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佐玉
父親是木匠
※ 王佐玉
父親64歲那年走了,身后留下的是一把他用了一生的斧子。
父親腳穿家做的黑布鞋,下穿黑色夾褲,上身穿黑色夾襖,是對襻,綴有一排襟襻疙瘩。黑紅色的長瓜臉兒,黑白相間的絡(luò)腮胡子,耳邊夾半截鉛筆,戴一頂藍色的確良帽子。
父親拿起一根木楞,瞇起左眼,用右眼檢查棱線的偏差,隨后將木楞子放到工作臺上,順手拿起了刨子。
父親在炕桌前手端大碗“刷刷”有節(jié)奏地吃著秫米水飯,把一根大蔥拿起來,在手中“咯嘣”一聲折斷,以一頭蘸到大醬碗里,放進口中,有滋有味地嚼著,吃得很香。待會兒,父親要去做活兒,在生產(chǎn)隊年代,父親是村里唯一的木匠。
我拿起這柄斧子,刃口的鋼鋒一閃一閃的,像和我說話。是讓我統(tǒng)計一下,這輩子父親蓋了多少房,修了多少屋,做了多少犁嗎?我怎記得清楚呢?我只記得父親干活的樣子,那是一斧斧,一斧比一斧更有力的砍下去。那死不肯下來的柳樹、榆樹、曲柳、楸樹、松樹、柞樹,一個比一個堅硬的結(jié)子,利刃下紛紛落馬。這時,父親才停下斧,干咳一聲,你有干咳的習(xí)慣,是習(xí)慣。父親習(xí)慣地用大拇指摸摸斧子的刃口,鋼鋒依舊,隨后撩起衣襟擦汗。
春天,土地剛剛?cè)诨?,父親就背起家什斗子為鄉(xiāng)鄰們建房造屋。家什斗子中有鑿、有刨、有鋸。鋸有橫鋸、順鋸、刀鋸、圓鋸。橫鋸截斷,順鋸割板。冬天的雪后,是父親磨斧磨刨發(fā)鋸的日子。父親戴上花鏡,在陽光充足的地方坐定,用鋼銼將大鋸小齒、小鋸大齒磨發(fā)得鋒利無比,斷木如泥。刨子的刃口利可剃須,在木上運作過后,發(fā)出“哧——”,“哧——”的響聲,那薄如白紙的刨花縮卷成一團團輕輕下落。還有父親那柄柞木錛子,自制的木鉆、木尺、角分器,旋轉(zhuǎn)割圓的鋼絲鋸……父親帶著這十八般兵器,在木頭們面前威風(fēng)凜凜,勢不可擋。
造房修屋,父親在十里八村有口皆碑,做車修犁,南北二屯的人無人不稱贊。我看過父親做柞木車棚穿乘子時,掄起榔頭,呼呼生風(fēng),一百多榔頭砸將下去,那十二個乘兒的車棚就堅如鐵鑄,永不松卯甩箱。只有蓋房時父親左右兩難,那做檁的太彎,不能做檁,做梁的也太曲不能為柁,框材疤瘌結(jié)子極難任框。窮苦的年代,一家三代擁擠一屋,兒子要房的窘迫,窮苦鄉(xiāng)鄰渴求的目光,父親只得無奈的應(yīng)允承諾,悉心地將那彎曲楊木、柳木受繩而直,刨平拋光,用善良的匠人之心七拼八湊,蓋起了一座又一座茅草新房。
冬閑時是父親一年中最忙時,張家娶女,李家聘男,制柜制箱,做桌做凳,做啥啥行。父親做的炕琴柜,四扇門上雕著玫瑰,栩栩如生。隨后,父親以四把刻刀,在柜門下一米有二的軟椴木板上,精雕牧丹花一大朵,分支兩處繞蔓纏藤,紅花綠葉間有雙蝶上下飛舞,尺板之上生機盎然情趣天成。最后,讓父親盡興的是四扇柜門上裝有春夏秋冬四景的照人玻璃,一個紅彤彤,亮堂堂,鮮亮亮的結(jié)婚用花柜,像一件藝術(shù)品映四壁生輝,映茅草房里喜氣洋洋。
那個離年不遠風(fēng)雪相交的傍晚,我在村外接父親做活回來,父親牽著我的手,讓我在有他擋風(fēng)的南邊走。父親的手太粗糙了,一層繭子像一塊干牛皮。父親背著家什斗子,風(fēng)雪的抽打讓你縮著脖子躲避,掉光了毛的狗皮帽子已擋不住風(fēng)雪,踉踉蹌蹌。我看出風(fēng)雪中的父親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再也走不出青年壯年時的大步流星,像一匹老馬步子松散,抬不起的腿,落不穩(wěn)的腳,總是絆絆碰碰,在雪地里拽出一條雪溝,那肩上背著家什斗子的麻繩“吱扭兒”、 吱扭兒”地響個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