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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樹下

2016-11-19 08:41張玉祥
黃河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黃教授永清春蘭

張玉祥

序 篇

公元1994年春天,我由省委組織部調(diào)到長杉市任市委副書記。到任后第二天,就到下面去熟悉情況。在市管的六個縣中,我第一個選擇了驪城,因為三十年前我曾經(jīng)在那里參加過“四清”運動,對那段歲月有著難以泯滅的記憶和思念,渴望故地重游的心情自然也就十分強烈和突出。

縣城的街道早已不是往日的十字形,也不是又窄又短又低洼不平的小街;五縱五橫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鱗次櫛比式樣別致的樓房,花木扶疏四季可人的公園和車水馬龍熱鬧繁華的場景,都使我難以找到當年小城的影子。更使我感到驚訝和振奮的是,這里的花卉種植和銷售竟然發(fā)展到令人驚嘆的程度:龍頭企業(yè)加農(nóng)戶,無論產(chǎn)值還是稅收,都已在全縣占據(jù)半壁河山,幾百個品種常年打入京、津、滬和港澳市場,許多農(nóng)民也因此快步邁進了小康之家。我當即表示,要見見這個花卉公司的董事長。

縣委書記說,見到她,還會給你又一個驚喜——年輕。

果然,當我見到這位女董事長時,她的年輕和漂亮讓我眼睛驟然一亮。我剛要做出第一印象極好的判斷,又發(fā)現(xiàn)她那燦若朝霞的微笑似曾相識,嘴里禁不住輕輕“呀”了一聲。待到她和我握手之后,面對面端詳,我的驚喜和好感就更加夸張而毫不掩飾:“怎么這么面熟?好像是久別的朋友在此重逢?”

這回該輪到縣委書記驚訝了:“不會吧?她才三十出頭,和您相差至少有二十歲……”

我極力在腦海里檢索記憶的鏈條,尋覓熟悉信號的前端,以致我握著女董事長的一只手遲遲沒有松開。我問:“董事長姓什么?怎么稱呼?”

女董事長莞爾一笑說:“我姓朱,叫朱民蘭?!?/p>

“朱民蘭?”我機械地重復了一遍,越發(fā)窮追不舍:“你的家是不是在沙各莊?”

朱民蘭閃著兩個黑亮的眸子說:“對呀,怎么,您去過那里?”

我又問:“你父親、母親叫什么名字?”

朱民蘭稍稍猶豫了片刻,然后就侃快地回答:“我的生父叫田一民,養(yǎng)父叫朱有家,母親叫沙春蘭?!?/p>

我立刻激情亢奮地用雙手握緊了她:“原來是小蘭,怪不得你那么像你母親呢!”

縣委書記和朱民蘭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等待我的解釋和回答。

我的表情既高興又沉重,稍頓即馳的思緒很快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1964年的春天,元宵節(jié)剛過,江河大學中文系的師生們就乘坐火車離開濱海東站,朝著冀東駛?cè)?。傍晚時分,火車在一個全國著名的風景區(qū)停了三分鐘。大家從車上下來,改乘卡車。卡車的車廂是敞開的,沒有帆布篷,春寒料峭的西北風在夜色中直接從我們頭上呼呼刮過,大家瑟瑟地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心情既緊張激動,又有幾分茫然。

春節(jié)前夕,在即將放寒假的前兩天,校黨委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傳達了中共中央一個重要文件。文件是63年5月20日下發(fā)的,經(jīng)過逐級傳達,輪到我們頭上,已時隔半年之多。文件的題目是《中共中央關(guān)于目前農(nóng)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其主要內(nèi)容是提出了農(nóng)村工作中的十個問題,以后被人們習慣稱之為“前十條”(后來又發(fā)過一個十條)。這個文件,既明確告之全國人民“當前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嚴重的尖銳的階級斗爭”,同時也強調(diào)指出“目前社、隊普遍存在四不清的矛盾”。為了確保中國不改變顏色,確保馬列主義的黨不會變成修正主義的黨,中央決定必須在農(nóng)村中普遍進行一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社教”中,要認真“清理賬目、清理倉庫、清理財物、清理工分”,簡稱“四清”。此后,“四清”之說就與“社教”具有同等含義。在馬蹄湖畔偌大的禮堂傳達時,會場上始終鴉雀無聲,氣氛嚴肅而莊重。據(jù)我觀察,與會人員,不論是在課堂上授業(yè)解惑的教授、講師,還是下了課就跑向圖書館汲取知識和學問的莘莘學子,十之八九,對校園外發(fā)生如此重大的事件,都感到突兀和驚訝。特別是聽到“當前社會中揭發(fā)出來的”階級斗爭事實竟有九種之多,無一不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觸。為了推動“四清”運動順利進行,同時也在這場斗爭中受到教育,上級黨委決定全體師生春節(jié)過后就投入到第一批“四清”的火熱斗爭中去,這無疑又使師生們感到光榮而神圣。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肩負著這樣的使命進村的。

按照部署,凡是開展“四清”的公社、大隊,都要進駐工作隊。工作隊由當?shù)馗刹亢痛髮T盒熒鷥刹糠秩藛T組成。我和同班同學祝林、鄭美群,還有系里的老教授黃大新被分到沙各莊。疾馳的卡車沒去縣城,而是按照分組名單直接把我們送到了村里。

沙各莊在縣城西北,距縣城不過二十多華里。我們下車時,由當?shù)馗刹拷M成的工作隊早已在那里迎候。工作隊隊長是個女同志,叫霍秋華,職務(wù)是這個縣海濱公社社長。她中等個,年紀四十出頭,梳個刷子,穿一身藍棉襖棉褲。棉襖是中式的,偏大襟,束腰,特別秀氣合體,一眼望去就讓人萌生精明、干練之感。與她一起提前進村的還有三個人:呂志林,縣供銷社副主任,任工作隊副隊長;李志倫,縣民政局干部,組員:劉玉才,借干(不是正式干部,屬于在“四清”中實習鍛煉的),也是組員。大家一一見了面,然后領(lǐng)我們四個師生在房東家吃晚飯。安排住處時,霍隊長指著我和鄭美群說,徐小妹、鄭美群,你們兩個大姑娘歸我了,我一個人睡一鋪大炕,正愁沒個伴兒呢!

臨睡前,霍隊長又一次打開了話匣子。她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說是上海。她吃驚地說,上海?那可是咱們國家最大的城市,一定很漂亮。聽說好多人談戀愛沒地方去,都跑到外灘上扎堆兒,你親我熱,也不怕別人看見,是真的嗎?我說我家住在閘北,離外灘挺遠的,平時學習又緊張,沒見過。問到鄭美群時,鄭美群說是承德人,她的語氣復歸平淡:承德我去過,咱們一個省,有個山莊,還有七八座廟,別的就記不清了。我們當然也問她幾句,比如家中幾口人,當社長操不操心。她說,全家五口人,公公、婆婆、兒子,還有個老伴,在縣水利局吃苦受累。我們都被她說笑了。我說才多大,就叫老伴?她說,我四十一,他四十二,黃土都埋半截了,還不是老伴?鄭美群說,在水利局吃苦受累,肯定是局長吧?她笑著說,論級別我們倆一樣,可要論本事,他不如我。我問怎么個不如法?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人家都說我辦事像個男人,侃快、利落;他呢,卻像個女人,總是婆婆媽媽的,沒個痛快勁!我說我不信,你這是貶低人家抬高自己。她說,信不信,以后你們見到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學習老八路的作風,給房東掃了院子和大街,又將水缸打滿了水?;絷犻L不愧是常年搞農(nóng)村工作的,擔起水來,肩膀著實,甩臂勻稱,步伐也格外輕盈、快捷,不像我們,肩難著擔,腳步歪斜,時而一高一低,時而又把水灑一地。

這里的人們農(nóng)閑時吃兩頓飯,一是習慣,二是也節(jié)約糧食。工作隊進村后,不單辦伙食,而是吃百家飯。不過,這百家可不是泛指,也不是什么人家都可以去的,而是根據(jù)階級斗爭這根弦來確定:只去貧下中農(nóng)和中農(nóng)家里,不去地、富、反、壞家,也不去上中農(nóng)和地主富農(nóng)子女家。由于人數(shù)較多,八名工作隊員分為兩撥兒:隊長、鄭美群、黃教授我們四人一撥兒;副隊長呂志林他們四人一撥兒。我們這撥兒第一天派在大隊書記馬永清家。上午九點,當霍隊長領(lǐng)著我們走到馬永清家門口時,這位大隊書記急忙從屋里出來迎候。他個子比較高,體形卻很瘦,長長的刀條臉上又積滿了胡須,與他那個又矮又白又胖的老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雖然他家已有六個孩子,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孩,老婆的肚子居然又大了起來。據(jù)霍隊長說,馬永清老婆是走道(改嫁)過來的,原來那家是上中農(nóng),日子過得還不錯,后來那個男人得病死了,才找了打了半輩子光棍的馬永清。說起這個女人,可有著超群的本領(lǐng):不懷孕則已,懷上就是雙胞胎,而且都是小子。她在原來那個家生了兩對雙胞胎。嫁給馬永清后,又生了一對雙胞胎。這一次才懷孕五個多月,就比人家懷了七、八個月的肚子還要大,看來又是一對淘小子。我們進屋時,地上早已站著四個半大小子,炕上兩個墻角里還各放著一個不滿兩歲的小家伙。我們盤腿坐在炕上,兩個小家伙既不哭也不鬧,而是充滿了好奇地看著我們這幾個陌生人。主人做的飯是大蒸餃,這也出乎我們的意料,因為這里的白面很稀缺。后來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紅薯面的。不知是女主人孩子多忙不過來,還是習俗如此,對這里的衛(wèi)生實在不敢恭維:不僅飯桌上一層油污,碗是黑乎乎的,就連蒸餃子用的竹箅子竟然也滿是塵土,很可能放了大半年都沒洗過一次,當我們用筷子夾起一個蒸餃時,箅子上就出現(xiàn)一個白白的餃子印兒,再看餃子底下,則沾滿了黑黑的一層灰塵?;絷犻L好像沒有看到這些,夾起蒸餃放到嘴里就吃,一邊吃還一邊稱贊好香好香。老教授和鄭美群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遲遲沒有動作。我猜想,倆人和我一樣,都被這場面鎮(zhèn)住了?;絷犻L仿佛沒覺察到我們?nèi)齻€人的表情,隨手給我們每個人碗里夾了一個,一邊夾還一邊說趁熱吃,趁熱吃。我們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吃一頓飯的問題,弄得不好,細細追究起來,很可能會牽扯到與貧下中農(nóng)有沒有階級感情的大問題。更何況,這頓不吃,下頓要等到下午三、四點鐘才能摸著飯碗,中間六、七個小時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肚子的。于是,都不約而同地學著隊長的樣子吃起來,一邊吃也一邊說好吃好吃。女主人當然高興了,本來就很小很小的兩個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兒。她得意地用手指著我們說:你們城里人啊,平時吃慣了大魚大肉,這回到咱鄉(xiāng)下?lián)Q換口味,怎么會不好吃呢?下次來,我還照這個樣子給你們做!

飯后從馬永清家出來,我和鄭美群都忍不住議論起來。鄭美群問,馬永清和他老婆是怎么結(jié)合的?我怎么看著他們不像是一家人呢?我直言不諱地說,他們倆能有愛情嗎?沒有愛情能白頭偕老嗎?黃教授沒有答話。霍隊長哈哈笑了:就你們這些大學生事多,什么情呀愛啊,總是說的文謅謅的。你們看他們家有那玩藝兒嗎?能湊到一起搭伙過日子就行了!我問黃教授有何感想和高見。黃教授一臉嚴肅地說,我倒不關(guān)心他們倆有沒有愛情;我擔心的是,這么多孩子,他們怎能養(yǎng)活得了?

霍隊長說,今天中午召開一個社員大會。在這之前,我們工作隊先開個碰頭會。我去大隊部找生產(chǎn)大隊的隊長下個通知,你們先回房東家。黃教授和鄭美群說要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好熟悉地形地貌。我說前后兩條小街,站在高處一眼就看遍了,還有啥轉(zhuǎn)頭?黃教授說,那你先回去吧,我們隨后就到。

我回到房東家時,呂志林他們四個人也吃完飯剛回來。房東家的姑娘小霞,馬上給我們燒好了開水送過來。這姑娘有十七八了,不僅人長得精神,性格也開朗,整天笑呵呵的。聽她媽說,這姑娘長這么大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光榮過:工作隊進村百里挑一選中了她們家當隊部,而且又是霍隊長親自住,還帶著兩個女大學生,招惹得許多姑娘媳婦都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來串門、觀看,甚至平時在隊里干活也不時有人向小霞送來羨慕的目光。小霞找出茶碗,把水一碗一碗倒上。這功夫,霍隊長、黃教授和鄭美群也腳前腳后回來了?;絷犻L說,我們今天是工作隊召開的第一次會議。昨天晚上大家都見面了,我就不多介紹,今后很快就會熟悉。我先講講這個村的自然情況。這個村是一個大隊四個小隊。全村共有415戶,2238口人。其中,貧下中農(nóng)253戶,中農(nóng)112戶,上中農(nóng)38戶,地主6戶,富農(nóng)5戶,壞分子1戶,沒有右派。從公社和工作隊分團掌握的動向和我們進村后了解的情況看,這里的階級斗爭非常嚴重和尖銳,大小隊干部“四不清”的問題也普遍存在。關(guān)于階級斗爭,最突出的問題是地富分子變天之心不死,比如地主常萬祿,在田間地頭經(jīng)常向一幫子小青年講述當年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哪年哪月去過天津、北京、上海,開過哪些眼界,現(xiàn)在卻連唐山都去不成了。許多社員,特別是貧下中農(nóng),同地主、富農(nóng)劃不清界限,平時還三叔二大爺?shù)亟兄植磺鍞澄?。這里,我要說一件事,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剛才在馬永清家吃完飯,黃教授和小鄭你們倆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你們自己知道嗎?黃教授和鄭美群都驚訝地回答:犯了一個大錯誤?沒有啊?;絷犻L說,你們倆在后街是不是幫一個老太太抬了一口缸?黃教授和鄭美群回答:是呀,我們看到一個老太太一個人在地上推口缸累得汗流浹背,就幫她抬到家里,怎么,這事辦的有錯嗎?霍隊長問,你們知道這個老太太是什么人嗎?她是地主常萬祿的老婆,也就是一個地主婆。我們幫貧下中農(nóng)擔水、掃院子,貧下中農(nóng)說我們有階級感情。你們?nèi)鸵粋€地主婆抬缸,貧下中農(nóng)會怎么看?全村人對工作隊又會怎樣評價?瞠目結(jié)舌的黃教授沒有回答。我卻不得不佩服霍隊長情況明、信息靈,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就掌握了真相和動向。鄭美群顯然沉不住氣,她很有些激動地問:照這么說,今后在大街上碰到什么情況要辦什么事,還得先問問對方是什么成份?如果我們還是碰到這么一家,房子突然著火了,一問卻是地主,而且是大地主,我們還救不救火?不救,就眼睜睜看著大火著起來嗎?霍隊長沒想到鄭美群會提出如此尖銳和難解的問題,她又氣又嚴肅地回答:鄭美群同學,你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我們是“四清”工作隊,階級斗爭這根弦必須時時刻刻繃得緊緊的,不然就會犯政治錯誤。副隊長呂志林也明確表態(tài):霍隊長批評的對,時刻劃清敵我界限,這是我們每個工作隊隊員必須遵守的原則?;絷犻L接著說,有關(guān)階級斗爭的情況,估計我們把群眾發(fā)動起來之后,還會揭發(fā)好多。下面再簡要說說干部“四不清”問題。據(jù)公社分團領(lǐng)導介紹,這里的大小隊干部幾乎都有多吃多占問題。賬目,特別是工分賬,也比較亂??傊?,雖然底數(shù)我們還不十分清楚,但基本情況是掌握的。為了便于工作,我們初步分下工。我、黃教授、徐小妹和鄭美群四個人負責一隊、二隊,老呂你們四個人負責三隊、四隊。大隊的情況我和老呂共同負責。今天中午的社員大會,主要是宣講黨中央的十條。

初春的中午,天是晴朗的,風是和煦的,直射的陽光把大地照得暖暖洋洋,以致街道和院落里存放了一冬的積雪和薄冰,也開始靜悄悄地融化。

大隊部的院子里,社員們早就到齊了。男人們你一群我一伙,依在墻邊,蹲在墻角,時而互相挑逗,時而又嬉笑對罵;女人們則人手一個小板凳,擠坐在兩棵大榆樹下,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又抿嘴淺笑。另外還有一行人,男女幾乎對半,年紀最小的也在三十六、七以上,并排站在兩側(cè)的墻根下,既不說話,也不走動,更沒有歡聲笑語,神情也極為呆滯。呂志林悄悄告訴我,他們都是四類分子(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和壞分子),向來是不能與這邊的社員們?yōu)槲榈摹?/p>

在男人群和女人堆兒的交界處,一個男人不小心踩了一個女人納的鞋底兒,那個女人噘嘴瞪眼地喊:你損不損?。窟€沒上鞋幫的底子就讓你那雙臭腳踩臟了?那個男人也不示弱,火氣方剛地回答:誰讓你擋道來?今天踩鞋底還是輕的,明天我還要踩腳呢!人們聽了,哈哈大笑。一個老太太評論說,你們倆呀,整天吵什么?不興互相讓著點!

大會開始時,霍隊長把工作隊成員一一向大家做了介紹,然后講明了工作任務(wù),最后還宣講了工作紀律。宣講十條的任務(wù)給了祝林。呂志林告訴我,因為祝林是北京人,平時一口京腔,話說的標準,又是大學生,文化也比工農(nóng)干部高,不讓他宣講誰宣講?社員們雖然早就知道了工作隊的來意,但對全國的形勢卻不清楚,所以會場秩序很好,大家聽的也非常認真。

祝林的普通話果然講得標準,也非常好聽,一字一板,字正腔圓。十頁文件宣讀完之后,不知是中央文件說出了社員們的心里話,還是祝林宣講得太棒了,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社員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馬永清夸贊說,工作隊真有人才,宣講的和話匣子里的聲音一個樣。這時候有個女人從男人堆里站出來說,沒文化不會說就別說,話匣子里的聲音多了,縣里開三干會時咱方縣長那聲音好聽嗎?一口唐山味,拉腔侉調(diào)的。人家祝林那聲音是標準的北京話,國家發(fā)布什么大事兒用的都是這個調(diào)兒,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著名播音員夏青是一個師傅教的,全中國人人都愿聽!我仔細打量一番這個女人,年紀大約二十三、四歲,細高個,鴨蛋臉,身材苗條,長相標致,脖子上還系個紅頭巾,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幾分與眾人不同的風韻。她是全村唯一一個沒和大姑娘小媳婦擠在一起的女人,而是坐在男人群里有說有笑。聽呂志林說,這個女人叫常雪梅,是大隊團支部書記,也是馬永清的小姨子,前年嫁到這個村的,男人在石家莊一家大藥廠上班。我問她是什么文化,呂志林說,初中生,弄不好,可能還沒畢業(yè)。

由于時間已經(jīng)到了各家各戶做下午飯的時候,霍隊長宣布宣講結(jié)束,社員們可以走了,但大小隊干部和四類分子分別留下。霍隊長領(lǐng)著多數(shù)工作隊員給大小隊干部們開會,呂志林和我給四類分子訓話。

呂志林很清楚我長這么大也沒給什么人訓過話,更不必說是階級敵人了;他一個人上陣,讓我在一旁觀看。訓話伊始,先是點名:常萬祿?隊里立刻有一個人喊:到!常劉氏?到!……被點名的都是夫妻倆排在一起,只有壞分子宋振家是一個人,老婆早死了。點完名,呂志林聲色俱厲地說:剛才宣講的文件你們都聽到了吧?讓你們同社員們一起聽宣講,就是多給你們一次受教育的機會。文件的第三條就是專門說你們的:(1)被推翻的剝削階級,地主富農(nóng),總是企圖復辟,伺機反攻倒算,進行階級報復,打擊貧、下中農(nóng);(2)被推翻的地主富農(nóng)分子,千方百計地腐蝕干部,篡奪領(lǐng)導權(quán)……呂志林一口氣重復宣講了階級斗爭的九種表現(xiàn),然后又說,從今天起,你們要按照文件要求,對照檢查自己,有什么問題趕快交待,早交待早主動,晚交待就被動,拖到最后是沒有好下場的!聽到?jīng)]有?列隊的人們立刻訓練有素地喊了一聲:聽到了!我站在一旁觀察這些人,盡管情緒都是低落的,但低落的程度又有區(qū)別:那個被呂志林第一個點名的常萬祿(人們習慣稱之為常老二)和一個中等個、背部有點駝的富農(nóng)臉上流露出的愁容更為明顯(后來我打聽到那個富農(nóng)叫田樹林)。我本來想認真琢磨琢磨這兩個人,沒想到呂志林突然說:現(xiàn)在,請工作隊的徐小妹向你們訓話。我一時有些慌張,不知講什么好。即便如此,常萬祿和田樹林仍然不敢抬頭看我一眼。我沉思了一會兒,十分嚴肅地說:毛主席講過一句名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前階級斗爭的種種表現(xiàn),歸根結(jié)底,是愛誰恨誰的問題。你是愛共產(chǎn)黨、愛社會主義、愛人民大眾呢,還是恨共產(chǎn)黨、恨社會主義、恨人民大眾呢?前者,是我不是敵,是朋友不是專政對象,是好人不是壞人;后者,那就是敵人,是專政對象,是壞人。你們好好對照一下,下次認真交待。呂志林聽了,有些不解,因為十條里沒有這些說法。他哪里知道,做為一個中文系的學生,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我?guī)缀跄艿贡橙缌鳎镞叺木渥幼匀灰材苄攀帜閬?。而十條,我前后才讀過兩遍,一時還引用不好。呂志林呢,又沒有理由說我講的不對。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些不快地宣布:散會!

