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川
簡介:作為被俘虜?shù)膶④?,凌歌重新回朝,可無人知道她已經(jīng)脈俱斷,靠著藤蔓牽引保護。藤妖為她入世,為她掛心,為她付出,直至死去,依舊不悔。
楔子
疾風(fēng)驟雨里,凌歌被扔在潮濕的泥土上,一動不能動,絕望而無助。
半月前,西戎邊國來犯,兩國交戰(zhàn),兩敗俱傷,凌歌作為主帥,不慎被俘虜。她勞苦功高許多年,主上卻還是不愿花重金贖人。敵軍見凌歌換不得一點利益,便施酷刑對待,挑斷了她的手腳筋,最終也套不出一絲軍機。
戰(zhàn)爭以雙方休戰(zhàn)結(jié)束,敵軍派人將沒用的凌歌丟來了荒林,他們對凌歌嘲笑羞辱,拳打腳踢。就在凌歌生不如死之際,土壤里有數(shù)根藤蔓破土而出,從眼前一晃而過,穿透了他們的心臟。
“今夜的風(fēng)兒真喧囂?!绷韪鑲?cè)目望去,見不遠處的枝頭上坐著一個布衣少年,慵懶邪魅,聲音沙啞。他眼看著死去的士兵,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意,“我替你處理了惱人的雜碎,你要怎么報答我呢?”
一
凌歌醒來的時候,躺在山洞中一張?zhí)俾幹频拇采希砩系膫呀?jīng)被仔細處理過,就連凌亂的頭發(fā)和襤褸的衣服也被打理了一番。
她的目光投向一旁十六七歲的少年,跳躍的篝火將他低眉斂目的模樣襯得深沉迷離。他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烤魚,阻斷了凌歌想要說出口的話:“我不過是解決了兩個在我地盤上鬧事的人,順手救了你?!?/p>
“感謝什么的沒必要,也不稀罕。你就留下來陪我說話,做我的玩伴,我養(yǎng)養(yǎng)你這個廢物也不是不行?!?/p>
少年自顧自說著,根本不給凌歌開口說話的機會。他將烤魚剃了刺,遞到了凌歌的嘴邊,看她吃下,才瞇眼一笑:“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我叫滕楓,請多指教。”
滕楓是這座林子的主人,他說他是一只藤妖,但是凌歌一點也不怕他。他雖然嘴巴有些壞,但往往言不由衷。就好比那天凌歌吃了不干凈的烤魚吐得厲害,滕楓嘴里說著撿了個麻煩,但不到半個時辰便從鄰村抓來一個大夫開方子看病,折騰了一宿。
沒有料到的是,就在滕楓去山上采藥的時候,山洞里闖入了一批氣焰囂張的人。
昨夜丟棄凌歌的士兵沒有按時歸營,同軍的士兵便前來搜林尋找,碰上了慌張地離開林子的大夫。大夫走漏了凌歌的消息,引來了一隊人馬。
毫無反擊之力的凌歌被士兵粗魯?shù)赝舷麓查?,狠狠踩在腳下嗤笑:“敗軍廢物,還活著作甚,看著我們將來滅你的家國嗎?”
