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 駝
小說三題
□駱駝
法生像一頭受驚的小公牛,跌跌撞撞從田埂盡頭飛跑過來的時候,英子剛好將最后一把麥捆子甩上高高的麥垛子。
法生說,快,英子姐,天生出事了。
英子用眼別一下法生,說,出事,出個屁的事。他這種人,棒都打不死,牛也拉不伸,咋死得了?
法生說,我們也不相信的。可是,可是他真的出事了。我們在堰塘邊看見了他的衣服、褲子和鞋,還有人聽到比石頭落水還要響的聲音。
英子這才認真地看了一眼滿面汗水的法生,覺得這事情是有些蹊蹺,便隨法生半信半疑往那堰塘邊跑。
眼下正是麥收時節(jié),連年干旱,土地就像愛吃昧心食的老母豬,光吃不見長。微風過處,蕩起層層灰霧。田地里的小麥像野生在石骨子包上的雜草,幾顆干癟的籽粒明顯營養(yǎng)不良,在細桿兒的支撐下?lián)u曳。天生清早一起來就火冒三丈說,這瘟神麥子,割它勞球!收回的不如種下的多。
英子說,不割,不割你去喝風。
天燥,人更躁。話語中總充滿了火藥味,這世界一點就著。天生沖天沖地地跟在英子后面,屎一路尿一路抱怨個不停。
英子說,你抽根煙,我先去割一陣。
每次總是這樣,英子在氣頭上總要忍一忍。英子的老爹常說,氣大不養(yǎng)家,力大不養(yǎng)家,男人是個筢筢,女人是個匣匣。
英子便撅起肥碩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麥,身后倒下的那一片麥穗像懶牛拉下的屎,七零八亂的,東一堆西一堆。
一路麥子出頭,英子直起了腰。說,天生,差不多了吧。其時,一股強烈的光柱正好穿過天生頭頂上的柏樹枝,直直地射到天生臉上。樹上的懶蟬子還沒拉出一個完整的調來,就又無聲息了。
天生說,催個x!催!兩根煙還沒燃完。
英子就又撅起屁股,喳喳喳,一陣猛割。懶蟬子像剛吃了金嗓子喉寶,沒命地顯示實力。
一路麥子割出頭,英子說,這總差不多了吧。天生看看地上的四根煙頭,說,催命鬼是不?四根啥意思?四是死呢,不吉利,懂不懂?
英子抹一把臉上的汗水,將手中的鐮刀用力向地下一啄,那刀片子陷入泥里好深,刀把子直直地向上立著,就像她高撅起的屁股。四是死,死是四,懶人望死,懶狗望吃屎!哪家男人像你?要死?要死你去嘛,又沒人拉你沒人留你,堰塘又沒有加蓋蓋!英子終于如決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
天生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煙頭,說,可別后悔!今天,是你喊我去死,我就死給你看!天生就又沖天沖地地走了。
英子憋了一肚子氣,繼續(xù)割她的麥子。
當英子隨法生跑攏那口堰塘時,蓋上已站了好多的人。塘蓋上果然有天生今天穿的衣褲和鞋,還有那包沒有抽完的“5”牌香煙。英子便“媽”的一聲拉起了長腔。
有壯小伙子從屋樓上取下了長長的晾衣服用的竹竿,在堰塘里來回攪動。人們從四方八面涌來,塘堰蓋上如蜂窩炸了營。沒事的老太婆和幫不上手的婦女們便自覺不自覺地數(shù)羅著天生的好處來。
天生今年三十有五,當過兵,打過工,待人和氣。人生性聰明,愛開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玩笑,就是上了當,大家也覺得值。天生便成了鄉(xiāng)里有名的“沖殼子(吹牛)大王”。
