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我落入記憶的陷阱
高維生
突然間,如同潑上一身水,我被月光弄醒。昨夜睡覺前,由于天熱,我未拉上窗簾。此時天空的月亮,仿佛噴壺的噴嘴,撒落細(xì)密的光。
我躺在床上,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月光涂在身上,我無一點隱私可言。我下意識地用手想擋住涌進(jìn)的光,這只是一種想象。我讓月光控制在編制的籠子里,變成它的奴隸,任何反抗都逃不出去。我不動彈,目光和月光在空中碰撞,瞬間被湮沒掉。我感到自己的目光軟弱,經(jīng)不起一番的沖擊,就潰敗下來。我很想報仇,因為它將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睡姿,身體隱秘的私處,錄下放肆的呼吸聲,甚至偶爾的咬牙聲,呼嚕聲,將我的另一面收入它的檔案中。
坐在床上,改變一下姿勢,月光以最快的速度,構(gòu)畫出我新的形象。我看到月光,竟然爬進(jìn)胸毛中,順著毛孔進(jìn)入身體中。月光太強大,在水泥鑄造的城市中,很少看到這么亮的圓月。臥室中堆滿月光,我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局面,我拿芭蕉扇擋住私處,還是用毛巾被裹起身子,蜷縮在其中。要么干脆拉上窗簾,讓滑輪在槽里敲響,發(fā)出嚴(yán)重的警報,然后合攏簾子,割斷月光通往臥室的路。我的思想斗爭,兩只手搭在床邊上,等待發(fā)出的命令,然后按照指示,采取一種措施,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做得漂亮。
我畢竟不是年輕人,身體發(fā)生老化,皮膚松弛,肚子前堆積的脂肪,不僅難看,而且損害身體的健康。我訂制嚴(yán)格的作息時間表,每天按照每一條去做,絕對不應(yīng)付。清晨5:30起床,6:30吃早飯,然后是散步的時間。7:30回來,坐在案前讀書,8:40左右,清洗茶具,開始每天的第一次喝茶。9:30再次寫作、讀書至11:00。中午小憩,前后大約半小時。然后是讀書,2:30沏茶,喝40分鐘茶,同時靜心不想雜事,將自己從世俗的煩躁中掙脫出來。隨后是一天的第二次散步。我通過一系列的條款,保持旺盛的精力,在和時間進(jìn)行搏斗。我不想對月光講,讓它把我所有的秘密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有一個私人的空間,是十分重要。
我光著腳,踩踏月光在地板上行走,這是重磅地回?fù)?。我回頭一看,走過的地方,月光未被破壞,不留下一點蹤跡。我的行動只是心理安慰,不見任何效果。我站在窗前,瘦弱的風(fēng),從紗窗鉆進(jìn),吹在皮膚上略有涼意。一輪圓月掛在天空,猶如盛滿豐富想象的銀盤,吸引人的思緒。
我變得安靜,臣服于月亮的面前,柔美的月光,不似火焰那般激情飛濺,但也能融化堅硬的情感。
我在場,看到夏日的午夜,月光淹沒這座城市。
你是誰?每天走到坡形臺階時,我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問。我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這是一種幻覺,聲音真實得嚇人。這個時候,我手中的自行車鑰匙,不知不覺地放到包中,我像有陰謀的人,怕別人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我豎起衣服的領(lǐng)子,往下壓了棒球帽,一雙不大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關(guān)注進(jìn)出辦公樓的人。