“終有一日,我們梁國會踏平你們西戎。”刀劍即將落下之際,隨著凌歌咬牙切齒的憤恨話語,一個身影定定地立在了洞口。逆著晨光,他的身姿挺拔頎長。
凌歌的身體驀然被藤蔓纏繞著從士兵腳底抽身,向后飛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對上凌歌蒼白的面容,滕楓環(huán)抱著她,用衣袖擦拭她沾上泥灰的臉,淡淡地道:“我的人,是不是廢物只有我說了算?!?/p>
“入我領(lǐng)地,欺我之人,各位可玩得盡興?”滕楓臉上還掛著笑,眸中卻寒芒乍現(xiàn),抬手間密密麻麻的藤蔓瞬間將士兵包圍裹挾,直到窒息,“亂玩的代價,我可得向你們好好討要了?!?/p>
那天以后,附近傳起了流言,說林子里有梁國女將的冤魂索人性命,才會令搜尋的士兵都沒能回來。西戎士兵覺得詭異懼怕,兵馬再不敢逗留,火速拔營回國。
滕楓沒有告訴凌歌,那日他遠遠看到林間有兵馬突入,是懷著怎樣緊張的心情飛奔而來的。他恨自己,若不是離開林子他便妖力削弱,當(dāng)日他定能趕赴敵營,救下在獄里痛不欲生的凌歌。那樣,如今的凌歌就不會四肢動彈不得,任人宰割了。
說是找了個嘮嗑的玩伴,可滕楓到底還是忙前忙后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著凌歌。他的體貼入微讓凌歌疑惑不解,受之有愧。
最近這些日子,滕楓不知為何開始了閉關(guān)修煉,林子里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都應(yīng)他所托,過來陪凌歌。
起初,滕楓介紹他們給凌歌認識的時候,這些鳥獸參觀一般圍著凌歌打量,讓凌歌渾身不自在。是滕楓察覺到她的異樣,一個個頭皮拍過去,罵罵咧咧道:“盯著人家一個姑娘家看什么看,存心想嚇?biāo)浪 !?/p>
不知是不是凌歌的錯覺,在飛禽走獸們意味深長的哄笑聲里,滕楓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難得地沉默了。
滕楓給凌歌做了個木質(zhì)的輪椅,上頭注入了妖力,可帶著凌歌在這座林子里自由活動。因為這樣,她發(fā)現(xiàn)了林子里的一個秘密。
樹木掩映下,一汪水潭波光粼粼,而透過那清澈的水面,凌歌看到了心里想看的畫面。
京城玄武大殿,百官議事,圣上震怒,對叩首謝罪的副將訓(xùn)斥責(zé)罵。梁國三千精衛(wèi),只剩他一人回去,圣上下令,將他貶至邊陲小城,給他三月時間,要讓挑釁的西戎血債血償。
看到關(guān)鍵處,水面忽然漣漪四起,失去畫面。凌歌抬頭,見出關(guān)的滕楓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神色復(fù)雜。
凌歌方才目光專注,甚至都沒發(fā)現(xiàn)滕楓靠近了。他想告訴她,自己修為精進,終于有能力離開樹林,帶她周游山水,逍遙人間了。
“你在看什么?”滕楓知道,這汪水能顯現(xiàn)出觀望人最牽掛的景象,就像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這里看著凌歌一樣。他見凌歌出神地望著那個男人,心里止不住地嫉妒,語氣不善地道:“都說了我會養(yǎng)你,你為何還要記掛別人?”
凌歌看的人是她的副將,也是她唯一的弟子——楚然。兩人并肩沙場多年,早就情同親人。當(dāng)今圣上只看功績,對于失敗之人從不心慈手軟。對抗西戎,并非易事,更何況楚然經(jīng)驗欠缺,難以獨當(dāng)一面。
她必須去幫他,不能讓他失敗,落得和自己一個下場。即便,自己只能出謀劃策,一身殘疾惹人輕視。
“滕楓,對不起?!绷韪韬鋈挥X得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請求道,“能不能拜托你,送我回他身邊?”
“不能?!彪鴹鞅П劾湫?,“有本事你就自己回去啊?!?/p>
二
滕楓帶著凌歌離開樹林的時候,鳥獸還以為他們倆是出去游玩的,紛紛前來歡送。還有小鳥附在凌歌耳旁,告訴凌歌,滕楓為了有能力出林子,急功近利地修煉,好幾次走火入魔,差點喪了命。
“凌將軍,林主喜歡你很久了,你可莫要辜負他啊。”臨走時,小鳥的話反復(fù)縈繞在凌歌的心頭,她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敢相信。
那日,許是凌歌懇求的目光讓滕楓軟了心。他總是言不由衷,一邊嚷著麻煩,一邊割出自己的血給凌歌喝下。
“我不是神,做不到讓你筋脈重生,可我有辦法讓你有尊嚴地回去。”說著,滕楓將藤蔓纏繞在凌歌四肢上,宛若牽動木偶的引線。他隱去身形,跟在凌歌的身邊,用藤蔓操控凌歌,幫她行動自如。也是因為凌歌喝了他的血,所以她能看到隱身的他。
凌歌再三的道謝卻被滕楓嗤之以鼻,他手指一動,凌歌的身子便受他控制,直直撲倒在了他懷里,來了一次緊密的擁抱。
“說謝多虛偽,還是這個比較實際一點?!彪鴹飨霝樽约哼@么唐突的行為多加解釋,卻因為凌歌的一句話露出孩子氣般真誠的笑容。
凌歌說:“滕楓,若我雙手還能自如,這一刻,我也會自愿擁抱你的,謝謝你?!?/p>
滕楓眉梢輕揚:“算你有良心?!?/p>
雖然這樣的辦法讓凌歌重新站了起來,可在梁國百姓眼里,凌歌是已死之人,若以將軍身份回去,要面子的圣上是不會放過她這個戰(zhàn)俘的。于是,滕楓出了主意,讓凌歌在楚然來邊城上任的宴會上,以舞姬的身份重新回到他身邊。
城主府邸內(nèi),宴會開始前,凌歌將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了滕楓面前,毫無隱私可言,從沐浴梳洗到穿衣打扮,全部都是滕楓操控。
凌歌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面對浴盆時的尷尬,她不止一次地讓滕楓閉上眼睛,可滕楓卻坐在房梁上,一邊動手操控著凌歌脫衣服,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道:“救你那夜,你渾身上下都被我看透了。你現(xiàn)在連上個茅廁都要我操控,還有什么好避嫌的?”