去年夏天,下了場大雨,天生趕場辦事,一不小心,便跌了一屁股泥,天生將褲角子一挽,索性抓了一把泥在身上亂抹。有人說,天生,看你那樣子,忙個卵!來來來,沖幾句殼子再走!天生看一眼那人,說,沖個屁的殼子!改天再說吧!今天哪有閑功夫?天生邊急匆匆地走邊說,二房坪的堰塘放干球了,魚兒鮮蹦亂跳的,我正忙著找東西去逮魚呢!二房坪堰塘的魚多而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路走過,天生都這樣回答著,吆喝著,不多時,滿街的人風風火火地拿著魚網(wǎng)和面盆,直奔二房坪堰塘而去。待走攏一看,滿堰塘的水綠汪汪的,人們才猛然悟出,這東西又沖了個大殼子,便服氣地大呼上當。
又有一回,天生去趕場,見開商店的表妹蘭蘭愁眉苦臉,就問,咋了?蘭蘭說,天這么熱,我買回的一千多斤白糖,眼看著要化成水,幾千塊錢呢。天生說,我以為是牛吃麥子火燒房呢,這多簡單的事?找個大袋子來,給我裝10斤,等陣還你。
表妹蘭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半信半疑地裝了10斤白糖給他。天生就提了袋子在街上走。有人問,天生,要辦啥喜事么,買那么多糖?天生拿眼剜了一眼問的人,說,你看你,云里霧里,醒來在鋪里。便又靠近問的人,悄聲說,白糖要漲價了,每斤比以往貴5角呢。問的人不信,天生就火了,管球你的,我這可是內部消息,我表弟昨天托人帶信給我說的。天生確有一個拐幾道彎子的表弟在縣物價局。人們就信了,問,你在哪兒買的。天生就說在哪兒哪兒買的。幾個來回過后,天生就撲哧一聲笑了。下午天生提著那袋白糖去還時,表妹蘭蘭差點沒喊他先人!就這樣,天生便白白得了幾十斤白糖,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便甜甜的,飄蕩著糖的氣味。
堰塘蓋上已擠滿了人,幾十條漢子用幾十根竹竿將堰塘攪了幾個來回,也尋不見天生的影子。
英子已經哭得有章有序,向人們數(shù)落著。天生啦,你個瘟哪,放著好日子不過,你去尋啥死呀,你一走兩眼一閉雙腳一伸,丟下我們娘兒母子咋活人啦……哭聲如訴如泣,一些人便圍攏來勸她,幫著落淚。
有人說,天生好呢。那回上街買化肥,他幫我背了幾肩呢。
有人說,上回為水同鄰村人打架,他可是出了大力呢。
有人說,那算啥。那回“摸哥”(小偷)偷了趙老婆兒的錢,天生硬就把那家伙找了出來,錢還了不說,還倒給趙老婆兒買了些吃的東西,給我們九龍村的人長了臉呢!
有人搶著說,你們恐怕不曉得,頭次捐糧修變壓房,天生撮了冒冒的兩升,又加了好幾捧呢。
……
越說,流淚的人越多,真正得過天生些許好處的人便哭出了聲。英子的長腔就拉得更加長而有力了。瘟哪,不割麥子你就不割嘛,要吃煙你就起勁抽嘛,你要不走這條路,我們娘兒母子就是累死累活,也要讓你過幾天好日子喲!要是你不走這條路,好吃好喝的嘛,都留給你喲!麥子不要你割,秧子也不要你栽喲……
人群中又跟了一片哭聲。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喲,有這么多的人給我作證哦!人群頓時啞然。
天生從堰塘邊的井里探出了頭。這是一口正在挖掘的井,近十米了,還未見一點水。
天生穿著那條花內褲從井中爬出來,伸伸懶腰,說,狗日的井,怪眉怪眼的,水沒一點,也那么涼快,賽過空調房呢。
人群一片嘩然……
大家知道的,天生所鉆過的那眼沒出水的井吧,順那井沿堰塘往前走約兩百來米的那口井,繼天生的故事以后,又發(fā)生了一段極為鮮活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二00四年夏天。久旱的山區(qū)無雨可下,莊稼象剛醉過酒的漢子,懨懨的沒一點生氣,人們被缺水的難題困擾著。老井的水由粗變細由線到斷線。九龍村的爺們兒成天主要的活路,就是找水。
