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穆時英開啟了真正的現代中國都市小說。在上海這個帶有近代工業(yè)文明和殖民性特征的畸形環(huán)境中,以感覺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點與核心,靠直覺來把握社會人生,創(chuàng)造出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異樣的藝術世界,為都市敘事引入了一種新的敘述意識。
關鍵詞:穆時英 小說 感覺化 故事建構
作為中國第一個現代主義小說流派的中堅,穆時英的小說吸納借鑒歐美和日本的現代小說的新元素,將都市故事內化為直覺的呈現和感受的外化,“將五官的感覺,練得及其細膩,及其靈敏,對于色、聲、香、味、觸等感覺雖極細微均能感受。再以典麗的字法、新鮮的言語、復雜變化的文句,以立體的方式表現之”[1],為現代都市小說提供了新穎的藝術空間,開啟了中國現代小說獨特的審美領域。
一.故事序列的感性化
故事序列是由故事節(jié)點和表達節(jié)點之間關系意義的組成的網鏈,表征了敘述人對故事流程的掌控。穆時英從對敘事對象內視角的情緒出發(fā),表述作家或人物的感知的流轉。在感性化的主導意識推逐下,故事的節(jié)律或快或慢、時空的轉換或逆或順、結構淺層深層的跳躍、意識的現實或夢幻中交織互證,“輕跡凌亂,浮影交橫”,(鮑照《舞鶴賦》)“在讀者面前展現出眼花繚亂的場面,以顯示人物半瘋狂的精神狀態(tài)……”[2]傳達出作品的深刻內涵。
《上海的狐步舞》采用“平行對稱式結構”的橫向組合的形態(tài),圍繞著文本這“舞池”,以影視蒙太奇手法轉換時空,把上海-滬西-林肯路空間的轉換作為敘事的軸線,對小廳、街角、賭場、旅館作為時間序列的節(jié)點進行拼接組合,使場景頻繁置換,闡釋開篇的“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采用作品內部結構的兩個向度:一個是歷時性,一個是共時性的話語系統(tǒng),五個人物的五個個案互不牽連,但又有相同的時間節(jié)點和空間一致性的夜總會作為話語訴求的深層結構的相關性。五個故事各個要素與故事之外的文化背景之間的疊合關系。表達對都市生活的一種背離、逆襲的故事建構。在有限篇幅內拓展了小說藝術表現力,包容涵蓋了豐富的社會內容與心理空間,形成故事場面的無窮張力。《街景》將故事發(fā)生的自然時間狀態(tài)和故事內容中具體呈現的時間瞬間相交織,把繁華的上海都市一角的街景作為老乞丐活動的具體時空,描述他的痛苦的現實和悲慘的結局。用“也是那么個晴朗的,浮著輕快的秋意的下午”,借助于感覺與聯想,插入過去的時空系統(tǒng)敘述過去的經歷。在過去與現在的時空頻繁的切換中,打亂事件的發(fā)展順序,造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效應,以此映襯現代都市的畸形繁榮和老乞丐的痛楚的人生遭際。《空閑少佐》以日本軍官空閑少佐與中國少女黎姑娘戀情為中心,用空閑少佐的對家鄉(xiāng)、妻子、兒子的話語與形貌的閃現和懺悔、自責、自殺作為故事的序列節(jié)點完成對故事的構建。此外《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五月》都是以心理活動構建故事,以靈動的畫面組接塑造了生動的藝術形象。
二.場景設置的夢魘化
場景賦予作品以意義,通過人物行為和環(huán)境的組合顯現生動的具體的藝術形象,產生藝術感染力和審美價值。穆時英一方面盡情享受著現代都市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一方面也經受著現代都市文化的精神異化,其主體人格也處于裂變之中[3]。因此,對光怪陸離的現代都市以及都市人的刺激與誘惑,不再訴諸外在的客觀描摹而直接訴諸心理感覺,打破設置在作家和創(chuàng)作對象之間的界限,使主觀與客體、人與物交互錯疊在一起。以“感覺”表現人的精神狀態(tài):焦慮浮躁、虛無神秘、幻滅悲觀的情緒色調和迷離錯亂、荒誕猥瑣、邪惡丑陋的主觀感受,以此拒斥外部世界,表達弱者群體的一種精神吶喊,構成了反傳統(tǒng)的感覺主義和印象主義小說形態(tài)。場景的設置呈現出不同形式的夢魘化的特征:幻覺、錯覺,變形和變態(tài)。
《上海狐步舞》中穆時英用林肯路、鐵道交通門、別墅式的小洋房、跑馬廳、舞廳、電車、華東飯店、小胡同、浦江作為人物活動的場景,用聯想、想象、幻覺和潛意識作為人物思想延伸的觸角,構筑了一個聲色迷離的審美意境:關于腿的聯想、關于跑馬廳的幻覺“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只saxophone正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沖著他們嚷--獨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的神經。”關于鞋跟的幻境、華東飯店眼睛所及的疊化,二樓、三樓和四樓一例是“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這些時空場景以沒有任何因果聯系的生活片斷,交叉錯綜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展示了一個非理性的顛倒錯亂的表象世界,凸現出大上海的飄忽和輕浮,瘋狂和糜亂,真實地暴露了半殖民地都市社會不合理的病態(tài)現實,成了主題意義?!兑箍倳锏奈鍌€人》以“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作為總的時間節(jié)點,先分別呈現金業(yè)交易所、校園、霞飛路、書房、市政府五個地點的五個人的故事。接下去是把場景設置在沒有理性、法官也想犯罪、上帝進地獄的星期六晚上的夜總會。使用了四個人物視角,展現人物間的情緒流動與情感糾葛,體現人物不同的“錯亂”特征,“賣報的小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天空中有酒、燈和高跟鞋”,在繁華喧鬧、色彩斑斕的大都市才會有這種超乎常態(tài)的感覺。讓人真切感受到殖民地、半殖民地都市的畸形繁華與緊張躍動的氣氛,“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于是我們的眼睛所覺察到的種種物象特征不僅僅是一種單純構成,而是作為有生命感受的意向、欲望、理解、期待。《公墓》是一個有丁香般淡紫色的故事?!禤ierro》房屋內一切都是黑色的調子,經常造成一些觸目驚心的視覺效給人以神秘的印象,烘托出主人翁當時迷亂病態(tài)的心理。