一轉(zhuǎn)眼,工作隊進村七、八天了。這期間,我們分別召開了大小隊干部會、黨團員會、積極分子會和小隊社員會,對群眾進行了層層發(fā)動。據(jù)霍隊長分析,有兩個多數(shù)值得重視:一是多數(shù)四類分子都有懷舊之心,自然也就有變天之意,他們在一些觸景生情的場合上都流露過對舊歲月的好感和眷戀,常萬祿不過是口無遮攔、表現(xiàn)欲最強烈的一個罷了;二是多數(shù)大小隊干部都有“四不清”問題,或多吃多占,或利用職權(quán)為親朋好友撈到某些好處。不過,多數(shù)畢竟是多數(shù),而不是全部。在四類分子中,唯有富農(nóng)田樹林沒有懷舊、變天的表現(xiàn),大家?guī)缀跻恢路从乘騺砝侠蠈崒嵏苫?,每天都沉默寡言,最多也只說兩、三句話,即使在家里與妻子兒女也是如此。在大隊干部中,唯有大隊長王宏新沒有人反映他有任何“四不清”問題,人們只要一談到他,都會眾口一詞,說他是一個吃苦在前、不計個人得失的硬漢子,每逢干部們有多吃多占的場合和機會,他不是反對就是退出。這兩個與眾不同的人物,給了我很大觸動:王宏新的一言一行,說明我們黨的干部還有佼佼者在;田樹林的一舉一動,則說明對剝削階級的改造確有成功的范例。聽了霍隊長的分析,我特別注意觀察王宏新這個人。

王宏新是個退伍兵,在部隊入黨,還立過三等功。這個人高高的個子,長得眉清目秀,白白凈凈,留著城里人時興的小分頭。平時總喜歡穿一身沒有任何標志、已經(jīng)開始褪色的黃軍裝,而且什么時候都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真是英姿颯爽。老實說,憑他的相貌和潔凈,與其說是個生產(chǎn)大隊隊長,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據(jù)我仔細觀察,他每天除了干活、吃飯和外出開會,其它時間幾乎全在大隊部或與大隊部僅有一墻之隔的飼養(yǎng)處,從來不知戀家,晚上睡覺也多是在大隊部或飼養(yǎng)處。聽馬永清說,王宏新是爹媽包辦的婚姻,本來部隊給他十四天結(jié)婚假,可他卻在夫妻對拜的第二天就回營房去了。退伍回來又長時間住大隊部,直到爹媽氣暈過去了才回家住上兩天。不過,常雪梅卻不同意這種“感情不合”說;她反駁道,不合就離呀?又不離,還讓人家生了個孩子,今年眼看又要生第二胎了,你們說這叫什么事?

又過些日子,同社員們接觸多了,我又聽到一種新的說法:要說王宏新哪,那可是男人堆里的尖子,全沙各莊四個生產(chǎn)隊,只有一個女人能與他般配!可惜呀,老天不作美,沒把他們倆拴在一根紅線上。我問這個女人是誰,開始人們不說,問的遍數(shù)多了,才告訴是沙春蘭。

沙春蘭是誰?論長相、講人品,又高在何處?人們?yōu)槭裁匆阉屯鹾晷孪嗵岵⒄摚?/p>

一天中午,我去大隊部取報紙,回來時在后街的碾道旁看見一群人正在笑看一男一女兩個人吵架。走近一看,原來正是開社員大會那天因為踩臟了鞋底而互相對罵的那兩位。我仔細看了看,男的三十出頭,一米七幾的個子,寬肩膀,國字臉,大眼睛,雙眼皮,雖然穿的棉襖棉褲有點臟兮兮的,但卻掩飾不住眉宇間流露出的機敏和聰穎;女的與男的年齡相仿,中等個兒,梳一頭短發(fā),精神利落。兩人吵架的原因是女方從碾道出來,手端的一笸籮紅薯面被急急忙忙走過來的男方撞灑了。女方怒氣沖沖地罵男方:田一民,你眼睛瞎了?一笸籮面全讓你撞灑在地上了,缺德不缺德?。∧蟹健镆幻癫⒉毁I賬,他反唇相譏:沙春蘭,你丟不丟人?自己沒端住,反倒賴別人,真是豬八戒掄家伙——倒打一耙!沙春蘭氣昂昂地說:好狗還不擋道呢,你橫在那兒,羞不羞?。颗赃厧讉€青年婦女嘆口氣說,這兩個人犯什么相了,一見面就吵、就罵,真是一對冤家!

說來也巧,就在我想進一步了解沙春蘭時,我們那個小組派飯正好派在沙春蘭家。

來工作隊領(lǐng)我們?nèi)コ燥埖氖巧炒禾m的丈夫朱有家。這個人個子不高,長相平平,逢人見面,未曾開口,先笑臉相迎,似乎一天24小時都不會發(fā)脾氣。他家在后街的一個大院里。說是大院,是因為這里的房屋建筑,與南方農(nóng)村成排成行不一樣,也有別于塞北農(nóng)戶的獨門獨院,而是一個穿堂大院,里面住十幾戶,每戶都開前后兩個門,人們可以穿屋而過、穿院而走,從這頭通到那頭。朱有家住在大院中間。他家門口、窗下,打掃得干干凈凈。走進外屋,清亮的灶間和撲鼻的飯菜香,頓時讓外來者對這個家產(chǎn)生濃郁的溫馨之感。朱有家把我們領(lǐng)進東屋,女主人和小女兒正站在地上恭候。這屋子的開間并不大,但卻布置得井井有條,擦拭得窗明幾凈。東墻的正中掛著這里農(nóng)戶常見的墻壁子(中間一面大鏡子,兩邊兩個條鏡)。中間的大鏡子上有鄭板橋一首《盆蘭》詩和幾株蘭花,兩邊兩個條鏡嵌著一副楹聯(lián),上聯(lián)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下聯(lián)是“鳳在梧桐鳥在松”。墻壁子下面的三節(jié)柜,雖然油漆早已斑剝脫落,但卻擦得格外明光锃亮。柜子上對稱擺放著一對膽瓶和一對茶瓶。四只瓶子上分別繪有“桃園三結(jié)義”、“孫悟空鬧天宮”、“景陽崗武松打虎”和“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圖畫,向人們展示了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的精彩章節(jié)??簧冶欢獐B得四棱見線兒,外面還罩上一個花布單??簧习顺尚碌南由箱佒粔K棉線毯。一張紫紅色的方桌擺在炕中間,桌子光澤閃耀。一摞盆碗干凈雪亮,一把筷子也洗得水珠欲滴。女主人非??蜌獾刈屛覀冊陂T后擺放的銅盆里洗手,臉盆架上還特意準備好一塊新香皂(女主人叫洋胰子)和一條新毛巾。飯是當?shù)刂挥姓写腿瞬懦缘木罪垼烁寝r(nóng)民們改善生活才上桌的水豆腐和韭花炒雞蛋。按照工作隊的紀律,到老鄉(xiāng)家是不許吃魚肉蛋的。霍隊長當然批評了。女主人笑著說,蛋是自家雞下的,又沒花錢。屋子干凈,飯菜可口,我們吃得都很酣暢。這時,我坐在炕上,偷偷多看了女主人幾眼。她身材不胖也不瘦;臉很白凈,而且泛著未加任何修飾的光彩,臉頰上還透著年輕女人特有的紅暈;眼睛大而有神,兩只黑亮的眸子里總是不停地閃爍出樂觀和自信的目光。嚴格講,這個女人并不俊俏,但卻有著一種讓你在極短時間內(nèi)就肅然起敬的氣質(zhì)和魅力:從她對家務(wù)的料理中,你領(lǐng)悟到的是自強和自尊;從她的眼神和話語里,你體會到的是從容和厚重。黃教授似乎沒有瞥一眼女主人;他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把驚喜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窗臺上——那里正擺放著一盆鮮美亮麗的蘭花。黃教授一邊欣賞一邊評論:色嫩綠,株勻稱,萼片短圓,先端有小尖,花瓣質(zhì)厚,卷曲如蠶蛾,香清而不濁,姿美而不艷,肩、瓣、棒、舌、鼻、殼、梗,都好似佳品宋梅,所以其清也與眾不同,是氣清、色清、神清、韻清,堪稱人人喜愛的“四清”。我和鄭美群都不懂花卉學,自然也不曉得佳品蘭花有什么說道和講究。我們相信,霍隊長同樣也是外行。開始我們都專注而欽佩地聽黃教授點評,后來,當他又講出一個“四清”時,霍隊長不禁滿臉愕然。我擔心侃快的霍隊長會講出什么讓黃教授掃興的話來,趕緊打岔說,水豆腐都涼了,快吃快吃!誰知霍隊長還非常認真;她一臉嚴肅地說,黃教授觀花賞草,可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東西,你說的“四清”,是哪個階級的,是無產(chǎn)階級的呢,還是資產(chǎn)階級的?黃教授一愣,但很快就笑著說,哪個階級的我也說不清,不過,這贊賞蘭花的氣清、色清、神清、韻清,可不是我的發(fā)明,那是國家副主席董必武、董老觀賞蘭花時總結(jié)的?;絷犻L聽說是董必武,立刻不吱聲了。女主人也沒料到黃教授對一盆蘭花講出那么多說法,欣喜之際,眼睛里浸出了濕潤的色澤。這時候,我們又仔細端詳了女主人的小女兒,雙眼皮,大眼睛,紅彤彤的臉蛋,雖然身子緊緊依偎著母親,但目光卻一直在幾個陌生人頭上掃來掃去。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說叫小蘭。我和鄭美群都很遺憾沒有什么小物件可以送給小蘭。霍隊長不失時機地從衣兜里掏出塊糖,對小蘭說,這是昨天分團開會一個大爺買的,送給你吃吧。我和鄭美群都拍手叫好。沒想到,小蘭卻背起了雙手,搖著頭說,不是我們家的東西,我不要。黃教授粗聲粗嗓地說,你不要糖,我以后就不來你家吃飯。說也奇怪,小蘭稍稍遲疑了一會兒,就伸出雙手把一塊糖接了過去。

就在主人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的時候,馬永清和王宏新急急忙忙跑來了。馬永清說,不好了,出大事了,人命關(guān)天!霍隊長見大隊書記和大隊長一起來,也預感到情況不妙。她問,大事?什么大事?王宏新說,都折騰一宿了,還是不行?;絷犻L莫名其妙地問,什么一宿了?馬永清說,宏新媳婦難產(chǎn),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怎么也生不出來,咱莊的老娘婆傻眼了,從馬王莊請的接生高手也沒招了,兩個老娘婆都讓準備后事呢?;絷犻L說,那快送醫(yī)院剖腹產(chǎn)??!縣醫(yī)院、公社衛(wèi)生院不都行嗎?馬永清說,縣醫(yī)院20里地,公社衛(wèi)生院25里,哪邊的路也不好走,套上大車,顛也把她顛垮了!霍隊長也犯起難來:那可怎么辦呢?咱們工作隊里又沒有大夫。王宏新順臉淌汗,嘴里反復說這回可完了,這回可完了!看得出,這個平時跟媳婦感情不怎么樣的漢子,到了關(guān)鍵時候卻真的急壞了。

沙春蘭依舊是那樣沉穩(wěn)。她把飯桌撤到外屋,才轉(zhuǎn)過身子對馬永清說,去找田一民吧,興許他能有辦法。馬永清一愣:田一民?你們倆一見面,不是吵就罵,你怎么會舉薦他?王宏新說,田一民開個藥方、看個小病還可以,這么大的癟子,他能做?沙春蘭說,試試看吧,聽說他遇過這樣的難題。馬永清說,那好吧,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馬永清、王宏新在前面走,我們在后面緊跟。走出沙春蘭家,不過二十幾步,前屋就是田一民父親家。最先出來迎候的是田樹林。馬永清說明來意,田樹林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他連個大夫都不是,千萬不可造次!王宏新剛要進一步解釋,就見田一民從里屋走出來說,讓我去吧,救人要緊!田樹林氣極敗壞地說,混小子,你手里又沒有金剛鉆,憑什么去攬人家的瓷器活?那可是大隊長的家眷??!田一民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父親,沒有分辯,抬腳就朝王宏新家跑去。

馬永清、霍隊長我們都在王宏新家門口等候。許多社員聞訊后,也跑來圍觀、聽信兒?;絷犻L問馬永清,這個田一民是個什么人?馬永清說,富農(nóng)子弟,初中生,姥爺是個中醫(yī),他從小跟著學過幾本藥書,平時好給人開個藥方、拔個罐子、扎上幾針什么的,有些人挺信他?;絷犻L說,這算什么?一不是大夫,二不是郎中,怎么能拿兩條人命開玩笑?周圍的社員們見工作隊長帶頭不滿,也開始插話,這個說是瞎胡鬧,那個說是膽大包天,還有的甚至說,一個富農(nóng)子弟,竟敢在一個貧農(nóng)大隊長家里冒這個險,弄得不好,夠他老子喝一壺的!

就在人們亂哄哄一片針砭之聲此起彼伏時,突然從屋里傳來兩聲嬰兒的啼哭。人們立刻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爭先恐后把自己的一只耳朵朝向里面,屏息寧氣,默默傾聽,傾聽那雖然細微但卻是人世間最優(yōu)美最激動人心的聲音。隨著那啼哭聲越來越大,常雪梅第一個從屋里跑出來報信說,生了,生了!人們聽了,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是驚訝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然鴉雀無聲,直到兩個汗流浹背的老娘婆也出來報喜時,大家才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站在最前邊等候在門口的王宏新,兩眼刷地流出了悲喜交加的熱淚。據(jù)他爹媽說,這小子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哭成這個樣子。就在這功夫,田一民出來了。他不慌不忙,神情自若,盡管辦了這樣一件大事,頭上、臉上竟然沒有流出一滴汗珠。走到王宏新身邊時,他輕輕說了句,是個小子,快進去看看吧。說完,轉(zhuǎn)身回家了。

霍隊長顯然難以置信;她問常雪梅,這小子都用了什么高招?常雪梅說,針炙,只扎了三針,多一針都沒用!一個老娘婆怕別人聽不明白,還五體投地地補充說,三針扎下去,手捏著針,往這邊轉(zhuǎn)轉(zhuǎn),往那邊捻捻,哎,你說怪不怪,宮口越開越大,孩子腦袋露出來了。

人們又是一陣叫好,就連霍隊長也心服口服地說,奇了,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不過,我清楚地發(fā)現(xiàn),田樹林不但沒有叫好,反而緊鎖眉頭,拍著大腿,發(fā)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雖然夫妻倆分別還不到一個月時間,霍隊長的老伴就借下鄉(xiāng)檢查工作的機會來探親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和鄭美群從一戶貧農(nóng)家走訪回來,像往常一樣推開我們住的屋門,突然看見霍隊長正在和一個男人熱烈擁抱在一起,你親我吻地情緒非常激動,嚇得我們倆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出來,差點同剛剛進院的呂志林撞在一起。他問我們倆慌什么?鄭美群說霍隊長屋里有個男人,倆人正在……我趕緊捏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直說。她尖叫了一聲,話語也就隨之停了下來。呂志林會意地笑著說,你們大學生啊,真是少見多怪。他領(lǐng)我們倆轉(zhuǎn)回身走到外屋,停下腳步站立一會兒,這時就聽我們屋里那個男人說,春節(jié)前給你買的紅毛衣怎么還不穿?你腳上那雙棉皮鞋后跟快踩沒了,早該打掌了!接下去,是霍隊長在訓斥:就你事多,一個老爺們,天天婆婆媽媽的!呂志林這時果斷地咳嗽了一聲?;絷犻L說,不用使動靜了,都進來吧。等我們?nèi)齻€人進了屋,她介紹說,這是我老伴。直到這時我們才看清楚,她那位老伴——其實不過四十出頭,人長得挺精神,就是太清瘦了,好像有什么病。他大大方方地同我們握手。呂志林說,既然家里來人了,今天的碰頭會就改在明天開吧。鄭美群,你今天晚上到對面屋房東家去住,她家男人趕大車去昌黎了。徐小妹嘛,你到……說到這時,霍隊長明知故問地說,你這是干什么?呂志林說,讓兩個姑娘倒地方?。』絷犻L說,不用了,老趙有自行車,待一會兒回縣里去。呂志林說,得了隊長,你就別客氣了,誰不知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啊,你們倆正好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再說了,你們趙局長叫趙大海,你呢,叫霍秋華,一個是水,一個是火(霍),水火碰到一起,不是你吞了他,就是他吞了你,要是這點方便也不給,我這個隊副還想當不想當???霍隊長這才動了動腦筋說,徐小妹,那你就去沙春蘭家住吧,她男人是飼養(yǎng)員,整天住在飼養(yǎng)處。

晚上,我正準備搬著行李過去,沙春蘭主動來接我。她說,不用搬被子了,我家柜子里有一床里兒面兒三新的,虧待不著你。說心里話,我自打在她家吃過一頓飯后,對她印象極好,也非常愿意到她家去住,所以不等霍隊長放行,就跟著沙春蘭到了她家。像前幾天來吃飯時一樣,她家依然是那樣干凈、整潔。不同的是,炕上的棉線毯已卷在一旁,一大笸籮玉米和一小笸籮花生正擺在炕中間。我知道,那是現(xiàn)在家家戶戶社員都在干的一種活兒——為生產(chǎn)隊脫玉米粒、剝花生。我們進屋時,小蘭正拿著幾?;ㄉ淄炖锓?。當媽的看見了,“啪”一聲,不輕不重給了她一巴掌,一邊打一邊搶過那幾粒花生米。小蘭立刻哇哇哭了起來。我埋怨說,幾?;ㄉ祝仓诞敶蚝⒆??沙春蘭嘆了一口氣說,生產(chǎn)隊往回收時要過秤,少一兩也不行。我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塊新新的花手帕遞給小蘭說,不哭,不哭,這花手帕上有蝴蝶,風一刮,就會飛,可比花生米好玩。小蘭果然不哭了。沙春蘭順勢把她放到炕頭,拍打著哄睡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枕頭旁邊有個小洋布娃娃。在那個年代,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無疑是一件奢侈品。沙春蘭也覺察到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布娃娃,神情稍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在轉(zhuǎn)移話題中復歸平靜。我拿起改錐,先在玉米棒上有間隔地穿掉幾行米粒,然后再用雙手使勁搓擰。好半天,也沒搓完一個,一不小心還把手穿破了。沙春蘭找出一瓶酒,把一塊雪白雪白的棉花蘸濕,幫我擦洗傷口。她說你們城里人,沒干過這活兒,就在一邊說話吧。只見她拿起兩個穿掉幾行米粒的玉米,上下一搓,刷刷刷,米粒翻飛,簡直像機器脫粒一樣快速、干凈。說話間,一大笸籮玉米棒全都搓完了。這時,借助燈光,我又仔細端詳了一番沙春蘭,臉龐、鬢角、下頦、胸脯,都在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我心想,這是一個多么勤勞能干的女人。朱有家何德何能,娶了這么好的一個媳婦!