我不想遇到同事們,早晨總要問候一聲,我更怕開車來的同事,拿的鑰匙似一把小手槍,在手中玩弄。感應(yīng)門有意和我做對,有幾次前邊的人剛進(jìn)去,到我這卻不開門了,我隔玻璃看著站立的保安,大蓋帽下的臉笑得燦爛。我急速地穿過大廳,如果電梯出入口有人說話,我就在墻角等一會兒,不拐那個彎,聽他們進(jìn)了電梯,再等下一趟。我害怕電梯窄小的空間,人們肚子貼著后背,后背貼著肚子,感受對方的喘息聲。一天中,在電梯是一次聚會,都是同事,在一起工作多年,見面免不了逗嘴。瞧我這副行頭打扮,有人說:“風(fēng)塵仆仆的,怎么來的?”我帽檐下的臉,肉不笑,皮也不笑,不自然地說:“窮人,騎自行車來的?!彼膯栐?,我覺得是挑戰(zhàn),猶同拳擊臺上的拳擊手,還沒開打,就向?qū)Ψ秸归_心理攻勢,做出各種鬼臉激怒對方。我感到包中的鑰匙這時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刀尖游走著強烈的欲望,想做點什么。對方身上殘存的酒味撲鼻,夜里他一定喝了不少酒,喝得很得意,那種得意延續(xù)到今天。我對酒味特別敏感,它和身體味摻合一起,一股說不出的氣味。冬日的一天,我清晨上班頂著西北風(fēng),風(fēng)如同我使用的“飛利浦”剃須刀,把臉刮得干凈,不留一點空白,鉆進(jìn)每一個毛孔中。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奮力蹬車子,風(fēng)一堵無形的墻向我傾倒。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單位的大樓,我身上出透汗,卻沒一點的力量了。我一只腳撐地,調(diào)整一下體力,戴手套的手,抹了一抹掛霜的嘴。汽車一輛輛從我身邊疾駛而過,我是馬路上的一道小坎,汽車從我的后背爬過,再從前胸下去,我甚至聽到輪胎落地的咯噔聲。這時一輛車停在我的身上,搖落的車窗露出熟悉的臉,就是他,開著小車認(rèn)出我,他關(guān)心地問道:“怎么不走了?”我慌忙地說:“我接個電話,沒事,你先走吧?!蔽一艁y地把手伸進(jìn)背包,做出要掏電話的樣子。同事招招手,排氣管噴出的尾氣,如同一串流行歌曲的音符在空中飄蕩,我目送汽車的背影,重新開始蹬自行車了。
我盯住顯示屏上,紅色的箭頭,快速地上躥,我盼著跳出16這個數(shù)字。電梯是一只老鼠,在水泥的縫隙中竄動,頂棚的射燈光,仿佛老鼠豎立的根須,有一股陰森的不安全感。出了電梯,松了一口氣,有一種逃脫的感覺。包中的自行車鑰匙給了我很多的勇氣,像一棵我能依靠的樹。
在辦公室里,我的自行車鑰匙都是在包中從不外露,不像自己有汽車的同事,鑰匙隨便地丟在辦公臺上,金屬的氣息,像一朵盛開的花朵時飄散的氣味。這朵金屬花,能啟動一輛兇猛得像鋼鐵獅子一樣的汽車,在城市的街道上,在高速公路上橫沖直撞,它碾死一個人,要比動物殘忍。它像妖魔發(fā)出的音聲,引誘人們不肯離去,撫摩它,坐在它的身上,不惜重金相許。
站在16樓上,透過大玻璃窗子,俯望樓前的一排排汽車,恰似冬眠的甲殼蟲,在動物界我最不喜愛甲殼類的蟲子。多年前,父親在我兒子小的時候,給他買了一本《繪圖兒童動物辭典》,教他識圖,讀介紹動物的文字,父親對這件事很看重。如今兒子上大學(xué)了,書脊破損,貼上了透明的膠帶,他早不看這本書,我卻經(jīng)常翻看。我喜歡把無脊椎類動物叫甲殼蟲,像金龜子,名字叫上去很美麗,卻是農(nóng)作物的害蟲?;认x能飛善跳,大面積地掃蕩,是綠色植物的天敵。它們不像獅子和老虎,長得英俊、灑脫,跑起來美麗迷人。
有一天,還未到下班的時間,我溜出了辦公室,電梯理解我的心事,沒等幾秒鐘,我就走進(jìn)電梯??湛盏碾娞堇铮Q起衣服的領(lǐng)子,壓低帽子,我手伸進(jìn)包中摸到自行車的鑰匙。我知道它的位置,因為我不會隨便放它,我離不開它,沒有它我回不了家。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沙塵暴剛過去,天空小說中描寫的那么蔚藍(lán),那么高遠(yuǎn)。天氣好,一天的工作順利,人的心情如歌聲一樣歡快。我走在大廳中,一個人沒有碰上,只看到落地大鐘的鐘擺,表情嚴(yán)肅地晃來晃去,顯示自己權(quán)力的威嚴(yán)??记跈C就在它的旁邊,每天打卡以它的時間為準(zhǔn),打早了是曠工,晚打了是遲到。保安對我的經(jīng)過,頭都沒抬,在簿子上登記什么。