三.敘述語言的感官化
小說的存在就是語言的存在,穆時英個性化的感官敘述使得文本的語義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他將人物的視、聽、嗅、味和觸覺感知,通過直覺的交流溝通和多向度的關聯,創(chuàng)造了多維的語言言說。以奇特而陌生的語言組合起來,反映直覺的神經波動。在知覺化的語流中,建立了文學語言與時尚上海之間的新的關聯通道,“作者以及作品中人物的主觀感覺往往與敘事相融合,感覺成為敘事中心,客觀現實延伸至主觀世界中,給讀者以強烈的感官刺激,由是引起新文學敘事方式的深刻變動,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表現手法——感覺化的敘事方式……”[4]
在穆時英的筆下,物化與人化的都市景觀比比皆是。公墓》寫郊外的每一朵小野花“含著笑。田野是廣闊的,路是長的,空氣是靜的,廣告牌上的紳士是不會說話,只會微笑”,秋天是有重量的,“太陽從白窗紗里透過來,撫摸著紫丁香的花朵,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蒼郁的灌木在矮籬里邊往外伸著胳臂,風呂草在腳下怨恨著,“火車在鐵路上往那邊兒駛去,嚷著,吐著氣,喘著,一臉的汗”,都市的景觀獲得了自主的生命力,感受著情感、意愿。交際花的戀人就像雀巢牌朱古力糖,成為治愈消化不良癥的“辛辣的刺激物”,煙卷成為孤獨男子的戀人。在物與人的雙向互滲中,流露出對于物質世界的偏愛對人的世界的厭棄?!禖RAVEN“A”》中聽感知Craven“A”清脆的帶著橙子香的聲音是“嘖嘖嘖嘖嘖”,進入讀者視野的是字體由小到大排列,傳達出袁律師感覺中由小到大的聲浪?!禤IERRT》中,用一種“黑”的顏色的視覺顯示,形塑潘鶴齡心理上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憂郁、壓迫、孤獨和遼遠的愁思、枯死的寂寞:在黑暗里邊,黑的筆、墨水壺、書、石膏像、壁紙、畫、氈帽、床、花瓶、櫥、沙發(fā),連同黑色的鐘的走聲、黑色的古龍香水的香味、黑色的煙卷上的煙、黑色的空氣和窗外那個黑色的夜空。《夜總會里的五個人》描寫上海租界繁華區(qū)的夜景,寫街上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色情的眼,饕餮的蠅眼、樂天的醉眼、欺詐的俗眼、親昵的蕩眼、偽善的法眼、奸滑的三角眼、朦朧的睡眼……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輪里邊展開了都市的風土畫。用鮮明的黑白二色構筑夜總會中失意人內心那種掙扎、困厄、孤獨和無助的二難選擇和畸形都市的物質文明和廣告文明對人的壓迫和異化:先重疊三個“白的臺布”,然后以“白的臺布”為中心,上面放著“黑的啤酒,黑的咖啡”;旁邊坐著“黑頭發(fā),白臉,黑眼珠子,白領子,黑領結,白的漿褶襯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褲子”穿晚禮服的男子;后邊站著“白衣服,黑帽子,白褲子上一條黑鑲邊”侍者。
穆時英用極富想象力的色彩構建了一個繽紛的視覺盛宴,將都市和都市人生幻化為色彩的審美元素。色彩表征了都市的欲望,《白金的女體塑像》中女客暗綠的旗袍、紅腮幫、紅嘴唇、紫眼皮、黑寶石的長耳墜子和戒指,目眩了謝醫(yī)師的心境,顛覆了他的世俗人生;色彩也隱喻了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和都市風貌,《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一個患有女性嫌惡癥的男子難以把持抵御蓉子那一朵紫色的吻,最終逃脫不了被消遣的命運?!逗谀档ぁ分校D在舞池中的黑牡丹“在藍的燈下,那雙纖細的黑緞高跟鞋,跟著音符飄動著,那么夢幻地,象是天邊的一道彩虹下邊飛著的烏鴉似的……她嘴唇上的胭脂透過襯衫直印到我的皮膚里……我的心臟也該給染紅了”。都市的異化風貌征服了畸形的都市生存常態(tài),在色彩的世界里,“除了誘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擋?!?/p>
四.結語
作為都市文學的代表作家,穆時英開掘了都市生活的現代性藝術領域,用他獨特的藝術才華表述了都市人靈魂的喧嘩和騷動,既是對現實的一種掙扎與無奈,更是對現代的一種反思對傳統(tǒng)的一種打撈。特殊的歷史時空造就了穆時英的鬼才風格和眾說貶抑,但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展畢竟有過作為,如李歐梵教授的意為:穆時英與劉吶鷗、施蟄存等是中國文學史上“現代主義”的始作俑者,功不可沒。
參考文獻
[1]蘇雪林.《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M].臺北:純文學出版社,1983.P94
[2][嚴家炎.《現代小說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P144
[3]王嘉良.《現代中國文學思潮史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P457
[4]方長安.《1930年代現代派小說的感覺化敘事方式》[J],《晉陽學刊》.2004.4
(作者介紹:畢金林,南陽理工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