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秘密

2016-11-19 08:41蘇二花
黃河 2016年4期
關鍵詞:愛美媽媽

蘇二花

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當愛美舞動著雙臂對媽媽狂吼的時候,她可不知道這句話的代價有多大。

就在十幾分鐘前,愛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經走的很小心了,但還是被一根竹簽扎了腳。疼死了!愛美縮著身子,彎腰把扎在腳趾之間的竹簽拔出來。那是一根羊肉串的竹簽,很臟,滿身油污,尾部甚至還殘留著一塊肥肉!

愛美回家的路,是一條擺滿了燒烤攤子的路。以前還是只在晚間出來冒煙,后來發(fā)展到幾乎從早到晚,燒烤攤都在不停地冒煙。燒烤的油煙,那可不是一般的油煙,是往鼻腔里、衣服里、頭發(fā)里、皮膚里狠鉆的油煙啊,當整個一條路全是燒烤攤子,愛美這條回家的路有多艱難就可想而知了。

一地的油漬,一地的掛著殘肉的竹簽子和擦過嘴的餐巾紙。愛美是過敏體質,她忍受著無法呼吸,捂著鼻子疾步走。但她還不能只顧走,還得以十二分的謹慎注意腳下,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地上的竹簽扎了腳,扎得那叫一個深啊!

這是條城中村的路,隱藏在眼科醫(yī)院和建設銀行這兩座大樓之后。這兩座大樓無疑是富麗堂皇的,正如它們所處的這條新修的通衢大道一樣,有著嶄新的容顏和大都市該有的氣質。隱藏在它們之后的這個城中村,就不好形容了,你說它是城,它巧妙地回避了所有有關城市的特質;你說它是村,它也得像個村才好啊。城中村!?能把這樣微妙又戲謔的詞想出來的人,該是多調皮啊。無論如何,這個城中村有巨大的人流,巨大的人流就把倉促而又擁堵的商機帶給了這個城中村。

愛美是在這個城中村長大的,她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她回家的這條必經之路就越來越窄了。來村子租房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家都把自家的房子拼命一層層加高,這條街就被水泥墻擠成了一線天。街窄了,車輛和人卻多起來,人們根本不是住在這里而是擠在這里。人嘈雜,連電線桿也顯得密密麻麻起來,黑粗的電線在逼仄的街道半空篩網一樣張著。街道窄,車輛和行人多,電線密布,燒烤的油煙就被屈在里面無法消散。油煙不消散,人就被關在爐里一樣,有說不出的煩躁與懊糟。

愛美跛著腳,幾乎是沖鋒陷陣一般才回來的,推開院門,一眼就看到張姨蹲在院子里穿串子。她是媽媽為補貼家用招租來的,她們一家都是!她們一家就是靠燒烤攤為生的,愛美能把她們討厭死??蓯勖滥盟齻儧]辦法。周圍的鄰居都把房子加高到了五層六層甚至七層八層,唯獨愛美家沒有這個力量,還是原來的小平房。大家都是平房的時候,房子沒有等級,人沒有等級,下的雨夜也沒等級??傻搅藙e人都起樓之后,房子就有了等級。房子有了等級,人的等級不言而喻,連天上下的雨也有了等級,專往愛美家低洼的平房院里鉆。愛美家的平房,也就只配租給張姨了。

張姨看到愛美,是想要和愛美打招呼來的,但愛美沒理她,還白了她一眼,自顧打開水龍頭沖腳趾間的血。張姨用嘴唇罵了愛美一句,但當愛美怒目反擊時,她卻低了頭埋了眼繼續(xù)穿她的串子了。

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么想的!一進門,愛美就沖媽媽吼。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愛美就是用這種態(tài)度和媽媽對著干的。

怎么了這是?媽媽手里拿著鍋鏟,莫名其妙。

你當初為什么要來這個鬼地方?