羅大順大清早起來,叫婆娘和女兒蕓香快點煮飯,然后用大拇指勾掉眼角上一夜晾干的眼屎,再用小拇指伸進鼻眼去巧妙地鼓搗幾下,一大坨鼻屎就被勾了出來。羅大順用眼仔細瞧了瞧,在大拇指上一彈,那坨鼻屎就射入院壩里,蹦了一下,便被那只老母雞啄了去。
羅大順今天要繼續(xù)打井,央了些人。井已經有近十米深了,四壁已十分潮濕。據(jù)說,今天再毛起挖一天,就該出水了。
央來的鄉(xiāng)人們七零八落地趕來,吃過飯,就到了井前。
青娃子將褲腰帶緊了又緊,說,狗日的,今天再不出水,就×他先人!青娃子到北方打過幾年工,走投無路時跟著打井的師傅打過幾天雜,回來后便成了村里走俏的貨,這家請那家喊,有得肉吃有得酒喝,很是光彩。
青娃子一張破鑼嗓子,天天就愛唱些不葷不素的情歌。他一口老痰吐出去,就如嫩雞公打鳴般唱起來:
清早起來嘛就上山,
摘片樹葉兒吹一段。
妹子聽見嘛樹葉響,
褲兒就提到門口穿。
昨夜三更嘛月牙彎,
情哥來到你院壩邊。
咳嗽又怕你狗兒咬,
想喊又怕你媽聽見。
沒等青娃子唱完,張麻子的婆娘就連說帶唱起來。唱個屁,騷雞公一個。
今天老娘要見見世面,
不再在旁邊添油加炭,
我要到井底下去看看,
看看那底下的冒水眼。
旁邊的人就一陣哈哈。
青娃子說,看可以,敢與我來對上一陣歌啵?贏了,這繩子就交給你。青娃子搖了搖手中的那根吊繩,說。
張麻子婆娘說,對就對,怕你才怪,眼兩眨,就唱:
清早起來嘛就上山,
看見青娃子在草里圈。
本想給他床爛鋪蓋蓋,
又怕他“老弟”心眼偏。
昨夜你來到我院壩邊,
又沒有火來又沒有煙。
老娘一陣嘛香屁兒響,
青娃子聞了就成神仙。
好!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連串的叫聲。
青娃子牢牢抓住繩子,說,不算,一盤不算,再對一回合,你又贏了,就讓你去。青娃子就又扯起了嗓子唱:
豌豆地里嘛鋸鋸藤,
張麻子婆娘要不成。
閻王老爺子瞎了眼,
配對咋不配我兩人。
張麻子婆娘臉一紅,狗日的,敢作賤我。就唱開了:
芝麻開花嘛開上了尖,
青娃子心口子厚過天。
再在老娘身上打主意,
你娃兒要死在六月間。
一群人便哈哈連天,說青娃子好似那爛秀才,張麻子婆娘象劉三姐。
青娃子一臉的難看,輸了不要緊,但不該唱死呀生的,不吉利,就把那繩子給了張麻子的婆娘,極不情愿的樣子。
張麻子婆娘一張臉笑的稀爛,說,啥年頭了,還信那些。就將那繩子系在腰間,風風火火往井下吊。井外的人蹬著八字腳,讓繩子一點點下降。羅大順感到手頭輕了,張麻子婆娘在井底拼命地搖繩子,表示已到了底下。從下面?zhèn)鱽懋Y聲甕氣的笑聲喊聲,經過井道這只質量太差的話筒傳出來,聲音早已變了調,嗡嗡嗡嗡的,聽不清楚。
井外的人就罵一句,這騷婆娘!像球×瘋了。給張麻子打個招呼看看,晚上下個狠,我不信就收拾不下來,才怪。
天朗朗的,太陽光透過桐樹葉子,落在人身上,斑斑點點的,就像穿了迷彩服。
人們用繩子捆了鋤頭、撮箕、手錘等,慢慢往下吊。院壩邊的公雞為了展示其雄性魅力,長長地扯了一嗓子,便斜刺里靠近那老母雞,要求作愛。老母雞許是不愿,許是煩了,撲楞楞雙腳點地,飛出老遠。
眾人就咯咯地笑。羅大順說,狗×的青娃子,只想著張麻子婆娘,昨晚沒搞成,今天還不罷休呢。
