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我體內(nèi)還有未用完的河山,
在荒草萋萋的霧霾中,還有墾殖和
播種的欲望。獨自一人,我還在山坳搭云梯,
想攀上我那積雪的頭頂。
唉揚州十年,
我浪費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
徒留下身體這條日暮途窮的歧路。
——這卑賤而無名的一生,還有誰可依戀,除了無常和
流徙;還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
我的
余生以及依稀殘存的
對這世界的愛?
不,我體內(nèi)還有尚未用完的河山,
還有舉目無親的憂傷供我消夏、避寒,這就是
對抗凋零和枯萎的資本。
我依然在槳聲燈影里“騎鶴下?lián)P州”,
依然用老邁的詩句遍植楊柳——在我那
落寞而冷僻的關山一角。
我依然來而無往,切除掉盲腸一樣的
歸鄉(xiāng)路,在這兒掙扎、困惑、抗爭,死有余辜。
——我依然崇奉著美,
將內(nèi)心殘剩的一小爿山河,
打理得花團錦簇。
是沙子洗凈了傷口而不是疼痛。
是燈火洗凈了玻璃罩上的夜色而不是寫作。
……哦,波羅的海的祖父,
長須上沾滿來自東歐的濃霧,
灰舊外套下裹著一塊逃亡的大陸;
——兩片對接的文明板塊那兒,一條隱逸的
縫隙仿佛靈肉永不愈合的傷口。
什么也不能限制你,哪怕出生地是無所不在的國界,
哪怕母語像一粒顫栗的冰塊,融化不盡滾動在
你喉頭上的鄉(xiāng)愁。
你以詞語觸摸遠逝的祖國、
戰(zhàn)爭、地下抵抗組織,而無一例外,
它們又像親愛的亡魂追擊著你。
你的呼吸中有一座永在焚燒的集中營,
獨裁者得以在里面臨摹一幅灰燼的自畫像。
……哦,波羅的海的祖父,當濃霧再一次
暴露你的行蹤,
你變得愈來愈沉默和
溫和,直到某些糾纏了你一生的問題,在詩歌之外自行解決。
然而你拒絕與西方和政治合作,拒絕在
拆散的筆記本中,寫下最后一行沒有籍貫的詩。
是寫作洗凈了血液中的槍聲而不是火藥桶里的和平,
是疼痛洗凈了傷口而不是將你帶走的時間。
我假裝看不見世界,倘若整個世界都是你。
我假裝是個詩人,認為獲獎來自偶然。
我同時出現(xiàn)在一首詩和
一篇散文中,
假裝洞悉它們乃是同一種文體。
還有什么是真實的,如果生活是一個巨大的肥皂泡?
我歸隱深山仍會被衛(wèi)星定位,
我假裝死了而我的詩仍茍活在世上。
我曾經(jīng)誤入過一次蠟像館,那兒的
蠟像比真人更栩栩如生。
我假裝不動聲色,在里面流連,
實則面對這無處不在的仿真世界,沒有誰
比我更多余——
我更想逃之夭夭。
我假裝摘下面具又悄悄把它戴在我的心上。
我給我的身體植入影子的芯片而用
霧清洗我的眼睛。
啊,倘若整個世界就是你,
在無盡的勞頓和流浪中,
我是否就是你惟一的底牌和真相?——
多少年了,我假裝不愛你,而愛著蠟像館里的蠟人,
我用戴著面具的心去參加大自然的化裝舞會,
假裝我們都是陌路人。而今,
一切消散了,
——獲獎、詩歌、散文、肥皂泡、霧、影子,
為什么你仍徘徊不去,像最后一位觀眾,
守候著我生命空曠的舞臺?
如何糾偏?在眾嘴一詞的表情中,
屈從成了唯一的出口。然而,
對于泵、揚程、抽水理論以及一座
標語剝落的抽水站,我們到底知道多少?
為何我們的身體布滿了
溝渠卻要拒絕一只泵和它噴出的水?
難道我們的心臟不是一只泵而血液正是
它泵出的
無限循環(huán)之水?我想起孩童時見到的機臺,
它筑得多高啊,一座人造之山,
俯臨著它要灌溉的田地?!?/p>
是否我們的認知也是一座機臺,
只有壘筑得更高,才能將它吞納的水,
輸送到我們焦渴的感官中?是否一只蹲在
更低處的泵,恰如我們內(nèi)在的生命,
只有更其強大,才能將我們的智慧和經(jīng)驗之水,
噴吐到更高的機臺上去?——而今天,
一只泵緩緩垂下它高昂的頭顱,
水回流到它的體內(nèi),
靜息為一座向下旋轉的深潭。
面對琳瑯滿目的星空,誰浩嘆無以為生?