滕楓的直言不諱讓凌歌無地自容,無法反駁。偏偏她又不能找別人幫忙,只能乖乖地任由滕楓操控,脫起了衣服。衣服脫到一半時,凌歌的身體忽然被控制著朝窗口走去。
從利落地打水,到端起盛滿熱水的臉盆,凌歌的動作一氣呵成。她打開窗戶將滾燙的水一股腦潑了出去,兩個鬼鬼祟祟偷窺的小廝避讓不及,捂著燙紅的臉,哀嚎著逃跑了。
“我的人怎能給別人瞧了去?!彪鴹靼欀碱^,沒好氣地道,“你的內(nèi)力還在吧,虧你還是打仗的人,警覺性怎么那么差,等著吃虧嗎!”
凌歌從脫衣那刻自始至終低著頭,恨不得鉆進地縫,滿腦子一團漿糊,哪還注意得到其他?
等到她褪去衣服洗澡時,覺得手忽然有些不聽使喚,藤蔓在輕輕顫動。她疑惑地仰頭望向坐在房梁上的滕楓,看到滕楓的眼居然一直是閉著的。
“救你那夜,是事急從權(quán)?!彪鴹鞯氐?,“你一個女子,自然該被珍重。就算是我,不該看的時候也斷不會看。”
滕楓平日雖然不羈,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讓凌歌感到莫名的安心,方才的羞恥感也頓時煙消云散,這句話就像是暖流涌入了心頭。她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說:“我要洗臉,你控制得我手都要舉到頭頂了?!?/p>
還好漸漸升起的水霧遮住了她的視線,滕楓落寞的神情才沒落入凌歌眼里。他的失神顫抖,其實是因為方才趕走小廝時,睜眼看到了凌歌肩頭的傷疤,驚動了那段兵荒馬亂的回憶,克制不了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
宴會之日如期而至,凌歌對鏡望去,鏡子里的自己被滕楓打扮得完美無缺。每一件首飾,滕楓都不厭其煩地對比挑選。對鏡描眉時,滕楓居然棄了藤蔓,從房梁落到凌歌的身后,一手拖住凌歌的身體,一手拿起眉筆,親自細細勾畫。
咫尺的距離里,兩人的呼吸都似乎交織在一起。凌歌驀然心跳得飛快,看著滕楓捧著自己的臉,含笑夸贊道:“凌歌,你的美都埋沒在了戰(zhàn)場飛揚的煙沙里。等此事一了,你隨我回去,我天天給你對鏡描眉?!?/p>
溫柔來得那么猝不及防,那樣的語氣讓凌歌宛若看到了心底最難忘的那個人。她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種錯覺,慌忙別開眼,陷入了沉默。
她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不可能是心里懷念的那個人,她只是眼前人的玩偶,別無其他。
舞會很是順利,遠遠地,凌歌的舞姿便博得了矚目,被意欲討好楚然的官員送去了他的房間。房內(nèi),凌歌摘下面紗,楚然見到,不可置信地抓著她的肩膀,俊逸的臉上是失而復(fù)得的喜悅。
“師父,真的是你?你沒死?”
“啪——”意料之外,凌歌果斷而重重地拍開了楚然的手。
凌歌看去,滕楓眼里是滿滿的敵意,他的話語也只有凌歌聽得見:“不許和他有肢體接觸!”
