪,比如準(zhǔn)岳父。他想如果有一點點契機(jī)他也會因為孤獨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雛形,一個小女孩,軟軟的。他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孤獨呢?
夜色里李后狠狠朝路邊的芒果樹踹了幾腳,大喊:“嗨——嗨——”
芒果樹劈頭蓋臉落下幾個芒果重重地砸在他頭上。
好疼,他摸著腦袋,他覺得砸的不是腦袋是孤獨。
翌日早上,羅小卜在手機(jī)鬧鐘響鈴聲中起來,她照例在床沿懷疑了一下人生,然后站起來。撲通,她跪了下來,她的腳木木的,使不上勁,疼。
她不得不把懷疑人生的時間延長。往日的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是把昨夜泡了一夜的黑米倒進(jìn)美的電飯鍋,再放上糯小米和枸杞熬上一鍋美容養(yǎng)生粥了。她談不上熱愛生活,只是想有生之年做一個生活自理的健康的人。能夠把自理能力延長到無疾而終的時刻。但是這個早上,她突然不能自理了,她得到衛(wèi)生間上一下廁所,洗臉,但是她動彈不得?,F(xiàn)在她需要一個人在身邊。她打開手機(jī),劃過一大堆電話號碼,她看著那些號碼在手指下順暢地滑動,蜻蜓點水優(yōu)美得和她無關(guān),都是一些跑保險業(yè)務(wù)的客戶,雖然是喊起來熱乎得一口一個大姐大哥,但是他們依然像在綠燈亮?xí)r忙不迭啟動車擦肩而過的路人。
她肯定不會打給前男友了,那個有夫之婦,就會睡她,有事腳底抹油。說不定他現(xiàn)在還在人模狗樣地在給學(xué)生訓(xùn)話,一個小學(xué)校長早操后肯定抖一下官威的。她一轉(zhuǎn)念,不會,現(xiàn)在是暑假,這男人忙著陪老婆、兒子去了。她長嘆一聲,告訴自己,你只有自己了。
腳肯定是由于昨天引起的,當(dāng)時真該就噴上云南白藥。羅小卜疏忽大意了,還真以為是沒事。解鈴還須系鈴人,娘的,她摸索出床邊的外套,掏出那張紙條,手機(jī)鈴聲響了好久。羅小卜嘀咕,該不是蒙我的空號吧?
手機(jī)有人接了。羅小卜說:“還記得我嗎?昨天你撞我那個。”
男人說:“你沒事吧?”
羅小卜沒好生氣地說:“沒事會找你?我快癱了。你給我過來。等著破財吧?!?/p>
男人說:“啊,你給個地址,該我的責(zé)任就我的責(zé)任?!?/p>
擱了電話,羅小卜有點后悔,我這么說他還會過來破財啊,還不溜之大吉??!早知道,哄他說,是真的沒事,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一大把年紀(jì)了,她都還不會委婉說話。再萬一,他來了,我一個單身女人,他一個男人,啥事都可能發(fā)生。算了,自己也圣潔不了什么,要命要緊,再說了,以前那些《知音》雜志上,宣傳的烈女跳樓保貞節(jié),結(jié)果摔成一個半癱,還不是得讓家里人雇一個男護(hù)工天天侍候她屎尿,全身啥零件都給看了?還貞潔個屁!這樣保全的貞潔不要也罷。羅小卜把地址發(fā)了過去,來的是狼是人,聽天由命了。
李后過來了。敲著門,門沒開。羅小卜聽見敲門聲了,但是她開不了。她依舊打了電話,她告訴男人,門旁邊左數(shù)第三盆的吊蘭盆底下壓著一把鑰匙。
羅小卜說:“你開門進(jìn)來吧?!?/p>
李后進(jìn)來了,羅小卜在他進(jìn)來之前勉強(qiáng)套好了外衣,使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像是臥室里的蕩婦。她甚至就著一張凳子挪到衛(wèi)生間上了廁所。
男人很不安,他解釋:“昨天我又回到你坐的樹蔭下,沒見你。嗯,你家就你一個——”
羅小卜說:“一個咋了?不說了,你扶我拍一下片。還好,我家附近就是醫(yī)院,我住的地方還是電梯,真便宜你。帶錢了吧?”