樓房、手機以及愈來愈舒適的生活方式榨干了
我們的五官和六感。擠出草的膽汁和猛獸
身上的野性,
我們看到大地有一張蒼白而扭曲的臉。于是
我們消費我們的蒼白和扭曲,
消費無厘頭、小時代,
而詩人消費他們的意象、潛意識和后現(xiàn)代,
哲學家消費時空扣緊的繩結,
性工作者消費她們的肉體,
被通緝者消費他們的隱姓埋名和一只用
警覺豢養(yǎng)的驚弓之鳥。
更多的人消費著他們的貧窮、仇恨和掙扎。
——思想在無意識的消費中腐爛,我們遵從
叢林原則,消費這腐爛,無視落日有時
正是一個人的轉世和輪回。
我們追逐虛擬和虛幻,在一瓶可樂或XO中,
消費假面舞會、曳地裙以及偶爾孟浪的尖叫。
什么叫現(xiàn)實?游戲比現(xiàn)實更真實,更富有
刺激和挑戰(zhàn)性;
穿越時光隧道,我們隔空打人,消費著這
刺激和挑戰(zhàn),直到我們的食指,成為最后一截
尚未燒完的煙蒂。而此時雞叫三遍,
夢游的人已回到床榻,
我們方興未艾,持續(xù)消費著祖國奶油色的黎明,
消費著群體和個人,以及
從月亮上帶回來的失重感……
歷史煙津迷茫,我們的早晨常常從中午開始。
我怎么能歌唱,假如田園將蕪,而
毗鄰身體而建的樓盤里,住著遙不可及的
夢想;
假如太陽成筐腐爛,
草木只能喝著發(fā)霉變質(zhì)的陽光生長;
假如造橋的人比橋更長壽,而賣瓜的
人比瓜更命短;
假如鐵軌不是鋪向遠方,
而是曲曲彎彎遮遮掩掩,鋪往一只貓膩的
衣兜;
假如河流遭洗劫,只剩一截掖藏死豬的袖管;
假如奶瓶里裝著的不是純凈得像嬰兒一樣的牛奶;
假如站立橋頭不是為了看風景,
而是便于投水;
假如手心的汗水和繭花不能養(yǎng)活手背皴
裂的陽光;
假如我們登上月球,帶回的
只是一個美麗而虛幻的夢;
假如互聯(lián)網(wǎng)拉近了世界而隔開了人心——
我怎么能歌唱,我的祖國?——
我的喉嚨剛被北國的一枚炸彈炸傷,轉而舌頭
又被南方的一把刀子劃破。
沒有更遠的行旅,
也沒有更近的捷徑。
它就在那兒——與生如影隨形。不因你拒
斥而
遁逃,也不因你畏葸而消隱。有時,
它充盈你如一股丹田之氣,
更多時候,它綁架你——以
疾病,以苦難,以憂憤和貧窮。
但暫時,它不會撕票。
它知道你的悲苦遠遠還未受夠。
它還要留下你做活口,
去與這個世界討價還價;它還要劫持你,
周游心的列國,讓萬物的
生長仿佛一個羞辱。
它就在那兒——規(guī)模永遠像囚禁那么
大。想與
不想,它都是你駕馭未知的參照物。
它那么神秘,潔身自好,
除非消殞,你才能進入它,窺見它的
真相,與之抱在一起。
但暫時,它仍會放你一馬,讓這個世界無
休無止的
糾纏繼續(xù)下去。盡管你愈來愈明了,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世上
所有的是非因果最終都會歸結為零;
沒有更近的遠方,
也沒有更遠的鄰居。
哀悼舌尖上的飛禽和走獸。
哀悼被喉管捂死又吞咽的蛙鳴。
如許多年,我的口腔幾乎可以改建為一個
牧場。
我大腦里有一座森林,但那是不停遭我的
胃砍伐的森林。——
現(xiàn)在,讓我哀悼我的胃,
它因不堪忍受珍饈之重而
下垂。
我的青春編排的雁陣,幾番聚合又離散,
帶來了曠野上暮秋的露水和荒涼。
我體內(nèi)有無數(shù)只公雞……
它們不司晨,不報曉——靜默有如
敲著生命的喪鐘?!?/p>
啊那些被我饕餮的花朵、云霓、良辰和美景,
全都如此不易消化,它們堆積在我體內(nèi),
像結石一樣折磨著我。
——哀悼這些暴怒的結石。
如果不是來自冥冥中的報復,
我怎會夜夜疼痛難眠?
傍晚,雪停了。
至少三分之二的天空空了許多。
麻雀從磚洞里飛出,
牲口踢著結冰的槽子,
門道里,生爐子的人抱著柴煙,咳個不停。
黃昏被新雪映亮,
院子以及田野寬敞了許多。
船閘里的水聲更響了。
雪前尚未干完的農(nóng)活撂在地頭,就
讓它撂在那兒吧,
一場雪正好可以暫時寬慰經(jīng)年的疲乏?!?/p>
有許多人和事,終究會如雪飄散,
消逝得無影無蹤。深入雪,
便是深入它的融化,在紙巾一樣的
擦抹里,感知土塊的坼裂和
種子的孤獨。一個用花裝飾的世界,
會徹夜聽到果實的哭泣。
傍晚,雪停了。
表象和本質(zhì)在世界原點暫時達成和解。
然而順著來路,有人已回不到過去。
雪消弭了物的界限,
人走進去像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