掃完炕,鋪上棉線毯,沙春蘭從柜里取出一床被子,果然是里兒面兒三新,蓬松柔軟,還散發(fā)著新棉絮的氣息。被面是嫩綠色的,質(zhì)地是絲綢的,上面還繡著一對在水中追逐的鴛鴦。我說,你這被子是不是結(jié)婚時用的?她笑了笑說,結(jié)婚都十好幾年了,這被子是去年新做的。我又問,那肯定另有用處?她臉上突然泛起一片紅暈,訥訥地說,還能有什么用處?我特稀罕這被面,就做了一床,平時看著也舒服。你是貴客,我喜歡你這妹子,你蓋吧。我說,不行不行,我還是蓋小蘭的被子吧,要不,我就回去搬我的行李。她見拗不過我,才把那床新被子重又放回柜里,回過頭說,那你就蓋小蘭的,小蘭蓋我的,我蓋他爸的。我立刻幫她打開被垛,這時,我才好奇地發(fā)現(xiàn),所有被面褥面,竟然全都是綠色的。

躺在炕上,我們倆一時都睡不著。我問她老家在哪兒,是怎么同朱有家認識并結(jié)婚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家是馬王莊的,從小母親就去世了。我和朱有家并不認識,是土改工作隊把我分給他的。我驚訝地“啊”了一聲,不相信地重復一遍:分給他的?沙春蘭說,對,就像貧下中農(nóng)分地、分房子、分牲畜一樣,分給他的。我聽了,還是不能相信,雖然我生在解放前,但對土改的全部了解,無一不是來自周立波的《暴風驟雨》,那里面確有窮人分地主老財土地和牲畜的描寫,但絕對沒有分人,更何況是分一個超群出眾的大姑娘!我改用平靜的語調(diào)問,能細說說嗎?她說,想聽,我就給你講講。她翻了翻身,仰面躺著,臉朝著房頂,深思了足有兩分鐘,才對我說:我姥爺是馬王莊有名的大地主沙慶河的長工,扛了三十年活,還欠下東家五石小麥。我母親那時已經(jīng)十八歲,出落得秀氣、水靈,方圓幾百里也難找到第二個。在一次娘娘廟廟會上,沙慶河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鐵了心要娶她做小。我姥爺不同意,沙慶河就派十幾個人天天上門逼債。我母親一狠心同意了,條件是免了債,再付兩石小麥。沙慶河一口答應(yīng)。可過門時,沒明媒正娶,也不許住他家,而是安置在山林里。時間不長,母親就懷了我。這時母親才知道,沙慶河大老婆生了兩個女兒后就再也不懷孕了,他想讓我母親給他生個兒子。第二年春天,我出生了,還是個丫頭,從此沙慶河再不上山。母親在我沒出滿月時就下地撿柴,不幸中了山風,一病不起,剛一入夏就扔下我走了。我從小在山里長大,與長工們一起干活。直到十四歲時,才下山到私塾里念了幾天書。三年后,當我十七歲時,我們這里解放了,沙慶河被鎮(zhèn)壓了,全縣搞了土改。那時,朱有家剛好從前線立功回來——說是在錦州的一次大仗中他帶領(lǐng)民工擔架隊,兩天兩夜救出一百多個傷員,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當他回到沙各莊時,貧苦人已經(jīng)把地主富農(nóng)的房子、土地和牲畜分的差不多了。土改工作隊有個楊隊長,好不容易才從別人手里拆兌出三畝地、兩間房,同別人比,總覺得朱有家這個英雄分得太少,就當眾宣布說,沙慶河還有個丫頭,至今沒主兒,也一塊分給你了,明天你就把她領(lǐng)回去吧……

沙春蘭說到這兒,停住了。我問,那你愿意嗎?她依舊瞅著房頂說,什么叫愿意不愿意?有一個被鎮(zhèn)壓的生父,我早就嚇壞了,哪還有什么主見?再加上人們說他是支前英雄,就更不敢說個“不”字了。

我想了想,又問,那你這個名字是誰起的?她說,是私塾的老先生。他說我出生在春天,成長在山上,又是個女孩子,空谷幽蘭,就叫沙春蘭吧。過了一會兒,他又搖了搖頭說,沙春蘭,春蘭長在沙子上,可能不太好,但只要有綠色,就能逢兇化吉。記住,綠色!你說奇不奇?我對沙春蘭說,怪不得你家的被面褥面都是綠色的。沙春蘭說,其實也沒什么特別,你說咱一個莊稼人,整天接觸最多的是什么?還不是莊稼?莊稼又是什么顏色的?還不是綠色。

我本想問她婚后與朱有家生活幸福不幸福,可又一想,聽口氣她對嫁給朱有家并不滿意,如果直來直去地問,可能不便回答,就轉(zhuǎn)移話題說,我聽村里不少人講,你和田一民不對頭,一見面就好吵架,人們都說你半拉眼珠都看不上他。我不知道你討厭他什么?要是依我看,田一民這個人絕頂聰明,又有一副熱心腸,助人為樂,挺好的。沙春蘭說,我討厭他張狂。我說,既然是這樣,那天王宏新家難產(chǎn),你怎么還舉薦他?你是怎么知道他有那個本事的?沙春蘭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個時候再看不上他就不對了。你問我怎么知道他有那個本事?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回馬王莊姥姥家去看我小姨,田一民去接他三舅,可巧有個婦女難產(chǎn),折騰了半過晌,就是生不出來,老娘婆都泄氣了,全家人哭作一團。這功夫田一民聽說了,扔下他三舅,自告奮勇,扎了四針,孩子就生出來了,大人也平安無事。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我說,原來如此,你是早就胸有成竹啊。沙春蘭說,什么木頭竹子的,快睡吧,要不明天一早你該起不來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霍隊長派人把田一民叫到了工作隊隊部,說是他老伴要看看病。后來聽呂志林說,是那個如狼似虎的晚上霍隊長講了田一民三針救下兩條人命的故事之后,激發(fā)了她老伴求醫(yī)心切。田一民進屋后,什么話也沒說,找個小枕頭,讓霍隊長老伴伸出左手,開始摸脈。一分鐘后,又換成右手,寸、關(guān)、尺,再摸片刻,然后才說,趙局長胃不好?;絷犻L的老伴端著四平八穩(wěn)的架子,不屑一顧地問,你認識我?田一民說,水利局趙大海局長,全縣還有第二個嗎?趙局長依舊頭不抬眼不睜地說,我的胃還真有點問題。田一民說,不是有點,而是至少從一年前開始,就連續(xù)出過三次血。趙局長聽了,“噌”地從炕沿上跳到地上,佩服地說,哎呀我的媽呀,你小子可真神了!霍隊長也半是責備半是疼愛地說,都是喝酒喝的,下鄉(xiāng)打井挖渠,哪天不整個斤二八兩的。趙局長說,縣醫(yī)院大夫已經(jīng)說了,要是胃再出血,就得開刀了,至少要把胃切掉四分之三??!田一民說,對對的,一點不假。趙局長頗有些惶恐地問,那你有什么好辦法嗎?霍隊長也急不可待地說,有好辦法你就說,不怕花錢!田一民說,辦法肯定有,而且不用花錢,不過……霍隊長說,不過什么?是不是要診費?田一民說,你誤會了,我說不過,是說不過得有一條,半年內(nèi)戒酒,要是能做到,我保你九九八十一天明顯見效:不脹滿,不痞悶,不燒心,不胃疼,連年糕豆包都能吃。趙局長說,我這輩子就愛吃粘的,見著年糕豆包都走不動道兒!霍隊長說,那你快說吧,怎么個治法?我今天就陪他去藥鋪抓藥!田一民說,也不用去藥鋪,咱這農(nóng)村里有的是。趙局長急的快蹦高了,兩手緊緊抓住田一民的手說,我的媽呀你快說吧,一會兒把我憋出犄角來了!田一民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撿一笸籮剝完核桃剩下的核桃皮兒,每天早晨抓一把,放在沙鍋里,如煎中藥一般熬好,空腹喝下,連服三個月。到時候如果不是我說那樣,任憑趙局長處置!趙局長哈哈大笑說,那好了,明天一早我就開始用藥!田一民又囑咐說,半年內(nèi)不許見酒,半年后每頓也不許超過一兩?;絷犻L說,千萬記住了,再喝可就沒命了。

看到田一民診病如此準確、用藥又出奇地簡約,加上有前幾天的那場驚人之舉,工作隊員們都圍攏過來求醫(yī)問藥。黃教授虔誠地說,年紀大了,不怕你笑話,前列腺增生、肥大,尿急、尿頻,開個小會也要跑兩趟廁所,有什么好辦法嗎?田一民說,您是教授,條件肯定好一點,治這個病就得破費些,除了花錢,還得多用幾斤糧票。黃教授說,成成,我想法張羅就是。田一民說,此方叫黑核花,就是每天吃一勺黑芝麻,一個核桃,三粒花生,長期堅持,不僅尿急、尿頻、尿不凈可以治好,而且一部分白發(fā)還能變黑,一舉兩得。黃教授立即找出一張紙,認認真真地記下了藥方。

李志倫說,我爹有酒糟鼻,是當中學教師的,一上課總有學生朝他笑,笑的他都教二十多年書了,在講臺上還靦靦腆腆的,你快給想個辦法吧。田一民說,把蕎麥面燒成灰,用香油調(diào)勻,外敷患處,每日兩次,一個月后明顯見效。呂志林幾次擠到前邊想張嘴,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絷犻L發(fā)現(xiàn)了,就說志林啊,你是不是想給媳婦問個方?那就快說,是例假不準,還是消化不良?呂志林苦笑著說,都不是;她……她她……霍隊長又氣又笑:你今天結(jié)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呂志林這才和盤托出:她有點腋臭,到了夏天更明顯。田一民笑著說,呂隊長家的病也不用花錢,只是你本人要多辛勞些。呂志林說,不怕辛勞,不怕辛勞,不知是怎么個辛勞法?田一民說,回家后,你將她兩腋洗凈,然后用西紅柿汁浸泡過的藥棉反復擦試1—2分鐘,每日早、中、晚三次,兩個月后可以收到明顯效果。

祝林、鄭美群和我,幾乎都看傻了眼,本想也湊個熱鬧,求個方討個藥,可想了又想,都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看,只好鼓掌稱贊。

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訪貧問苦、扎根串連,霍隊長認為多數(shù)貧下中農(nóng)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每個小隊還涌現(xiàn)出了幾名積極分子。在霍隊長的指導下,我們總結(jié)了正反兩個方面的典型:正面的是王宏新,反面的是馬永清。王宏新的事跡本來就很突出,隨著許多干部“四不清”問題的日漸明顯,王宏新不怕吃苦、不怕吃虧、一心為集體的事例越舉越多:比如帶領(lǐng)民工參加全縣水利建設(shè)大會戰(zhàn),他是第一個跳進冰冷的河里下石網(wǎng)的;比如去縣糧庫交公糧,新來的業(yè)務(wù)員記錯了賬,多給大隊算了一萬斤,他硬是給退了回去;比如大小隊干部拿工分補貼,他拿的是最少的;再比如……總之,幾乎每天都有具體、感人的事兒反映上來。馬永清的問題主要是自從常萬祿給他介紹這個走道的媳婦安了家以后,他對常萬祿總是一口一個二叔叫著,時不時就互相串門整上幾盅,還經(jīng)常把輕快活分給他。遇到推碾子拉磨,別人等幾天還使不上牲口,常萬祿卻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都能牽上那頭大黑驢。更可氣的是,常萬祿的兒子在縣里念中學,剛說一聲要入團,馬永清就讓大隊會計把“政治可靠”的證明開了過去……總而言之,馬永清已經(jīng)同階級敵人政治上和平共處、組織上稀里糊涂、經(jīng)濟上馬馬虎虎?;絷犻L說,照此下去,大隊的領(lǐng)導權(quán)早晚有一天會被常萬祿奪過去。不過,也有人對這兩個典型持有異議。有兩個積極分子說王宏新哪兒都好,就是跟媳婦沒感情,一天到晚在家也待不上兩個鐘頭?;絷犻L反駁說,什么叫不好?是他想離婚還是在外面又有了相好的?都沒有,那還雞蛋里挑骨頭干什么?對馬永清,有的社員說他和常萬祿不過是知恩圖報,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連這點做人的道理都不講,那就把老祖宗留下的傳統(tǒng)丟了?;絷犻L說,做為貧農(nóng)的馬永清,他的恩人是共產(chǎn)黨;沒有共產(chǎn)黨把他解放了并培養(yǎng)成大隊書記,常萬祿會給他當介紹人嗎?真是糊涂,典型的糊涂蛋!

兩個典型上報到公社分團,分團楊團長非常滿意;他表揚說,你們既樹立了干部和群眾學習的好榜樣,又選準了被階級敵人腐蝕拉攏的反面教材,經(jīng)驗寶貴,很值得各村工作隊學習借鑒。與此同時,楊團長也提醒說,你們沙各莊有個富農(nóng)子弟田一民,聽說很活躍,在群眾中也很占位置,要多加注意,隨時警惕有新的動向發(fā)生。

從分團回來,霍隊長傳達了楊團長的指示精神,要我召開一個地富子女會,宣講上級精神,注意有什么反映和動向。

6戶地主、5戶富農(nóng),子女就有19人。其中,年齡大的三十幾歲,小的十幾歲。按25歲以上計算,是10人,其中只有一人已婚,其他9人竟然都是光棍。這其中就包括“在群眾中很占位置”的田一民。開會時,我宣講了分團領(lǐng)導對地主、富農(nóng)子女的分析和評估:政治態(tài)度和思想狀況,總的來說是兩頭小、中間大,即少數(shù)人受家庭影響較深,或者有殺親之仇,對黨和人民有刻骨的階級仇恨,進行階級報復,參與封建復辟和反革命活動;少數(shù)人受家庭影響較少,政治上要求進步,向勞動人民靠攏,愿意為社會主義服務(wù);大多數(shù)人同自己家庭劃不清界限,對勞動人民缺乏感情,政治表現(xiàn)一般,這些人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是敵對階級同我們爭取青年的一部分主要對象……我一邊宣講一邊觀察,他們對這個分析和論斷并不感到意外,神情近乎麻木,頭不愿意抬,眼不愿意睜,仿佛在茫茫的沙漠里,看不到一片綠葉,也看不見一滴泉水,已經(jīng)極度失望。最后,當我要他們表態(tài)時,只有一個人說,要求進步,向黨靠攏。其他人隨聲附和說,同意。

散會后,我留下了田一民。我問他聽懂沒有?他說,還有一部分內(nèi)容你沒講。我問,哪部分?他說,地主、富農(nóng)的子女,一律不能擔任本地的基層干部,一般也不宜擔任會計員、保管員、出納員、社隊企業(yè)和事業(yè)的管理人員等重要職務(wù)。這些規(guī)定,不是你們定的,也不是公社分團定的,而是黨中央定的。有了這些規(guī)定,我們這些子女,還有什么奔頭?我雖然心里承認他講的一點也不錯,但嘴上卻不能說“是”;我問他,你是從哪兒聽說的?他說,馬王莊是“四清”試點先行的大隊,那里早就宣布了。我心里承認他對中央文件的規(guī)定早就一清二楚,嘴上不好再同他分辯,就換個話題問他,你今年三十二、三了吧?怎么還不娶媳婦?他苦笑著反問:誰愿意嫁給一個連保管員都不能當?shù)娜耍课艺f,黨中央已經(jīng)明確,只要你們同家庭劃清界限,走社會主義道路,前途仍然是光明的。他搖了搖頭說,文件是文件,過起日子來就不那么簡單了。先不說有沒人肯嫁給我,就是有了,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孩子的家庭成份還是富農(nóng),長大了還要同家庭劃清界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我說,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們這些子女打光棍的最多?他說,對對的。

老實說,那時我無法在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上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自然也就不能將他說服;我只含糊地說了一句,你人很聰明,一定要好自為之。他說,我給人看病,助人為樂,解除痛苦,十之有九都是分文不??;我和父母分開住,獨挑門戶,好少受影響。除此之外,我還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底氣不足地說,今天先談到這,以后有什么情況咱們再交換。

他用失望的眼光瞥了瞥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

按照工作隊員守則,在運動中要盡可能多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我們和社員一起春匯、犁地、起圈、送糞、播種,幾乎什么活計都干過。轉(zhuǎn)眼就到了紅薯栽秧的時候。本來,沙各莊在暖窖里準備了足夠的秧苗,可誰也沒想到,春末的一場大雪把暖窖壓坍了,秧苗也就少了一半。虧得霍隊長有本事,她以社長名義,從她任職的濱海公社聯(lián)系了急需的秧苗,王宏新立刻趕上大車去搶運??紤]到我們還沒去過縣城,同時也讓我們領(lǐng)略一下她在濱海公社的威望,霍隊長讓黃教授和我一起去。

同行的還有大隊會計王宏財,他是王宏新的叔伯哥哥。此人尖嘴猴腮,眼睛總好半睜半合,長得和王宏新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見到我們女學生,兩眼睜得大大的,賊溜溜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

濱海公社在縣城東南,離縣城三十多華里。我們頭天下午趕到那里,第二天一早裝好車往回返。因為要到縣里取一份文件,回來時,多繞幾華里,進了縣城??h城并不大,只有三條街,房屋多是二、三十年代建的,解放后的新建筑寥寥無幾,即使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也不過是一家新華書店、兩家百貨商店和幾家飯館而已。王宏新把大車停在一家掛著兩個幌子的飯館門口,吩咐王宏財說,已經(jīng)到晌午了,你領(lǐng)著教授和小徐,進去吃油條豆腐腦兒吧,我去縣政府取那份試種水稻的文件,可能多耽擱一會兒,不用等我。

走進飯館,王宏財要了三份油條,三碗豆腐腦兒??吹浇淌诤臀页缘煤芟悖謥砹饲榫w:服務(wù)員,再來兩盤宮保雞丁和紅燒鯉魚。黃教授說,不可不可,工作隊有紀律,不許吃魚吃肉。王宏財狡黠地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是大隊會計,我做得了這個主,吃出事來有我呢!再說了,你們在我們這兒能待多長時間,連碗魚、肉都吃不上,將來有一天我去大學看你們,你們該不認識我這個草民了。要是有朝一日我兒子也能考上大學,有事找你們,你們更不辦了!黃教授和我拗不過他,只好一個盤子夾幾口。他見我們很聽話,索性又要了兩壺燒酒。這回黃教授堅決不喝。他把一只腿往凳子上一架,解開衣襟,一邊說不喝也得算賬,一邊開懷暢飲起來。