怎么說話呢?媽媽一摔手里的鍋鏟。

兩人無可避免地再次爭吵起來。

愛美十七歲,正處在叛逆期。一個少年人的叛逆,總是不分敵我的莽撞,把媽媽一片一片撕碎的同時,也把自己弄得潰不成軍,母女倆在爭吵中都眼淚汪汪,都被委屈灌得滿滿的。

你為什么不離開這個破地方?你為什么總是在花盆下放兩把鑰匙?你在等什么?愛美眼里圈著淚,奮力朝媽媽吼。愛美明明知道媽媽在等什么,可她偏要問。她不這么問,怎么能讓媽媽痛苦呢?她就是要在媽媽的痛苦里感受那么一絲快意的,這快意隱藏在痛里,電光般一閃一閃的,雖然細微、顫抖、縹緲不定,但卻異常頑劣地跳躍著,讓愛美體驗著最為隱秘的快樂。

你什么都等不到,你就是個棄婦!愛美說。

媽媽憤怒至極,她分明從愛美的眼里看到了惡毒。媽媽揚起手,果斷給了愛美一個耳光。

“啪”一聲響!愛美臉上吃了一個耳光。愛美睜大了眼,不相信地看看媽媽。與此同時,媽媽也張大了眼看愛美,她也在懷疑這響亮耳光的真實性。她可從來沒動過愛美一指頭!

“哇”,愛美突地爆出哭來。

這一聲哭,媽媽的世界立刻就傾塌了,她張皇失措地,想要把愛美拉進自己的懷里。可愛美,她好像是終于等到了最為合適的爆發(fā)理由,她決絕地擋開媽媽伸來的手臂,粗暴地舞動著雙臂,拼盡全力地對媽媽吼: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媽媽轟然坐倒在地。

愛美開始收拾自己的背包,用最強烈的肢體動作。她噼里啪啦地開柜子,瘋狂地卷衣服,又風一般沖向衛(wèi)生間,噼里啪啦地把毛巾牙刷梳子收到背包里。愛美是知道的,知道媽媽肯定受不了這些聲響的刺激,但正因為知道,才更把聲音弄得驚天動地。

很奇怪,媽媽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沖過來阻止她,這一次,媽媽選擇了沉默。她死了一樣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有那么一瞬,愛美被媽媽眼里的空洞嚇住了,但此時的愛美已經是射出去的箭了。強大的慣性讓愛美猛烈地沖出家門,她把門關得地動山搖。

沒攔,媽媽居然沒攔著我?愛美冷笑著,狂怒著,沖了出去。她想,這一下,她是真的不會原諒媽媽了。

沖出憋滿油煙的街道,背著嫩綠色雙肩包、穿著粉色碎花連衣裙的愛美,獨自一人站在十字街頭,她有些傻了。之前,愛美從沒一個人走在不是回家也不是去學校的路上。一直以來她和媽媽就是不可分割的連體,無論去哪里,她們永遠都是連在一起的,連得愛美喘氣都困難。

世界是多變的,僅僅是與媽媽牽手與不牽手的差別,世界就展現了它陌生的另一面。站在街心,愛美感覺自己旋轉起來,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好不容易把自己穩(wěn)住了,周圍卻旋轉開了,一樣令愛美分不清上下左右。愛美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

“呸!”一個司機從疾馳的車里探出頭來,朝愛美吐了一口痰。愛美驚恐地躲避著,她想象不出,世界居然還有惡劣到如此地步的人?!澳闼麐屨驹隈R路當間兒找死啊?”汽車已經過去了,這句臟話才落下來,故意得讓人各種來不及。

怎么會這樣?愛美徹底暈了。一輛公交車??窟^來,逼迫著愛美靠向公交站臺。慌亂中,愛美上了公交車。眼里委屈的淚還沒擦干,車已經在路上了。正是下班高峰期,車里很有些擠,愛美被夾在人縫里來回擺。

愛美和媽媽在這座城市里沒有親戚,平時她們就沒有任何去處。媽媽又是那樣一個人,很少有朋友交往,沒人來她家做過客,她們也沒給別人做過客。

媽媽是為了一場虛無的愛情,從另一座城市來到了這座城市的。那是一場任何人都不看好的愛情,媽媽卻義無返顧地撲向她的愛情,飛蛾撲火般。她可沒想到,她撲過來的火,根本沒有她想的那么熱烈,在她用生命撲過來后,那火卻倏忽一下滅了。這種熄滅對媽媽的打擊到底有多大愛美不太清楚,但媽媽從此不再打開窗戶,愛美就是在媽媽緊閉著門窗的房間里長大的。