在和楚然解釋后,凌歌留在了楚然身邊。有著滕楓的保駕護航,凌歌成功地避開了一次又一次和楚然的相處時間。
在院子里碰面,轉(zhuǎn)身離去,火急火燎差點沒摔跟頭。一起吃個飯,狼吞虎咽,差點沒把凌歌噎死。就連一起商討征討西戎的正事,滕楓也沒閑著,目光精準地控制著凌歌和楚然的距離,三步之內(nèi),必定退后。
楚然忍不住難過地詢問凌歌:“師父,你是不是還在為那日我私自追擊,入了陷阱而生氣?若不是為救我,你不會落入敵手。”
凌歌心疼楚然,和滕楓置氣,質(zhì)問他為何如此。聞言,滕楓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我沒有戴綠帽子的習(xí)慣,要我親手送自己喜歡的人去別人面前,我做不到。”
雖然聽小鳥說過,可突如其來的告白還是讓凌歌一怔,她咬著唇低下腦袋,聲音低低的:“謝謝你讓我有尊嚴地站在這里,我無以為報,只能依約陪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解悶?!?/p>
“可是我們相識不久,你又何苦喜歡我這個廢物?”
滕楓聽得不耐,手指一動,便引著凌歌上床睡覺去了。
“原來你也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攤上你是那么辛苦的事啊?!?/p>
他熟門熟路地跳上房梁,待到凌歌沉沉睡去,方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掌心因為操控藤蔓被磨出了斑駁的血跡,他卻滿不在乎地將藤蔓掐緊,生怕手里的人會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遠去。
“愛一個人,不就是要學(xué)會苦中作樂嗎?!?/p>
三
凌歌注意到,自滕楓操控自己后不久,他就帶上了黑皮手套。聰慧如她,怎么會想不到其中的緣由??刹徽摿韪柙趺丛儐枺鴹鞫疾辉敢獍咽纸o凌歌看,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卻讓凌歌更加心疼起來。
楚然發(fā)現(xiàn),這次回來后,凌歌總是目光擔(dān)憂地望著某個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那個方向明明什么都沒有。
有時候一臉關(guān)切,有時候又莫名地露出笑意,凌歌那模樣,是曾經(jīng)的軍旅歲月不曾有的。
圣上催促進軍的圣旨快馬加鞭傳來,楚然點兵部署,準備再上前線。凌歌對西戎十分了解,從旁相助,并告知了楚然所有的軍陣布防和各個關(guān)隘的薄弱之處。
大軍壓境,凌歌未上戰(zhàn)場,只在后方山崖上遠觀。
西戎正在休養(yǎng),這場突襲加上凌歌的精密部署本該勢如破竹,可出乎意料的是,楚然手下的前鋒部隊忽然悉數(shù)倒戈,西戎像是非常清楚我軍的弱點,打得我方一時間潰不成軍。
“帶我過去!”凌歌望向戰(zhàn)事膠著的沙場,“我要去幫楚然!”
“你還看不明白嗎?”本來作壁上觀的滕楓忽然朝凌歌緊緊靠攏,警惕地道,“你的好徒弟,反水了?!?/p>
話音剛落,無數(shù)把劍從暗處飛來,直直地朝滕楓而去。一心想著保護凌歌的滕楓沒有躲得開,被劍勢沖撞,剎那間失去了隱身術(shù),顯現(xiàn)出身形,被牢牢釘在了身后的石壁上。
那些劍上被施了咒術(shù),金光閃閃,封住了滕楓的妖力,使他無法出手反擊。
“我就說,你明明被挑斷了手腳筋,為何又能行動自如?!背怀霈F(xiàn)在凌歌面前的時候,西戎兵馬四處包圍了他們。
“西戎法師說你勾搭上了妖孽,果不其然?!?/p>
楚然說,當(dāng)年凌歌從賊寇手里救下他,原以為是善舉,不想他其實是那些賊寇養(yǎng)著的細作。他被凌歌救回后得到她的照顧,漸漸對她產(chǎn)生了憧憬和愛慕,忘記了本職。
可是,凌歌一再拒絕楚然的愛意,無視他一次次的付出。而楚然請求圣上賜婚的時候,圣上還當(dāng)著百官羞辱楚然地位太低,不自量力,最終使得他內(nèi)心崩潰,失去理智,與西戎族人取得聯(lián)系,傳遞軍機,報復(fù)凌歌和圣上。
是他故意深入陷阱,引得凌歌來救,迫使凌歌陷入絕境。也是他,決心用此一戰(zhàn),毀滅梁國。
滕楓雖然被釘在石壁上,可緊握藤蔓的手卻依舊絲毫不放松。想要拖走凌歌的士兵根本拽不過粗壯的藤蔓,于是他們拿來刀劍,一下下地砍著。滕楓渾身都因為疼痛而顫栗,卻硬是一聲不哼。
“放手吧,滕楓,你已經(jīng)為我做的夠多了?!绷韪柩郾牨牽粗俾钌钋度腚鴹鞯氖终?,幾乎要切斷他的掌心,最終咬牙閉目道,“若不是我執(zhí)意回來,若不是我的心早有所屬,也許,我們會有更好的結(jié)局?!?/p>