吃完飯,王宏新還沒回來。我說出去找找,順便參觀參觀縣城。剛拐過一個墻角,就發(fā)現(xiàn)王宏新正同幾個種過水稻的農(nóng)民打聽怎樣育秧、插秧、中耕、鋤草,一邊問,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塊烀熟的涼紅薯往嘴里吃。據(jù)我觀察,這里的莊戶人家,每到秋天都把紅薯烀熟,然后晾到房頂上,出門趕集上店,就帶上幾塊充當午餐。以前,我多次聽社員們反映說,王宏新無論去縣里開會還是到公社辦事,從來不下館子,總是懷里揣塊涼紅薯,甚至連碗茶水都舍不得買,今天應(yīng)該是眼見為實了。我突然想起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寶,才知道這樣的基屋干部并非作家杜撰。我不便去打攪他,就到不遠的一個集市轉(zhuǎn)轉(zhuǎn)。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田一民,他居然在兜售菜刀、鐮刀、鎬頭、鋤頭之類的鐵具。那些鐵具,都是新打就的,沒有一絲污垢,件件都閃爍著瓦藍色的光澤。買的人很多,而且很認貨。其中一個人喊著說,我就愿意使這刻著“民”字的菜刀和鐮刀,鋒快不說,還禁造!我本來想走近看看。這時候,王宏新出現(xiàn)了,他也往這邊走來。機敏的田一民很快發(fā)現(xiàn)了王宏新。他同身邊的一個人說了兩句話,轉(zhuǎn)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此菢幼樱H有些鬼鬼祟祟的,似乎有什么錯,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

就在工作隊通過查賬認真核實大小隊干部多吃多占的時候,從一名積極分子那里傳來一個信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工作隊開完社員大會走了,大小隊干部留下來商量生產(chǎn),嘮叨了一個小時才完事,王宏新和三隊隊長剛回家,剩下的人隨后又炒了兩鍋花生、一鍋栗子,而且吃了個干干凈凈。

霍隊長氣惱了,這無疑是給工作隊眼罩戴!是明目張膽的頂煙上!她把所有工作隊員召集在一起,突擊審查這件事。第一個被審查的對象是常雪梅,據(jù)說過去這些事哪次也少不了她,這次她又是積極倡導者。

這天晚上,八點鐘剛過,估計社員們家務(wù)活都忙得差不多的時候,常雪梅被叫到了工作隊隊部。我們大部分人坐在炕上,少部分人坐在春凳上。在地中間,特意給常雪梅留了一個小方凳。那陣勢,一看就是三堂會審,鄭重而威嚴。常雪梅一進屋還喜笑顏開,當她一屁股坐在小方凳上,前后左右環(huán)顧一圈兒,神情才緊張起來,明顯地意識到,情況大大的不妙。

霍隊長先詢問了她對中央文件的學習有什么心得和體會,接著又征求了她對工作隊的看法和評價,最后才接觸正題:對照中央文件,你這個大隊干部有哪些錯事需要認真檢查?常雪梅輕松一笑說,霍隊長是問大隊班子還是問我個人?霍隊長說,你剛才沒聽清楚?是問你個人。常雪梅說,問我個人?那我就細說說。我爸爸是咱們驪城縣有名的大地主馬閻王的老長工,扛了一輩子活,沒享過一天福。我們姐妹4個人自然也都是在苦水中泡大的。解放時我還小,可我記得,沒有共產(chǎn)黨我上不了小學初中,沒有共產(chǎn)黨我找不到當工人的丈夫,沒有共產(chǎn)黨我也當不了大隊團支部書記。一句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我常雪梅的今天和一切,我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聽共產(chǎn)黨的,不能也不敢做錯什么事情……

霍隊長皺了皺眉頭,又開導說,出身好,不等于不犯錯誤。一個人如果不注意世界觀改造,也會走錯路的。常雪梅堅定地說,不會的,不會的,咱是誰呀?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什么時候都不會變……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小時,常雪梅還在機敏地同霍隊長“捉迷藏”?;絷犻L不得不再費唇舌:我們這次對社隊干部自身存在的問題和缺點,都是按照黨的十六字方針進行的,這十六個字就是說服教育,洗手洗澡,輕裝上陣,團結(jié)對敵。所謂團結(jié)對敵,就是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眾,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既然你說你是貧農(nóng)出身,從小受過苦,那你一定愿意加入到百分之九十五的行列里,不愿意被推到百分之五的一小撮中去。正因為如此,黨中央已經(jīng)明確,這次運動是一場嚴肅的考驗。是老老實實地洗手洗澡、輕裝前進,還是執(zhí)迷不悟、越陷越深,以致蛻化變質(zhì)?這是一個過社會主義關(guān)的大問題……

開始是心平氣和、苦口婆心,后來是正顏厲色、批判警告。然而,常雪梅卻始終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談“四不清”的問題。呂志林發(fā)態(tài)度了,黃教授上陣了,就連借干劉玉才也講了一通大道理。不知不覺,時間已近午夜。霍隊長真的發(fā)火了;她從炕上下來,站在地上,用手指著常雪梅的鼻子說,常雪梅,你想跟工作隊作對、頂牛是不是?想同黨對抗是不是?那我告訴你,今天你不把你干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交待清楚,就甭想從這屋里走出去!

常雪梅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額頭上冒出幾滴汗珠,看樣子是真著急了。她開始老老實實地說,說見不得人的事?那,那可有好多呢,是從娘家開始說,還是只說婆家這一段?

霍隊長一愣。大家也感到十分意外:難道她的“四不清”問題時間有那么長、問題會那么多?按照中央指示精神,檢查多吃多占,時間不要計算得太遠,一般地可以從1962年算起。由于我們不知道常雪梅的底細,霍隊長沒講這個精神,也沒有限定時間段?,F(xiàn)在,常雪梅問了,霍隊長就更加嚴肅地說,那就從娘家開始說吧。

常雪梅說,我14歲來例假,16歲時,腰肢、身段就發(fā)育好了,上初中的男同學,還有教我們的男老師,都愿意多看我?guī)籽?,甚至連女老師都說我長得標致、水靈。我喜歡披一個紅頭巾,所以有人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飄蕩的紅頭巾。上初二那年,我就和同班一個男同學好上了,第一次辦那事兒是在場院的麥堆里。去年春節(jié)我去戲園子聽戲,《玉堂春》中的蘇三說她十六就開懷了,我算了算,那年我才十四,比蘇三還早兩年呢!上初三時,剛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到我們學校教書的一個男老師也來追我,我們倆沒少去樹林、鉆山洞。初中畢業(yè)后,我三姐給我介紹一個干部,剛談了兩個月,我就懷孕了,本想早點結(jié)婚,可后來一打聽,他在老家有媳婦。萬般無奈,我三姐又幫我打了胎,趕緊給我介紹現(xiàn)在這個對象出嫁了。這些,就是我在娘家干的見不得人的事,我可全說了,一點也沒隱瞞。

我們都瞠目結(jié)舌,因為誰也沒料到,本來,霍隊長讓她交待的是多吃多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可她交待的卻是破鞋爛襪子的事。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定,對一般干部和群眾,只要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范疇,男女作風問題是不予追究的。可是眼下,霍隊長和大家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好不容易才讓她交待出問題,如果就此突然中止,顯然有失我們的權(quán)威和尊嚴,所以誰也沒有制止,當然也沒有引導,而是任憑她接著說、接著交待。

常雪梅端起一碗水,喝了兩口,想了又想,才下定決心接著說,到了婆家,我嫁的那個死鬼,一年12個月,除了春節(jié)三天、八月節(jié)兩天在家里,其它時間都在石家莊藥廠里,弄得我跟守活寡沒什么兩樣。開始,是大隊會計王宏財占了便宜,和我有一刷子,后來,我越看他越不順眼,就再也沒理他。我相中了他叔伯弟弟王宏新,人長得好,脾氣溫順,與媳婦又不對勁兒,我正好鉆這個空子,幾次想著法兒跟他近便,可他卻不買賬,有一次還把我訓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只好松松手,可心里還一直惦記著他。去年秋天,正當我寂寞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小子——縣水利局下鄉(xiāng)的,在我家吃派飯看上了我,纏住了我偷偷好了五、六回……說到這里,她又端起那碗水,喝了兩口,然后如釋重負地咳嗽了一聲說,沒了,我可都交待了。說完,還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會場上一片沉靜?;絷犻L張了張嘴,卻欲說又止。呂志林看出門道兒,向常雪梅巧妙地問了一句:水利局那個多大歲數(shù)?常雪梅抬起頭說,二十郎當歲,至多不超過三十。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人們,特別是霍隊長,都舒展了一口氣。常雪梅見人們不說話,又補充說,我犯這些錯誤,要說也不是偶然的,一是遇到的壞人多,總想占我的便宜;二是我年紀輕,面矮,人家一說好聽的,我的心就軟了……

霍隊長覺得又氣又可笑。她聲色俱厲地說,好吧,今天就交待這些,算你老實,以后想到什么新的問題,隨時再找我們。從你今天交待的問題看,與一個團支部書記的身份極不相符,也辜負了黨的教育和人民的培養(yǎng),以后一定要痛改前非,聽到?jīng)]有?常雪梅似乎有些不自然地低聲回答:聽到了。霍隊長說,那好吧,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

常雪梅走了。黃教授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子夜十二點十分了。我和鄭美群早就憋不住樂了,常雪梅剛出大門口,我們倆就笑得前仰后合?;絷犻L嚴肅地說,別笑了,有什么可笑的。要知道,這種風流韻事,從來都是遮遮掩掩的,不是成雙成對被抓住,一般打死也不會承認的。今天常雪梅交待這么多,肯定會產(chǎn)生極大的精神壓力,甚至有可能因此而羞恨尋了短見。祝林、徐小妹,你們倆趕快出去,在常雪梅后面跟著,看她情緒上有什么異常,千萬不能出問題;出了問題,我們工作隊會說不清楚,也會干擾我們工作的大方向。

我和祝林趕緊追了出去。此時已是深夜,喧鬧了一天的村莊一片靜謐,一片漆黑,不見一絲燈光,只有滿天星斗在晴朗的夜空中光芒閃爍。常雪梅順著狹窄的胡同,從前街走向后街,時而腳步急促,時而又躑躅不前,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又跺跺地,情緒似乎真的很不正常。我和祝林都有些緊張。祝林問我要不要回去報告,我說再等一會兒,再觀察觀察。離她家還有百十米時,常雪梅突然咯咯笑了兩聲,然后一邊甩著紅頭巾,一邊悠然自得地唱起了小曲: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嘿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風車呀跟著那個東風轉(zhuǎn)啊,哥哥惦記著呀小英蓮……

祝林噗哧一聲笑了,緊張的神情也瞬間放松。我也長出一口氣說,回去吧,平安無事了。

吃百家飯,串百家門,聯(lián)系群眾,了解情況,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個新情況:貧下中農(nóng)家輪得太勤,憑我們每人付給的那點錢和糧票,頂不上他們熱心做出的飯菜,負擔自然就重了些。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工作隊決定把派飯的范圍從貧下中農(nóng)擴大到上中農(nóng)和地富子弟家。擴大后我們這個組去的第一家戶主就是田一民。

那天清晨,霍隊長騎著車子去分團開會。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只剩下黃教授、鄭美群我們?nèi)齻€人了。田一民自己的家在村西頭最偏遠的小山丘下,兩間正房,一間小耳房,獨門獨院。第一次去,是他領(lǐng)我們認的門,臉上表情也格外喜相。據(jù)說幾個與父母分家獨立過日子的地富子弟得知工作隊把他們納入派飯行列后,都很是高興,因為這已不是簡單吃一兩頓飯的問題,而是一種政治待遇,是“屬于人民內(nèi)部”的一種象征。田一民家里既可以說是貧窮,也可以說是富有,既可以說是簡陋,也可以說是奢華。說貧窮和簡陋,是兩間房里灶間沒什么餐具,地上沒有箱柜,里外都空蕩蕩的;說富有和奢華,是地上唯一的擺設(shè)是個許多家庭罕見的書架,上面擺放著一二百本醫(yī)書。黃教授一邊翻閱一邊向我們朗讀書名:《黃帝內(nèi)經(jīng)》、《瀕湖脈學》、《醫(yī)宗金鑒》、《金匱要略》、《四診抉微》、《千金方》、《傷寒論》、《脈經(jīng)》、《難經(jīng)》……我聽了以后說,田一民,你還真有幾本好書啊。黃教授說,如果這些書你都認真自學過,那我敢說,你的醫(yī)學知識水平絕不亞于一個醫(yī)學院中醫(yī)系畢業(yè)的學生。田一民笑著說,那您可高看我了,實話跟您說,我連初中都沒畢業(yè)。我隨手拿出兩本翻了翻,上面滿是用筆劃的各種記號,還寫著“牢記”、“勿忘”、“一藥解大難”、“小方定生死”等字句。看得出書的主人不只是一般的自學,而是反復誦讀,反復揣摩。除了書籍和書架,還有一張條幅十分引人注目。條幅上楷書十個大字:竹因虛受益,梅從靜延年。黃教授邊欣賞邊評論:內(nèi)容可佳,筆力不足。田一民立即解釋說,這是我爸爸寫的,他只上過幾天私塾,字還不成形,所以沒有落款,但心意是好的,怕我遇事張揚。黃教授說,其實字也是蠻好的,為這鄉(xiāng)間茅屋平添了幾分儒氣。

飯是玉米豆干飯,悶在鍋里,早已發(fā)出誘人的香氣。菜是水豆腐和韭花炒雞蛋,備在盆、碗里,顯然也做好多時了。田一民把飯菜端上桌時,鄭美群情不自禁地說了句,怎么跟沙春蘭家做的兩個菜一樣!黃教授瞥了瞥鄭美群,沒有吱聲。鄭美群吃了兩口,又發(fā)表了新的感想:味道也一樣!田一民,行啊你,一個大老爺們,烹調(diào)手藝竟然和一個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婦不相上下,怪不得你一個人過,連個媳婦也不娶呢!田一民苦笑著說,我倒是想娶媳婦,誰跟呀?黃教授生氣地對鄭美群說,小鄭,這么好的飯菜還堵不上你的嘴,叨叨叨說什么?

從田一民家出來,鄭美群繼續(xù)發(fā)表感想:這么好個小伙子,怎么會沒有姑娘肯嫁他?黃教授嘆口氣說,何止一個田一民,全村九個到結(jié)婚年齡的地富子女,不是只有一個結(jié)婚了嗎?還是個女的,嫁給別人當媳婦。鄭美群不再提問了,顯然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我突然想起田一民有本書很好看,就告訴他們倆先走,一個人返回去取那本書。按說這一出一進不過七八分鐘時間,可田一民已不在正房。仔細傾聽,耳房里有捶打金屬的聲音。我悄悄走過去,隔著門縫兒,看見田一民一個人,一手用鐵鉗子從燒得火紅的小高爐里夾出一根火舌般的鐵條,一手用錘子在鐵砧子上反來復去地敲打,不一會兒,一把菜刀就成形了。再看地上,已經(jīng)打好的鎬頭、鐵锨、鐮刀和馬掌,堆了一大垛。我輕輕咳嗽了一聲,田一民機敏地放下手里的活兒,開開門,看見是我,很是慌張,隨手將門掩上,以防我看見里面。我說,你不用關(guān)門了,里面的秘密我全看見了。他吃驚地問,你看見什么了?我說,我看見你在打鐵具啊。他著急地說,你……你怎么又回來了?我說,我不但看見你打,還看過你賣呢!他更加吃驚地說,賣?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再理他,轉(zhuǎn)身要走。他突然問我:什么時候?我說,那天我隨王宏新隊長去濱海公社運薯秧,路過縣城時看你在大集上叫賣,對不對?他吱唔了一會兒說,那是給別人幫忙。我生氣了,質(zhì)問他:那你在家里打這些東西干什么用?他說,也是給別人幫忙。我又問:別人是誰?他說,是親戚朋友。我說,本來我是想回來借你那本李東垣的《脾胃論》看看,現(xiàn)在我不借了,回去了。他見我真的生氣了,趕忙賠禮道歉,并要我再停留一會兒。我說停留一會兒可以,但你要跟我說幾句真心話。他無奈地點了點頭。我說,憑你的聰明和才智,學醫(yī)行醫(yī),是多好的愛好和職業(yè),干嘛還生火打鐵,當起了小爐匠?他長嘆一口氣說,你說的對,我自己又何嘗不這樣想過?我從小就跟姥爺學習中醫(yī),15歲時熟讀醫(yī)書,18歲時就能診脈。每當我給病人看好病、解除痛苦的時候,我都感到高興和知足,覺得自己沒有白活、活的挺有滋味。但是由于我不是醫(yī)生、大夫,行醫(yī)是不合法的,也不能收費。平時配點藥、買針炙針、酒精和藥棉,手頭一點錢也沒有。為了保證行醫(yī)的開銷費用,我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抓點別的收入。一次我去昌黎為一個鐵匠看病,學會了打鐵,學會了打造這些鐵具,而這些鐵具又都是千家萬戶農(nóng)民需要的,只要質(zhì)量好,講信用,是很好出手的。十年了,我就是用這行來支持行醫(yī)的。好長時間,別人都不知道,即便后來知道了,也理解我、支持我??蛇@兩年不行了,公社、大隊都說這是發(fā)展小自由,是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開始限制和反對我干這活兒,逼得我不得不偷偷干,特別是工作隊進村后,我更謹慎了。今天你看見了,我希望你不要聲張,能幫我的時候就幫我一把,成不?