是我太著急了,在你爸爸還沒想好要不要結婚前,就帶著肚子里的你不顧一切地來了。事隔多年,媽媽和愛美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臉上還有驚悸的抽搐。

他不會原諒我。媽媽說。

我也不會原諒他!愛美說,不管他想好沒想好,都不該拋下我們一走了之。愛美憤憤地說。

媽媽搖搖頭,說你不懂。

夜色尚且還在醞釀之中,都市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霓虹,那些白的紫的黃的紅的綠的燈,把原來還清晰可見的東西都映照得撲朔迷離起來。下了公交車的愛美肚子里咕嚕嚕地叫,這使她原本驕傲著高挺的胸脯塌陷下去。

我是不會回去的!

愛美一遍一遍給自己打氣。不回去,愛美就只能餓著肚子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愛美看著每一個急沖沖從她臉前走過的人,他們似乎都有目的地,都知道自己該去向哪里。愛美坐在那里,來回搓著腳。

突發(fā)奇想地,愛美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也可以像媽媽那樣,去另一座城市呀!媽媽當年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對,就去媽媽原來的城市,這就是對媽媽最好的報復。愛美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興奮不已,她甚至都已經看到當媽媽得知她居然又回到了那個她曾經背叛了的城市后,那種張大嘴卻什么也說不出的表情。

好解恨!愛美笑。

在遭到媽媽背叛的城市里,有姥爺,有舅舅,有姨媽,聽媽媽說起過,但都沒見過。據說姥爺好幾次提出要來看媽媽,都被媽媽拒絕了。姥爺也提出來要媽媽回去,但媽媽在電話里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媽媽在等什么?愛美不清楚,但,這已經不重要啦。

愛美盤算著,首先得買張火車票吧。坐在長椅上,愛美翻撿著自己的背包,只有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沒有錢。愛美再次癟下去,她沖出家門的時候,可沒想到這一層。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愛美還是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但當愛美無奈地把手插進連衣裙的口袋,她的手指卻觸碰到了什么。錢!愛美驚喜地掏出口袋里的錢,是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還有一張五元!再掏,居然又掏出三張一元和兩張五角!愛美雀躍。這錢是上次媽媽讓愛美去超市買東西找回來的零錢,愛美沒有把它們上交給媽媽。做為愛美反抗媽媽的一個部分,愛美當時是故意不交的,但鬼使神差,一向錙銖必較的媽媽,居然也忘了把這些錢收回。媽媽呀媽媽,終于還是有你發(fā)達神經網羅不到的時候吧。愛美笑了,她可不知道,這個世界任何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淵源和使命,這些媽媽沒有要回的錢,它注定要顛覆愛美的人生。這是世界的確隱藏著一些秘密,為我們所不知。

急忙奔向火車站,還好還好,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車票只要十八塊。拿著火車票,愛美想,原來媽媽也未曾走出多遠啊。上了火車,已經是深夜了,愛美餓過了頭,反而生出一種空蕩蕩的舒服來。一想到下了火車就能見到姥爺和舅舅,愛美就微笑了,她帶著與姥爺舅舅相逢的華麗想象,在火車上歪著頭睡著了。

早晨五點,火車到站,愛美站在了媽媽曾經背叛過的城市。新的生活,這就開始了嗎?愛美不由張了張手臂,她是要擁抱新的世界和新的生活呢,沒想到,一輛出租車一下就停在她跟前。去哪?司機搖下車窗問。是啊,去哪?愛美這才想到,自己根本就沒有姥爺舅舅的地址,甚至,她連姥爺和舅舅的名字都不知道。

去哪?司機還在問。

不知道。愛美囁嚅著。不知道去哪你攔什么車???司機切了一聲,絕塵而去。

一連好幾輛車,都因為愛美說不出要去哪兒又開走了。愛美生氣了,她站在車道上,強行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愛美不等他發(fā)問,搶先拉后車門。

