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順民
其實一直成熟
——楊遙和他的小說
魯順民
讀楊遙的小說已經(jīng)很有些年頭。大約是在2000年左右,那個時候的楊遙還在代縣教書,寄來他的《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那種迥異于山西文學傳統(tǒng)敘事方式帶來的沖擊仍然記憶猶新。編發(fā)這篇小說之后,我還寫過一個編后記,主要是說他的敘事語言,用了“泥沙俱下”這樣的詞語。這個描述當然不準確,但可看作讀罷那篇小說之后的感受的準確記錄。
當時,我并不認識楊遙,他后來結(jié)婚、調(diào)動工作、借調(diào),這一段人生是怎么走過來的,我并不清楚,第一次見到楊遙,他帶著他那個漂亮而膽怯的小女兒,他小女兒躲在他身后,見我就跑,感覺已經(jīng)是另外一篇小說了。讀者在看到楊遙的一篇作品之后,總是說,他這一篇小說是成熟的,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實一直很成熟。
為什么呢?楊遙的小說我讀過不少,也編過不少。楊遙是一個很念舊的人,每一年總要給我們刊物一篇精心打造的小說,每到刊物的稿源遇到問題的時候,總要想到楊遙。他的小說足夠把一期刊物的門面撐起來。因為在我看來,從《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開始,那種成熟、老到的敘述一直保持到了今天。今天的讀者很挑剔,上世紀八十年代靠一篇小說名滿天下幾乎不大可能,必須有足夠的量的積累,大家才可能注意到你。楊遙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量的積累。
楊遙的每一篇小說,其實都有他自己經(jīng)歷的影子在,好多小說能夠勾起朋友們鉤沉真相的欲望。其實這個不必諱言,他的每一篇小說幾乎可以說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從他出版的《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幾個小說集,可以視作一個作家自己的心路歷程。作品雖然有著濃重的自我色彩,但并不妨礙作家對社會、時代、人生的觀察與思考,并不妨礙作品展開一幅時代的畫卷。他所有的小說,無不在尋找著主人公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對應和確定的關系,在尋找過程中,有錯亂,有矛盾,有曲折,有不安,有不幸,有荒誕與荒謬,有痛苦與悲傷,有希望與絕望,作者總能找到精神世界抵達彼岸的港口。盡管有時候,那個港口并不太明確。他小說的這一特點,是不是可以視作者有意的追求?或者是作者早就確立起來的小說觀念?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的小說,也幾乎是所有的小說,可以找到一些共同點,或者說是富有楊遙特色的一些共同點。
首先,楊遙小說給讀者的印象,不是傳統(tǒng)的故事框架,幾乎都是拼圖式的結(jié)構(gòu),每一個情節(jié)的演進與展開,并沒有清晰的故事邏輯關系,即便有,也非常模糊,但并不妨礙這些拼圖最后的完整性。比方《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里,寫一個北漂的經(jīng)歷,主人公為生存與虛幻的追求輾轉(zhuǎn)于不同場所,前頭的人物在后頭未必再一次出現(xiàn),前頭的情節(jié)未必是后面情節(jié)的伏筆;《我們迅速老去》,就是一個在校大學生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一次遭遇與另外一次遭遇的疊加,前一次遭遇與后一次遭遇幾乎不會構(gòu)成某種邏輯關系;而《張曉薇,我愛你》,更是一群青春期少年蕪雜而混亂的成長歷程,它的敘述更像一篇精到而結(jié)實的散文作品;直到最近的《收獲》雜志發(fā)表的《流年》,一個小公務員的愛情、工作、奮斗、沉淪,前前后后的情節(jié)幾乎是平行的,不構(gòu)成單線性的故事演進。盡管這些拼圖式的情節(jié)并沒有故事的邏輯關系,但它是互相關照、互相參照、互相佐證,甚至干脆就是鏡像關系,是互文見義關系。
楊遙的小說很少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這些傳統(tǒng)的文學選刊所看重,在那些更加注意大眾閱讀口味的選刊看來,楊遙的小說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對傳統(tǒng)的故事框架式小說模式造成了某種破壞,本來看似能夠把小說推向高潮的細節(jié),應該詳細寫來,但楊遙卻不去糾纏,有意用簡筆,一筆帶過,有時候甚至故意放棄,一點也不可惜,不留連,不留戀。比方《流年》中間,有許多細節(jié),在傳統(tǒng)小說的那里,會構(gòu)成一些非常精彩的敘述機會,但他有意放棄,只給出一個簡略的場景,簡單得再不能簡單的交代。即便是他的一些結(jié)構(gòu)比較緊湊的小說,比方《白襪子》,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可是仍然是拼圖,它的拼圖可能有錯位,但邏輯很模糊,傳統(tǒng)故事框架式的邏輯關系并不明確。他的小說結(jié)構(gòu)大致是這樣,你在開頭看到的,已經(jīng)推測出會出現(xiàn)某種結(jié)果,它有小說最后呈現(xiàn)出的結(jié)果也是我們猜測到的那個結(jié)果。他并不在意懸念、意外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你猜到的東西他就原封不動放在那里,是拼圖的一部分。