出了大樓,我快步向停車棚走去。停車棚前是一條不寬的甬路,一輛白色的轎車沒有熄火,停在門口,驕傲地聳立。我必須橫著從車頭前走過,進(jìn)入車棚,走到最里面,在一排自行車中找我的車。停車棚不能亂放車子,按等級排列。摩托車擺在外,靠在門口出入方便,其次是電動車,最里邊是自行車。門口的小車頭朝陽光,沒有看清開車人的臉,我對機械一點不感興趣,很少辨清車型和車名,對車漠不關(guān)心。我在包中拿出鑰匙,彎腰去開車鎖,我的臉正好看到小車的側(cè)面,搖落的玻璃,去掉了視野的障礙。駕駛座位上,坐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的手不聽使喚,鑰匙不聽話地掉落在地上,我彎下腰,向車和女孩鞠了一大躬,才撿起鑰匙。那女孩始終帶笑地注視我的舉動,我這個年過四十的中年人,手忙亂地不聽話,鑰匙竟然插不進(jìn)鎖孔中。我的黑包也耷拉下來了,不敢抬頭和女孩對視。我無處躲藏,鑰匙在鎖孔中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打開鎖,我的目光像被一陣狂風(fēng)刮斷的樹枝,一折兩截,無力地搭落。
單位遷到西區(qū),很多人買上了汽車了,我還是騎破舊的自行車,我覺得無所謂,騎自行車鍛煉身體,不花一分錢減肥,這一次,卻被女孩看得有些動搖了。環(huán)保主義大旗的旗桿,讓她的目光攔腰砍斷。
那幾天我的神經(jīng)受到了刺激,女孩子的目光,像夜晚汽車的大燈,一束強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我慌忙地用胳膊擋住,不斷后退。燈光像一條流淌的河水,波紋狀地跳躍,我后退的時候,借著光束,卻能辨清路的方向。我什么事不想做,昏頭脹腦,像旋動的陀螺,工作累了的時候,就爬在窗前向樓下觀望。一排排甲殼蟲似的小驕車,像街頭醒目的廣告牌,壓迫我去讀每一句廣告詞。
我在的報紙是一張娛樂報,生活周刊是針對老百姓的版塊。編輯部多次開會,為了適應(yīng)讀者需求,面對廣大的消費者,開辟一塊汽車版。自打被女孩的目光折磨一次,我對汽車的感受,如同賽道上高速奔跑的F1車賽,在彎道一個大急轉(zhuǎn)彎。我平時從來不看汽車版,每期報紙一出來,印刷還沒干透,看完一張報紙手沾滿油墨?,F(xiàn)在我卻不管自己負(fù)責(zé)的版面質(zhì)量如何,有沒有錯誤出現(xiàn),卻急忙地翻到汽車版,汽車信息對于我變得重要了。我認(rèn)識了“雅紳特”“東風(fēng)雪鐵龍”“自由艦”“千里馬”一些汽車的品牌和車標(biāo),我順口溜達(dá)出這么多的車牌,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記者部接到一家汽車銷售公司的邀清,參加本市最大的一次車展,我找到了領(lǐng)導(dǎo)要求參加這次采訪。請柬印刷得精美,一輛小轎車前,站著漂亮的“汽車寶貝”,我看著彩印的美女,小心地放到我的背包中,和我的自行車鑰匙待在一起。
汽車的轟鳴聲,將我從睡夢中拽出。夜里未睡好,凌晨三點多鐘,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亮色爬上窗子。
“朋鵬酒店”處在哈爾濱南崗區(qū)馬家街與建設(shè)街交叉處,也是我此行落腳的地方。今天我將結(jié)束東北的田野調(diào)查,8點15乘南方航空公司的CZ6285班機,飛回濟南的遙墻機場。
時間尚早,我賴在被窩中不愿起來。拉桿箱立在床邊,相機包放在桌子上,它們準(zhǔn)備好了,只等和我一起行走。躺在床上睜著兩眼,向這座北方冰城,作告別的儀式。我不是馬上穿好衣服,來到衛(wèi)生間的洗漱臺前,洗凈臉上殘留的夜跡,用一次性的牙刷刷牙。我看到盤中裝的小梳子,躲在紙盒子中。