男人馬上點點頭:“帶了?!?/p>
李后攙扶著羅小卜一路蹭到了醫(yī)院,還好,拍片交費掛號都是在一樓。李后又一次和一個柔軟的動物挨在了一起。女人微胖,但是她努力撐著自己也沒把重量壓過李后這里。
女人挨靠著男人,嘴里說:“真便宜了你,別占我便宜了?!?/p>
醫(yī)生說:“沒事,沒有傷筋動骨,敷點藥就行。”醫(yī)生幫弄了一下,疼痛輕了好多。
出醫(yī)院門時,羅小卜目光尖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男人。她環(huán)過李后的腰,下意識把頭歪在李后的肩膀上,李后脖子僵在那里,不明白女人怎么突然如此嬌弱了。這坨沒有骨頭的肉失去支撐似的堆壓過來,李后不得不把拎著藥的手環(huán)過女人的腰,好固定這棵傷殘的植物。
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個男孩,遲疑地和羅小卜打招呼:“小卜,你這是昨天電話說的撞傷——”
羅小卜口氣沖撞地說:“是,是什么?那是騙你的,我好著呢,打球扭了一下,別幸災(zāi)樂禍說是撞的——”
男人說:“這位是你——”
羅小卜說:“查戶口啊,有證件嗎?”
男人自討沒趣,小男孩拉扯著父親說:“爸爸,快走,你答應(yīng)我看完視力了帶我去吃肯德基?!?/p>
男人找了個臺階,溜了。
羅小卜收回擱在李后腰上的手,李后也識趣地收回環(huán)住女人腰的手。女人抬頭打量起李后,說:“你胡子拉碴,也不刮一下,這襯衣皺巴巴的,臉又黑,一看就是苦力。還好你個子比他高多了。”
羅小卜似乎有點后悔臨時拉的配角檔次不夠高,她自言自語:“我只配給屌絲撞啊?!崩詈鬄樽约号R時出演的配角不夠出彩有點歉意。
當(dāng)下兩人無語,李后把羅小卜送回了她的住所。在客廳,李后燒了開水,倒了一杯水,消炎藥放在了杯子旁。羅小卜把腳擱在茶幾上緩了一口氣。做完這一切,李后不知道如何打發(fā)自己的手腳了??雌饋磉@是一個單身女子的家,養(yǎng)了很多水養(yǎng)植物,陽臺的衣服都是女性的,剛才進(jìn)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家里居然一雙男性拖鞋都沒有,他不得不脫了鞋子,赤腳走了進(jìn)來。
羅小卜說:“我餓了。”
李后說:“我下去幫你買一碗粉吧?!?/p>
羅小卜說:“不行,你會趁機(jī)溜走的?!?/p>
李后哭笑不得:“要走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你的腿現(xiàn)在這個樣也攔不得我。要走,今天我也不會過來了?!?/p>
羅小卜也覺得自己小人心了,便說:“面條吧,我廚房里有面、雞蛋,簡單點好。”
廚房里就響起了碗盆聲。在這個空蕩蕩的客廳,羅小卜突然覺得好像有了家的味道,一個男人在廚房忙碌,女人歪在沙發(fā)上等飯菜,如果這個女人是懷孕的,這個氣氛就更溫馨了??上В@個人只是一個肇事者。羅小卜懨懨地打開電視機(jī)。
面條上來了。
李后看著女人的側(cè)臉,她哧溜哧溜吃面條,一頭的汗水。他都有點想替她拭一下汗。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就過來了,多少人對于交通事故能逃避的就逃避,自己今天怎么就鬼使神差了?;蛟S李后上輩子是屬于尺子的,凡事都說一個尺寸,他是用尺子說話的人。所以他來了。至少來量一下,什么責(zé)任是屬于他的。
或許,他覺得也沒多大事故,女人說得那么嚴(yán)重——癱瘓,多半是撒嬌,有個女人對自己撒嬌,倒覺得不錯。
女人吃完一推碗,說:“得給腳涂藥了?!?/p>
李后說:“我?guī)湍惆??!?/p>
女人的腳趾嫩白,藥水涂在腳踝時,腳趾蠶寶寶一樣伸一下,縮一下,一下下地勾心,腳趾甲做過美甲,玫瑰紅的指甲著實性感,像蠶寶寶戴了頂小紅帽。腿很白。有細(xì)小的經(jīng)脈從不可知的地方蔓延過來。草藥水有點清涼的氣息,酒的溫?zé)?,有植物的氣息、原野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李后想起了梅花鹿的腿,在原野上舒展。即便是受傷的,也是美的。李后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在和一個女人坐在原野上,天高云淡。女人很享受,也或許是疼痛的減輕讓她輕松。男人抬頭,看見女人在看著他。
李后說:“你的腿真美?!彼孀×怂哪_踝。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不雅,氣氛怪異起來。
羅小卜不由自主輕聲說:“喜歡嗎?”