你去哪?愛美不回答,固執(zhí)地拉車門。那車門原來是緊閉著的,但在愛美固執(zhí)的拉拽下,突然開了。愛美一見車門開了,不由分說就坐進去。她可不知道,她這一坐,就直接坐進了地獄。

后來,愛美無數次地回想過那天早晨的情景,她要是早知道她攔截下來的是個地獄,她就不會強行去攔截了。但是,愛美后來也想到了,一個連要去哪兒都不知道的人,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座地獄。

愛美不由分說坐進了車后座,才發(fā)現后座已經坐著一個人了。男人,板寸,頭發(fā)鋼針一樣豎著;穿一件拳擊背心,赤裸的臂膀上紋著一個碩大的狼頭。本能地,愛美知道這不是一個好人。但是,車已經開了。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那么,車上了路,事情也就進入了自身發(fā)展的軌道。

那人側過臉來看愛美。愛美不由也看他。

那是暴露內心戾氣的五官,有著不與世俗互相寬容和諒解的尖銳,閃著寒光,像蜘蛛、蝎子、毒蛇等一切歹毒物種一樣,你看一眼都會汗毛倒豎。愛美本能地把自己緊緊貼在車門上,使自己盡量與這人拉開一段距離。

司機在后視鏡里看愛美,一眼一眼地看,然后問你到底去哪兒?愛美虛虛地說,反正我就坐十塊錢的路程。她捏了捏口袋里剩余的錢。司機看著后視鏡,半天沒話,良久后才說了一句:你快下車!

車本來是要停的,但與愛美并排坐在后座的男人突然地活絡起來,他先是抖了一下腿,然后,給司機做了個不要停車的手勢,接著,他就大尺度地靠近愛美。愛美連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把自己更緊地貼向車門。

你剛下火車?男人問。

嗯。

沒人來接你?

……

愛美此時,早沒了與媽媽吵架時的霸道與惡毒,她哭了出來。

像是受到了鼓勵,那人的手襲擊了愛美。愛美尚顯稚嫩的胸脯和碎花裙覆蓋不到的大腿,都受到了襲擊。愛美哭出了聲,竭盡全力地抵制著、反抗著。

唉,那些抵抗?。?/p>

哭泣的愛美把希望放在司機身上,她緊緊盯著司機的后腦勺,期盼著司機能回過頭來,大聲喝止住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襲擊。

但是,司機沒有回頭。

車在繼續(xù)往前走,事情在繼續(xù)著。

那人一把拽過愛美,愛美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在他身體里。隨后,愛美被掀翻在后座上,那人一手緊緊卡住愛美的脖子,一手邪惡地伸向愛美的裙底。愛美用雙手死死護著裙底單薄的褲頭,她恐懼得連哭泣都忘記了。

嘎。

車停住了。

車停住了,那只邪惡的手也停住了。

空氣和時間也停住了。

很緩慢地,司機回過頭了,他說胡哥你別這樣,她還是個孩子。被稱為胡哥的人,也很緩慢地抬起頭。突然地,他眼里閃出一道冰鋒,銳利、暴戾。司機急忙回避這眼神。連愛美,也感受到了這眼神里的殺氣。開車!胡哥說。這聲音,也是利器的質地。

沉默。

司機在駕駛座上沉默。

愛美緊緊護著褲頭,既絕望又期待地沉默著。

胡哥卡在愛美脖子上的手和侵犯愛美身體的手,也在靜止著,沉默著。

車外,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老遠處揮舞著大掃帚。更遠處,一支老年秧歌隊正舞得熱火朝天。

不知道是瞬間還是永恒,車開動起來。

車,終于還是動起來了。隨著車的開動,一切又活了過來,一切又萬念俱灰地死去。愛美單薄的褲頭,以最慘烈的方式被撕裂開去。那只卡在愛美脖子里的手,使得愛美呼吸嚴重不暢,她眼冒金星,強烈地扭動著身體,雙手揮舞著抓向胡哥。胡哥的臉被抓了幾道,出了血,他惱羞成怒一個耳光就把愛美打得耳朵隆隆作響。愛美的手還在亂抓,胡哥接連給了愛美十幾個耳光。愛美逐漸癱軟下來,緊繃的身體也隨之松懈。愛美奄奄一息。與此同時,一個堅硬無情的東西趁機進入愛美,撕裂了愛美。

