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婷
摘 要:徐燦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女詞人。其詞集《拙政園詩余》所錄雖是出自女子之手的瑰麗婉約之語,卻在其中抒發(fā)黍離之悲的作品中體現(xiàn)了一種不遜于須眉之色的慷慨悲涼之音。而形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與作者所處的明清易代的時代背景及其身世經(jīng)歷相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在詞的演進中和當時社會形成的文學觀念及社會文風密不可分。
關(guān)鍵詞:徐燦 《拙政園詩馀》 黍離之悲 身世經(jīng)歷 文學觀念
清初陽羨派詞人陳維崧曾言:“徐湘蘋才鋒遒麗,生平著小詞絕佳。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保惥S崧《婦人集》)晚清詞論家陳廷焯也說:“國朝閨秀工詞者,自以徐湘蘋為第一?!保愅㈧獭栋儆挲S詞話》卷五)然而,作為我國文學史上明末清初的著名女詞人徐燦(字湘蘋),真正使其詞從數(shù)以萬計的傳統(tǒng)閨情之作中脫穎而出的,并不是其前期所創(chuàng)的那些體現(xiàn)閨閣之音的作品,而是其在后期:即明亡以后,借以表達家國之念和黍離之悲的哀慟之作。誠如劉勇剛先生所言,這些蘊涵著易代之悲、夷夏之辨政治內(nèi)涵的作品“使她同尋常閨閣才女區(qū)別開來,而具有了士大夫的品格”。
所以我們說徐燦詞的難能可貴之處,即是:《拙政園詩余》所錄雖是出自女子之手的瑰麗婉約之詞,卻在其中描寫家國之感、抒發(fā)黍離之悲的作品中突破了歷來女詞人的“小我”意識而體現(xiàn)出了“興亡之感,相國愧之”的不遜于須眉之音的陽剛、沉郁之言。(譚獻《篋中詞》卷五)而形成這一內(nèi)容和風格的原因,據(jù)筆者分析,概有如下兩點:
一、身世經(jīng)歷的影響
我們知道徐燦是明朝光祿丞徐子懋的愛女,后嫁浙江海寧望族陳之遴為繼室。據(jù)言她的祖姑徐媛“多讀書,好吟詠,與寒山陸卿子唱和。吳中士大夫望風附影,交口而譽之。流傳海內(nèi),稱吳門二大家”。所以在這種較好的家學淵源的影響下,“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的徐湘蘋在江山易主的滄桑巨變中自然而然地走出對于“小我”的關(guān)注而將興亡之感融入詩詞,成為女詞人中走出閨房、關(guān)注國家社會的第一人。
來看這首《少年游·有感》:
衰楊霜遍灞陵橋,何物似前朝。夜來明月,依然相照,還認楚宮腰。 金尊半掩琵琶恨,舊諳為誰調(diào)。翡翠樓前,胭脂井畔,魂與落花飄。
“衰楊霜遍灞陵橋,何物似前朝?!痹诖耍髡咭詶盍∮髑懊髦矞?,言外寓物是人非之感。陳維崧在《婦人集》中稱此兩句“纏綿辛苦”?!耙箒砻髟?,依然相照,還認楚宮腰”。夜月有情,依然相照,但照見的“楚宮腰”,已不再是昔日的“楚宮腰”?!敖鹱鸢胙谂煤?,舊諳為誰調(diào)”意謂酒席歌宴上的音樂在詞人耳中都是哀怨之音,令人黯然神傷。陳廷焯選此詞入《詞則·大雅集》,評云:“感慨蒼涼,似金元人最高之作?!笨芍^得其要領(lǐng)。明清易代之際,江南干戈遍地,陳、徐兩人家鄉(xiāng)殘破,徐燦撫今思昔,無限傷感:亂后家山,意中愁緒真非三言兩語即能說清。故而她只能撫今追昔,借眼前之景寫以往之喜怒,讓我們在作者的對比與回憶中體味那份言說不盡的綿綿哀愁。她說:“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游。