又看時,那只公雞正發(fā)揚鍥而不舍的精神,又向那老母雞追去,老母雞象是真怒了,狠命地朝地上一蹬,扇動著翅膀,就直直地朝人群這邊飛來了。眼看著就要落在拉繩子的羅大順頭上,羅大順大驚,躲閃不及,臉上便被雞爪子抓出一道血痕。羅大順手一松,手中那根繩子象羽毛一樣飛出去了。
井底傳出一聲悶響,像鋤頭碰到手錘的聲音,又不像。只有那一聲甕聲甕氣的“媽”,人們聽得真切。
青娃子砸一拳羅大順,說,糟了,出事了。
大家便趴在井口上喊,里面無人應。羅大順變腔變調地喊女兒蕓香,快點把手提電筒拿過來。
蕓香嘟努道,大白天的,要電筒做啥?又見井邊一個個人象雷擊憨了,就覺出事情不對頭,瘋跑著送來了手提電筒。
幾顆腦袋,一股光。
張麻子婆娘歪歪斜斜地躺在井底,鋤頭橫在身上,臉上身上已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了。
井外的人有了哭腔。匆忙中用一根繩子的一頭系住青娃子,另一頭在旁邊的樹上繞了幾圈,就像船靠岸的纖繩。
待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張麻子婆娘弄出來時,才看清楚,張麻子婆娘一邊的太陽穴深深地陷了下去,鼻梁骨已經斷裂,鼻子歪到了一邊,另一半臉高高隆起,像六寨山那個殘廢人一樣吊了個大氣包。羅大順用手去摸,已經氣息奄奄,不能動彈了。
羅大順的婆娘是全村出名的“大喇叭口”,毛聲毛氣喊醫(yī)生,尖聲尖氣喊張麻子。
待醫(yī)生趕攏時,張麻子婆娘已經沒有一點氣息了。
張麻子聽見喊聲,從自家的果樹上跳下來,鬼哭狼嚎一路跑過來,見自家婆娘平平地躺在石條上,就撲上去,一把一把地抓,一推一搡地搖,整得他老婆還未完全死去的一對奶子左一跳右一跳的。抓得沒勁了,就像離娘久了的兒子,撲在婆娘身上大嚎。
全場人呆呆地立著,或許是剛才笑得太多,個個臉上陰沉得像快要下雨的天。青娃子抱著自己的腦袋,說,對歌,對個×的歌喲,我說不吉利,你們咋就沒人勸一句喲。就又將腦袋一陣狠命地捶打。
張麻子軟軟地站起來,死死地盯著羅大順,爾后象發(fā)情的公牛,撲上去又抓又打??拗埃蚰阆热俗孀娴木_,打你那個姐兒妹子的井喲,這下打的好,你還我婆娘,還—我—婆娘—喲—!
眾人便上前將他們拉開。
不多時,井邊便聚滿了人,黑壓壓的,不象平日里開會,通知半天,一個個總也是稀稀拉拉的,極不情愿的樣子。
村支書羅明生急匆匆地趕來了,了解了大致情況后,說,哭有啥用?六月暑天的,人死不能復生,趕快靜下心來,準備料理這一攤子事吧!
有人說,人往哪兒放,總不能就擱在石條上吧!
有人馬上應了,說,還用問,抬回家去唄。
張麻子一聽這話,渾身又來了勁。死的不是你媽,你不曉得心疼喲,狗x的,哪有死人往屋里抬的理喲。
有人說,是嘛,那樣哪成。
那就放到羅大順的堂屋里去。有人口氣生硬地說。
羅大順一雙眼睛鼓得牛卵子大,那咋行?新修的房子,我媽還在前頭喲。人們才記起,羅大順老媽已快八十歲了,張麻子二十八歲的婆娘是嫩氣了些。
最后決定,就用一扇木板,將她停放在羅大順家橫房街沿上。
當天下午,人們借用了羅大順老媽的木棺,草草地入殮了張麻子婆娘,將其埋在了離張麻子房屋百米坡下的荒林里。按當?shù)氐囊?guī)矩,年青人死了,是不得進入祖輩的墳林的。
晚上,人們聚在羅大順的院壩里,處理這一攤子爛事。張麻子兩只眼睛腫腫的,就像處于發(fā)情期的母豬的生殖器。
老支書說,現(xiàn)在,我們來處理一下后事,根據(jù)村委會的意見,羅大順家是要賠給張麻子家一筆損失費的。后事嘛,雙方都應冷靜,顧全大局,不要斤斤計較,盡快走到一條路上去。
老支書說,張麻子,羅大順賠你兩千塊,你看咋樣?