我有收藏小梳子的習(xí)慣,每到一處住過的酒店,都將小梳子裝進(jìn)包中。這不是怪癖,特殊的愛好,而是存下一種心情。時常翻出這些小梳子,看到形狀、色澤不一。伸出食指尖,沿著梳齒滑動,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齒子粗細(xì)不同,長短也不一樣,發(fā)出的齒聲,不會相似。皮膚的溫度,觸摸塑料的齒子上,如同拉開時間的門,找出記憶中的日子,翻到那一天中。每一根梳齒,是一段難以忘記的日志。2014年6月27日,星期五,夜里下起雨,夾有電雷鳴,清晨雨停。我來到雙陽,住進(jìn)“星苑大酒店”,它的前身是軍人招待所,現(xiàn)在重新裝修,改名叫“星苑大酒店”。它們的梳子,有過去的影子,憨厚粗壯,拿起來有安全感。7月3日,我是坐一輛越野車,從牡丹江來到綏芬河,被朋友安排住進(jìn)新華街41號“澳普爾國際大酒店”。我一進(jìn)入酒店,到衛(wèi)生間洗臉,看到長條形的黑紙盒,上面印有一枚燙金的鉆石標(biāo)志。里面躺著纖瘦的梳子。它的造型時尚,給人溫馨的感覺。
我的藏梳中有很多的記憶,2009年6月,我第一次到重慶,住在西南大學(xué)的學(xué)校的“桂園賓館”。在北碚的幾天,我去了梁實秋的“雅舍”,來到嘉陵江邊,徒步穿過大橋,看復(fù)旦大學(xué)舊址,尋找蕭紅的影子。“北苑賓館”位于長春人民大街125號,2013年6月,去長白山開筆會,途經(jīng)長春時。在這里很多老朋友相見,我和蔣藍(lán)在金華分手后,又一次在北方相會,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間中。
我收藏有幾十把小梳子,沒有值錢的,都是酒店一次性的小物品。我看重小梳子,它記載我的旅行,不起眼的小梳子,深藏一段故事,可以編寫一本蹤跡史錄。
今后的旅程,還在前方等待,我不會放棄每一次機會,收藏小梳子,它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和懷念。
清晨拉開窗簾,窗外下著細(xì)雨,樓前的甬路,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泛出一片亮色?;颐擅傻奶炜?,陰濕的雨天,讓人的心浮出憂傷。
這樣的天氣,使我很快地進(jìn)入角色。早飯后我去陽臺上,角落里豎著三把傘,我要選擇其中的一把,和它一起在雨中散步。綠白相間的傘,適合在細(xì)雨中,那把藍(lán)布傘,適應(yīng)在大雨中使用。時間越久,藍(lán)色滲出的美更有味道。在傘下聽雨敲打,將人的思緒帶到多少年前的事情。我選擇這把傘,具有浪漫色彩,在輕緩的雨中,走在街頭,一個人猶如走上舞臺,變成劇中的角色。
走出樓道口,撐開傘,我向上望去,一條綠色,一條白色,它們間隔有致,給人不僅有躲雨的功能,多了一份溫情。雨不大落在傘頂,我們一起開始,融入早晨的街頭。出了小區(qū)的大門,擺小吃攤的店主,早支開移動布篷,下面幾張白色的桌椅前,已經(jīng)有客人在吃早餐。渤海九路我走了二十多年,清楚地記得每一處地方。來到路口交叉處,馬路對面的售貨車,專門售“綠洲”面包,還有一系列糕點。店主是一個稍胖的女人,擋窗板關(guān)閉,可能是雨天的關(guān)系,每天這個時候,她早就開門營業(yè)。不遠(yuǎn)處是一個短工點,二十幾個人,或坐在馬路牙子上,在人行道上鋪一張廢報紙,幾個人圍在一起打撲克。電動自行車、摩托車和電動三輪車,亂擺在路邊。這伙人中,其中有一個人,引起我的注意,矮墩墩的個子,敞開衣服,袒露結(jié)實的腹肌。我每天要小心穿越這伙人中,彼此不說一句話,但都熟悉對方的樣子。今天早上下雨,變成他們的休息日,我經(jīng)過這里,人行道顯得空蕩,只有我舉傘走過。
雨不大不小,吹來的小風(fēng),卷來濕潤的涼意。故事不能總是平緩,一個調(diào)子往前,要有節(jié)外生枝的情結(jié)發(fā)生。雨中我的鄰居,他什么雨具沒有用,牽著他家的小黃狗,從遠(yuǎn)處走來。雨將他們淋濕,我們打招呼,匆匆地擦肩而過。
我要避開地上積的雨水,目光被打濕,心中長出苔蘚一般的感傷,尋常的日子中,只有這位天上來客帶著純凈,無一點雜念,送來貼近的關(guān)照。
我將手伸出傘外,感受細(xì)碎的雨,積落掌心的感覺,雨清除雜念。我的目光落在掌中的水洼中,如同一只自由的魚兒,享受雨的單純帶給的快樂。
夏日雨中的清晨,我在一把傘下,看到自己的目光變成游動的魚兒。
責(zé)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