不知道什么時候,女人的手環(huán)住了男人的腰。李后腦袋一熱,覺得不能像昨晚那樣沒有作為了,他沖動地往前抱住她。羅小卜大叫:“哎——呦?!泵偷赝频羲?。力道之大像遇到危險拼老命一樣。
李后動靜很大地跌坐在客廳上,腦袋差一點就磕在電視柜角上了。他蒙了,他在那一瞬間想起一個詞:“強(qiáng)奸犯?!?/p>
李后臉紅,窘迫,他只有一個念頭:“快跑。”
羅小卜及時消除了他的逃跑欲望,她接著大叫:“你壓著我的腿了,疼死了?!?/p>
氣氛又重新逆轉(zhuǎn),他們在客廳認(rèn)認(rèn)真真涂藥了。一切有了正襟危坐的氣氛??蛷d里任何東西都在隱身了,只有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坐在一起,突兀別扭無法隱遁。李后涂得很潦草了。那條擱在茶幾上的腿好像被割舍一樣遺棄在那里。大家都好像努力在忘記這條傷腿,但是又不得不以腿的理由坐在這里。涂過玫瑰紅指甲油的腳趾痙攣地伸張著,散發(fā)著可疑的腥膻的氣息,似乎在上一秒鐘被某種黏稠變質(zhì)的紅色的膏狀物扒拉過。羅小卜也在煩躁地亂摁電視機(jī)遙控,電視機(jī)變換著畫面,把色彩打在男人臉上,男人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光怪陸離。
藥涂完, 李后站起來示意要走了。
羅小卜突然說:“再坐坐吧?!?/p>
李后說:“不行了?!?/p>
羅小卜說:“陪我坐坐,我一個人太悶了。”
李后說:“這樣不好,你是病人,得休息了?!?/p>
羅小卜說:“我不是病人?!?/p>
李后說:“腿疼就是病啊?!?/p>
羅小卜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是病人,你才是,你心里有病?!?/p>
李后說:“我沒病啊,我好好的。”
羅小卜說:“你就是有病,我說你有病就是有病?!?/p>
李后不敢待下去了。他干脆順著女人的話說:“嗯,我是有點病癥,感冒了,我先去買點感冒藥,免得傳染你?!?/p>
羅小卜抓起沙發(fā)上的一個抱枕砸向李后,說:“滾。你們男人都滾?!?/p>
噢,是“你們”,李后代替“你們男人”關(guān)門滾了。
李后回到他的皮卡車坐下,發(fā)現(xiàn)口袋被什么東西硌著,掏出來一看,是女人的房門鑰匙。李后躡手躡腳又溜了上去,輕手輕腳把房門鑰匙壓在吊蘭下。想了想,他貼著門聽了一下動靜,他似乎聽到嚶嚶的哭泣,又似乎是電視機(jī)的劇情正上演到動情處。
他還是走了,他還是害怕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個月后,李后要去給張姐安裝櫥柜按板,等面板發(fā)貨的時間有點長,耽擱一點時間。
張姐對裝好的櫥柜面板的顏色不是很滿意。
她說:“我當(dāng)初選的色塊是蠻淡雅的綠色,現(xiàn)在怎么綠得那么艷俗?簡直是綠油油了?!?/p>
李后說:“樣板是拇指大的色塊,看起來就素雅一點,現(xiàn)在裝了一大塊,一個大廚房,那個綠就濃一點。”
張姐左看右看還是覺得差強(qiáng)人意,說:“是不是貨不對板???”
李后補(bǔ)充了一句:“一棵草不綠,一片草才綠。你看色塊圖,小小的一片,當(dāng)然是淺綠了,一片草地就是郁郁蔥蔥的了。”
張姐一時無話可說,笑著搖頭:“真是一棵草不綠啊?!?/p>
他回來時再一次經(jīng)過那個撞車的路口,他下意識按了一下喇叭。粉色女人像個夢一樣不見了。他發(fā)了一下呆,下意識開車駛向粉色女人的樓下。
他在想,她的門鑰匙還擱在左數(shù)第三個吊蘭花盆下嗎?一個把鑰匙壓在吊蘭花盆下的女人該是多么孤獨,她沒有一個可以為她開門的人。一個把鑰匙藏身之處告訴一個陌生男人的女人是等于把退路擺了出來。
他在想,如果那天他沒有壓到她的腿,他的動作繼續(xù)下去,他們會發(fā)展成為什么故事呢?成為為她開門的人嗎?