我不要錢。
老支書說,嫌少?又轉向羅大順,羅大順嘟呶著,那就加點。
老支書說,那就三千。
我不要錢。張麻子的聲音啞啞的,象快死的蚊子。
老支書說,狗日的,我看三千塊差不多了,心口子莫太厚了。
十萬八萬我都不要!我只要婆娘!張麻子聲音象公鴨子,啞啞的。
一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那就糟×了,我看這事要擺起。有人便將腦殼偏來扭去,目光落在了羅大順的女兒蕓香身上。
長時的沉默。許多人的目光便次第落在了蕓香身上。
蕓香感到異樣,目光依次越過張麻子、老支書及老爹的臉。
老支書緊盯了蕓香一陣,甩掉手中的煙屁股,煙燃得太過,過濾嘴燒焦的氣味充斥到人群中,很難聞。他說,看來,只有蕓香才能將事情擱平了。
蕓香急得直打冷顫,哇一聲哭了,撲進屋里關了門。
人群中一陣騷亂。
長時的無可奈何,路燈下一圈惱人的蟲子,將路燈捂得透不過氣。
蕓香媽顫抖抖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老支書、羅大順及他老娘老婆進了門。人群中就又一陣騷亂。
良久,屋內的人便一個個出來了。老支書干咳了一聲,人群就靜下來。
老支書說,經過商議,在各自同意的基礎上,問題得到了解決。張麻子不要羅大順賠錢,羅大順呢,一時也拿不出錢,經過各自出主意,我宣布,這次事件處理情況如下:
1、羅大順之女蕓香,同意嫁到張家,與張麻子結為夫妻。
2、張麻子因剛死了婆娘,就不再拿彩禮錢,由羅大順負責。養(yǎng)得起女子就置得起嫁妝嘛,是不是?
3、張麻子老婆的安葬費,由羅大順與張麻子各負責一半。
老支書頓了頓說,明天就開始辦理手續(xù)置東西吧,期,就定在張麻子婆娘頭七以后,按風俗也是將就活人不就死人嘛,眼下馬上就要大忙戰(zhàn)“雙搶”,這事情宜早不宜遲,他們好早點料理小日子。
人群中炸開一片議論聲,說啥的都有。
爾后,各自散去?;鸸恻c點,在山路上一晃一晃的,山村之夜已不再寂靜如初了。
青娃子拽住老支書說,事情與自己也有關,定要拿出一千元錢,以卻心愿。老支書說,也好,就定下了。
半月以后,那口未完工的水井邊冒出了一些黃黃綠綠的細芽。井邊有幾個人正在忙活。他們將從井口挖出的土又一锨一锨地填入井內。填滿了,還剩下一大堆松土,就又攤開,攤平,在上面種上了莊稼。
聽說,一場透雨過后,莊稼長勢良好……
春貴剛坐在田埂上燃起煙,就看見秋林從田那頭晃過來,就像三月里的太陽,懶洋洋地沒點生氣。時下正是育秧季節(jié),山村里一塊又一塊新犁出的秧田,鑲進大片大片綠油油的麥田,金燦燦的油菜田間甚是好看。山村的三月是花的海洋。
春貴大聲對秋林說,咋,又閑了?沖幾句殼子解解悶看看。秋林和天生差不多,都是遠近聞名的“殼子”大王,時常搞一些惡作劇,令大家好氣好笑卻又不服氣不行。
秋林看一眼春貴,坐下來說,先給支煙抽抽。眼下講“效益”二字,你出多少?這年頭你我兄弟可不興無私奉獻了。
春貴看看秋林,看看快要犁完的秧田,再看看頭上灰蒙蒙的太陽說,好!就十元一次!
