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紅袖添香伴讀書,道出文人心目中美妙的理想世界。這個理想世界,可謂文人公開的秘密。它以文人的視角,將美女、書香與香熏等三種元素,恰如其分地結(jié)合在一起,鑄成一種高雅脫俗的意境,反映出一種文人獨鐘的情懷,成為中國古典詩詞中一道別致雋永的風(fēng)景。
紅袖,本來指女子的紅色衣袖。如南朝時齊人王儉《白纻辭》之二云:“情發(fā)金石媚笙簧,羅袿徐轉(zhuǎn)紅袖揚?!倍拍痢稌椤吩妱t曰:“摘蓮紅袖濕,窺淥翠蛾頻?!焙笫駳W陽炯《南鄉(xiāng)子》詞乃道:“紅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風(fēng)相對語?!焙髞硪灿脕碇改贻p貌美的女子。如元稹《遭風(fēng)》詩:“喚上驛亭還酩酊,兩行紅袖拂尊罍?!标P(guān)漢卿《金線池》楔子:“華省芳筵不待終,忙攜紅袖去匆匆?!鼻迦藢O枝蔚《記夢》詩:“頭上黃金雙得勝,眼前紅袖百殷勤?!?/p>
與紅袖相對,黃庭堅創(chuàng)出“青奴”之名。青奴,即竹夫人,又名竹姬、竹妃、竹奴,是夏日取涼寢具,用竹青篾編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黃庭堅在《趙子充示竹夫人詩蓋涼寢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職予為名曰青奴并以小詩取之》之二寫道:“我無紅袖堪娛夜,政要青奴一味涼。”一反常人理想的紅袖相伴、以娛長夜的美好情境,代之以“青奴”和“一味涼”,既恰切回應(yīng)趙攄
(字子充)
贈以《竹夫人》詩之意,又標(biāo)示出自甘淡泊之情懷,意象鮮明,對仗巧妙,極富張力,可謂善用翻案語。
文人以仕女相伴讀書為樂,早在東漢,已有大儒馬融
(79—166)
的先例,《后漢書·馬融傳》載:“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yǎng)諸生,常有千數(shù)。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達(dá)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jié)。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嘗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但只有讀書,并無“添香”的情節(jié)。清人蔣士銓
(1725—1784)
詞《賀新郎·題汪用民紅袖添香圖》稱紅袖添香,提到東坡:“未免有情堪慰藉,況髯翁,所好多如此。古人有,東坡子?!?/p>
(《忠雅堂詞集》卷下《銅弦詞》,《忠雅堂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從其詞中口吻可看出,多半是推測與想象。
古人詩詞中,較早詠及美人添香者,有唐人李頎《寄司勛盧員外》詩“歸鴻欲度千門雪,侍女新添五夜香”,唐人薛逢《宮詞》“云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唐人李中《宮詞》“金波寒誘水精簾,燒盡沉檀手自添”,南唐馮延巳《采桑子》詞“玉娥重起添香印,回倚孤屏。不語含情,水調(diào)何人吹笛聲”,后晉和凝《宮詞》“金盆初曉洗纖纖,銀鴨香焦特地添”,西蜀毛文錫《虞美人》“玉爐香暖頻添炷”,宋人王之道《漁家傲》詞“風(fēng)揭珠簾寒乍透,青娥不住添香獸”。湯顯祖《牡丹亭》第十二出“尋夢”則有“佳人拾翠春亭遠(yuǎn),侍女添香午院清”之句。而宋人趙彥端《鵲橋仙·送路勉道赴長樂》詞“留花翠幕,添香紅袖,常恨情長春淺”
(明刻宋名家詞本《介庵詞》)
,字面與“紅袖添香”最為相近。清人張應(yīng)昌
(1790—1874)
《題畫十六首》其九“催租皂衣無,添香紅袖伴”
(清同治二年西昌旅舍刻增修本《彝壽軒詩鈔》卷五)
,亦沿用“添香紅袖”一語。相似的表述,還有潘奕雋
(1740—1830)