凌歌說著,用體內(nèi)尚存的內(nèi)力,震開了圍繞藤蔓砍伐的士兵,也將那些纏繞于自己四肢的藤蔓悉數(shù)震開。藤蔓四散垂落,失去了牽引的她渾身綿軟無力地倒在地上。
“師父,同樣是對你一往情深,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我呢?”楚然越發(fā)動怒,張弓射箭,朝著滕楓的心口而去,可箭矢卻在半途被凌歌用刀刃打偏了方向。
楚然看去,只見凌歌趴在地上,口中咬著方才士兵掉落的劍,嘴唇被劃破,鮮血直流。一瞬間,她似乎又變回了當(dāng)初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女將,目光堅定,口中含著鮮血道:“有我在,不許你動他!”
地面忽然劇烈地震動起來,鼓聲轟鳴里,大批軍馬涌入了戰(zhàn)場,力挽狂瀾。更有精兵前來包圍了楚然的隊伍。他們說,是得到楚然叛亂的密報,從周邊城池趕來的援軍。
凌歌詫異地望向滕楓,見滕楓氣若游絲地笑了笑:“都說攤上你是個麻煩了,我就只能多費點心思了?!?/p>
是滕楓早就知道楚然的異常,戰(zhàn)前用他手下將領(lǐng)的名義傳書給了周邊的城主,請求支援。
他知道,若非親眼所見,凌歌斷不會相信自己的弟子叛國,也不會斬斷她的留戀安心待在自己身邊,于是隱瞞沒有說出來。
他以為自己足夠應(yīng)對一切,帶著凌歌回來,可最終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太過自負,導(dǎo)致妖力被封,還要凌歌保護。
楚然看清了形勢,知道自己窮途末路,狂笑著從地上拽起了凌歌,說:“師父,既然如此,你就陪我一起去死吧。”
高聳的山崖,楚然就那樣帶著凌歌縱身一躍。石壁上的滕楓暴怒地大吼著,可藤蔓卻依舊紋絲不動。
刀劍在他身上落下了千瘡百孔,可眼前的一幕卻像是將他的心絕情地撕裂。
四
從懸崖墜落的最后一眼,凌歌看到的是滕楓拼了命地想沖破劍陣。她努力地伸出手,想告訴滕楓,感謝他錯付的一場深情,可她無福消受。
“錯不錯付,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凌歌猛然睜開眼,她好像聽到了滕楓悲涼的聲音,可直起身子四顧,山洞里卻空無一人。同一刻,她錯愕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她的四肢居然奇跡般地能動了。
她開始四處尋找滕楓,她想知道滕楓是如何擺脫劍陣,又是如何救下自己帶回樹林的。可她在林子里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滕楓,就連平日里的鳥獸也都不見了,安靜得可怕。
樹影斑駁里,凌歌再一次走到曾經(jīng)觀望的潭水前。水潭可以顯現(xiàn)出心中此刻最牽掛之人的情況,凌歌忍不住低頭看去,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驚訝地捂住嘴,不敢輕易叫出那個名字,害怕此刻閃現(xiàn)的一幕幕畫面會突然消失不見。
凌歌是京城貴族之后,那年,她不過十歲,父親奉旨來邊城送糧草,她貪玩纏著要去,在此逗留了一月。
到了邊城后,凌歌發(fā)覺自己不喜歡這里,因為軍營里都是一個個糙漢子,沒人陪她玩。
一日,凌歌去城外的林子里捉魚,意外被一批賊寇綁架。賊寇們綁架凌歌,無非是想用她換取錢財。那天和她一起被綁的還有一個蒙面刺客,因為刺殺細作失敗,被活捉。
凌歌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那個刺客的容貌,因為刺客被摘下面罩時,他們已經(jīng)背靠背,被一根極粗的藤蔓綁在了樹干上。
正是隆冬,細作們圍坐著烤火,而凌歌冷得牙齒打顫。她哭訴著說她討厭這個地方,說她多么害怕。
就在那個時候,一只手默默地伸了過來,握住了凌歌的手,將內(nèi)力傳送給凌歌,溫暖著凌歌的身體,安慰她道:“別怕,不是有我陪著你嘛?!?/p>
凌歌很喜歡那個溫暖的刺客,她不知道刺客的名字,只是叫他大哥哥。
從交談里得知,他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因為記恨這些無惡不作的邊境賊寇,探查多日。今日他本該暗中伏擊他們一舉拿下,卻因為想救凌歌匆忙出手,打草驚蛇。
少年的父母早就被賊寇所殺,家破人亡,一直孤孤單單,聽得讓人揪心。
“大哥哥,你放心,我的父親一定會來救我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你陪我玩好不好?”