秋林看看春貴,沒作聲。
不行了吧?量你小子也有不行的時候,春貴得意地說,這樣,今天之內,讓我上次當,給你二十元!不成,你給我二十元。
秋林懶懶地看看春貴,說,行是行,不過,現(xiàn)在我可沒時間,我要趁了天氣好下河里弄點魚!這大好的春光里得補補家伙才行。
哈哈!春貴大笑幾聲,你小子,技窮了吧,騙人還用這手法,落后了!你以為你是天生?誰信你的?秋林滿臉嚴肅,仍是懶洋洋的,說,信不信由你,真的沒時間,今天趕場才從街上搞了點新技術,禁漁期搞魚十拿九穩(wěn)。秋林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揚了揚說,只要將這東西朝水中一撒,不出半小時,準讓你手忙腳亂。
真的嗎?春貴看看秋林,半信半疑地問。
不相信科學注定要落后!秋林說,咱倆是兄弟,可不能把我給出賣了,眼下是禁漁期,給逮著了就沒啥好事。秋林看看四周,神秘地說,這事,可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得一個人先去了。說完,秋林起身朝河溝里去。
春貴再看看頭上灰蒙蒙的太陽,看看快犁完的秧田,心一橫,便一搖一晃地隨秋林去了。
下河去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大路,好走些,斜著繞下河去。一條是小路,陡坡,直著下去。兩個大男人,自然撿了近路走。
一路小跑著來到河邊,秋林將手中的紙包打開,捻了包中的粉末撒向河里的回水灣。
撒完,秋林說,拿根煙來,半小時后撿魚就是。
兩人便在石頭上坐下來抽煙。抽著抽著,秋林說,糟了,空手空腳的,魚起來后咋辦?
就是,就是,春貴也急了,總得要些撈魚的家伙吧!秋林說,你守著,我回去拿家伙。便扔了煙頭朝回跑。跑了幾步,秋林又轉過身,對春貴喊,你趕快弄一些大點的樹枝,堵在出口處,不然,魚浮起來,手頭沒家伙,要沖跑!
春貴一聽,也對,忙應著甩開膀子折樹枝。
秋林一路小跑,來到坎上,才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就傻呆著吧!心里只可惜今天上街買回的那幾兩胡椒面。
秋林幸災樂禍地往回走。遠遠地看見春貴的婆娘在院壩里洗衣服。春貴家窮,三十好幾才討上這么個女人,勤快是勤快,就是天生的有些癡呆。秋林想,春貴不是說今天他輸一次二十元嗎?那就讓他小子輸個夠!
秋林從田里捧了幾捧水,將自己滿頭滿身淋得濕漉漉的,黑下了一張臉,向春貴婆娘跑去。
見春貴婆娘抬起頭來看自己,秋林就大叫起來,你個笨婆娘,還洗個卵的衣裳!春貴都死了,你還有閑心洗衣裳!
春貴婆娘傻呆呆地看著秋林,死了?你說哪個死了?
哪個?春貴呀哪個!秋林急急地說,我剛才在河邊撈魚,春貴在河里洗澡,腳抽筋,沉到河里就沒起來。
媽呀!這咋得了喲!春貴婆娘大嚎起來,丟下衣服就朝河邊跑。秋林一把拉住她,說,哭有個卵的用?你這空手空腳的去賣哭嘛咋的?春貴婆娘本就不好看的臉,哭起來更似一張丑陋的臉譜。
春貴婆娘忙揪一把鼻子,止了哭,問,你快說咋辦嘛?