《題吳槎客桐陰小牘后》“箋寄宮亭亦偶然,香添紅袖或前緣”
(清嘉慶刻本《三松堂集》詩集卷十)
,鄒弢
(1850?—1931)
稱贊的蔡梅庵之佳聯(lián)“詩寫彩箋夸白戰(zhàn),香添紅袖侍黃昏”
(清光緒申報館叢書馀集本《三借廬贅譚》卷十“蔡梅庵”)
,陳夔龍
(1857—1948)
《久雨喜晴》“排云輦待黃人捧,頂禮香教紅袖添”
(清宣統(tǒng)三年京師刻本《松壽堂詩鈔》卷五蘇臺集)
。
今人習(xí)用的“紅袖添香”這一成語,最早定格于明末清初之際的學(xué)者陳瑚
(1613—1675)
,其《題夢園》詩云:“元家終日在樓臺,主領(lǐng)林泉宰相才。魚狎畫船眠水荇,鶴依卭杖立庭苔。蒼頭抱甕花間出,紅袖添香月下來。夜半聞鐘沈夢醒,蠅頭蝸角付深杯。”
(清康熙毛氏汲古古閣刻本《確庵文稿》卷三下)
此后,四川遂安人毛升芳
(其父即毛一鷺,曾阿附魏閹,殺顏佩韋等五人)
,有《眉嫵·題陳君其年填詞圖玉梅花下交三九君詞中句也又有清明悼徐郎詞郎名楊枝》詞,亦曰:“問青裳捧硯,紅袖添香。此福可修到?半幅鵝溪絹,憑描岀、蛾眉蟬鬢嬌小。”
(清丁紹儀《國朝詞綜補》卷四,清光緒刻前五十八卷本;《全清詞·順康卷》第16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
紅袖添香確實是一種福分,所以周壽昌
(1814—1884)
曾有悼亡詩云:“十年紅袖添香福。”
(清光緒十四年王先謙等刻本《思益堂集·日札》卷七)
。
性靈派的代表詩人袁枚
(1716—1798)
《永公子竹巖吳門花燭詩》
(六首其五)
也寫到“紅袖添香”,詩云:“丹青曾寫兩云鬟,紅袖添香共倚闌。今日月宮真?zhèn)€到,嫦娥不是畫中看?!?/p>
(《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
通俗淺易,真白香山之體也。其《隨園詩話》卷七中,還提到一則有趣的佳話: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余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庇衷唬骸捌稿X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必ツ旰螅嘀梁贾?,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余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p>
無獨有偶,謝坤
(1784—1844)
《春草堂詩話》卷七
(清刻本)
也提到:“余在清淮,有賈人持一女容索題,并云初得是圖,亦未覺異,及娶妻,容貌相似?!峨S園詩話》亦載萬近蓬秀才紅袖添香圖,仿佛其事。近日魏小眠寫美人條幅見贈,本出無心,適女優(yōu)素真在坐,望之逼肖,遂以其圖歸之?!倍蹲约阂嘤小额}何蘭庭紅袖添香圖》二首
(《小倉山房詩集補遺》卷二)
:
不是騷人太不廉,青編紅袖一身兼。讀書要學(xué)燒香法,耐得工夫細(xì)細(xì)添。
匡床八尺夜橫陳,久坐渾忘枕上春。莫惹一雙紅袖怨,隔生休嫁讀書人。
《隨園詩話補遺》卷八另有一則佳話,講寄居京都的一位維揚女子馬翠燕,性耽文史,自號“添香女史”,寫信給袁枚,希望列入其弟子班:
王孔翔秀才自都中歸,有添香女史馬翠燕者,托其帶寄手札一函,詩詞三種。不料三千里外,閨閣中猶爇隨園一瓣香,尤足感也。來札云:“添香家本維揚,寄居京國。性耽文史,獲事才人。雖三五年華,未工染翰,而四千鄉(xiāng)路,時切依云。蓋以女子盡識韓康,黃金宜鑄賈島,每恨不獲撰杖捧履,列弟子班也。郎主小山,寧海查聲山之裔。掃眉窗下,許捧盤匜;問字燈前,得窺點畫。猶恨小倉山遠(yuǎn),大雅堂高,執(zhí)業(yè)有心,望塵無分。謹(jǐn)藉雙魚之便,用申積歲之忱。附以涂鴉,敢求點鐵?先生樂育為懷,當(dāng)不揮諸門墻之外。謹(jǐn)呈舊作《鵲橋仙·七夕》詞云:‘銀灣斜掛,金波徐展,天上人間今夕。黃姑渚畔路迢迢,何處問支機消息? 錦屏紅燭,玉窗羅襪,剩喜鵲橋不隔。青鸞休促紫云車,且良夜倍相憐惜?!?/p>
趙希璜
(1746—?)