少年微怔,感動著溫柔地應(yīng)好。卻不想,他們并沒有等來交換人質(zhì)的凌父,而是一批圍剿賊寇的兵馬。
可惜的是,少年失敗后,賊寇們早有所防備,在樹林入口處布下了毒瘴,兵馬難以動手。
“讓你們的朝廷大臣聽著,要么送輛裝滿錢財?shù)鸟R車進來,要么就等著給她女兒收尸吧?!?/p>
在等待救援的時間里,每一次賊寇喝醉了酒想欺侮凌歌,都是少年用罵聲吸引了賊寇的注意,惹來棍棒加身。他疼得齜牙咧嘴,在凌歌的啜泣里,語氣卻還是那么溫柔:“我又不是小姑娘,這點打受得住。你放心,我還答應(yīng)要出去陪你玩,不會死的?!?/p>
后來,凌歌不愿讓少年獨自受苦,跟著一起惹惱賊寇,分擔(dān)打罵,瘦弱的肩頭挨了數(shù)擊,流血潰爛。她最終還主動握住了少年的手,道:“大哥哥,我想你一直陪著我,以后我們永遠在一起,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p>
在一夜紛揚的大雪后,凌歌終于體力不支昏死過去,而凌父和邊城的城主也終于暫時妥協(xié),用錢財換人。毒瘴被撤,賊寇坐上馬車逃之夭夭。
凌父趕來救人,卻死活也剪不開藤蔓,望著昏迷的女兒,心急如焚。
“這不是普通的藤蔓,是鎖魂藤。要想解開,需要以命相祭?!鄙倌晷α诵?,“她膽子那么小,我也沒敢告訴她,怕把她嚇壞了?!?/p>
“凌大人,我反正無牽無掛,你動手便是?!?/p>
“你,你為什么愿意……”
“因為流浪那么多年,見過多少人情冷暖,她是唯一一個愿意主動來牽我的手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和我說,需要我陪伴的人?!?/p>
得救的凌歌知道真相后,沖回了樹林里,可少年的尸首已經(jīng)不在了。有人說,大概是被野獸叼走吃了,可他們誰也不知道,少年死后,魂魄融入那根鎖魂藤,與藤蔓融為一體了。
當(dāng)少年看到凌歌坐在樹干邊嚎啕大哭的時候,他有了一種沖動,一種要與凌歌重逢的沖動。他想保護凌歌,保護一個愿意為自己流淚的女孩。
那時候,林子里的妖怪雜七雜八,他初來乍到,受了多少苦都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與藤蔓融合的那段日子,他天天飽受折磨,在山洞里哀嚎到聲嘶力竭,哀嚎到嗓子都破了。
他漸漸變得心狠手辣,不再是以前溫柔的少年,最終統(tǒng)治了這片樹林??蔁o奈的是,他的妖力依附著這片樹林,難以離開,只能通過樹林里的顯像潭看著凌歌一點點地成長。
他看到凌歌為了給自己報仇,雖然本性怯懦,卻一門心思習(xí)武,不舍晝夜。不過十六歲,她就端了賊寇的據(jù)點,得到圣上賞識。
他看到凌歌從賊寇手底救下了一個男孩,給他取名楚然。凌歌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楚然,因為他們的身世是那么相像,都那么孤單。
但是凌歌不愛楚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到今天是因為誰。她拒絕所有的愛意,寄情于沙場,在二十歲的時候,成為了將軍。
而那時候的她并沒有多么高興,謝絕了所有道賀,孤身坐在庭院里,在某個雪夜,對著夜空低語道:“大哥哥,如今暖爐在手,狐裘相擁,卻還是沒有你的手來得溫暖?!?/p>
