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新
月亮出來了。月亮碎步疾走,繞過幾棟高樓,來到西湖小區(qū)上方,撥開垂柳行,棗樹行,還有楊樹行,穿過它們,把光灑向一幢小土屋。小土屋頓時披上一身清輝。這座身披月光的小土屋,會讓人浪漫地想到海邊森林里的小木屋。此時土屋里的主人,想必早已伸出雙手,掬一捧皎潔月光細細享賞,那光的輕柔清爽與明亮就彌漫整個小屋了。
沒有月亮的晚上,星星們前呼后擁傾巢而出。星星有大有小,但一律清澈明亮,碎銀般嵌在偌大天幕上。當滿天閃閃爍爍的星光親吻了垂柳棗樹楊樹,被小土屋穩(wěn)穩(wěn)接住時,小土屋就裹了一襲銀袍,比平時朦朧了許多也華麗了許多。
太陽最慷慨,像救世的主人,灑下最熱烈最耀眼的光。被陽光照耀著的小土屋,不論春夏秋冬都是明快的,精神的。小土屋里的主人,自然也是明快的,精神的。
光,不嫌棄低矮的小土屋。
我關注這小土屋還有屋里的主人已有幾年。在高樓林立的小城,在鱗次櫛比的西湖小區(qū),隔一小廣場與東大門相對的是三排平房大院。前兩排呈東西排列,西邊的與第三大院呈南北排列。后排的主人在院內蓋了一排東屋,起脊,土坯壘墻,紅瓦扣頂,有六七間吧,東墻上沒有門窗,是東院墻的一部分。我住的樓前就是小型廣場,西面隔五六十米的一塊空地與小土屋相鄰。其實,小土屋本身并不很小,比起三十多年前的農村土屋要光鮮挺拔得多,只是在高層、小高層、多層樓的重重包圍中冷不丁出現(xiàn),就像一只土雞混進了鳳凰城,一下子就顯出它的“土”和“小”來。每天數次出入,我就與空地、小土屋、垂楊棗樹、小廣場互為參照互為風景了。
這三排平房大院,是拆遷“釘子戶”。西湖小區(qū)的前身是幾個單位、幾個家屬院還有西湖村的地盤?!搬斪討簟睉B(tài)度的堅定與堅韌,就使得小區(qū)比原先效果圖少了兩棟樓房,多出一個盆地,像人臉上被挖去一大塊肉。
我樓西的這塊空地,抬高壓實了,只是沒鋪水泥。抬高了的空地,比土屋地基高出一米多,土屋就成了嵌在地下的窯洞??盏匚髂辖鞘抢R時堆放地。整個小區(qū)的垃圾先集中到那里,再由環(huán)衛(wèi)處的垃圾清理車運出去,有時存一天,有時存三兩天。按說垃圾在小區(qū)里存放很不妥,居民們提意見但不甚奏效。幾乎與垃圾堆同時出現(xiàn)的,是一位60多歲的農民。他就是負責每天收集垃圾的人。不知何時,我發(fā)現(xiàn)小土屋東墻上,從中間開了一個門,又開了一扇窗。這就是老人的住所嗎?
我住的樓后面,有棟簡易二層小樓,是物業(yè)公司的辦公室。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收集垃圾的老人并不在物業(yè)和清潔工簽到之列。我下班回家,清潔工們也正好下班,熙熙攘攘的,可這些似乎與老人無關,他繼續(xù)拉著那輛坦克綠垃圾車,在闊大的小區(qū)里來來回回地走。
一次,在樓下碰到老人買饅頭回來。那是個熱天,我問他買來的饅頭還熥不熥?我想到他屋里可能沒有鍋灶,時間長了不熥就會長毛變質。老人干脆地說,熥什么熥?兩頓就吃完了。我注意到他手里提著一兜簽子饅頭,沒有菜。有幾次,我看到老人拎一把電熱壺,從門衛(wèi)上燒開了水往小土屋走,心里就明白,那屋里沒通電。
從清晨到傍晚,都能看到老人在戶外活動的身影。盛夏的中午,從涼爽的空調屋走到火辣辣的太陽底下,頓感空氣著了火。就見老人在稀疏的楊樹蔭里,慢條斯理地整理從垃圾堆里撿出的破爛兒,有紙夾紙箱紙盒,有舊衣服舊布片舊鞋子,有廢舊塑料酒瓶子易拉罐,一堆一堆。實際上他整理的還要多,只是在幾十米以外我看不清楚。刺眼的陽光與灼熱的風,被樹冠上層層疊加的嫩嫩的綠藏一點漏一點,再習習地灑向老人,老人并不感到燥熱難耐。他在楊樹間拴了繩子晾曬衣物被褥,也晾曬撿來的舊衣破片,我每天來來回回地走過,終究分不清繩上晾曬的,哪些是他平時穿的用的,哪些是剛撿來的。
冬天的陽光,給沉睡的大地和大地上沉睡的萬物帶來溫暖和靈氣。如果是沒有風或是微風的中午,老人就會站在門前的土臺上,迎著太陽整理著揀出來的破爛兒,渾身暖洋洋的,滿臉的安詳,像春夏秋季那樣慢條斯理,也不停歇。白天,小土屋的門時常是敞開的,不經意間望過去,光束照耀的地方總是堆滿花花綠綠的破爛兒。有窗的那間該是臥室吧,他每天進出臥室就需攀爬外屋花花綠綠的垃圾堆。出門爬坡,在屋也爬坡,這老人怎么總是被“坡”阻擋與“坡”糾纏在一起呢?