我沒有爽快地回答,但心里是同情他、贊同他的。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開開門,出了小院。他在后邊一邊追一邊喊,等一等,你不是要借書嗎?我搖了搖頭,回答說,我的胃沒有病,就是心里堵得慌。

傍晌午的時候,霍隊長從分團回來了,進屋連碗水也沒喝,就召集全體工作隊員開會,統(tǒng)一認識。原來,分團收到一封匿名信,狀告王宏新與沙春蘭有嚴重的作風問題,主要證據(jù)是:沙春蘭同田一民一見面就吵架,可一見了王宏新就滿臉堆笑,幾次選大隊長時,她都是帶頭投王宏新的票;平時王宏新總待在大隊部和飼養(yǎng)處,沙春蘭也常去那里,名義上是去與大隊部只有一墻之隔的飼養(yǎng)處叫她丈夫朱有家回家吃飯,可實際上是兩人相會,有時一談就是老半天;去年秋天,有兩次都是王宏新趕著大車去縣城,沙春蘭坐在上邊,兩人一起去過市場、逛過商店;今年春節(jié),沙春蘭還給王宏新做了一身新棉襖棉褲……匿名信最后落款是一個老實巴腳的農(nóng)民?;絷犻L說,從內(nèi)容看,很像是沙春蘭丈夫朱有家反映的,可從筆體上看,又像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寫的。呂志林說,會不會是四類分子造謠中傷王宏新?霍隊長說,我也這么想過,但是我們沒有充分的證據(jù)。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寫這封信的人好像挺恨王宏新。呂志林問黃教授有什么高見?黃教授說,王宏新這個人我很佩服,沙春蘭這個人我認為也很正派,他們倆之間絕對不會有茍且之事。不過……呂志林問:不過什么?黃教授一時爽快,又說了句,我看沙春蘭的女兒長得不像朱有家?;絷犻L說,此話怎講?黃教授說,朱有家是單眼皮,可那個小蘭是雙眼皮。呂志林笑了笑說,人家沙春蘭可是雙眼皮,爹媽兩個人有一個是雙眼皮就能對上號嘛!黃教授忽然若有所悟地說,也對也對?;絷犻L說,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之前,我們不能輕易否定王宏新這個典型。再說了,沙春蘭這個人我覺得也不錯。我看咱們這么辦,對這封信反映的內(nèi)容,要嚴格保密。志林和黃教授你們倆去找朱有家嘮嘮嗑,看看他對沙春蘭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有沒有什么怨言和想法,再問問他對王宏新是咋個看法,然后咱們再議一議。

兩天后,呂志林和黃教授回工作隊匯報。呂志林說,我們從縣里開婦代會選代表這件事開始嘮,慢慢扯到有一部分人選沙春蘭這件事上。朱有家說,選她有道理,那是個好女人,勤快、利落,人也長得精神,在全村男男女女中,拿得起來撂得下,同左鄰右舍的關(guān)系也好,處得和一家人一樣,誰見著我都說我娶了個好媳婦。我呢,你們看,就這一堆這一塊,用句老話講,哪輩子燒了高香,攤上這么個好女人?論長相、論本事,王宏新比我強不強?可他娶那個媳婦,長相其次不說,一個老娘們兒,一不會做飯,二不會裁衣,里里外外什么活計都指望男人,人家都說王宏新除了不會生孩子,什么活兒都會做、都得做,一天也沒個舒心的時候,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鐘,一有工夫就去大隊部值班,去我那里下棋、嘮嗑。同他比,你們說,我知足不知足?享福不享福?呂志林敘說到這里,請黃教授接著講。黃教授說,我們倆一看這話題既涉及到了沙春蘭又點到了王宏新,真是太好了,我就單刀直入地問,王宏新不喜歡自己媳婦,在外面有沒有中意的?朱有家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們不知道,王宏新那人,是個響當當?shù)哪凶訚h,相不中自己媳婦是情真,可對別的女人,多一眼都不看,就算有的女人想跟他好,他也是坐懷不亂。就因為這,我敬重他,也讓春蘭多關(guān)照他,遇有好吃的端到飼養(yǎng)處我倆吃,看他身上棉衣舊了、破了,就叫春蘭扯上布給他做一身。碰到趕集上店,我也讓春蘭跟他上縣城走一趟。開始,他寧肯趕著空車也不拉春蘭,后來見我急了,才捎上她們娘倆。一句話,那是個好人,是條好漢,可嘆老天爺沒給他一個稱心如意的女人。

我們大家聽了,都默不作聲,一時真不知該下個什么結(jié)論。最后,還是霍隊長表態(tài)說,我相信朱有家說的是實話。那封匿名信,很可能是誣告。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還是抓住階級斗爭這個弦不放松,多注意四類分子的動向,同時抓緊做好大小隊干部洗手洗澡工作。

散會后,我們幾個學生和黃教授一起出去散步。祝林在田間小路上追上黃教授問,老教授,您是教先秦文學的,《詩經(jīng)》中的那首《關(guān)睢》您一定記得最清楚。黃教授笑了,抬起頭,望著遠方,無限深情地吟誦道: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我年輕時在西南聯(lián)大追我那口子時,第一封情書寫的就是這十六個字。祝林說,我說奇了怪了,王宏新這個人,既不喜歡自己的老婆,又對人世間的好女子不追不逑,他內(nèi)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我說,你研究那么細干什么?祝林說,要說細,還應(yīng)該好好研究研究沙春蘭,她也挺特別的。黃教授笑著說,要研究的人還有呢,最近我發(fā)現(xiàn),咱們工作隊那個借干小劉,劉玉才,偷偷看上了徐小妹房東家的小霞,倆人一有工夫就在一起悄悄讀《紅樓夢》,照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也會成為紅學專家呢!

幾天后,當工作隊又一次研究工作時,祝林突然匯報了一個新情況。他說,我借查賬之便,與大隊會計王宏財接觸幾次。從閑談中,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總是鬼頭鬼腦的。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問我:聽說有人去分團那兒把王宏新告了,是真的嗎?我說,沒聽說呀,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說,我有個小舅子在公社當秘書,聽他話言話語中露出來的。我問,王宏新是你的叔伯弟弟,你憑良心說,這個人怎么樣?他回答說,拋開哥兄弟這層關(guān)系,公平無私地說,王宏新絕對是個好干部。他行得直、立得正,為了大隊的事,可以六親不認。只是……我問只是什么?他說,只是沙春蘭這個人不好說,長得雖然不能說俊俏,可與朱有家實在是太不般配了,有沒有外心我不敢說,我只知道,一年365天,朱有家有360天在飼養(yǎng)處陪著生產(chǎn)隊的二三十頭馬、牛、騾、驢過日子,這日子正常嗎?沙春蘭能守這個活寡嗎?我說,聽你這么講,那封告狀信還是有根有據(jù)的了?他不置可否地說,誰知道呢,我也說不清楚。

呂志林說,這里的確有說不清的事。朱有家和沙春蘭的關(guān)系,確有不正常的地方。王宏財是王宏新的叔伯哥哥,從哪方面來講他也是向著王宏新的,但他提出的問題也是客觀存在?;絷犻L果斷地說,從廣大群眾反映看,王宏新不管自己婚姻有多少痛苦和不幸,但作風始終是正派的,品質(zhì)一如在部隊當兵,是過硬的。所以我們對這個正面典型絕對不能動搖。志林你寫個情況給分團,就說經(jīng)過我們認真調(diào)查核實,那封匿名信純屬誣告。

又一個縣城大集,王宏新當場抓住了正在集上賣各種鐵具的田一民。據(jù)知情人說,那場面太爆了,就像公安局的刑警逮住了正在作案的小偷,吸引幾百人圍上來觀看。王宏新聲色俱厲,對田一民大加訓斥。田一民有口難辯,躲躲閃閃,始終默不作聲。兩人回到大隊部院子里時,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一些人還跑來觀看。王宏新把田一民賣的各種鐵具擺在院子里,指著田一民的鼻子說,做為大隊長,我多次在社員大會上講過,我們是莊稼人,不是小商小販,莊稼人就要按黨中央的要求種好地,多打糧,支援國家建設(shè),不應(yīng)該、也不許做生意,到市場上去發(fā)展小自由,更不許搞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你田一民私下打刀打鍬,偷著去縣城、去馬王莊、去魯家營子大集叫賣,不僅在我們村影響極壞,也影響了外村的年輕人。做為一個富農(nóng)子弟,你這么做是為什么?是不是同社會主義唱對臺戲?對田一民怎樣處理,請大隊書記馬永清同志表態(tài)。

馬永清早就站在了大隊部的院子里。他聲音不大、語調(diào)平緩地說,這個……這個,搞小自由肯定是不對的,田一民要好好做檢查。王宏新聽了,氣沖沖地問:光檢查就行了?今天檢查了,明天再犯怎么辦?馬永清很是為難地說,怎么辦?這種事情我也沒經(jīng)歷過,你說該咋辦?王宏新說,你說不清、道不明,就請示工作隊吧。

這工夫,霍隊長和呂志林聞訊也趕到了?;絷犻L說,我堅決支持王宏新大隊長這種旗幟鮮明的做法。具體處理意見,由大隊做決定。

王宏新說,那好,我現(xiàn)在宣布,沒收田一民煉制的所有鐵具,拆掉小鐵爐,三個月內(nèi),不,半年之內(nèi),田一民不得離開沙各莊一步。大家擁護不擁護?

有幾個平時眼紅田一民賣鐵具的村民大喊擁護。多數(shù)村民無聲無息,沒有明確表態(tài),仿佛看完了一出戲,不說好,也不說壞,只等散戲走人。

霍隊長走到王宏新身旁,剛想再講幾句話,就見一個又矮又白又胖的女人,三步并做兩步跑進了人群,活像一個雪球嘰里咕嚕滾進來,立刻吸引了人們的視線,這個女人就是馬永清的老婆常春花。她急三火四地拽住馬永清的手說,當家的,可不好了,兩個小子出事了!馬永清吃驚地問,出了什么事?常春花說,老五老六偷了你兜里的兩個子,又從柜里摸了兩塊紅糖,說是賣糖人玩,玩著玩著,先把紅糖吃了,接著又一塊兒把子含在嘴里,讓我發(fā)現(xiàn)了,剛喊了一句別吃下去,就聽咕噔一聲,兩人都咽下去了,緊跟著就嚇得哇哇直哭。你說這兩個子要是把腸子刮壞了,那還有命嗎?常春花一邊說一邊嚎啕大哭。馬永清也沒了四至,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王宏新說,趕快套大車,去縣醫(yī)院!常春花問:去縣醫(yī)院干啥?王宏新說,找大夫動刀啊,不開刀怎么能取出來?常春花說,開刀?我的媽呀,那是兩個小子,一人開一刀,還不得心疼死我?王宏新說,不開刀,你說怎么辦。霍隊長在一旁也急了,催促說,趕快套車去吧!常春花哭著哭著,突然癱倒在地上,仿佛要開刀的不是兩個孩子而是她自己。她一邊哭喊著不能開刀呀,不能開刀呀,一邊向四外求援。突然,她那迷茫不清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站在眼前低頭彎腰的田一民,立刻像發(fā)現(xiàn)了救星一樣,忽地站起來,又撲過去,雙手抓住田一民說,一民,田大夫,你行行好吧,不開刀行不行?田一民完全沒想到此時此刻還會有人高看他一眼,管他叫大夫,求他給治病,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愣了片刻。常春花索性給他跪下了,堅持要田一民表態(tài)。王宏新雙手叉腰,輕蔑地看著田一民說,田一民,沒有本事你就快放個響爆竹,別耽誤了人家的大事!田一民把頭一揚,胸有成竹地說,成,這活兒我接了!常春花立刻不哭了。她不放心地追問:不開刀?田一民說,不開刀,連根針都不用!

人群立刻像炒豆的鍋,許多聲音同時炸響:我的媽呀,不用開刀怎么能取出來?吹唄!吹?!敛簧隙?!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這小子也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怎么一點也不隨他爹田樹林……

本來以為“散戲”走人的,也不走了。大家都在等待看一出真正有戲劇性的場面出現(xiàn)。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站在墻角上的沙春蘭,開始臉上充滿了憂慮和緊張,現(xiàn)在卻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微笑,眼角上也閃現(xiàn)出了兩滴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淚花。

霍隊長本來想制止這場面向意想不到的戲劇性方向發(fā)展,但看到大家的情緒和常春花心急如焚的樣子,不得不靜觀其變。馬永清這時也來了精神,問田一民:都需要準備什么?田一民說,派個人去地里割三斤韭菜,然后準備好鍋灶。朱有家說,鍋灶飼養(yǎng)處有,灶火堂里的火還著著呢。田一民說,那就把馬書記那兩個寶貝兒子領(lǐng)來吧。

不一會兒,會計王宏財拿來三斤韭菜。馬永清的兩個兒子也被常春花領(lǐng)進了院子里。田一民當眾將韭菜洗凈,放在菜板上切成2——3厘米長的菜段,然后放到鍋里用油鹽輕炒。炒好后,盛出兩碗,讓馬永清兩個小子吃。兩個小子十分聽話,一會就吃光了。田一民說,鍋里還有兩碗,過半個小時后,你們一個人再吃半碗,過一個小時后,再把剩下的半碗吃凈。下午四點鐘,兩個子就出來了,誰愿意看,那個時候再過來。現(xiàn)在,我該寫檢查去了。

人們豁然大悟,弄明白了為何連根針也不用,但誰也不會相信如此神機妙算,連子出來的時間都定好了。大家不情愿地散開,有些人一邊走還一邊回頭說,四點鐘我們還來,等著我們?。?/p>

田一民趴在飼養(yǎng)處一個桌子上寫檢查去了。馬永清和常春花監(jiān)視著兩個兒子按時吃炒韭菜。霍隊長和王宏新也走進大隊部,說是要聽聽生產(chǎn)情況。我們無事可干,都去給五保戶挑水、推碾子。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大隊部的院子里再次聚滿了人。嚴格說,圍觀的人比上午還要多——有幾十個是鄰村的,他們聽到信兒后也爭先恐后跑過來看熱鬧。院里站不下,許多人就站在房上、墻頭上。聽朱有家說,前年過年吳橋雜技團來這里演節(jié)目,觀看的人也沒有現(xiàn)在多。馬永清兩個兒子在耐心等待。霍隊長和王宏新也趕回現(xiàn)場。馬永清拎著一個小鬧表,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回頭看看屋里的田一民。田一民依舊在屋里寫檢查,十六開的紙,已經(jīng)寫了三篇。眼看四點鐘就到了,他還不慌不忙的。常春花沉不住氣了,大聲朝屋里高喊,田一民,田大夫,差五分鐘四點了,時間就要到了!

田一民又低頭看了看檢查,這才從屋里出來,一手把檢查交給王宏新,一手指著馬永清說,再準備四個臉盆和一雙筷子,臉盆要兩個鐵的兩個銅的,兩個銅盆里面裝滿清水。馬永清和常春花一一照辦。田一民把馬永清的兩個兒子叫過來,問他們難受不難受?兩個小子說,難受,想拉屎。田一民說,那好,你們倆一人一個鐵盆,往里拉吧。兩個小子一聽,像參加快速大便比賽似的,爭先恐后解開褲子,蹲下就拉,只見每人都拉出一堆韭菜,其中各有一個團子,嘭嘭,落在鐵盆里。田一民遞給兩個小子每人一張紙,說,好了,擦擦屁股起來吧。兩個小子站起來,田一民用筷子挑開那兩個綠團子,從中夾出兩個物件分別扔到裝滿清水的銅盆里,然后對馬永清兩口子說,你們二位過來看看,是不是這兩個子?

常春花第一個探著脖子扎到了兩個銅盆上,時間不過三秒鐘,就聽她驚喜地喊叫,是這兩個子,是這兩個子,都是五分的,上面還有兩個小油點呢!人們紛紛擠過去觀看,看完了不是連連點頭,就是嘖嘖贊嘆:真神了,神了!不知是誰帶頭鼓了掌,頓時院里院外就劈里啪啦地響了起來。

我最后才擠到兩個銅盆前看了看,只見在黃褐色銅底襯托下,兩枚銀白色的硬幣顯得格外清晰、醒目。更令人叫奇的是,兩枚硬幣竟然全都是字兒朝上。鄰村一個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老者說,兩個子都是字兒朝上,依我的估算,姓田這小子今后該步步走字了。

田一民的檢查寫得既空洞又滑稽可笑。他先是給自己扣了幾頂大帽子,諸如做生意的奸商、脫離集體的盲流、搞資本主義的黑掌柜等,接著又列舉了打造鐵具的害處,說什么這些鋤頭、鐵鍬、鎬頭、鐮刀和菜刀,不但毒害了自己,使他一個心眼只想著錢,也毒害了那些使用這些鐵具的人們,使他們不鋤集體地里的草,不修社會主義的道,不為大小隊收糧食,不給貧下中農(nóng)切菜包餃子,照這樣下去,人民公社就黃了,新中國也就垮了,真是罪該萬死……

王宏新看了檢查說,田一民對問題的性質(zhì)倒是認清了,但根源還沒有挖出。馬永清似乎還沉浸在田一民炒韭取幣的表演之中,人也比剛才精神了許多,他很不以為然地說,這不是胡扯嗎?啊,打幾把菜刀、鐮刀就走資本主義道路了?要是那么容易,頭八百年咱們中國就是資本主義了。再說了,我聽說人家資本主義到處跑的是汽車、飛機,種莊稼早就不用鋤頭、鐮刀了,什么時候田一民能造出汽車、飛機,什么時候再批他走資本主義也不晚?。?/p>

霍隊長、王宏新對馬永清這樣的認識當然不滿意。霍隊長問馬永清,你是不是因為田一民給你兩個寶貝兒子取出倆子就劃不清界限了?如果是這樣,你可應(yīng)該好好學習王宏新,田一民救了他老婆和孩子兩條人命,但是他照樣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王宏新說,公是公,私是私,什么時候也不能含乎,這是我在部隊上就明白的道理。再說了,我們這樣做,也是為田一民好,把他從邪路上拉回來。馬永清說,我這個人生來就犟,看準的事,你不讓我干也干,看不準的事,讓我干我也不干。田一民用小鐵爐打家具,既方便了農(nóng)民,又增加了個人收入,有什么不好?要是咱全莊年輕人都有這門手藝,我看還富了呢!王宏新說,那集體的地誰種?生產(chǎn)隊的事誰還關(guān)心?

兩天后,就在這場爭論還在繼續(xù)的時候,有人揭發(fā)馬永清之所以與田一民劃不清界限并公開包庇他,是因為兩個人經(jīng)濟上不清楚——據(jù)馬永清的老婆常春花在外面講,田一民可是個大好人,這兩年,他賣鐵具掙了錢,沒少幫助我們家,給幾個孩子買過衣服,給老馬買過雨衣雨靴,還給我買過幾雙洋襪子,前前后后花了足有七、八十元錢,你說我們老馬還能批判人家嗎?那不是忘恩負義了!

一個共產(chǎn)黨的大隊支部書記,竟然敢花敢用一個有著嚴重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的富農(nóng)子弟的錢,這種經(jīng)濟上的不清不白,其性質(zhì)遠遠超過了大小隊干部的“四不清”,引起了霍隊長的高度重視。她在工作隊員會議上說,要全面調(diào)查田一民這個人,并盡快形成材料。

說來也巧,就在工作隊員會議剛剛結(jié)束時,田一民來叫我們吃飯——工作隊派飯又輪到他家了。他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霍隊長,然后又叫了一聲黃教授,最后朝著鄭美群和我說了句鄭同志、徐同志,該吃飯了。我和黃教授、鄭美群收拾好筆記本和文件,正要問他今天吃什么飯時,霍隊長突然一拍桌子說,田一民,你管誰叫同志?田一民一愣,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霍隊長,不知做錯了什么事?;絷犻L義正辭嚴地說,鄭美群和徐小妹都是“四清”工作隊隊員,你跟她們是志同啊還是道合?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又干了哪些事情,張口就是同志,誰讓你這么叫的?誰給你權(quán)利這么叫的?田一民絕對沒想到叫兩聲同志會惹出這么大的麻煩和訓斥,他惶恐而又緊張地說,是是是,我叫錯了,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吃早飯的時候,田一民也一改上次我們吃飯時他談笑風生的態(tài)度,變得格外小心謹慎,寡言少語。飯菜幾乎與上次一樣,只是把韭花炒雞蛋換成了炒悶子——一種將碎肉和淀粉混在一起做出的菜肴,這也是當?shù)卮偷囊环N名貴菜。如果說那次在沙春蘭家吃飯霍隊長批評炒雞蛋違反了工作隊的紀律只是一個提醒的話,那么今天霍隊長指著悶子里的肉說田一民是故意讓工作隊犯錯誤則是一場真正的訓斥和發(fā)火。田一民在接二連三承認錯誤的同時,不得不把那盤悶子撤了下去。不用說,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霍隊長甚至只吃一小碗、沒動一口菜就下地走了。臨走時,她還幾次回過頭看了看墻上那張條幅,目光在“竹因虛受益,梅從靜延年”十個字上停留了好久,似乎要在腦子里記下什么。

下午飯仍然在田一民家吃(按規(guī)定,每家派一天)。在田一民再次來叫我們吃飯之前,大家都犯了嘀咕:這回他該怎樣稱呼鄭美群和徐小妹呢?黃教授分析說,再叫霍隊長、叫黃教授,都不會有錯,因為一個是官銜兒,一個是職務(wù),誰都可以叫。對你們兩個——小鄭、小徐,再叫同志肯定是不行了。叫官銜和職務(wù)吧,你們倆還都是學生,一不帶長二不是老師,怎么叫都不合適;直呼其名,叫鄭美群、徐小妹吧,又顯得對你們兩個人不夠尊重。想來想去,真不知道他該怎樣向你們兩個人張口。大家聽了黃教授的分析,都點頭贊成。開會時一向不好發(fā)言的劉玉才說,我琢磨,田一民再來叫你們吃飯,一叫霍隊長、二叫黃教授,對徐小妹和鄭美群,點個頭就行了,肯定什么也不敢叫。呂志林搖了搖頭說,什么也不叫該多沒禮貌,從田一民平時的表現(xiàn)看,點點頭就算打招呼了,那可不是他的性格;他肯定還會張口,至于怎么張口我也說不好?;絷犻L說,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研究那些有什么用?我們只要把握住不讓他管小鄭和小徐叫同志就行了!