但是有一點,他心中的尺子告訴他:她其實沒有喜歡他,只是寂寞。他是聽尺子話的人。
而他,喜歡她嗎?李后自己對自己說:“可能也是禮貌性呼應(yīng)她的寂寞吧。那個時候總得表示一下吧?!?/p>
有兩個提菜籃穿燈籠褲的小區(qū)大媽從李后的皮卡車邊經(jīng)過。
胖大媽說:“好久不見魏大姐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瘦大媽說:“去她女兒那里住了,哪敢回來住???”
胖大媽說:“也是的,對門那個女的吃安眠藥死了,她住在那也怕啊。”
瘦大媽說:“也是的,死也不找個地方,死在家里,哪敢住她對門?。俊?/p>
胖大媽說:“好像那個女人是個跑保險的。跑保險都是臉皮厚的,死皮賴臉的,咋就想不開呢?”
瘦大媽說:“聽說她還做了小三,很多保險業(yè)務(wù)是那個男的幫拉來的哩——”
胖大媽:“什么小三不小三的,都是些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情,這世道啊——”
李后慢慢啟動車,倒車,開離小區(qū)。這當(dāng)兒他再次接到張姐的電話:“小李啊,我還是覺得面板綠得太俗了,你是不是發(fā)錯貨換錯型號給我了——”
李后耐心地說:“就是那個板型啊,一棵草不綠,一片草才綠的?!?/p>
這當(dāng)兒,李后感覺自己的車尾碰到什么了。他掛了電話,他知道肯定是碰了一輛電驢了。他開車門的剎那,他真希望他碰倒的是一個粉色的女人。
然后他一定陪她坐很久很久——
退休工人張先志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出門買報紙。張先志是從電站退休的,電站的宿舍區(qū)離城區(qū)都很遠(yuǎn),沒有公交車,倒是有幾輛三輪車固定在生活區(qū)兜客。張先志搭了三輪車上街,五塊錢。來回就是十塊,他要買的是一份報紙《參考消息》,定價六毛錢。那一年他六十一歲。但是看起來很顯老,像七十歲的老人。
那時候白云還在菜市場紅綠燈處開報刊亭,她記得這個老人。
那個老人每一次都打車來白云報刊亭買《參考消息》,下車時扶著門邊,腳哆哆嗦嗦探出來在踏板上,磨蹭了半天才下的車,有時候搞得三輪車車主都急忙從車頭過車尾來,扶他一把。因為這是紅綠燈處,不能停車的。老人站住后,就很夸張地喘著氣,口吃地說:“我——我——告訴你啊,我有——有——有心臟——病?!泵恳淮伍_場白都是這一句,久而久之,白云私底下就把這個老人命名為“心臟病”。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老人的名字。
白云要做的是拐出報刊亭和三輪車車主扶上他一把,幫他找張凳子給他坐一下。有時候還順手遞給老人一把紙扇,就是那種印有專治難言之隱、婦科疑難雜癥之類的有廣告性質(zhì)的扇子。廣告派送人員每天都塞到白云的報刊亭一大把。與其丟到垃圾桶,還不如做個順?biāo)饲椤?/p>
這一切對于白云都是習(xí)慣性的熱情,但是老人很感激,他說:“小姑娘,你真好啊?!?/p>
見他說有心臟病多了,白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緊張,杞人憂天地想道:萬一他突然心臟病突發(fā)倒在報刊亭,我要怎么處理?掏他的口袋拿藥,褲袋?上衣口袋?還是打120電話?還是打他兒子電話?他有兒子女兒嗎?再萬一萬一就在這里走了,這個報刊亭哪里還敢來守?想著她也覺得好笑,概率那么低的事情去想干什么。再多聽幾次,白云就當(dāng)他說的是口頭禪,是演出里反復(fù)回旋的臺詞。
老人坐下來,喘了口氣,看白云忙乎了一下,又說:“年輕,真好啊?!比缓筇湾X買報紙。
“心臟病”偶爾說忘了帶錢。白云說:“先賒了吧,幾毛錢的報紙而已?!彼f:“我不想和你賒賬的,我有心臟病的,說不定明天就起不來了,你就沒機(jī)會拿回報紙錢了,我回去拿了錢再來買?!?/p>
白云笑瞇瞇地拿他沒辦法,只好隨了他。
白云只能脆生生地說上一句:“大爺,慢走,下次再來。”
老人說:“我肯定再來的啊?!?/p>
“心臟病”真的又打車回去拿了一塊錢來買報紙,他打車來回的交通費足以訂閱一個月的報紙了。臨走,他又說:“我有心臟病的,我的錢都買藥去了,想訂閱一整年的報紙吧,又怕我沒活夠一年就死了,后面日子的報紙都沒人看了,多浪費啊?!?/p>
白云那時候覺得他是以赴死的心態(tài)來買報紙的。
他岌岌可危的心臟跳動在這條嘈雜的街上,他靠關(guān)心無邊無際的洲際導(dǎo)彈之類的國家大事來充實生活,他得靠提醒自己有心臟病來維持自己活下去。
白云說:“大爺,你到郵局訂閱報紙,叫人送上門多好。”
老人說:“所有的人你都勸他們到郵局訂閱了,你們報刊亭還賣什么報紙?”
