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記憶 陪母親訪姑姑
CHONG SHI JI YI
吳鈞堯WUJUNYAO
臺灣知名作家
出生金門昔果山,東吳大學中文所碩士,《火殤世紀》寫金門百年歷史,獲文學創(chuàng)作金鼎獎。曾獲《聯(lián)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及梁實秋等散文獎。著有《遺神》《熱地圖》等十余種,繪本作品《三位樹朋友》獲第三屆臺灣出版獎
很多朋友常會說,改天到金門,如果你恰好在,煩你當向導?我答應,但應得非常不安。因為,我常在金門迷路。
很小的年紀離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難以深入的細節(jié)。彼年代,“玩”是奢侈的,在金門住了十二個年頭,連金城鎮(zhèn)都難得去??傆X得城里的人,有種優(yōu)越感,他們不住三合院而住透天厝或平房,少數(shù)低洼地蓋足了兩層樓,在一片扁糊糊的平房中,更顯得貴氣。
及長,方知金門以前限制樓高,一是廈門炮擊時,目標明顯;再是,容易被間諜利用,成為打訊號的“據(jù)高點”。兩岸不平靜時,一尺、兩尺的樓高,都要斤斤計較。二姑姑嫁往金城鎮(zhèn)上,而且樓高兩層,爺爺常常帶我去作客。
姑姑住家前有個防空洞,對街無街,是一長排蓊郁的竹林。它們把藍天染綠,裸露的樹根彼此接連,它們的柔弱也透著強悍的味。我最愛風來時,竹林閃耀,映一地的碎金。穿過竹林右邊的小巷,是下坡路,左彎、右拐的,可以到達城隍廟。我熟到不需要記路,單憑腳跟街道的起伏,就知道該在什么時候轉。
爺爺與姑姑敘舊時,我刻意來回好幾趟。離鄉(xiāng)二十年后,竹林依然在。我從老家騎單車,滿身大汗地,找到姑姑家。防空洞跟竹林都還在。想來,那是它們跟我的告別,它們都很平靜。風,吹不動防空洞,但吹來一股濕意。風,讓竹林與竹林靠得更近,哎呀呀地,是招呼、也是敘舊。
爺爺已經(jīng)過世很久了,沒有爺爺帶路,我還找得到,姑姑還認得我,為我煮一碗面,給我冷飲喝。我頑性未改,試著走上通往城隍廟的小路。我沒把握,能否跟得上童年的我。當年身高僅僅一米二,我現(xiàn)在走一步,他得跑幾個小步。我順著熟悉的巷弄墻壁,讓時間的落差漸漸消弭,我走進城隍廟,合十敬語先祖列宗,敬語老宅所發(fā)的,任一株草。
隔幾年再到姑姑家,卻花了一翻工夫,作為記憶地標的竹林不見了。我在姑姑家下車,里頭有個婆婆探頭而望,正是姑姑。我喊她,姑姑一臉疑惑,回身往里頭喊家人,“外面來了一個人,我不認識,不知道是誰……”我快速騎上機車,禁不住淚流,一溜煙,逃掉了。
往后幾年,我回返金門,仍會回到姑姑家前。她家對面,開有一家傳統(tǒng)糕餅店,花生糖、麻花等,父親愛吃。我每回經(jīng)過,都會張望一下,姑姑經(jīng)常在,但我車子沒停,沒停下喊她一聲姑姑。
2014年底,我跟母親回金門,母親特地要我?guī)菰L親戚。訪完頂堡村小姑姑后,我載她到訪金城姑姑。母親在機車后座,辨識激烈改變的街道,語氣擔心,怕我走錯。我回頭跟母親說,“別著急,我知道路啦”。母親下車,看了看姑姑家,不確定是否來對了。
姑姑抱著孫子走出來,認出母親,透過母親喊著我的小名,也認出了我。
我插不上話,仍像小時候,盤桓門外。小路不見了,爺爺不在了,我在心里默念,永遠不會忘了他們。我跟母親上路,戴好安全帽、跨上機車,偏著頭,等她跟我說,要訪的下一個親友。
(值此付梓前夕,驚悉吳鈞堯母親辭世,深感悲痛,特發(fā)此稿,以表懷念——編者)
2014年底,作者陪母親訪姑姑。這是搬遷臺灣后,難得的母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