不大一會兒,田一民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既不挺胸也不哈腰,既沒微笑也不耷拉頭,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他先向霍隊長叫了一聲霍隊長,接著又面對黃教授叫了一聲黃教授,然后面對我先叫了一聲徐四清,又面對鄭美群叫了一聲鄭四清,最后才說了句該吃飯了。

霍隊長目瞪了,黃教授口呆了,呂志林、劉玉才、李志倫三個遲遲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和鄭美群聽得清清楚楚,既佩服田一民用語的聰明,又贊賞他言談的機智:既然我和鄭美群都是“四清”工作隊隊員,是來搞“四清”的,那么在“四清”前面分別加上我們每個人的姓,既能區(qū)別身份,又是一種尊稱,而且是與時俱進,該有多么準確,多么科學,真是天衣無縫,嚴密至極,無疵可挑!即使眼前有千千萬萬個工作隊隊員,他也能一一叫得出、辨認清。如果不是場合鄭重和特殊,我們倆肯定會笑,而且是大笑,笑出特別開心的聲音來。但此時此刻不行,只能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默不作聲。田一民大概覺察到了這場面有幾分尷尬,不宜久留,轉(zhuǎn)身在前面領(lǐng)路,徑自一個人先走了。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呂志林、劉玉才、李志倫和霍隊長,都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絷犻L甚至還說了句,這小子,還真夠聰明的!黃教授也不無欣賞地說,豈止是聰明啊,我敢說,如果有機會念書深造,他的智商絕不在我?guī)У难芯可隆f到這里,黃教授欲說又止,他可能意識到這種夸獎和贊賞說多了不合時宜。

十一

田一民的小煉鐵爐被拆扒了,是王宏新領(lǐng)著幾個基干民兵動的手。臨拆扒前,田一民的小鐵爐還是紅彤彤的,他還在鐵砧子上敲敲打打,說是要打出最后幾件留作紀念。王宏新當然怒火中燒,他當場把那幾件打制好的鐵具也沒收了,臨走時還說不斬草除根,你就不能痛改前非。

田一民默默地坐在已成為一片廢墟的小鐵爐舊址上,兩行熱淚情不自禁奪眶而出。過去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三十多歲的田一民,之所以毫不掩飾地流出淚水來,足以說明他對伴隨他多年的爐火該是多么喜愛和眷戀。我本想走過去勸他幾句,可身份和場合都嚴格限制我寸步難行。有些社員對他很是同情,但同樣也是無能為力。即使有幾個膽大的人,也不過說了句一個大老爺們哭什么,真沒出息!

更使我意想不到的是,田一民的問題很快又升級了:有人反映田一民與沙春蘭有男女關(guān)系,而且不止一年。反映的形式仍是匿名信,不過這封信不是手寫的,而是用從報紙上剪下的字拼貼的,落款是:一個有血氣的男人。本來就想把田一民當做拉攏腐蝕黨員干部的典型來抓的霍隊長,非常重視這封信反映的問題。她把工作隊員召集在一起,十分嚴肅地說,你們大家知道朱有家是什么人吧?他家八輩子都是貧農(nóng),他本人是遼沈戰(zhàn)役中的支前英雄,帶領(lǐng)村民擔架隊,從戰(zhàn)場上搶救下上百名傷員,是被國家和政府授過勛章的功臣。對這樣一個根正苗紅、對黨對人民有功的人,誰不尊重?誰不高看一眼?可田一民竟敢勾搭、引誘他的妻子,這是什么問題?是階級斗爭,是一個富農(nóng)子弟對貧下中農(nóng)的猖狂進攻!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全力以赴調(diào)查這些問題。黃教授說,霍隊長會不會認為這封匿名信是朱有家拼貼的?霍隊長說,從口氣和用詞看,很有可能。黃教授說,我懷疑這封信是否真實可靠?;絷犻L問,為什么?黃教授說,據(jù)社員們普遍反映,田一民和沙春蘭兩人一見面,不是吵架就是頂嘴,從來沒和氣過。再說了,朱有家平時總是樂樂呵呵的,日子過得挺舒心的,看不出有什么憂愁和煩惱。呂志林說,黃教授講的有道理,不過,我也有不同的看法。據(jù)我觀察,你只要細心去看,田一民和沙春蘭兩個雖然見面就吵,可一旦不吵不頂了,兩個人互看的眼神特別溫順、柔和,說含情脈脈也不為過。還有,有一次我問沙春蘭的小女兒小蘭,洋布娃娃是誰給你買的?她竟然張口就說是田叔叔。你們想想,小孩子無假話,如果田一民和沙春蘭真是一對冤家,那田一民怎么會給小蘭買洋布娃娃呢?還有,我不知道你們細看過沒有,小蘭長得特像田一民。上次黃教授不是說過雙眼皮有遺傳嗎?朱有家是單眼皮,田一民可是雙眼皮。

黃教授不吱聲了。

霍隊長更加堅定信心,她說,看來田一民的問題是多方面的,會議結(jié)束后,志林和劉玉才負責調(diào)查田一民,黃教授和李志倫負責調(diào)查朱有家,徐小妹和鄭美群負責調(diào)查沙春蘭,不論哪方面有新情況,都要及時向我匯報。

不知是為我完成任務(wù)創(chuàng)造條件,還是又一次巧合,會議剛散,霍隊長的老伴又借下鄉(xiāng)的機會來看她了。按照慣例,我和鄭美群又要讓地方——鄭美群去房東家,我還去沙春蘭那里。

沙春蘭的屋里依舊是那樣窗明幾凈,清新四致。小蘭還穿了一件嶄新的花布上衣。我問誰給你買的,她回答說是媽媽,從縣城帶回來的。我有意往炕上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個洋布娃娃不見了。沙春蘭很注意我的一言一行。她幾次支開小蘭,讓她到鄰居家去玩,不要在屋里搗亂。晚上搓玉米時,她一會兒找不著改錐,一會兒又拿錯了笸籮,似乎記憶力發(fā)生了變化。言談中,臉上還不時浮現(xiàn)出一絲愁容。

睡覺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問她,最近村里出了點新鮮事,你知道嗎?她說,知道,有人寫信給工作隊,說我和王宏新有作風問題,你說可笑不可笑?我說,這事兒你都知道了?她說,耳朵眼大的小村莊,什么事兒能瞞得住?瞞過初一,還能瞞過十五?我說,那你對那封信有什么看法?她說,王宏新這人是個大好人,參過軍,當過兵,受過部隊教育,回村后,當了大隊干部,帶頭參加勞動,辦事公平無私,人人都很敬重他。我問:聽說他的婚姻是包辦的,兩人感情不好,是真的?她說,是真的,他媳婦人長得丑些,平時拙嘴笨腮,家務(wù)活差不多都不會干,做飯、炒菜,還有針線活,全都是王宏新一個人干。時間長了,他總躲著媳婦,一有功夫就去大隊部看書,去飼養(yǎng)處下棋,那是他的最大樂趣。我又問:既然你這么敬重他,那我大膽問一句,當初,要是讓你選男人,你是選朱有家呢還是選王宏新?她笑了笑說,這話從何說起?我不是說過嗎,當初我是包辦的,而且不是父母之命,是土改工作隊,是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干部一句話,哪有自己挑選的可能。我說,要是有這個可能呢?她又笑了笑說,有這個可能?不會的,不可能有。我還是固執(zhí)地問:要是真的有這個可能呢?她說,那我很可能挑選王宏新。我問:為什么?是朱有家不好嗎?她說,大妹子,你別出這樣的難題了好不好?我實在是沒法回答你。我鉆進被窩,臨熄燈前,又問了一句:我多少天才上你這里住上一晚上,平時你怎么也不找我說說話,你就沒有什么事要問問我?她說,大妹子,說心里話,有些政策上的事,我還真不明白,早就想問問你。你說什么叫小自由?什么是資本主義自發(fā)……我見她說不上來,就接過話說,是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中央文件上講過的,你沒聽明白?她說,聽不明白,也弄不清楚。我又進一步問:你是指田一民的事?她停頓一會兒,說,他的事我管不著,我是問打幾把菜刀、鋤頭,就成了資本主義了?我說,一個農(nóng)民,不老老實實地種地,卻去做小買賣,那不是搞小自由是什么?她說,做小買賣又不是倒騰大煙、槍支,再說了,社員們也需要那些工具。我說,我們是學生,還沒走向社會,有許多事兒我也說不清,反正文件上不讓搞的還是不要搞的好。她半天不說話了。我又問,你這么關(guān)心田一民,是不是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她說,什么不錯,你看他多好出風頭,不像他爹,一天也說不了三句話。我說,咱們再換個話題,要是當初讓你自己選男人,從朱有家和田一民兩個人中選一個,你選誰?她聽了,咕嚕一聲從炕上坐起來,十分驚訝地看著我,好半天,才問了一句,大妹子,你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老是讓我選男人?。课以缇陀心腥肆?,他姓朱,叫朱有家!說完,轉(zhuǎn)過身躺下,再也不理我了。我自然不敢再問,躺在炕上,好久也睡不著。

三天之后,大家向霍隊長匯報調(diào)查情況。呂志林和劉玉才沒有發(fā)現(xiàn)田一民與沙春蘭有什么往來,找田一民旁敲側(cè)擊地詢問,田一民也沒流露出與沙春蘭有什么情感糾葛的話來。黃教授和李志倫找朱有家聊過三次,每次聊到沙春蘭,他都備加夸獎,沒有一句怨言。對田一民,他說那是條好漢,講義氣,重人情,就是投錯了胎,生在了富農(nóng)家里,要不,這輩子肯定能出人頭地。我和鄭美群匯報了沙春蘭的情況,說沙春蘭瞧不起田一民,說他太好出風頭,所以兩人一見面不是吵架就是頂嘴。霍隊長說,看來你們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都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啊。據(jù)我這幾天找?guī)讉€積極分子了解,他們早就懷疑田一民和沙春蘭關(guān)系不正常:一是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兩人不是頂嘴就是吵架,可到了人少的地方,特別是只有他倆的時候,不論是在路上遇見,還是在碾道里碰上,不論是在地里干活,還是趕大集買東西,倆人總像說悄悄話似的,有說有笑,有情有義;二是“四清”以前,有人看見沙春蘭偷偷去過田一民的小鐵匠爐,還幫他打過菜刀,一次讓人看見了,她說是她家的菜刀豁了兩個口,來找田一民修補修補;三是田一民每次看見小蘭一個人在院外、田頭玩耍時,總要蹲下身子摸摸這小姑娘的手,說幾句家常話,有兩次還從集上給小蘭買回桔子和洋布娃娃。綜合這三方面情況看,田一民與沙春蘭關(guān)系的確不一般。他們倆礙于田一民的家庭出身不好,從不敢把關(guān)系暴露,更不敢公開化。在人多的場合上一見面不是吵就是罵,那不過是一種掩護。所以,我們一方面要把有關(guān)情況上報分團——上報時要嚴格按照一個受家庭影響很深、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子女這樣一個典型來整理材料,另一方面要繼續(xù)調(diào)查,力爭在短時間把他倆的關(guān)系徹底查清楚。

十二

轉(zhuǎn)眼春天很快過去了,一個擁翠簇碧、綠色更加濃重的夏天來到了。沙各莊四周,一垅垅小麥、玉米和花生,莖葉茂盛,盡顯莊稼本色,或草綠,或墨綠,或嫩綠,無一不是鮮綠欲滴;一株株栗樹,一棵棵楊柳,繁茂的枝杈上,綴滿了數(shù)以千萬計的綠葉,在又一個層面上迎風沐雨,展示著生命的最佳時段。更令人不易覺察的是,許多庭院里的爬山虎,也悄悄上了墻,不僅給莊稼院平添了一片綠色,還貼近窗戶、溜近門口,窺視、偷聽主人的喜怒哀樂,直接融入莊稼人的日常生活。

霍隊長向分團匯報田一民的問題時,引起了分團團長楊百順的特別重視。他說,當年沙各莊搞土改時,我是工作隊隊長,朱有家的房子、土地和媳婦,都是我做主分給他的。當時的《冀東戰(zhàn)報》還為此發(fā)了一篇通訊,說土改工作隊和廣大群眾對支前英雄是多么尊重和關(guān)照。田一民做為一個富農(nóng)子弟,搞小自由,滋生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用金錢拉攏腐蝕大隊黨支部書記,問題已經(jīng)很嚴重了,現(xiàn)在又引誘和勾搭一個為人民立過大功的貧農(nóng)之妻,就更加惡劣和不能容忍。這是新形勢下階級斗爭的一種新動向。你們一定要嚴加批判,加緊調(diào)查,堅決把這股邪氣打下去。必要時,我要親自參加批斗會。

霍隊長回來一五一十地傳達了分團楊團長的指示精神,并決定由呂志林負責先在小范圍內(nèi)批判田一民,她本人帶領(lǐng)我去找沙春蘭做思想工作,督促這個執(zhí)迷不悟的農(nóng)村婦女盡快覺醒、倒戈,然后再在較大范圍內(nèi)召開批斗會。我說我已經(jīng)同沙春蘭談過,而且談得很深入,不宜再出面?;絷犻L說,你們這些大學生啊,在階級斗爭面前總是糊里糊涂,缺少勇氣和魄力。你跟我去,不用多言多語,我同沙春蘭談,你在一旁聽就行了。我自然再無話可說,只好點點頭同意了。

呂志林幾個人批判田一民并不順利。田一民不承認自己是用金錢拉攏腐蝕馬永清。他說馬永清孩子多,隊里補貼的工分又不值錢,趕上有困難時,幫幫手,支支肩,怎么就不對了?按我的回憶,像馬永清這樣的,我?guī)瓦^的,本村的,外村的,少說也有七八十人。從本村說,有貧農(nóng)趙殿貴,中農(nóng)李子文,上中農(nóng)劉廣田,富農(nóng)馬玉林……對這些人,我都有明顯的目的嗎?呂志林當時竟然語塞,好半天才說,有沒有明顯目的,你心里最清楚……

我跟著霍隊長去找沙春蘭談話,同樣是失敗的。談話地點是村東頭的一棵栗子樹下,時間也選擇在沙春蘭從地里回來的時候,以使她認為這是一次事先沒有任何安排的“巧遇”。談話伊始,霍隊長先從做水豆腐、養(yǎng)蘭花等家長里短說起,然后逐漸嘮到孩子和大人。說到朱有家時,霍隊長嘖嘖不休地夸贊他了不起,是建立新中國的功臣,是打下社會主義江山的先鋒,是全國人民敬重的英雄。一個女人,能選擇這樣一個男人做丈夫,真是幸福,也真該滿足。沙春蘭說,他不是我選的,我沒有選擇他?;絷犻L說,我知道,是當年土改工作隊楊隊長給你們做的媒,他現(xiàn)在是咱們公社“四清”工作分團的團長,前天我見到他時他還說起你呢。沙春蘭兩眼瞪大,黑亮的眸子里一閃一閃的,分明有一股怨氣和怒氣在同時射出。她不無氣憤地問:那個楊隊長還在當領(lǐng)導嗎?霍隊長奇怪地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犯過什么錯誤嗎?沙春蘭囁嚅了一會兒,又不作聲了?;絷犻L又說,你應(yīng)該感謝楊團長;沒有他,你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們工作隊進村三個多月了吧?據(jù)我觀察,朱有家是個愛隊如家的好貧農(nóng)。他不但一心為集體,還非常關(guān)心和體貼你,難怪社員們都說你家里外頭都當家,朱有家什么都聽你的。特別是自從你們有了小女兒之后,他更是笑臉常露,笑口常開,對小蘭也是疼愛有加。過上這樣的小日子,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嗎?沙春蘭不無反感地說,霍隊長今天怎么了?為什么凈問我們一家三口的事?我說過什么不滿足的話嗎?你們是不是在村里聽到了什么?要是有,就直截了當問我好了?;絷犻L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別誤會,我們什么閑話也沒聽到。我這時不能再沉默了,趕緊插話說,霍隊長是關(guān)心你,希望你的日子能過得更好。沙春蘭說,那我多謝霍隊長了。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家做飯去了,回去晚了,朱有家會挨餓的。

呂志林和霍隊長碰頭后,認為單靠個別談話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必須旗幟鮮明地在較大范圍內(nèi)對田一民進行公開批判。為了開好批判會,事先在黨團員中做了動員,并選出十名黨團員在大會上發(fā)言。批斗的場合,自然是在全村社員大會上。會議由霍隊長親自主持。會場上懸掛的會標是“密切注視階級斗爭新動向,堅決把四清運動進行到底”。田一民站在主席臺一側(cè),他的后面是十幾個四類分子。第一個站出來發(fā)言的是大隊長王宏新。他首先用十分低重的語氣說,今天,我是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講話的。田一民與我,同年同月生,從小都是光著腚長大的??墒俏覜]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倆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我在新中國誕生不久,就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鍛煉成長,受到了良好的革命傳統(tǒng)教育,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時刻牢記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努力追求進步。田一民雖然沒有參軍,但他也是在紅旗下長大的,所受的也是黨的教育,本不應(yīng)該與集體、與社會主義唱對臺戲?,F(xiàn)在看,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因為我對他幫助不夠;我只想到自己進步,卻忽略了一起長大的田一民心里想什么、嘴上說什么、明里暗里干什么。所以說,我辜負了黨的培養(yǎng),也辜負了鄉(xiāng)親們對我的信任,沒有盡到一個黨員的責任……王宏新說著說著,竟然痛心地流出了眼淚。與會的人誰都聽得出來,與其說這是在批判,不如說是在檢討——檢討自己的過失。有人以為,面對王宏新的自責和流淚,田一民會感到慚愧和內(nèi)疚,痛改前非的話語和悔恨不已的眼淚都會傾刻而出??烧l也沒料到,一直不卑不亢站立著的田一民,始終用平直而且近乎呆滯的目光看著王宏新,既沒低下頭,也沒發(fā)出一聲嘆息,甚至在王宏新流下自責眼淚的時候,也無動于衷,仿佛王宏新所講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也是一個普通的與會者而已。尤其讓霍隊長氣惱的是,與會的社員們也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對王宏新的發(fā)言沒人叫好,對田一民的表現(xiàn)也沒人說不。從他們近乎麻木的臉色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不理解王宏新為什么要檢討,自然也就不明白田一民錯在哪里。許多婦女早已坐臥不安;她們更關(guān)心的是回家做飯、喂雞、拴狗,而不是田一民走什么道路。

馬永清的角色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過去開大會,主持人都是非他莫屬;這次卻坐在臺下,明顯被工作隊冷落。霍隊長在王宏新發(fā)言時曾幾次用冷峻但卻流露著期望的目光提示馬永清,要他認錯、檢討,甚至是悔過,與田一民徹底劃清界限。平時機敏、心計過人的馬永清,此時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木訥、遲鈍,既對發(fā)言的王宏新不屑一顧,也對霍隊長的眼神視而不見,蹲在人群中的一角,不時從兜里掏出煙口袋和紙片,卷上一支“兩頭擰”,使勁吸上一口,然后再從嘴里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并專注地看著這些煙圈慢慢掠過頭部,在人群上空升騰、飄蕩,直至破滅、消失。人群的麻木和馬永清的執(zhí)迷不悟,讓霍隊長和呂志林怒不可遏?;絷犻L宣布散會后,一反留下工作隊員開會碰頭的慣例,立即騎自行車去公社分團了。