西戎來犯的時候,他眼睜睜地看著凌歌被俘,看著凌歌在獄中受盡酷刑,他感同身受般痛苦,卻無能為力。當(dāng)時的他妖力不夠,一離開林子,便渾身無力,根本無法去救她。
林子里的鳥獸們看著他雙目猩紅著充滿血,看著他心若刀絞卻無可奈何,不由嘆息。
許是上天憐憫,千帆過盡,他們終于重逢。可是那時,殘廢的凌歌根本不知道,出手相救的藤妖就是當(dāng)年那個舍命救自己的大哥哥。
他性格乖戾,他嗓音沙啞,他說他叫滕楓,這一切都和凌歌記憶里不一樣。滕楓百般呵護她,卻絕口不提往事。只是因為,滕楓不希望凌歌自責(zé),覺得是她害得自己成了一個妖怪。
凌歌跪倒在水潭邊,她伸出手,想要觸摸水面上那個顯現(xiàn)的人影,可就在她的手碰到水的瞬間,一潭清水卻在眨眼間干涸了。
“他為了能時時刻刻看著你,日日夜夜在此觀望??娠@像潭的靈力有限,只能使用三千次,你這一次,正是最后一次?!?/p>
“三千世界,三千顯像,他雖不能陪你身側(cè),可是十載光陰,他從未缺席?!?/p>
身后忽然有小鳥撲騰著翅膀而來,她告訴凌歌一切,因為滕楓不再管這座林子了,所以大家也就散了。
“畫面沒有顯現(xiàn)他現(xiàn)在在哪兒,他人呢?”
小鳥看著凌歌蒙眬的淚眼,搖了搖頭,解釋道:“沒有顯現(xiàn)是因為,顯像潭是靈潭,無法顯現(xiàn)禁忌之像?!?/p>
五
在凌歌休養(yǎng)的山洞里,堆放了很多廢棄的木頭,那些木頭坑坑洼洼,殘缺不堪。
小鳥告訴凌歌,當(dāng)初她墜落山崖,滕楓用了一半靈力沖破了劍陣,可是為時已晚。他趕到崖底的時候,凌歌的尸體已經(jīng)摔得不成人樣了。
滕楓帶著凌歌僅存的魂魄回來,他早就將她的模樣烙印在了心里了,于是一遍遍地雕刻木頭,想做出個和凌歌一模一樣的木偶來復(fù)生她。
可盡管最后雕刻得栩栩如生,滕楓還是無法將凌歌的魂魄放入。
嘔心瀝血的滕楓最終動用了禁用的咒術(shù),他以靈魂為祭,召喚魔神,賜予木頭靈性。他以真身為輔,藤條融入木身,化作血脈。
“凌歌,他不在哪里,他就在你的身體里啊?!?/p>
難怪……難怪她似乎聽到了滕楓的聲音。
凌歌終于明白,初見時,滕楓說的那句做他的玩伴意味著什么,那是他想兌現(xiàn)承諾的真心。
凌歌終于明白,閉關(guān)時,滕楓為何幾度瀕危也不放棄,那是他想與她相伴的決心。
凌歌也終于明白,對鏡描眉時,那曾經(jīng)片刻的熟悉不是錯覺,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動心。
滕楓并非深情錯付,只是自己的明白,終究還是來得太遲了……
雜亂的木頭堆里,凌歌頹然蜷縮在角落,她茫然無措地緊緊擁抱著自己,像是在擁抱著這副軀體下,那個人留下的蛛絲馬跡。
西戎在戰(zhàn)爭中臣服,梁國一統(tǒng)疆土,凌歌訪遍名山大川,想找一個最美的地方,給自己和滕楓一個家??勺詈?,她還是回到了小樹林的山洞里,似乎只有在那里,凌歌才能感覺到滕楓的存在。
她不止一次地想著,若那年冬雪里,她沒有主動去牽滕楓的手,沒有給他一個光明的希望,沒有讓他有毅然赴死的念頭,那今時今日,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
遠遠的,城里似有千家萬戶的爆竹聲傳來。凌歌站在洞口仰望夜空,想起今日是天下團聚的日子,可她最想見的人終難再見。
她眼里似有淚光,伸出手,任由紛飛的細雪落入掌心。
“滕楓,又下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