屋里沒電,就談不上照明、取暖、制冷、燒水、做飯。冬天的小土屋沒有電熱毯電熱器之類,他怎么熬過寒冷的長夜呢?那屋里當然也沒有土炕鍋灶煤爐之類東西,因為我從沒看到屋里升起過炊煙。裊裊炊煙在工業(yè)文明和城鎮(zhèn)建設日新月異的小城,越來越成了稀罕物。黑洞洞冷颼颼的寒屋,入夜后老人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回憶和想象真是個好東西,它不但能抵擋風雪嚴寒,還能打發(fā)時光,填充內心的孤獨與空虛。幾年來我沒看到有陌生人進過他的小屋。我所見到穿過空地走到西面去的,除了他和他的垃圾車、小花狗,蹦來蹦去覓食的麻雀,就是不定時清理垃圾的車輛和幾個隨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在炎熱的夏天,老人在小土屋里是怎樣度過桑拿似的中午和蒸籠般的夜晚呢?
老人是沉默的。幾年來,除了我主動跟他說過一次話,幾乎沒聽到他主動跟人交流,也不見他笑,當然也沒看到他苦惱或憤怒的表情,一天到晚就是拉著他的坦克綠垃圾車,來來回回地忙,來來回回地走。日落星起,倦鳥歸巢,小區(qū)里一棟棟樓房依次亮起色彩斑斕的光,老人就在這夜色闌珊萬家燈火的和諧輝煌里,將身影隱沒在樓上燈光照耀不到的暗夜中。
跟老人打過照面,他的影子有時會長時間在腦子里筑巢。一個近70歲還算結實的失地農民,不找點事做他吃什么喝什么?即便是有低保,能吃飽飯,勤勞了大半生,一下子失去命根子似的土地,如果再失去干活的權力,還不把他給憋傻憋瘋?來小區(qū)當清潔工,該是他沒有選擇的選擇吧?
想起低保,就想到老人的生活。平時,會有誰關心他的饑飽冷暖?屬于他的年節(jié)都怎么過?……有一天他不能自理了,在長長的黑夜和長長的白天,有誰在身邊陪伴他?如果哪天他有病住院,有誰給他喂飯拿藥端屎端尿?果真生病了他舍得花錢住院嗎?他有足夠的錢住院嗎?
負責我家這棟樓樓道衛(wèi)生的,是位50多歲的大姐,一家七口人,年老的有病,年幼的需要人照看,還有上學的打工的。她話不多做事仔細,我時常見她在樓道里一邊打掃,一邊拿一塊濕抹布擦拭欄桿。我們有時也停下來聊幾句,后來熟悉了,她還讓我打聽過她大姑姐的低保問題。說她大姑姐的兒子代領母親低保金自己花:她說每次去看大姑姐,臥床的老人就向她訴說兒子如何如何。我問她的工資,夏天還說每月800元,入冬再問,說公司裁了人,工資漲到了1000元。我心里高興,為她和她的同事們。那些被裁下去的農民不知又要到哪里去找活干了。收集垃圾的老人掙的應該不比她們少吧?