咋辦?取個門板,拿根長竹竿。門板可以當筏子,河那么寬,不到中間,你找得到個卵!不拿根竹竿,你手有那么長?秋林憤憤地說。
春貴家的門是老式的木門,雙手使勁向上一提,門板就取下來了,竹竿也有現(xiàn)成的晾衣竿。秋林將背架子上的繩子繞在門板上,叫春貴婆娘背上,隨即又拿了長長的竹竿,交到她手上。
秋林說,你先去,用竹竿攪河水,不行,再用門板當船,我再去喊些人來幫忙。
春貴婆娘背著沉沉的門板,拿著長長的竹竿,嚎啕著晃晃悠悠地順大路繞向河溝里去。
秋林捂嘴笑過一陣,便以最快的速度從小路連滾帶跌跑向河邊。
遠遠地,秋林看見春貴還在忙著折樹枝往河口上堵,就止了笑,正了正臉色,瘋跑著喊,狗日的,還拿啥東西喲,你狗日的這回可是遭大殃嘍!春貴問,咋的?看你像遭瘋狗咬了樣,我遭得了啥殃嘛?
瘋狗咬我算個卵喲,秋林半天換不過氣來,你娃兒屋里火都上了房頂嘍!
火上房頂?咋回事?春貴顯然是急了,聲音怪怪的。
秋林說,我剛才回去拿東西,老遠看見你那婆娘背了門板向我跑來。我笑她大白天演的哪出戲,她哭著問你在哪兒。我說在河邊撈魚呢,現(xiàn)在我正回來拿東西撿魚呢。她就殺豬一樣嚎叫起來,撿個啥雞巴魚喲,火都上了房背羅!那笨婆娘也許急得沒法了,啥東西也是值錢的嘛,咋就只曉得搶個門板?
這時,春貴婆娘的哭聲正好從山路拐角處傳過來,大一聲小一聲,有一句沒一句的。春貴正張開嘴想喊,秋林忙扯了他一把,說,都啥時候了,還管她的,回去遲了,怕燒得連做紐子的東西都沒有了。
于是,兩人便順小路沒命地向上面爬去,任隨春貴的婆娘鬼哭狼嚎向河邊去了。
待兩人跑攏春貴家屋前,春貴一張臉或許是著急或許是氣憤,扭曲得讓人認不出來了。春貴院壩邊紅紅的桃花,白白的梨花正艷艷地開放,幾只公雞母雞在院壩里調情正歡。
我×你先人!春貴朝秋林吼道。
秋林已笑得在地上打滾,連連朝春貴搖手求饒。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秋林說,咱們可是有約在先,你輸一次二十元。第一次,我說用新技術毒魚,那其實是婆娘叫我趕場去買的胡椒面;第二次,我騙了你婆娘說你洗澡淹死了,叫她背了門板,拿了竹竿到河里撈你;這第三次嘛,就不用說了。秋林洋洋自得,三次,六十元,打個折,給五十算了。
給你個x!春貴怒氣難消,你小子,害得老子差點兒急死!要錢可以,得等老子先揍你娃兒一頓!
這時,村上的高音喇叭響了。這喇叭是個新鮮物件,縣廣播局搞村村通時出資扶貧給安裝的,而今成了村干部發(fā)號施令的工具,這回是村小學的老師兼了播音員,依舊是象村干部一樣,先吹上三口,說,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家長注意了,羅明剛才參加勞動被蛇咬了,羅明的家長聽到通知,立馬趕到學校,立馬趕到學校!再播一遍……
春貴準備揍秋林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春貴的兒子就叫羅明。春貴喊一聲天老爺呀,便獵狗一樣向學校方向竄去。
秋林忙沖著他喊,你又不是醫(yī)生,醫(yī)療點就在學校,醫(yī)生還比不過你?急?急個卵!
春貴停了停,又加快腳步趕過去,他回過頭沖秋林喊,等著,回來老子再找你算帳!
秋林喊,我反正要等你回來!隨后又嘀咕著,這也才像個褲襠里吊家伙的人嘛。
秋林不慌不忙地在春貴家院壩邊坐下來,好在兒子離學校不遠,就十分鐘的路程。他心里此時還沒譜,娃兒叫蛇咬了,春貴會不會因為這個賴帳不給呢?