問五湖、那有扁舟。夢里江聲和淚咽,何不向,故園流?!保ā短贫嗔睢じ袘选罚┧f:“痛煙蕪何處,舊家華閱。嬌小鳳毛堂構(gòu)遠,飄零蟬鬢門楣孑,拂銀檠、諳向玉參差,聲聲血?!保ā稘M江紅·示四妹》)她說:“隋堤弱絮年年舞,謾惜今和古。長江凄咽為誰流,難道雨花春色片時休?”(《虞美人·感興》)這正如唐人詠嘆的那樣:“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當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柳絮紛飛,托根無地,人們不禁想到那些絢爛而短命的王朝。而嬌小鳳毛也好,門楣銀檠也罷,一切有著華麗色彩的舊日歡樂都在如今的金戈鐵馬中幻化成今日的雨花春色,作者只能在夢里回憶,只能在現(xiàn)實中聽著長江的嗚咽哀鳴。于是品讀之時,一種風景不殊而人事全非的深沉亡國之痛和身世飄零之感每每涌動心頭。
而徐燦讓人稱道的地方并不止她能將填詞的視線延伸到閨房以外的世界而一寫亡國之痛,還在于,在她的詞中包含著一種婦人詞中少有的夷夏之辨的思想觀念。這種觀念體現(xiàn)在詞中便是一種因降清失節(jié)而引發(fā)的悔恨與無奈。清世祖順治二年,清兵席卷江南,南明小朝廷覆亡,陳之遴變節(jié)投靠清朝,重新來到北京成為新貴。這使與丈夫的政治態(tài)度迥然不同的徐燦受到了很大的觸動:她一方面無法接受在沉重的壓迫氛圍下?lián)u尾乞憐的現(xiàn)狀;另一方面又必須面對她深愛著的丈夫做了“貳臣”的現(xiàn)實,甚至還不得已接受了清廷冊封的“誥命夫人”稱號——所有的一切使得對丈夫感情深厚的她在感情和生活上都深深陷入了無奈、羞愧、矛盾、屈辱和痛苦之中。
且看這首《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zhuǎn)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 故國茫茫,扁舟幾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
在“芳草才芽,梨花未雨”的初春,百花待放,應(yīng)該是充滿生機與希望的美好時節(jié),可詞人卻轉(zhuǎn)鋒作“春魂已作天涯絮”,美好的春景并沒有能夠消解詞人憂郁沉痛的心境,愁緒滿懷依然如天邊風絮。此是徐燦主觀心境的自然流露。正如她在另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中所云:“世事流云,人生飛絮?!币环N無根的感覺,迷惘蒼涼,使她深深地陷入對“世事”“人生”的思考中?!肮蕠C?,扁舟幾許?夕陽一片江流去?!蹦橇钊藟衾@魂牽的故國茫茫不見,載人回歸的扁舟也歸路杳渺,唯見夕陽一片,帶著詞人無限的悵惘隨著江流黯然逝去。結(jié)句感情格外深摯:“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痹诖寺淙諝堈?、江流不盡的情境中,詞人無限感傷,只能祈求天邊的明月,希望它暗淡一些,不要將月光投向碧云深處去照臨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免得觸動人的心坎痛處。那么她的心坎痛處究竟是什么呢?就是那句“晶簾宛轉(zhuǎn)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贝司涮N涵了徐燦對于之遴另棲新枝的無奈和譏諷,可以說她對丈夫有愛有恨又有鄙夷,而這種復雜矛盾的心情實難為外人道也。而“月痕休到深深處”一句是否也含有對丈夫的勸阻之意呢?