兩天以后,霍隊長才從分團回來。她向工作隊全體成員宣布:經(jīng)分團領(lǐng)導鄭重研究,一致確認田一民是漏劃的富農(nóng)分子。政策依據(jù)有三條:一是猖狂地搞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用金錢拉攏腐蝕大隊干部;二是土改時雖然只有十七周歲零六個月,不夠十八周歲,但多年來始終堅持剝削階級立場,與集體、與人民、與社會主義對立,完全可以按十八歲對待;三是與貧農(nóng)之妻有暖昧關(guān)系,嚴重傷害了貧下中農(nóng)的尊嚴和一個支前英雄的威望。與此同時,分團還決定撤銷馬永清的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wù),由王宏新兼任大隊書記?;絷犻L講完后,很民主地征求大家有什么意見。好半天,誰也沒說話?;絷犻L問黃教授有什么想法?黃教授想了想說,頭兩條,上綱上線嘛,不好多說。后一條,那可得有證據(jù)?。粵]證據(jù),別說田一民不服,群眾也不認可啊。霍隊長說,分團領(lǐng)導也考慮過這個問題,要求我們盡快調(diào)查取證。我問了一句:這頂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現(xiàn)在就給他戴上嗎?霍隊長說,不,先內(nèi)部掌握,分團準備近兩天在公社召開一個批判大會,批判田一民和馬永清。如果田一民表現(xiàn)好,主動認罪,還可以再觀察一兩個月。我又問:如果田一民仍然不認罪呢?馬永清堅決不認錯呢?霍隊長說,那就當場宣布這兩條決定。

第二天一大早,馬永清和田一民就被霍隊長帶走了,去公社分團。同去的還有王宏新和幾個黨員。我們工作隊自然也全員出動,只有黃教授在家留守。常雪梅要求和王宏新一起去,霍隊長說你是馬永清的小姨子,沾親帶故,還是回避回避吧。

“四清”工作分團就設(shè)在公社院內(nèi)。我們趕到時,那里正在召開大會,內(nèi)容是傳達盧王莊公社先行一步開展“四清”的經(jīng)驗,同時對第二批“四清”工作隊員進行培訓,人數(shù)有一百多人。會議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是由鄰縣一個公社書記上臺現(xiàn)身說法。他十六歲參加革命,抗日戰(zhàn)爭時曾經(jīng)在薊縣盤山同日本鬼子打過幾次漂亮仗,立過戰(zhàn)功。解放后,隨著地位的變化和環(huán)境優(yōu)越,開始養(yǎng)尊處優(yōu),貪圖享受,不關(guān)心群眾疾苦。特別嚴重的是,原來的貧農(nóng)媳婦病逝后,竟然續(xù)娶了一個地主的女兒,并且為老丈人、大舅子小姨子辦了許多喪失立場的事……

對馬永清和田一民的批判,安排在下午的大會上。主要發(fā)言人是霍隊長、王宏新和村里的一名老黨員?;絷犻L的發(fā)言稿是她自己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寫好的,據(jù)說鄰縣有個參加“四清”的社長在一次批判大會上講得非常好,會后不久就提為副縣長了,所以霍隊長也非常重視這次機會;王宏新的批判稿則由祝林幫助修改、潤色;那名老黨員,沒有稿子,是口頭即興發(fā)言。為了保證下午的批判會開得順利成功,三個人還由分團宣傳組試聽了一遍,并提出了改進意見。

大會預定下午兩點準時召開。誰也沒料到,中午吃飯時,突然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大事件——一百二十多名工作隊員因吃了公社食堂做的早飯導致集體食物中毒。這些人肚子痛,而且發(fā)燒,體溫都在37。C以上。公社衛(wèi)生院立即緊急動員,無奈只有十幾張病床,打點滴的藥物也只夠三、四十人的。公社離縣城有五十多華里,向縣里匯報派汽車將中毒人員拉到縣里搶救應(yīng)該是上上策。但分團領(lǐng)導怕這樣做在全縣影響太大,始終下不了決心。向周圍幾個公社衛(wèi)生院求援,一是路途都不近,二是也有個擴大影響問題,與求援縣里沒有什么兩樣。分團領(lǐng)導急得團團直轉(zhuǎn)?;絷犻L也很緊張,緊張的原因倒不是因為下午的批判大會肯定會泡湯,而是公社食堂的兩個炊事員都是沙各莊人。其中,有一個人還成份偏高,是上中農(nóng)。分團有一位領(lǐng)導人已經(jīng)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早飯里做了手腳。如果是那樣,就是階級斗爭的一種新動向。霍隊長急不可待地吩咐王宏新去找兩個炊事員調(diào)查、核實,看看有沒有可疑之處。

就在分團領(lǐng)導和霍隊長焦急萬分的時候,村里來的那名老黨員悄悄對田一民說,一民啊,再露一手吧,好立功贖罪。田一民苦笑著說,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還難保呢,怎么可能再去救別人?霍隊長發(fā)現(xiàn)兩人竊竊私語,就怒氣沖沖地問:你們私下嘀咕什么?有話大聲說!那個老黨員想了想,大著膽子說:下午的批判大會一準兒是開不成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救人,一百多號啊,有十個八個出了問題也交待不了。我的想法是,讓田一民上陣吧,不說是戴罪立功吧,也是將功折罪啊?;絷犻L一時沒聽明白,好半天才追問一句:你說什么?田一民他……他有這個本事?那個老黨員說,我估摸著有;不信,你問他自己。霍隊長問田一民:你,你真能行?田一民說,依我現(xiàn)在的身份,怎么能出面、上陣?呂志林毫不猶豫地說,身份不身份的你先不用考慮,你就說你行不行吧?田一民說,不考慮身份怎么行?本來下午要開大會批判我的,現(xiàn)在讓我去治病救人,治的救的還都是“四清”工作隊員,如果領(lǐng)導知道了,你們怎么交待?霍隊長把桌子一拍說,田一民,你是不是要講價錢?田一民笑著說,霍隊長,你誤會了;我是想,既能救了人,我又不出頭露面,免得上上下下知道了給你們找麻煩,兩全其美,你們看好不好?霍隊長和呂志林都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兩個人萬萬沒想到到了此時此刻的田一民還會替工作隊著想。那個老黨員說,我看這個法子好,一民,你就快出招吧!呂志林一百個不放心地說,田一民,這回可不是給馬永清那兩個寶貝蛋從屎里取子,而是一百多名“四清”干部,你要是治不好,不光丟人現(xiàn)眼,而且會造成極壞的政治影響。你如果說你行,得給我立個軍令狀!田一民說,不就是諸葛亮草船借箭前周瑜讓他寫的那張紙嗎?呂志林說,這張紙可非同兒戲,你敢寫嗎?田一民說,好吧,我現(xiàn)在就寫。田一民一邊說一邊找張紙,工工整整地寫下八個大字:如治不愈,任關(guān)任殺!那個老黨員說,好了,別耽誤時間了,再耽誤黃瓜菜都涼了!

田一民說,立即通知公社食堂,煮三大鍋綠豆湯,里面放上鹽和糖。煮好后,通知所有食物中毒者,從現(xiàn)在開始別的不要吃,渴了就喝綠豆湯,餓了就撈綠豆吃。呂志林問:就這么簡單?田一民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本來很簡單,復雜了就會出大錯?;絷犻L仍然不安地追問:這些人什么時候好轉(zhuǎn)?田一民說,明天下午兩點半,至多三點鐘,全都康復,四點鐘就可以開批斗我的批判大會了。

霍隊長和呂志林立即向分團領(lǐng)導獻策,并且說以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保證,萬無一失。領(lǐng)導問這個法子是怎么想出來的?呂志林說,是祖?zhèn)髅胤健?/p>

三口大鍋很快就把綠豆湯熬好了,隊員們?nèi)耸忠煌?,像吃解藥似的,喝了又喝。有不少人還真的撈了幾勺綠豆,趁熱吃掉了。喝著喝著,湯不夠了,分團領(lǐng)導吩咐再煮三大鍋。很快,又喝光了。

第二天上午,中毒的工作隊隊員十有八九肚子都不疼了,燒也退了,往日的氣色和精神又重新顯現(xiàn)在他們臉上。更讓人驚奇的是,那二三十個早就打點滴的竟然還躺在床上起不來,肚子疼、頭暈、惡心等癥狀一直沒有明顯減輕,不得不也去喝綠豆湯。到下午兩點鐘時,所有喝過綠豆湯的中毒者,居然各種不良癥狀全部消失。

分團領(lǐng)導非常高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揚霍隊長、呂志林的祖?zhèn)髅胤届`驗有效。不知是從什么渠道走漏了風聲,下午三點鐘時,分團團長楊百順知道這秘方不是祖?zhèn)鞯模翘镆幻裉峁┑?。他找霍隊長核實后,不無感慨地說,這小子還真是個人才??紤]到他這次的表現(xiàn)和你們對他有些問題的取證還不全面,大會批判暫時延期,過些天再重新研究一次。

十三

田一民在公社用六鍋綠豆湯救下一百多名工作隊員的事跡,很快傳遍了沙各莊。繪聲繪色講述全過程的第一人就是大隊書記馬永清。他去公社時是眉頭緊鎖,回來時卻是眉飛色舞。特別是講到軍令狀那段兒,更是有滋有味,從場面、氣氛到動作、對話,都渲染得同京劇《草船借箭》中周瑜與諸葛亮對陣時一樣緊張而又富有懸念。本來霍隊長是要對這件事嚴加保密的,可沒想到傳播的渠道太多、也太廣了:去公社趕集的,到沙各莊走親戚的,供銷社下鄉(xiāng)送貨的,甚至連郵局投遞報紙書信的都成了義務(wù)宣傳員。

不過,全村有兩個人聽到這些說法和描述后不是高興,而是一臉愁容和擔心:一個是田一民的父親田樹林;另一個是沙春蘭。田樹林搖著頭說:福兮禍所伏??!沙春蘭嘆口氣說,多懸啊,萬一有兩個治不好的,可怎么交待!

王宏新在公社就憋著一口氣,現(xiàn)在更是氣極敗壞。他竟然破天荒地朝霍隊長拍起了桌子:你們工作隊這是搞的什么名堂?就因為他會看病,就不批判他的問題了?我老婆和孩子還是他救的呢,可我還是認為他的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如果你們不批判他,我組織黨團員上陣,組織貧下中農(nóng)幫教,一定要讓他回到社會主義道路上來。

霍隊長贊同地說,宏新,你的態(tài)度,你的立場、你的觀點、你的做法,我完全支持。近幾天,我們先按你的想法辦。過幾天,我還去分團匯報。

王宏新說到做到。他果然按他的思路組織了大大小小一場接一場的批判會。常雪梅表現(xiàn)得異常積極。她始終跟在王宏新后面,會前組織,會中主持,會后串連走訪,甚至晚上散會之后,也跟著王宏新回到大隊部,商量啊,研究啊,寫批判稿啊,擬定宣傳提綱啊,經(jīng)常忙到深更半夜,王宏新幾次在黨團員會上表揚了常雪梅。令人更覺新奇的是,一向同田一民比較近便的大隊會計王宏財,也不甘落后,今天幫助貼標語,明天幫助抄材料,盡管常雪梅幾次表態(tài)用不開這些人,讓他忙他自己那攤兒會計賬去,王宏財還是嘻皮笑臉地摻摻乎乎。

有一天晚上,在大隊部批完田一民,人們都陸續(xù)回家了。王宏新對剛剛走到門口的田一民說,你回家睡不著覺好好想一想,一定要深挖思想根源,徹底轉(zhuǎn)變立場,否則,你年紀輕輕的,就毀了!田一民回過頭,用充滿了怨恨、委屈和對立的目光掃了一眼王宏新,扭頭就走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大隊部里只剩下王宏新和常雪梅兩個人。王宏新攆常雪梅回去睡覺。常雪梅總說不忙不忙,再陪你呆一會兒。王宏新不耐煩地說,你不走,我走了,我到飼養(yǎng)處陪朱有家一塊睡覺去。

常雪梅只好悻悻地走了。

那天半夜,王宏新和朱有家在飼養(yǎng)處燒熱的炕上睡得正香,忽然聽見窗外一陣牲畜的嘶鳴聲,睜開眼一看,只見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把窗戶都映紅了。王宏新急忙從炕上跳下,跑到外面一看,大隊部房子著火了,飼養(yǎng)棚也燒著了,隊里的幾十頭牲畜正在馬廄里、槽子旁亂跳亂叫。王宏新高喊:朱有家,你快敲鐘報警,趕緊找水桶澆滅飼養(yǎng)處的火,我去救牲畜。王宏新給幾十頭牲畜逐個解開韁繩,放開柵欄門,用鞭子趕牛打馬驅(qū)逐驢。就在這時,一根粗大的梁柁被火燒斷,從頂上落下,實實沉沉地砸在了王宏新的腦袋上。

到大火被眾人撲滅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躺在灰燼中的王宏新。這個年輕、英俊、干練、利落的漢子,永遠停止了呼吸,閉上了眼睛。沙各莊頓時被一片悲愴、凄涼的氣氛所籠罩。全村男女老少幾乎都來為王宏新送行。王宏新的媳婦哭得尤其悲痛傷心。雖說她知道王宏新不滿意他們的婚姻,也沒從心里喜歡過她,但是有兒有女的家庭早已沖淡了種種不快;失去了這樣一個好男人之后才感受到過去的日子是多么甜美和值得留戀。常雪梅也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其哭聲之大、淚水之多,甚至比王宏新的媳婦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邊哭一邊嚎嚎啕啕地訴說:昨天晚上開會還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真是一場噩夢啊!

王宏新之死,很快引起了分團黨委的高度重視。分團楊百順團長親自來沙各莊了解情況。他們找了許多人,特別是著火那天晚上參加過批判會的都是調(diào)查的重點對象。經(jīng)過反復分析研究,那場火是人為的,是有人故意縱火,首先點著了大隊部和飼養(yǎng)處之間的草棚子,襲擊的目標就是王宏新。楊團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從種種跡象看,仇視王宏新、痛恨王宏新、一心想要把王宏新置于死地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田一民。從現(xiàn)場分析,著火之前,王宏新批判田一民,田一民必然心存仇恨;著火之后,馬廄附近的地上發(fā)現(xiàn)一把嶄新的“民”字牌菜刀,也極有可能出自田一民之手??h公安局已經(jīng)介入了。所以,從現(xiàn)在起,必須找民兵先將田一民看管起來,待人證物證俱全后,一并交公安機關(guān)法辦。

田一民被民兵看管那天,霍隊長的老伴又來了,我當然還是去沙春蘭家借宿。同前幾次大不一樣的是,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干凈和整潔:炕稍堆滿了十幾件沒洗的衣服,三節(jié)柜和墻壁子上積滿了灰塵,屋里屋外,地上泥濘不堪,甚至連炕上的被垛也東倒西歪。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擺放在窗臺上那盆平常最受主人珍愛的蘭花,竟然也失去了往日生機勃勃的風采,莖面枯黃,葉片低垂,仿佛遭雹打霜浸一樣。我進屋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睡了,朱有家正畢恭畢敬地站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著沙春蘭的臉色,像是在勸說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一個回答??匆娢疫M來,朱有家好似在危急中見到援兵一樣,笑著對我說,小妹同志,你來的正好,春蘭早就想見你,同你嘮嘮嗑嗑,解解悶兒。說完,揣上一塊玉米餅子,去飼養(yǎng)處了。

沙春蘭把我讓到屋里,苦笑著說,這幾天地里活兒忙,家里家外也沒顧得上收拾,讓你見笑了。一邊說一邊收拾。當我們倆都躺在炕上時,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我問:春蘭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說,多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我問,你是說王宏新?她說,還能有誰?扔下媳婦和兩個孩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我說,縣里和公社正在追查殺人兇手,已經(jīng)把田一民看管起來了,你知道嗎?她說,我剛剛聽朱有家說的。說到這兒,她突然沉不住氣,從炕上坐起來,點著煤油燈,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們抓錯人了!田一民怎么會去放火燒死王宏新?他也是個好人??!別看他平時張狂,可他心眼好,見不得別人生病長災,為難著窄,就算王宏新抓住他打鐵具、做小買賣那幾個事兒不放,批斗他,擠兌他,可他從來都沒記過仇;他說王宏新是大隊長,眼下全縣又都是這個形勢,他不帶頭批判我誰帶這個頭?我問,田一民這些話你是怎么聽到的?她愣了一下,才回答說,我是聽他妹子告訴我的。聽了沙春蘭的話我當時很想說,就是呀,田一民這個人醫(yī)道高,心腸好,治病救人,一不圖金錢,二不圖別人報答,每天樂呵呵的,心胸滿寬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莊里莊外,誰不喜歡他?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動了邪念去殺害王宏新呢?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工作隊員的身份和復雜的“階級斗爭”,迫使我無法傾吐心聲。我并非敷衍地說,如果確實不是田一民干的,工作隊、公安局都不會冤枉好人的。她嘆了一口氣說,其實,前段時間你們已經(jīng)冤枉他了——打幾把鋤頭,賣幾把菜刀,幫助有困難的人解解窮,這怎么會是小自由?又怎么會走到美國那樣的資本主義社會去?馬永清孩子多,老婆又有病,能幫時幫他一把,怎么就是拉攏他、腐蝕他了?他一天到晚要看的病人多的是,還去奪馬永清的權(quán)干什么?你說,這不是冤枉田一民又是什么?沙春蘭越說越激動,聲音也一陣高過一陣,以致把孩子都吵醒了。我不得不用一句真心話勸說她:也許,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一切都會說清、弄明白的。沙春蘭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說,睡吧,別耽誤你明天的工作。

為了迅速偵破這一縱火行兇案件,縣公安局專門派一名副局長掛帥,成立五人專案小組,蹲在沙各莊察看現(xiàn)場、走訪調(diào)查,大有不抓住兇手絕不收兵之勢。他們多次審訊田一民,讓他交待為什么仇恨王宏新,交待那把丟在飼養(yǎng)處地上、標有“民”字的菜刀的來歷。一向樂呵呵的田一民,驟然變得滿臉愁楚,一聲不吭。他既不承認自己是縱火犯,也不為自己做任何辯護,任憑審訊者怎樣拍桌子瞪眼,都沉默不語。據(jù)公安局那位副局長同工作隊碰頭時說,田一民這小子,有三個“非?!?;剛開始聽到王宏新被燒死時非常吃驚,到他家抓他時非常震驚,審訊幾次后又表現(xiàn)得非常平靜。

五天以后,分團黨委正式做出決定:田一民為漏劃富農(nóng)分子,待公安部門破獲縱火案之后一并宣判處理。分團這一決定是嚴格保密的,霍隊長從分團回來也只傳達給呂志林和黃教授。

十四

夏日的夜晚,被酷熱炙烤過的村莊漸漸涼爽下來。勞累一天的人們陸續(xù)進入夢鄉(xiāng)。如果不是河灣里、池塘中的青蛙不時發(fā)出呱呱的叫聲,真是萬籟俱寂,靜謐極了。進入后半夜,甚至連蛙聲也漸漸稀疏、低沉,仿佛世間所有的生物都困乏、歇息了。

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陣急促慌亂的鐘聲敲響了??垂芴镆幻竦拿癖蠚獠唤酉職獾叵蚬ぷ麝爤蟾妫禾镆幻癫灰娏?。

工作隊和大小隊干部全部出動,縣公安局副局長領(lǐng)著基干民兵包圍了全村。各家各戶的社員也紛紛走出家門。無論是搜查的還是找尋的,無論是憤怒的還是同情的,人們把村子里找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田一民的蹤影。有人猜測可能在村西邊的栗樹林里,也有人懷疑他跑到南山的大松樹下上吊了。霍隊長立即指示兩組基干民兵迅速趕往這兩個地點。兩個小時后,當東方泛出魚肚白時,兩組基干民兵回來報告說,仍然沒有找到。

霍隊長說,這小子是不是畏罪潛逃了?馬永清搖了搖頭說,不會的,一個只到過唐山、秦皇島的農(nóng)民,能往哪兒逃?我估摸著,十有八九,這個人是沒了。霍隊長不解地問:什么?沒了?上天了,還是入地了?馬永清說,說上天也行,說入地也對。上天,就是上了另一個世界;入地,就是入土為安了?;絷犻L說,你是說他真的會自殺?有這個可能嗎?馬永清說,你們只會上綱上線,不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