白云說:“我是不忍心賺你的錢。再說,報紙真不賺什么錢,一張報紙賺一毛錢。賣飲料得點錢?!?/p>
老人說:“我就是想出來坐坐——看看街道——看看年輕人——年輕真好啊,你笑得也真好啊——”
白云開報刊亭那一年是真的很年輕,才二十歲,腦袋單純得像白云一樣。剛剛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那時候師范類畢業(yè)生都自主擇業(yè)了。報刊亭是她父母幫盤下來的,白云鬧著去廣東打工。父母是這樣說:“打什么工?打多少工都得嫁人,何必跑去那么遠(yuǎn)?跑出去打工認(rèn)識的人都是不知根知底,還不如在這里,挑個知根知底的給嫁了。趁我們年輕還可以幫你們帶孩子,就趕緊生孩子?!?/p>
這是白云一目了然的庸常的生活。
為了囚住這朵單純的飄蕩的白云,父母親用了一個綠色的郵政報刊亭先囚住她。
年輕的白云目送老人打車離去的時候,總是想,難道我就要像那個老人一樣在這條大街終老嗎?讓時間偷走我的錦繡年華?讓時間偷走我年輕的心?
很多時候白云待在報刊亭往外看著流水的人。她是坐著的,馬路上的人是站著的走動的。她是靜態(tài)的,其他人是動態(tài)的。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在看一出戲,是大戲,大戲里有很多演員。每天急匆匆上班的人是群眾演員,天長日久變成了舞臺背景的一部分,是一個會變化的LED屏幕。雖然是動的,但是沒有表情的。
有些是跑龍?zhí)椎模热缒切┧蛨蠹埖男」媚铩?/p>
送報紙的先后有好幾個姑娘,她們送不同的報紙。那些青蔥的姑娘都還沒有成家,正是瘋瘋癲癲的時候,踩著自行車,弓著背,臉上汗津津的,沒啥防曬措施,偶爾卷起衣袖,手臂一截是白一截是棕色的,像飯桌上陳列的兩種小饅頭的顏色,油炸過的焦香小饅頭和奶油白饅頭。人來到白云的亭前,喊一聲老板,人昂立在自行車上,穩(wěn)穩(wěn)把住車頭,使勁按住套有車前籃的車頭,單腳著地,就嘰嘰喳喳說一大堆,什么路口的交警,什么哪里的車禍,什么哪個報刊亭轉(zhuǎn)讓了,什么昨晚夜市攤的斗毆,什么昨天晚上出了什么特碼,哪里超市搞活動,興奮地告訴人,煙草局大門的單位牌子被人偷走了。送報紙姑娘真該做報料人,她們像蜜蜂傳粉一樣,從這個報刊亭撲閃到另一個報刊亭,從江南路到新民路到建政路到沿山路,傳播著熱鬧的氣息,也許叫作八卦,也許叫做生活的氣息。
白云一直好奇,她們就是送這點點報紙怎么能養(yǎng)活自己?;焓炝瞬胖?,她們私底下是販賣點“六合彩”資料的,她們給白云看過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和畫,傳真過來反復(fù)復(fù)印后是很模糊,字和畫暗藏玄機(jī),意味深長。有時候她們也會問白云點詩句,別以為她們在上進(jìn)地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她們只是討教某句詩里蘊(yùn)藏的十二生肖,某字有多少筆畫,會蘊(yùn)含著某個“六合彩”特碼。
她說:“你戴眼鏡,肯定讀書多,懂得詩句,猜得準(zhǔn)?!?/p>
白云說:“要這樣博士生都發(fā)財了,輪不到我們了。”
她說:“這還得看命?!?/p>
白云說:“你一個女孩子整天想暴富,拿錢倒貼去做嫁妝啊?!?/p>
她說:“有點錢嫁人,說話才硬氣啊?!?/p>
有那么一刻白云覺得從前的自行車的車鈴響過,從前的自行車車鈴多動聽,不像現(xiàn)在的私家車的聲音,往往就嚇人一大跳。
白云在車鈴響后有時候會安安靜靜看一下報紙。從前的報紙還是很好的,新聞就是新聞八卦就是八卦,不像現(xiàn)在,新聞里面有廣告,八卦里面也有廣告。