亦有《紅袖添香圖》,詩云:“風(fēng)淡花濃日亭午,裊裊香煙飄一縷。美人私祝結(jié)同心,佳日渾忘撾羯鼓。柔荑蔥指出紅袖,杳藹春云生遠(yuǎn)岫。篆香偏戀負(fù)情儂,鳳炭已灰開口獸。”
(清乾隆五十八年安陽縣署刻增修本《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鈔》卷十八)
王慶勛
(1814—1867)
有《瑞鶴仙·題紅袖添香圖用史梅溪體》:“百城書擁座。更多謝佳人,相陪清課。珠簾未春鎖。任繚繞云痕,暗通青瑣。芳風(fēng)扇簸,問心字、燒成幾個。漫回頭、玉手纖纖,正撥一星微火。 知么?金猊煙冷,銀鴨灰干,易閑情挫。雙鬟柳亸,簫譜訂要安妥。想凝眸,悄注靈心頻觸,故紙攢來竟破。倚闌干、脈脈相憐,小樓云裹?!?/p>
(清咸豐三年刻五年增修本《詒安堂詩馀》)
紅袖添香,又見于黃易
(1744—1802)
《得月樓作》
(五首其五)
“諸君才妙吾深羨,紅袖添香正及時”
(清宣統(tǒng)二年李汝謙石印本《秋盦遺稿》)
, 陳文述
(1771—1843)
《漢皋遇吳梅梁觀察杰索題都門春雨草堂錄別圖》“紅袖添香百和熏,相如詞賦最凌云”
(清嘉慶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頤道堂集》詩選卷二十五)
,馮詢
(1796—1871)
《二喬以色傳實以孫郎周郎傳也其觀兵書想當(dāng)然耳前章意有未盡再題一首》“何不并繪策與瑜,紅袖添香讀陰符”
(清刻本《子良詩存》卷十五)
,愛新覺羅·寶廷
(1840—1891)
《書》“紅袖添香人靜后,青燈弄影夜涼初”
(清光緒二十一年方家澍刻本《偶齋詩草》外次集卷一壬庚集寺居集元元集)
等。魏秀仁
(1819—1874)
《花月痕》第三十一回“離恨羈愁詩成本事 親情逸趣帖作宜春”也曾寫道:“從此綠鬢視草,紅袖添香,眷屬疑仙,文章華國。”
但略有遺憾的是,這些用例未將“紅袖添香”與“伴讀書”聯(lián)系并融入一句詩里。儉腹所知,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始于清代康乾之際。但最初是說“紅袖添香夜著書”,后來才衍化變格為“紅袖添香夜讀書”“紅袖添香伴讀書”“紅袖添香對譯書”等。
葛祖亮
(1683?—?)
《贈沈崧來二首》其二云:“聞欲著書酬素志,添香紅袖莫成猜?!逼渥宰⒃唬骸肮啪湓疲骸t袖添香夜著書。時崧來謀金屋中人,故云?!?/p>
(清乾隆刻本《花妥樓詩》卷二)
即云古句有之,看來葛祖亮之前,“紅袖添香夜著書”這個說法就已存在。葛氏曾在華陽旅舍,看見一扇門的左楣書有“紅袖添香夜著書”,于是寫入《題谷堂紅袖添香夜著書小照》一詩
(清乾隆刻本《花妥樓詩》卷十六)
:
著書宜靜夜,靜夜好著書。書味在道博,書氣以神腴。繞席并繞茵,一穗凌空虛。出爐中,香意何徐徐。緬彼靜夜人,花貌真如荼。徘徊相顧盼,偵有而添無?;蚯胰ツツ?,烹茗暫提壺。紅袖時飄飄,為妍亦紆馀。妙意余夙欣,妙句炯綺疏。無獨必有對,常憾失厥初。往余在華陽旅舍,見門左朻標(biāo)“紅袖添香夜著書”之句,出句磨滅,后屢與友人各以意屬對,難成聯(lián)璧,遂空懸此句,谷堂為圖本此。
懸空希此遇,淡與泊相于。潛夫著其論,彼美揚其裾。寥寥千古意,握瑾兼懷瑜。瓣香固宛爾,活火在紅爐。君今契于心,香風(fēng)儼與俱。著書吾已讀,衣香散吾廬。綽約添香人,嘯斂披此圖。
葛祖亮,字超人,號聞橋,江寧
(今江蘇南京)
人。乾隆元年
(1736)