“啊——”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愛美的喉嚨發(fā)出了最具穿透力的叫聲。

是掉在一口井里了吧!世上竟然有如此黑得徹底的井,仿佛是把所有的黑暗都裝進來了一樣。愛美在這種黑暗里,想大聲呼喊,可偏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想要掙扎著爬起來,卻偏偏一動不能動。愛美在一寸一寸地死去,但卻在一分一秒里死不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樣?仿佛有一個晃動著的光圈照到了井底,愛美的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光圈指引著愛美,讓愛美一點一點從黑暗里爬出來。首先感知到的是聲音,有些嘈雜,但也有著穿透黑暗的融融暖意,接著愛美又感知到了陽光,有些刺目。

愛美活過來了。

活過來,卻漂浮著,不著邊際,像是漂在白茫茫的大海上,也或許是在無邊無際的天上吧。一波又一波的眩暈,使愛美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燒焦了的灰般虛無而灼熱。

姑娘,你沒事吧。

世上總有那么一種人,他的出現就是一種破壞。一個眼睛略帶浮腫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映在愛美空洞的眼仁里,他是出租車的司機。愛美一動不動。司機推了推愛美。

愛美還在車里。胡哥不見了。

如同開啟了一個被劇烈晃動過的啤酒瓶,一切感知一下全都向愛美匯集過來,疼痛、羞恥、懼怕、驚恐、絕望,齊齊在愛美的身體上爆發(fā)開來,迅猛而激烈。

我為什么還活著?我為什么還活著?愛美迸出了嚎啕大哭。

在愛美嚎哭的過程中,一切都還在繼續(xù)著。街上的人逐漸多起來,城市的早晨,是上班上學的早晨,到處都是急匆匆行走的車流和人流。嘴里還叼著油餅的學生邊走邊吃,靈活地躲避著環(huán)衛(wèi)工的掃帚和被掃帚激蕩起來的灰塵;急著擠公交的上班族,手里提著大小各異的包,一邊等著,一邊焦急地張望;自行車流被擋在紅燈線里,等著變燈的人把腳放在腳蹬上,蓄勢待發(fā);各種車型的輪子在高速飛轉,排出濁浪般的尾氣和熱量。這是個忙碌的城市,忙碌到沒有人會在意,停靠在繁華馬路邊上的一輛出租車里,有一個女孩正哭得聲嘶力竭。

時間是個龐大的、行進著的機器,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它一刻不停行進的步伐,在它的運行進程中,再悲慟的哭泣,也該有它停止的時候。時間,最懂得如何讓人接受命運。司機耐著性子等到愛美最終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才拿出兩張一百元,把其中一張遞給愛美,說這是胡哥給的,這張是你的,這張是我的。

無論你相不相信,無恥就是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其道的。愛美連咒罵都想不起,只是呆呆看著。這個世界超乎想象。

司機終于還是有些不忍的,他沒再說話。

太陽升高,地面被蒸騰起裊裊熱浪,車里像蒸籠。連續(xù)擦了好多次汗,司機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他問姑娘你打算怎么辦?

就算在這個時候,愛美心里都還是沒有集聚起恨來,她拿自己沒辦法,她拿這個世界,沒辦法。司機說,我不能再這么陪著你了,我每天一睜眼就欠著出租公司錢呢,再這么陪下去,我連飯錢都賺不來。

愛美看著他。

要不,你先下車?

愛美就下車了。她在下車后,看見后車座的凌亂骯臟,叫人惡心無比。愛美對司機說了一句話,她說,你不得好死。司機很平靜地看看愛美,然后很平靜地說,我不在乎怎么死,我只在乎怎么活。

冒了一股煙,車開走了。

只是半前晌,城市已經變成烤爐。愛美頂著碩大的太陽手腳冰涼地站著。一直站著。一切都有些恍惚,但手里卻明明白白捏著一張百元大鈔。出租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輛有著無比惡心的、凌亂骯臟后座的出租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很輕巧。