秋林忽然記起春貴那笨婆娘來,不曉得她這陣咋樣了。秋林忙跑向春貴家房后那又方又大的石頭,那里可以遠遠地看見河里。
秋林爬上石頭的最高處,見春貴的婆娘急著用竹竿在河里攪來攪去。
秋林的心里忽地泛起一種感覺,怪怪的,酸酸的。
這時,村里的高音喇叭又響了,依然是老師兼了播音員,依然是先吹三下,村民同志們哪,各位家長同志們哪,剛才被毒蛇咬傷的不是一隊的羅明,也不是三隊的羅明,是五隊的羅明,他老子羅冬云啊,快到醫(yī)院去,娃兒已送到醫(yī)院了……
秋林暗自高興,真是蛇兒有眼,沒咬著羅春貴的兒子羅明!忽地又氣憤這些當老子的,啥名兒不好,都要安個羅明;但轉念一想,這關我屁事,哪怕人家安個豬狗牛呢?他心里又一陣高興,眼看這到手的五十元看來真要到手了,春貴他小子受了氣遭了累,動自己幾下也是可以的,但必須給他說清楚下手不能太狠了。
正盤算著,見春貴已從遠遠的田埂那頭走回來,腳底下懶沓沓的像病久了的老太婆,秋林忙站起來賠著笑臉,給春貴打招呼。
春貴走過來,一屁股跌坐在石頭上,長長地舒了口氣說狗日的,老子早上一起來眼皮就跳,這下總算對了。春貴將兜里僅有的兩支“5”牌香煙遞給秋林一支,自己燃上一支,將香煙盒甩得遠遠地說,我去時,我那狗日兒子正在學校跟一伙娃兒攆得飛,老子氣得上前就是兩耳光,說把你老子的魂都給攬了,你還歡喜得要上天。那幾個娃兒愣呆呆地看著我,像雷擊憨了。
秋林忙說,你哥子命大福大,那變蛇的未必就不長個眼睛,你的娃兒也敢咬嗎咋的?只可惜嚇著了其中哪一個你未來的兒媳婦,那就不好說了。
少扯蛋!春貴說。
秋林說,開個玩笑,莫上氣,嘿嘿,你看我們剛才那事……
春貴問,啥事?
就是,就是……一次二十元那事,秋林賠著笑臉,三次六十元,我就打個折五十元算了。
春貴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你狗日的硬是鬼精。這樣,春耕大忙的,家里又剛安了閉路電視,大家手頭都緊,就按先前說的,一次十元,三次就三十吧。
秋林吞吞吐吐地說,這……是不是……
不成就算了,春貴說,要不是今天折財免災,三十元我都不想給。
那,那好嘛。秋林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
不過,錢,我手頭可沒有,得從我婆娘手頭拿。春貴說完,像記起什么,問,咦,我婆娘呢?
她呀,還要河邊上撈你條大魚呢!秋林掩住笑,指指河邊說,你看嘛。
待兩人重新朝河邊看時,河邊上早沒了春貴婆娘的影子,河面上漂著春貴家那扇厚厚的門板和那根長長的竹竿。
春貴說,這婆娘,門板不背回來,晚上沒門咱辦?
秋林說,沒門倒是小事,萬一你婆娘出了事咋整?
兩人忙朝河邊匆匆跑去。春貴一路喊下去,卻不見老婆回應。春貴說,這婆娘,瘋到哪兒去了。此時,河里回水灣的水寂靜而幽深,水面上仍然靜止地漂著門板和竹竿。
秋林一拍大腿,叫一聲,糟了,你看那門板全濕了,她莫不是坐著門板到河里撈你,翻了吧?
春貴吃驚地看著秋林吼道,你狗日干的好事,現(xiàn)在咋辦?你還不快點下河撈人!
吼我干啥?秋林板著面孔,把浮在河面上的竹竿遞給了春貴。
春貴脫了衣服在河里東攪西攪,秋林此刻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他說攪吧,攪吧,攪他媽個山歡水笑,魚兒亂跳,攪得你娃腰酸背疼……
這時,學校放午學的鐘聲響了,不久便見春貴婆娘拉著兒子羅明邊哭邊朝河邊走來。秋林把雙手做成喇叭狀朝他們喊道,你們哭個卵,還快來把這條娃娃魚弄回去!
在河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春貴循聲望去,哭笑不得,他爬上岸扛著竹竿找秋林算帳,攆得串串笑聲在河灣里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