這就決定了作家的敘述追求,他的敘述更注意人物內(nèi)心的走向與變遷,而不刻意追求故事的離奇與意外。就小說的文本而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小說同質(zhì)化的傾向,但每一次敘述總會巧妙地通過不同階層、不同成長期人物精神世界與人生經(jīng)歷異質(zhì)化達到不同的閱讀境界。
楊遙的小說所表現(xiàn)的生活,都是底層、基層小人物的庸常生活,表現(xiàn)的都是小人物在成長時期的精神追求與現(xiàn)實之間短兵相接的矛盾沖突,但是他的敘述很開闊。他的每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有意設置不同的地域,一篇小說里,至少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地域,空間觀念很強。這個在青年一代小說家里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之所以強調(diào)這個特點,是因為此前的寫作者,并沒有這個優(yōu)勢或者習慣,張家莊到了李家莊就不會怎么寫了。與上一代作家不同,比方手指的小說,比方陳克海的小說,一篇小說展開不同地域生活場景,應付裕如。當然,每一個小說家他們的目的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敘述有強烈的空間感,就楊遙而言,使他的拼圖式小說結(jié)構(gòu)特點更加突出。
他表現(xiàn)的雖然是底層的庸常生活,可是他小說的時代感、現(xiàn)實感非常強烈。這個突出地表現(xiàn)在作者許多小說中寫到的流行歌曲、流行文化,流行歌曲、明星偶像這種大眾文化符號在小說里頻頻出現(xiàn),則構(gòu)成喧囂而厚實的時代背景,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走向顯得并不孤立。小事件,小人物其實也不小。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楊遙他們這一代山西青年作家,都是有著相當外國當代小說閱讀量的作家,他的小說道里面,依稀可以看到契弗、卡佛、特雷弗和門羅這些當代中短篇小說作家的啟示。
楊遙在2000年左右的小說,尤其是以《二弟的碉堡》《我們迅速老去》《誰和我一起吃榴》《刺青蝴蝶》為代表,調(diào)子顯得有些灰暗,給人的感覺,整體上并不是很清晰,但后期的小說則明快許多,很清晰、很準確,也很堅定,尤其是《流年》這一篇小說,這一篇小說的主旨,其實可以歸結(jié)為“在俗世中沉淪,在俗世中救贖”。他此前的一些小說,主人公自我救贖的觀念很淡薄,或者說沒有。在這一篇小說中有了,而且很明確。據(jù)說這篇小說改過幾遍,是作者一開始這樣還是改成這個樣子?
此前,每一次接到楊遙的小說,從來沒有讓他改過,因為我知道,要一個作家具有某種意識,只能靠自己的寫作過程中自己意識到才可以改好,如果沒有到那個階段,你強加給他也沒有用。比方說小說中主人公的救贖意識,好多作品其實就差那么一步,就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但是我并沒有讓他改。
以前,我曾讓一位作者改他的作品,要主人公完成自我救贖,但他跟我講,這不是要求主旋律嗎?這不是要求有正能量嗎?其實,我的要求與這些流行的觀念完全不同。雨果說過,在絕對正確的主義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給小說主人公以完成自我救贖的機會,以讀者以亮色、溫暖與愛,是一個作家必然要達到的境界。只是,小說家要達到這個程度,還不是一個簡單的自我完善,不是一個自我完善過程中一個簡單的步驟,沒有到那個階段,你強加給他也沒有用。但一旦有明確和清醒的認識,小說敘述會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品質(zhì)。所以你不必強求他,任他野蠻生長,任他自由發(fā)揮,最后會歸到正途。
與其說,這篇小說達到這個程度是改出來的,莫若說是作家自己走到這個程度。因為他一直是成熟的,在技巧上,在小說觀念上,楊遙的步伐邁得很穩(wěn)健。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