我終于向她問起收集垃圾的老人,她的話證實了我的部分猜測。我說他的平房拆遷后,起碼能換套小兩室吧?大姐停下來嘆口氣說,按說是這樣,可老李(此時我才知道老人姓李)舍不得住樓房,他說住樓有什么好?拉屎尿尿都得花錢。他的侄子正缺房,愿意添些錢兩套買在一起,老李的給他兒子娶媳婦當新房,讓老李跟他住一塊兒。他侄媳婦那人,一年到頭跟老李說不上三句話,吃不到她幾頓飯,你說他愿意去跟他們囚嗎?這不,她指了指西面的小土屋,情愿住這里。
老人每天在小區(qū)里獨來獨往,和他作伴的,是終日不離手的坦克綠垃圾車,還有那只鞍前馬后的小花狗。老人出入小土屋就得爬坡。他不開車不推車不騎車,空行人出入也不算艱難。只是到了雨雪天,那小土屋連同他就糟糕透了。雨水帶著沖刷的泥土流入門前的過道,左突右沖找不到出口,就急得往地底下鉆,往門縫里擠。整個雨季,老人的屋里就進入梅雨季節(jié)。被雨水漚過的生活垃圾很快發(fā)酵,散發(fā)出剌鼻氣味。我每每埋怨垃圾清運不及時時,才想到老人與垃圾堆的距離。屋內墻上一定汪著水,一塊一塊往下掉墻皮(假如有墻皮的話)。他的被褥能擰出水來吧?下雪天,厚厚的雪和融化的水緊密結合,形成一個厚厚的堅硬的溜滑的冰層,老人上下攀爬土臺時,總是一只腳先邁上去踏破冰層試探著,深深踩下去,踏實,踩穩(wěn),覺得保險了才手拄膝蓋再跟上另一只腳。
這個默默干活、本本分分的老人,按說是不會起波瀾的,可偏偏有那么兩次,有人與他吵架讓我撞上。一次,午休后我去上班,隔著樓前小廣場看到前面樓下有人在吵,高一聲低一聲的,就走了過去。原來是一對年輕人在與收垃圾的老人吵。說是吵,但見那女孩在咄咄逼人地指責老人,沒聽到老人說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木木的,默默的,也一鼓一鼓的。身旁一邊是垃圾箱,一邊是垃圾車,一邊是女孩的轎車。我趕緊走過去勸那女孩別再吵,凡事讓一步,快快上班去。年輕人在我的勸說督促下有點不好意思地上車走了。老人見空出了前面的路,架起那輛坦克綠垃圾車,稍稍彎腰弓背,也走了,默默地。小花狗開始在后,一會兒就跑到前面引路去了。我望著老人的背影,還有那只不離不棄的小花狗,直到隱沒在墻角的那一邊。
第二次是去夏一個傍晚。我正在廚房做飯,忽聽樓下有咚咚咚的奔跑聲和時高時低的叫罵聲。一個小伙子發(fā)瘋地跑著,圍著他勸架的是物業(yè)人員還有門衛(wèi)。只聽這個怒氣沖天的小伙子跳著腳罵道:老不死的,看我不打死你!我一驚!看周圍,好像并沒有他要打的對象。幾天后打掃衛(wèi)生的大姐說,那個小伙子也是物業(yè)公司的。聽說他犯了考勤紀律,幾次都不改,經理扣了他工資他不服氣,喝了酒來找經理說道說道,在這火口上,老李正從門前走,就隨口嘟囔了一句:犯了紀律就該扣工資,找什么找?這不,就惹下了。記得那天晚上下樓散步,我看到老人在空蕩蕩的小區(qū)里,拉著一車垃圾一步一步向垃圾堆走去,模模糊糊的,老人的背影和前身,在那一刻都成了剪影。
冬天,當樓上住戶取上暖,人們在20多攝氏度的室內穿著薄衣走來走去時;夏天,當人們把空調開到足以能驅逐燥熱和汗水,清清爽爽吃飯,舒舒服服休息時;當春夏秋冬四季的夜晚,人們打開客廳餐廳廚房臥室的各色燈光,在亮如白晝的燈下吃飯學習看電視聊天娛樂時;當各個節(jié)日來臨,親朋好友聚在一起豪飲饕餮時,小土屋里的老人在做什么呢?不知何時,老人走進我心里。我時常記掛著他的冷暖。但是,這種記掛僅僅限于記掛,止于記掛,并沒為老人做點什么,哪怕是一點點。
光照小屋,一年四季,黑天白天,那都是大自然的光。她們不分彼此厚薄,不嫌貧愛富,永遠地灑向老人棲居的小屋。可小屋內的光,有誰來點亮誰來播灑呢?
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外出回來,遠遠看見小土屋處有光亮,那光亮盡管細小,心頭還是一熱。那一刻,我的眼里只看見了小土屋處的光,四周的黑暗都讓好心情給遮蔽了。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40年前的老屋。走近了才辨出,那是手電的光。老人在打著手電卸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