我們說一個女詞人對江山更替有如此深沉的感慨,真的是非常難能可貴。而徐燦詞高于同時代女性詞人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詞作能突破閨情之拘囿,而有了些男性詞人都不及的纏綿蒼涼之音,所以也無怪陳廷焯《詞則》曰:“有筆力,有感慨,偏出自婦人手,奇矣。”
二、當時的社會觀念和文學風氣的影響
可以說經(jīng)過后人的不斷典化,李清照已經(jīng)成為女性創(chuàng)作的典范。自宋以后,后世每有才女出現(xiàn),總有人喜歡用易安與其作比。但在此典范面前,后來的女作家似乎都是平庸的,很少有人能像徐燦那樣得到如此高的評價,不僅能夠“姒蓄清照”(陳廷焯《婦人集》),而且“其冠冕處,即李易安亦學避席”(徐乃昌《小檀欒匯刻閨秀詞》二集)。那么這種令易安“避席”的地方,體現(xiàn)在徐燦詞里究竟是怎樣的內(nèi)容呢?我們說其中的一個方面就是作者在《拙政園詩余》中表達黍離之悲的作品里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婦人少有的慷慨悲音。而造成這一現(xiàn)象原因的一方面,我想套用葉嘉瑩先生的一句話,即是:“在中國詞史上,女性詞作是伴隨著男性詞作的發(fā)展而演進的。它受到傳統(tǒng)文化、個體才性、文體觀念和女性社會地位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保ㄈ~嘉瑩《從李清照到沈祖——談女性詞作之美感特質(zhì)的演進》)也就是說,徐燦詞中這種風格內(nèi)容的形成與文學史演進以后在當時社會所形成的文風有關(guān)。
我們知道明清易代之時是一個社會思想相對以往活躍激蕩的時期,而清代之前,女子寫詞,內(nèi)容較單一,風格也相對比較單一,僅以李清照為例,女性詞便多以婉約為主。所以我們看,同樣的《永遇樂》,同樣寫離愁別恨的家國之痛,李清照和徐燦就體現(xiàn)了不同的風格。清照詞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边@里寫她南渡以后的那種寂寞的生活,于是作者就回想到從前:“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云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再來看徐燦的這首《永遇樂》:“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庇谑俏覀冋f,同樣是家國之悲,同樣是寂寞無主,徐燦的詞就顯得比清照大氣厚重,清照的詞較之徐燦就婉轉(zhuǎn)哀怨。原因即是在清照的《永遇樂》里她并沒直接正式地寫國家破敗滿目蒼涼的悲慨,而是屈曲婉轉(zhuǎn)以言。而徐燦則不同,她說“無恙桃花”,桃花每年都開,桃花依然是桃花,燕子也依然是燕子,可是當明朝敗亡之后,她覺得一切景色都改變了?!扒岸葎⒗?,重來江令”,她的丈夫又做了高官,他們又回到北京,可“往事”卻“何堪說”了。而“逝水殘陽,龍歸劍杳”,明朝滅亡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就如同日落西斜永遠不會再回來,皇帝駕崩,人事全非?!岸嗌儆⑿蹨I血”,當明亡的時候,江南很多人起兵抵抗,可后來也都被消滅了。所以,“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李還銷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毙鞝N以元宵的佳節(jié)來反襯她現(xiàn)在的寂寞凄涼,她把國破家亡的悲慨直接寫出來,把她像男子一樣的悲慨大膽而無所保留地寫出來,這是清照詞里所不具備的內(nèi)容。而這其實不僅僅是徐燦個人性格不同的原因所致,而且還有時代和詞的演進不同的原因。
我們知道詞在李清照以前,“花間”跟北宋初年的小令大多是寫相思、美女或者傷春怨別的,所以她以為這樣悲慨家國的東西不能寫到詞里邊去。誠如其在《詞論》中所說,詞“別是一家”,像蘇軾、晏殊、歐陽修這些人作詞“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梢娝囊粋€觀念即是:詞一定是聲調(diào)和諧的婉約之詞,而內(nèi)容只能寫閨房之事。所以雖然清照也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悲哀和痛苦,可是在她詩里所說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夏日絕句》)一類的激昂慷慨的詞句是不寫在詞里的。可是由于北宋敗亡南宋開始之前,蘇軾已經(jīng)用詩的筆法來寫詞。所以像朱敦儒亡國以前寫的“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鷓鴣天》),國破家亡以后所寫的“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相見歡》)。由于時代變遷,經(jīng)過敗亡以后,那些山河破碎的悲慨就寫到詞里邊來了。于是不僅是北宋到南宋的敗亡,而且明朝到清朝的敗亡之時出現(xiàn)了許多像陳子龍所寫的破國亡家的悲慨的詞篇。所以自然而然地,隨著男子詞的演進而演進的女性之詞,誠如徐燦的詞,就出現(xiàn)了這些表現(xiàn)家國悲慨的內(nèi)容。所以我們說,這其中的一個原因即是和文學的發(fā)展和當時的文風、社會觀念分不開的。
葉嘉瑩先生在《歷代名家詞新釋輯評叢書·序》中說,徐燦“其才情雖不及李氏之馨逸,然而徐氏詞中所寫的興亡之感,其悲慨蒼涼之致,則為李氏之所無,為女性詞之意境做出了極大開拓”。而我們說形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是與作者良好的家庭氛圍和所處的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以及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分不開的;另一方面,這種不遜于須眉的悲慨之音的形成也是在詞的演變過程中,由明末清初形成的文學觀念和文學風氣之影響決定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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