白云每一天早上七點開報刊亭,晚上十一點關(guān)報刊亭。因為年輕,很多時候她把待在街頭當(dāng)成看戲的生活??偙日诩依锖冒?。那些流動的人有些人是要和她互動的,比如顧客。顧客的臺詞是比較少。說聲拿什么,有時候是煙有時候是飲料,有時候是報紙,然后給錢,然后拿回找補(bǔ)的錢,走人。臺詞少,但是人來得頻繁,白云也是很高興的,說明今天的營業(yè)額飆升。臺詞少但是間隔很久才來一個,那就是冗長沉悶的戲了,倒貼錢看的戲,租金水電都不夠。有些人臺詞是少,但是需要白云互動好久,那就是問路的,白云得回答得很詳細(xì)很詳細(xì)。人走了,冷清了,那是一些一輩子都不會見第二次的外地人。那時候白云就有點蔫蔫的。
那些都是戲份不大的人。要說戲份大點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白云想起的是小偷。
一個城市是免不了有小偷的,在大街上一日復(fù)一日待著總會看到小偷的,也總會面對面遭遇小偷的。白云遭遇過很多次小偷。
小偷的另一個名稱應(yīng)該是演員,戲劇小品演員,他們會把別人的錢財當(dāng)成演出道具,只是這些道具在演出完畢后不知所蹤。有一次他扮演成有為青年,他說他喜歡看《汽車之友》《商界》之類的。他喜歡的都是比較偏門但看起來高大上的書,白云訂了一直積壓著,一年就一兩個人找。他拿起書,在亭子的一角翻啊翻,說:“《商界》這本書真精彩,有很多成功人士發(fā)達(dá)的軌跡,都是總裁董事長之類的大人物,看看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我準(zhǔn)備做一個酒業(yè)品牌的代理商,得學(xué)著點,我逛了很多報刊亭,只有你這里有賣了?!?/p>
他說:“你過來看看是多少錢,定價看不清楚了。你幫我看看,你還有過期了的嗎?幫我找出來,我挑挑。哎喲,這個書的一角都打褶了,還有灰塵,喏,都過期了能不能少一點?十五塊?不行啊,太貴了,就給你兩塊錢,你不賣給我,你放著最后只能變成廢紙稱斤賣,現(xiàn)在造紙業(yè)都用甘蔗渣了,不用廢舊報紙翻新了,當(dāng)廢紙賣都不得價錢還被收破爛的吃秤頭,你堆放著還占空間,看看你的報刊亭多小啊?!薄獌叭灰粋€有志青年在用最小的成本充實自己的生活。一個演員在自己的角色中演得有滋有味,他需要白云加進(jìn)去互動一下,需要白云挪動身子過去配合他。
知道嫌貨人才是買貨人,白云起身走了過去。在你進(jìn)我退的討價還價中,他突然轉(zhuǎn)身走了,演出角色突然退場,都沒有禮貌地謝場一下,舞臺突然空蕩蕩起來。白云愣了一下,悻悻地回頭要重新落座回凳子上時,才發(fā)現(xiàn)凳子邊遮掩得好好的錢箱已經(jīng)被扒拉開,錢全部被偷完了。
這個有志青年衣服整潔,白襯衣的領(lǐng)子立得抖擻,呵呵,卻是聲東擊西打掩護(hù)的小偷的同伙。
于是白云賬本上記錄了,那一天損失三百元。
白云記得有一場戲,她差點入戲了。
雨夜,行人寥寥無幾,白云突然渴望和人說說話。他來了,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很儒雅。白云在寂寞中和他聊天,聊剛剛收到的一張一百元的假幣,感嘆又白打幾天的工,白云告訴他:“我這一年差不多收了一千元的假幣,加上被小偷偷走的東西,沒多少錢過年了?!彼平馊艘獾卣f:“是啊,真不容易?!彼信e了他某個親戚也是如此遭遇。于是在這個雨夜,他給白云的感覺特別貼心。然后他掏出五十元買了白云一包煙,白云非常殷勤,感謝他的聊天陪她度過這個雨夜。白云拿著他的五十元,他關(guān)切地說:“看好哦,是不是假幣,你收過那么多假幣可是傷不起的哦?!卑自瓶戳丝?,錢也沒過機(jī)器,說:“沒事的。”
他走了,白云目送,心里有點空落。錢還留有他的體溫。白云在無聊中把他的五十元錢捂在手心久久,然后又看了一次,拿紫外線機(jī)照了一下,沒有水印,千真萬確,是一張假幣。他用他所謂的關(guān)切和溫暖麻痹了白云,讓白云收下了他的假幣。白云一度安慰自己,或許他也不知道他手中那張錢是假幣,無知者無罪,白云自圓其說自欺欺人自取其辱地安慰自己,也只有這樣心情才會好一點。