一直到早晨七點鐘,才有了準確音訊:曾經(jīng)跟田一民學過幾天把脈診病的二愣子,踉踉蹌蹌地跑來說田一民在西山老爺梁下的一口水井里。人們很快趕到了出事地點。老爺梁下這口井,位于沙各莊和比鄰的劉各莊之間,是一眼澆地用的井,兩個莊的社員一向都不從這里取水吃。據(jù)二愣子說:前些日子我跟田一民到這里采藥,田一民曾經(jīng)說過,如果哪家小媳婦跟婆婆、小姑子吵架想不開跳井尋死,這口井應(yīng)該是最佳選擇,因為它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誰也不會到這里來打水吃,即便一井水都弄臟了,也不會挨任何人罵。今天一早,我看你們哪兒都找不著他,突然想起他那句話,就跑到這里來轉(zhuǎn)悠,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人,身子都飄上來了。

田一民被打撈上來時,許多人都擠到前邊觀看,因為他們不相信田一民會跳井,更不敢相信他死了。馬永清很快用一領(lǐng)嶄新的炕席把他遮苫起來,那是他家今年春天從集上買回來一直沒舍得使用的“奢侈品”?;絷犻L的態(tài)度非常明朗,她當場宣布:田一民畏罪自殺,是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圍觀的人們顯然有著不同的看法,因為他們那沉痛的表情和充滿了詫異和疑問的目光就是答案。田一民的父親田樹林及一家老小也都來了。田樹林老淚縱橫地重復他以前說過的那句話,福兮禍所伏啊!田一民的母親雖然悲痛欲絕,但仍然不敢哭出聲來,只是不住地抽泣。

就在多數(shù)人發(fā)出嘆息、工作隊一時不知如何處置現(xiàn)場的時候,一個女人左手抱著一床被子、右手領(lǐng)著一個小姑娘,一邊搶天呼地地哭喊著一邊瘋瘋火火地跑了過來。這個人就是沙春蘭。她不顧一切地推開眾人,擠到前面,“噗嗵”一聲跪在田一民身旁,痛哭流涕地喊了一聲田一民啊,你怎么這么狠心,說走就走了!她扯開那領(lǐng)炕席,拿出被子給田一民蓋上。我發(fā)現(xiàn),那床被子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借宿時從柜里拿出的那床新被子,綠地兒、紅邊兒,上面繡著一對鴛鴦,在一泓池水中相互追逐。在場的人們,包括田一民的父親母親,都看呆了。然而,更讓人吃驚的是,沙春蘭掏出一條白布帶,系在女兒小蘭的頭上,然后說,小蘭,這是你的親爹,他要走了,你給他磕個頭,送送他吧!小蘭乖乖地跪下,朝田一民磕了三個頭。

霍隊長瞠目結(jié)舌。

馬永清目瞪口呆。

父老鄉(xiāng)親們噤若寒蟬。

十五

田一民的后事處理完的第三天,公安局專案組得出了一個與以前的推斷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田一民不是縱火犯。大隊飼養(yǎng)處著火那天晚上,批判會一散,二愣子就拎兩瓶小燒,拽著鐵柱、鋼蛋去了田一民家,四個人你一盅我一杯地喝到二半夜,一直到聽見救火聲,還在劃拳行令。至于那把“民”字牌菜刀,全村415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很難做為物證?;絷犻L發(fā)火了:那你們說,這火到底是怎么著起來的?專案組說,有兩個可能:一是的確有人縱火,究竟是誰,現(xiàn)場沒有留下可供定案的痕跡;二是也許是開會的人散會后不小心把煙頭扔在草垛上引起的。

分團黨委自然很快知道了新的案情。楊團長又一次來到了沙各莊。這一次,他沒先到工作隊,而是徑直去沙春蘭家找了朱有家。一直到天色將晚,他才找上霍隊長、呂志林和黃教授,非常鄭重地說:考慮到田一民給許多老百姓治過病,救死扶傷,做了不少好事,縱火案又與他無關(guān),人呢,也死了,我們就不再按漏劃富農(nóng)分子追究了?;絷犻L說,那他和沙春蘭的問題呢?也不從階級斗爭的角度去分析了?楊團長說,有個秘密,你們都不知道,朱有家有病,或者說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遼沈戰(zhàn)役支前抬擔架時,一塊彈片把他的睪丸炸飛了。這種殘廢,別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清楚。土改時,我實在可憐這個支前英雄,生怕他一生一世一個人太孤單,加上當時房子土地牲畜都快分凈了,我才下決心把沙春蘭也分給他當媳婦。他和沙春蘭結(jié)婚后,沙春蘭并沒有因為朱有家有殘疾同他今天吵明天鬧,日子過得倒也平平靜靜。是朱有家,看到人家夫妻倆生兒育女,感到愧疚,內(nèi)心非常矛盾:離婚吧,舍不得沙春蘭;不離婚吧,又不忍心沙春蘭就這么守活寡。后來,聽說他們有了個小女兒,我還感到納悶,心想可能是領(lǐng)養(yǎng)的吧,也沒細過問。前幾天,在縣城大集上,我碰見了朱有家。他到我辦公室里跪下央求我,一定要保護田一民,千萬不能讓田一民受到傷害。我問為什么?他才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早在頭八年,他就物色上了田一民。這個富農(nóng)子弟,與沙春蘭同歲,雖然長相很帥,醫(yī)道也好,但由于成份高,老是娶不上媳婦。開始朱有家請?zhí)镆幻駚斫o他看病,無非是治個頭疼腦熱的。后來,又請?zhí)镆幻窠o沙春蘭行針,因為沙春蘭經(jīng)常偏頭痛。一來二去,他發(fā)現(xiàn)兩個人真的有了感情,就創(chuàng)造條件躲出去。可幾次都沒有結(jié)果,原來呀,田一民喜歡沙春蘭,沙春蘭呢,也愛慕田一民,可兩個人都很正派,誰也不敢,也不愿意邁出那一步。有一次,朱有家不得不主動向沙春蘭攤牌了,講了自己的想法,并跪在地上,求沙春蘭為了她自己、也為了這個家,悄悄同田一民好……

據(jù)說,霍隊長聽到這兒,就像聽評書似的,目不轉(zhuǎn)睛,專注入神。她不無感慨地說:也真難為朱有家了。

楊團長繼續(xù)說,后來,這個家庭內(nèi)外果然發(fā)生了大變化:沙春蘭的偏頭痛不犯了,每天臉色新鮮,精神煥發(fā)。特別是有了小蘭之后,朱有家可以向外界昭示:我們也是三口之家。田一民也嚴格履行他的責任和義務(wù)。為了不破壞這個家,為了不讓高成份給小蘭帶來后患,所有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以致為了掩人耳目,朱有家還出主意,讓田一民和沙春蘭兩人一見面就像冤家似的不是吵就是罵,使人很難懷疑兩個人會相好……

霍隊長問:那,朱有家能好受嗎?他為什么不從這個家庭中退出來?楊團長說,朱有家告訴我,看到田一民和沙春蘭那么好,也想過干脆把這個家讓出來算了,可又一想,不行啊,一旦泄露了天機,那小蘭就要落個富農(nóng)成分,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為了孩子,也為了他與沙春蘭那十多年割舍不斷的親情,他還是選擇了當沙春蘭的名義丈夫。

黃教授總是善于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問題。他問楊團長:那朱有家現(xiàn)在是什么態(tài)度?過去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了,他還能保持沉默嗎?

楊團長說,朱有家現(xiàn)在仍然對莊里人說小蘭是他的;沙春蘭跟田一民好,他說那不是真的,是沙春蘭故意氣他說的瘋話。

我聽到以上述說后,沒等霍隊長的老伴再來探親,就主動提出去沙春蘭家住幾天。情緒一度消沉的霍隊長說,你去吧,看看那個女人,讓她說說心里話。

沙春蘭的家已經(jīng)重見了往日的干凈和整潔。不過,這并非女主人所為,而是朱有家細心打掃的。我進門時,朱有家正在做飯。沙春蘭則躺在炕上,面色蠟黃,有氣無力。小蘭公開拿出那個洋娃娃,抱在懷里,仿照大人的樣子,一邊慢慢拍打,一邊哼著一首鄉(xiāng)間流行的催眠曲。

我主動接替了朱有家的活計,做飯、喂雞。朱有家深表歉意地說,太謝謝你了小妹同志,這幾天,你就陪春蘭住吧。

晚上,小蘭入睡后,我和沙春蘭又一次打開了話匣子。這一次,她不僅說了很多,而且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心扉,講的全是心里話。

沙春蘭說:我這個人怎么這么命苦,從小就沒了媽,干的是長工活,吃的是豬狗食,卻偏偏有個當大地主的爹。土改時,因為是地主家的女兒,我就像房子、土地和牛馬一樣,被分給了朱有家。我那時不知什么是遼沈戰(zhàn)役,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當?shù)闹坝⑿郏欢媒Y(jié)婚是怎么回事。日子過長了,看到人家有兒有女,感到很奇怪,就問朱有家我們?yōu)槭裁礇]有?后來,在地里干活時東家的二嫂西家的四妹都講了自己和丈夫親熱的事兒,我聽了新奇極了,心里就像有個小兔撲騰撲騰跳個不停。再后來,朱有家不斷把田一民叫到家里來,他的聰明,他的俊相,他的熱心,他的醫(yī)道,都一次又一次給了我好感。當屋里只有我們倆人的時候,我的心跳得格外厲害,簡直就要從胸口里蹦出來。可一想到老實厚道的朱有家,我又一次又一次控制自己,要規(guī)規(guī)矩矩。田一民也是有尊有讓,從不多看一眼、多說一句。有一次,他給我行完針,起針的時候,手碰到了我的臉,我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臉刷地就紅了,渾身緊張得不行。我看著他,他也緊張地看著我,兩個人大氣都不敢喘。看著看著,他突然抱住了我,我也情不自禁地投入了他的懷抱。剎那間,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頭暈目眩,全身血管都掙開了。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什么是男人,也體會到了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說到這兒,沙春蘭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又接著說:從那天起,我既喜歡田一民,又覺得對不起朱有家。特別是有了小蘭之后,田一民偷偷喜歡這孩子,朱有家公開愛見這孩子,我那時雖然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矛盾、不安,可我感到很幸福、很知足。那幾年,我睡覺睡得可香了,還常常做夢,夢見朱有家、田一民、小蘭和我,我們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栗子樹下吃飯、說笑,院子里還有葡萄架和蘭花,綠枝、綠藤、綠葉,罩著我們四口人,嬌綠嬌綠的,真是美極了,如果不是搞“四清”,那綠色的夢還會有的……

我不解地問:既然田一民那么一心一意地愛著你、愛著小蘭,又為什么會輕生、自殺呢?沙春蘭嘆口氣說,還不是你們來了,運動來了,他聽說要把他定為漏劃富農(nóng),怕一旦把我們的關(guān)系暴露,女兒的前途就毀了,所以他寧肯選擇死。我又問:他死了就不怕影響女兒嗎?沙春蘭說,田一民被看管的前兩天曾對我說過,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社會,不會總這么糊糊涂涂的,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說清楚、弄明白。在這之前,只要你沙春蘭咬定小蘭是朱有家的,小蘭就不會受到傷害。說到這里,沙春蘭沉重地低下了頭。我想了想,向沙春蘭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你為什么不聽他的話,在田一民還沒下葬時就領(lǐng)著小蘭到水井旁認田一民這個親生父親?沙春蘭仰天長嘆說,為什么?我也說不清。如果不讓孩子見上她親爹最后一面,我怕我自己永遠都后悔……

十六

七月中旬,我們南開大學的師生接到通知,撤離“四清”戰(zhàn)場,返回學校復課。臨走那天,工作隊的同志們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來送行??汕桑絷犻L的老伴趙局長也來了。他不僅紅光滿面,而且明顯地胖了、發(fā)福了。黃教授開玩笑說,春天見面時你是孫悟空出山,夏天分手時你成了如來佛下凡,身形大不一樣了!趙局長說,這要歸功于田一民啊,是他那個偏方治好了我的大病,胃不出血了,消化功能強了,天天都在增膘漲秤!黃教授也動情地說,我的增生病也好多了,過去在天津大醫(yī)院都沒治好,現(xiàn)在每天晚上只起一次夜。說到這兒,兩人的表情又迅速變得嚴肅起來。聽到他們的對話,人們也靜默了片刻,大家都在惋惜田一民走得太早。

沙春蘭、朱有家和小蘭一家三口也來送我們。我把一支嶄新的鋼筆送給小蘭,并拉著她的手說,用這支筆,好好學習,長大了,也考南開大學,那可是周總理的母校??!沙春蘭吃驚地說,一個莊戶人家的妮子,能有那么好的命?

回到學校后,我曾經(jīng)給沙春蘭寫過兩封信。黃教授還用他譯注《楚辭》的稿費給小蘭買過一身花裙子,通過郵局寄過去。不過,沙春蘭一直都沒有回信。

兩年后,在中國的大地上,發(fā)生了一場文化大革命,從城市到農(nóng)村,從單位到家庭,都無一例外地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和大動蕩,沙各莊自然更是杳無音訊。那年冬天,當?shù)谝粓龃笱┙德湓谀祥_園時,二愣子領(lǐng)著村里“從頭越”戰(zhàn)斗隊的幾個青年農(nóng)民參加全國大串連,來到了我們學校,在主樓前找到了我(黃教授那時已挨批斗被看管了)。二愣子說,咱們莊上從來沒出過一個大學生,這回借大串連的機會,到你們大學里看看,開開眼。我領(lǐng)著他們到第三學生食堂吃飯,又讓到宿舍里喝水。據(jù)二愣子講,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沙春蘭就被城里的一群中學生揪斗了,并把一串破鞋掛到她脖子上。盡管朱有家多次出面保護,馬永清也拉起貧下中農(nóng)衛(wèi)東隊的大旗予以干涉,但都無濟于事,那些中學生甚至還把沙春蘭拉到縣城里去游街示眾。忍無可忍的沙春蘭,終于在七月初的一個晚上,也去了西山老爺梁,投進了田一民投過的那口井里。說來也怪,“四清”那功夫,莊里人有說沙春蘭好的,也有說她壞的?,F(xiàn)在,聽說她投了井,人們都跑去為她送行,男人女人都為她流出了難過的眼淚。常雪梅更是良心發(fā)現(xiàn),她拽住沙春蘭冰冷的手說,那年王宏新不跟我好,我想拉田一民來做伴,可沒想到田一民死活不干,一氣之下,我才用匿名信告發(fā)田一民和你沙春蘭關(guān)系不正常。那時我哪知道你和田一民是真好啊,要是知道,我絕對不會拆散你們倆,誰也沒我更了解無依無靠的女人心里是啥滋味,我真是對不起你呀春蘭大姐,你到那個世界見到田一民,千萬不要記恨我呀!沙春蘭走后,沙各莊的形勢不是一天天大好,而是一天天大亂。王宏財成了造反派頭頭,先奪了大隊的權(quán),后來又去公社鬧騰,惹惱了另一派,雙方武斗,把王宏財打死了。臨咽氣之前,王宏財把叔伯兄弟王宏新的媳婦叫到跟前哭泣著說:弟妹呀,我快要死了,臨死前我告訴你,是我對不起宏新啊,兩年前大隊部那場大火是我放的。王宏新媳婦搖著頭說,大哥,不可能,不可能,你憑什么要放火?王宏財苦笑著說,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我也不怕你笑話,你大哥這個人,一輩子就喜好兩件事:一是喝酒,二是跟漂亮女人睡覺。在咱們莊里,我早就看上了常雪梅,多次趁她男人常年不在家去找她,可只占過一次便宜。原來,她喜歡的是你們家的宏新。有好幾次,我都看見她偷偷溜到大隊部,找宏新套近乎,有一次還撲到了宏新懷里??稍酆晷履?,真是個響當當?shù)哪凶訚h,坐懷不亂,推開常雪梅,正顏厲色,大發(fā)雷霆。好長時間,常雪梅都不敢接近宏新。那年入夏,我又去勾搭常雪梅,常雪梅呢,也舊情復發(fā),又去找宏新。在大隊部里,我重新看到了常雪梅粘乎宏新、宏新不加理睬的場面。我太嫉妒宏新了。思來想去,我搞了一封匿名信給公社,狀告王宏新和沙春蘭不清楚,好把宏新趕下臺,趕出大隊部。后來,見工作隊不信,為了把宏新趕回家、讓常雪梅沒地方可接近宏新,我就在大隊部放了一把火,沒想到燒著了飼養(yǎng)處,更沒想到宏新會是那樣死心眼,連命都不要,去救生產(chǎn)隊里的牲畜,結(jié)果送了命。王宏新媳婦問,那,那把“民”字牌菜刀是怎么回事?王宏財說,那都是著火以后,我為了嫁禍田一民,才丟到那兒的。說句良心話,我也對不起田一民和沙春蘭啊……

聽了二愣子的講述,我好半天喘不上氣來。田一民和沙春蘭這對戀人,就這樣過早地離開了他們曾經(jīng)那么熱愛、眷戀的家鄉(xiāng)和人世,怎么不讓人惋惜、感嘆。如果沒有那場“四清”運動,沙春蘭那綠色的夢該是多么溫馨,多么美好?。?/p>

我又問:朱有家呢?他還好嗎?二愣子說,他更可憐了,一個人拉扯著小蘭,背駝了,腰彎了,眼睛也昏花了,不知道還能堅持到哪一天……

尾 聲

回憶完三十年前那段沉痛而悲傷的往事,我的兩眼都濕潤了。朱民蘭也低下了頭,但很快又抬起頭,眉梢一展,十分親密地問我:“徐阿姨,想不想再回沙各莊看看?”我說:“當然想了,三十年了,我?guī)状巫鰤舳級粢娔抢锏男〗?、庭院、山水和田野。?/p>

朱民蘭開著一輛“凌志”在前邊領(lǐng)路,我和縣委書記坐的“213”隨后緊跟,十幾分鐘后就到了沙各莊。如果不是有人帶領(lǐng)和介紹,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里就是我日思夜想過的故地:路是柏油的,街道是寬闊的,房屋是二層別墅式的,真是漂亮極了。當然,變化最大的還是人:村黨支部書記是王宏新的大女兒,都大學畢業(yè)多年了;馬永清的一對雙胞胎,一個是縣農(nóng)業(yè)局長,一個是天馬山旅游公司經(jīng)理;常萬祿的孫子更是人材出眾,最近剛剛被人民代表選為鄉(xiāng)長……

我提議到沙春蘭墓地看看。朱民蘭讓我坐上她的“凌志”,幾分鐘就到了西山老爺梁。在梁下那口水井的北邊,并排直立著三個墓碑。中間那個墓碑上刻著“慈母沙春蘭之墓”七個大字。兩側(cè)的墓碑,分別刻著“生父田一民之墓”和“養(yǎng)父朱有家之墓”??吹贸鰜恚麄兊呐畠涸缫褳樗麄冋嗣?,把一家人的合法地位奉還給了他們。

我激動地對朱民蘭說:“你母親生前非常喜歡綠色的夢:一家人坐在栗子樹下、莊稼院里,上下左右有葡萄架和蘭花,綠枝、綠藤、綠葉,都是嬌綠嬌綠的,和風吹來,傳送出一陣陣歡聲笑語……你呢,也常做這樣的夢嗎?”

朱民蘭雖然眼里噙著淚花,但仍然笑著說:“我不做這樣的夢,因為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過上了這樣溫馨、和諧、幸福的好日子;我現(xiàn)在做的夢,不僅有綠色,還有姹紫嫣紅,畢竟,時代不一樣了……”

責任編輯 劉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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