進(jìn)士,官戶部主事。袁枚曾據(jù)葛祖亮所述河南強項吏魯亮儕事,作《書魯亮儕》一文,收入《小倉山房文集》卷九。晚歲家居,富商以金幣求書,怒而麾之。緩吟此詩首句“著書宜靜夜,靜夜好著書”,真千古著書者之知音語。著書在悟道,神腴氣乃通。霏霏爐煙,徐徐香意,還只是點綴和鋪墊,思念著那靜夜中花貌如荼的伊人,“紅袖時飄飄,為妍亦紆徐”,著書人有此良伴,亦不枉此生。門楣之“紅袖添香夜著書”,后人曾有補其上聯(lián)者,如“翠樓妝罷春停繡”
(谷向陽主編《中國對聯(lián)大典》中卷,學(xué)苑出版社1998年版)
,“碧紗侍月春調(diào)瑟”
(施遠(yuǎn)、鐘瑞濱編《王寵行草集字對聯(lián)》,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
,“青衫沽酒閑走馬”
(見曾安源《青衫沽酒閑走馬,紅袖添香夜讀書——論蘇軾的業(yè)余愛好》,《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6期)
等。葛超人有知,或當(dāng)一噱。
此后,江蘇武進(jìn)人錢維喬
(1739—1806)
亦有《題鄭太守楓人紅袖添香夜著書圖》
(清嘉慶刻本《竹初詩文鈔》詩鈔卷十三)
:
人生悔不讀萬卷書,縹囊翠軸消螙魚。又不能施十步障,樊口蠻腰醉相傍。一官塵土污且埤,夢中彩筆醒失之。遂令千秋萬歲身后事,微名不如豹留皮。使君古良二千石,才華本是薇省客。五馬湖濱足吟嘯,一編燈下猶羅摭。靈光殿賦岀口脂,豈獨婢解毛公詩。陟擅五云臺閣體,祁然二燭神仙姿。風(fēng)流得此可千古,何必更用:丹鉛甲乙勞其思。博山爐中煙縷縷,簾幕風(fēng)柔月亭午。破除結(jié)習(xí)一事無,供覆瓿耶徒自苦。題公之圖冀公許,醇酒婦人吾所取。
“紅袖添香夜著書”,又衍變?yōu)椤凹t袖添香伴著書”。趙翼
(1727—1814)
《汪用明以“紅袖添香伴著書”小照索題即送之任》絕句四首
(清嘉慶十七年湛貽堂刻本《甌北集》卷九;《甌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華夫主編《趙翼詩編年全集》第一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云:
居然砥室擁紅妝,此老將無太作狂??靶﹂L安彈鋏日,十年閑卻老糟糠。
擘窠大字仿平原,曾著書名到禁垣。從此更應(yīng)工楷法,綺窗驗取折釵痕。
君以書名長安。
一官到手未妨奢,莫笑徒從畫里夸。留后西川亦常事,安知措大不豪華。
辛苦京塵客味嘗,喜看晝繡乍還鄉(xiāng)。忍寒半臂他年事,先賦痩妻面復(fù)光。
畢沅
(1730—1797)
亦有《汪用明紅袖添香伴著書圖》兩絕句
(清嘉慶四年經(jīng)訓(xùn)堂刻本《靈巖山人詩集》卷十四閬風(fēng)集)
:
小閣桐陰覆畫闌,鴨爐溫燼未挑殘。妙香聞道心清候,古帖名花一樣看。
棖觸心情憶往緣,挑燈重與拂蕓箋。烏絲紅袖揚州夢,是夢分明已十年。
前云蔣士銓《題汪用民紅袖添香圖》之《賀新郎》詞一闋,據(jù)趙翼、畢沅詩作,及金兆燕
(1719—1789后)
《探春慢·題汪用明風(fēng)樹吟秋圖》
(《全清詞·雍乾卷》第2冊,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
,蔣詞題目之“汪用民”,當(dāng)作“汪用明”。另據(jù)趙翼《新安汪氏雙忠節(jié)歌為汪用明上舍作》《題汪用民風(fēng)樹吟秋圖》,知汪用明為新安人,“生未一月喪母”,“一門忠節(jié)”,寄寓京城,以書法知名于長安。其所繪《紅袖添香伴著書》圖,得以上諸多名家題識,其影響可見一斑,對這一成語的流播推廣之功,亦可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