白云變得沉默,并且在一日復(fù)一日中喜歡自己的沉默。她在沉默中玩起一種叫貪吃蛇的游戲,她低頭摁著,打發(fā)時間。她沉默得像那條貪吃蛇,不斷地吞噬雜物,雜物讓貪吃蛇的身軀越來越長,它沉重的軀體無法在游戲的屏幕上騰挪,最終自己吃了自己。
一場場游戲打下來,白云恍惚變成那條貪吃蛇,吞嚙了太多的生活瑣事,在逼仄的報刊亭里觸手可及的是自己的負(fù)面情緒,白云在分泌黏膩的情緒。
白云不想待在街頭看這日復(fù)一日重復(fù)上演的戲了。
“心臟病”來拿走報紙的時候,白云想告訴他明天這個報刊亭就要轉(zhuǎn)給別人了。不知道為什么,舌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還是不說了。哪一個來看報刊亭對老人不都是一樣嗎?郵局的《參考消息》天天發(fā)行,要看的人不會因為換了亭主就不看了。很多國際新聞等著刊出呢,各種觀點還得在報紙上掐架呢。就像洲際導(dǎo)彈總要呼嘯著穿破藍(lán)天白云的。
在觀看街頭的大戲時,有時候,白云也給老人分類派角色。白云想:他是跑龍?zhí)椎膯??不是。跑龍?zhí)椎娜撕孟穸忌埢罨⒌?,要不然怎么用一個“跑”字形容呢?主角?不是,他的生意太小了,就一張《參考消息》。配角?在待在街頭的日子里,其實白云也沒發(fā)現(xiàn)真正的主角,沒有主角哪來的配角呢?白云想,我看了兩年糟糕的大戲,沒有主角的大戲,該收場了。這個老人嘛,暫時歸類為群眾演員吧。
白云曾經(jīng)把大戲、主角、配角的看法說給母親聽。母親對她小女兒的心態(tài)不以為然,說:“什么主角配角,等你發(fā)現(xiàn)主角的話,那個就是你要嫁的人,你的男人了,到時候,你眼里除了他,其他什么都不是。女人嘛,嫁了人,老公就是她一輩子最看得緊的人,看不夠的人,是你生活的主角。你啊,就是想嫁人?!?/p>
白云看見母親又要引申到嫁人,趕緊結(jié)束話題。
那天白云微笑地對老人說:“好走,再見。”她把老人扶上三輪車,老人的手真干瘦。她覺得老人看起來腿腳不便,但是人還是很精神的。
老人笑瞇瞇地說:“小姑娘真好,再見。明天見?!?/p>
不再相見了。白云以為。
八年以后,白云已經(jīng)到社區(qū)工作了。她已經(jīng)是一個母親了,微胖,是一朵圓潤的白云,走起來是蓬松的輕盈的飄著的,生活好像對她還不錯。沒有懸念她走的是壺城最庸常的女子人生之路,嫁給了一個小學(xué)老師。小學(xué)老師的遠(yuǎn)親幫白云活動到了社區(qū)工作,算是有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如愿以償生了孩子,男孩,現(xiàn)在五歲。父母親幫帶著孩子。生活乏善可陳。她很適應(yīng)她的角色,妻子、母親、女兒。
偶爾白云有點惆悵,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這樣的情緒,她會想起一些久遠(yuǎn)的人,久遠(yuǎn)的自行車鈴聲,然后她會覺得自己活得本分、順從——呵呵,也許就這樣了。
下龍水電站的生活區(qū)是白云的服務(wù)轄區(qū)。白云因為做人口普查,敲開了一間老舊的房。門開了,白云居然看見那個“心臟病”。白云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畢竟老年人模樣是沒有多大變化的,長得都凝滯了。
白云進(jìn)來的時候背光,老人看不清她,只是習(xí)慣地說:“領(lǐng)導(dǎo)來看我了?!?/p>
白云說:“我不是領(lǐng)導(dǎo),我是小白。”
老人說:“哪個小白???”
白云站到屋內(nèi)窗戶的對面,陽光打在白云身上,像給一朵云鑲了邊。
白云說:“《參考消息》——報刊亭——記得嗎?”
老人:“哦——哦——噢,真是啊,小姑娘變大姑娘了?!崩先嗣黠@興奮起來,說,“我去買報紙再也看不到你了,以為你遠(yuǎn)嫁他鄉(xiāng)了。嗨 ,嗨,真好,又見到你了?!崩先藥缀跸肷锨拔找幌率郑质栈貋?,好像覺得不合適。
他窘迫了一下說:“以前領(lǐng)導(dǎo)來慰問困難戶都要握一下手,要鏡頭,習(xí)慣了?!?/p>
翻開戶口本,白云知道了“心臟病”是戶主張先志。老人的老伴四十五歲就過世了,女兒嫁去了桂林。老人一個人獨居。張先志的房子是在一樓,采光不是很好,顯得沒有生氣。只是在窗戶的下方,老人養(yǎng)了幾株富貴竹,富貴竹的長勢很好,很清逸,水很清,根須看得很清楚,看得出老人經(jīng)常換水,富貴竹的葉子纖塵不染,這只有經(jīng)常往葉面上噴水才做到的。這是這間房子唯一有點生氣的地方。富貴竹的上方掛了一把二胡。二胡的旁邊有相片框,里面大大小小羅列著一些黑白發(fā)黃的相片,不是很清楚了,但是還是看得出是一些劇照。估計老人年輕時候也是一個追星族吧。
老人起身給白云倒水。白云覺得相對八年前,老人腿腳利索很多,他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了吧。
白云再看了一下戶口本,不到七十歲。逆生長了?
老人說:“我記得你的?!?/p>
白云說:“那時候我私下喊你心臟病?!?/p>
老人笑了說:“我沒心臟病。就喜歡看你為我著急的樣子。那時候我覺得在這個城市只有你一個人為我著急?!?/p>
白云說:“你那是騙我啊,騙子啊。你真沒有心臟病???還是已經(jīng)好了?”
老人說:“我真的就沒有,從來都沒有。我不是騙子,我是演員。”
白云說:“裝的啊——”
老人說:“以前我在水電站是搞宣傳的,愛演個小品小戲的?!崩先酥噶艘幌露缘溺R框。
白云說:“你就騙我一個啊。嘖嘖,你那腿腳,你那喘氣——還差不多天天啊——你夠?qū)I(yè)的啊?!?/p>
老人笑得咳咳起來。他在枕頭邊摸索,取出一個相集。他指著一個女人說:“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人短發(fā),很溫柔的地笑。白云說:“老伴年輕的時候啊?!?/p>
老人說:“是啊。你長得有點像她?!?/p>
白云看看,她心里覺得不像, 她不想自己長得像一個遺照上的女人。
但是張先志呵呵笑:“很像的啊?!?/p>
老人說:“我那時候每天出去看見你笑瞇瞇的樣子,你真是像了她。我回到家,想著就樂,就精神。你一扶我坐下,拿扇子給我。嗨,感覺來了,女兒在身邊了?!?/p>
白云說:“你是拉我和你搭檔演出啊?!?/p>
老人不好意思地說:“那是,人老了,愛懷念。我扮得那么老弱病殘,你都對我那么好,不容易啊,少見了啊,多謝那兩年你做我的觀眾?!?/p>
白云說:“我也是懵懵懂懂被你拉上去搭手演出的人啊。觀眾不是我,應(yīng)該是其他人?!?/p>
老人說:“還能是誰——”
白云想了想,最后說:“時間?!?/p>
兩人沉默。像靜下來聽時間流淌。是啊,只有時間是最真誠最寬容的觀眾,它寬容每一個演員的演出,演出彩了,它不說;演砸了,它也不說。它沉默地指向了生命的豐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