愛美孤獨地站在人潮洶涌的街頭,她與這一切格格不入,像是被巨大離心力甩出來的一樣。

愛美的心產生出恨來,不知道是一點一滴集聚的,還是如決堤的狂潮洶涌而至的,那仇恨溢滿了愛美整個的胸膛。媽媽、姥爺舅舅、那些藏匿在口袋里的錢、胡哥、司機、出租車、骯臟凌亂到無比惡心的后座,都變成重錘,一下,一下,一下地錘擊著愛美。毒日頭下,愛美的瞳孔一點、一點、一點地聚攏起來、豎立起來。

毒日頭下,愛美的胸膛終于不堪重負地爆炸開來,她強烈地嘔吐,同時身體像墜入冰窖一樣奇寒無比。就這樣死了嗎?愛美想,也好!

可超乎愛美的想象,她的雙腿不由她指揮,踉踉蹌蹌地把她送到了不遠處有著明顯標志的衛(wèi)生所。開門的正是小陳,在他打開門的時候,愛美像一件脫離了衣架的衣服一樣輕飄飄倒在他的身上。

是在地獄里接受油煎的酷刑吧,愛美被扔進了油鍋,她被滾油煎炸著,全身冒著咕嘟嘟的燎泡,肌膚在一寸一寸剝離,直到皮開肉綻,直到筋斷骨折,直到化為一灘膿水。

打針、輸液、量體溫,只有小陳一個人在的衛(wèi)生所,高度昏迷的愛美,把他嚇著了,他多少有些手慌腳亂。

在膿血中,是一顆化不開的心,被仇恨澆筑,堅固到生硬,但卻是靈魂能夠找到家園的唯一依據。憑借著這生硬,愛美把自己一寸一寸聚攏回來,慢慢恢復成人形,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正當小陳考慮著,要把愛美送進醫(yī)院的時候,愛美卻張開了眼,初生一樣。

藥費和醫(yī)療費正好一百整。把手里的百元大鈔遞給小陳的時候,愛美笑了。超乎想象啊,這世界的絕妙之處正是超乎想象,想不笑都不行。

愛美八級地震一樣的笑,當時就把小陳給覆沒了。

這是新品三棱刺,瞧見沒,三厘米直徑的鋼管是經過削切開槽,從大到小以對角形的方式開封,偌,看見沒,越向刀尖就越是鋒利。

小販還在滔滔不絕,愛美卻不耐煩了,你直接說,要多少錢!小販一笑,難得你也是個干脆人,我就不說虛頭巴腦的價了,三百六。

少放你媽的屁!一百二,你愛賣不賣。愛美罵。

啥?一百二?小販眼睛圓起來,你看看,要把整鋼開成三條一厘米的槽哎,之后還要淬火,還要開封……得,給你。

這是愛美買的第十七把匕首。

五年里,愛美每買回一把匕首,就短暫地興奮一回,就在夢里報一回仇。在夢里,她把胡哥殺死了,捅了九刀之多,個個都噴泉一樣滋著血。

打開愛美的柜子,里面全是刀。尼泊爾彎刀、博克斬刀、蝴蝶、巴克、蟹爪、蘭博2號。在這些刀的浸潤下,愛美逐漸失去女性特征,她決不穿裙子,也不留長發(fā),更不要說戒指項鏈口紅了。她的衣服總是簡單緊湊,鞋也永遠綁緊鞋帶。她堅持快跑鍛煉,身體上沒有一塊肉是多余的。她有隨時上戰(zhàn)場的神情和裝束,她也有隨時赴死的堅決氣質。

早晨八點,愛美會準時站在一家大型商場的專柜前。不管愛美如何在夜晚噩夢連連,但只要她站在這里,她就得保持微笑。能做到噩夢與微笑并存,愛美才能掙到錢養(yǎng)活自己。此時的愛美與五年前的愛美,已經不在同一個時空維度了。這五年里,愛美對自己逐漸有了認識,從不服氣到服氣,從不習慣到習慣,從不可能到沒什么是不可能,愛美心里奔騰著的一些東西,此起彼伏著,一次次倒下起來,再倒下再起來。生存里的人和事,原本不在愛美的想象里,可卻無一不是理直氣壯和順理成章。在這些順理成章中,愛美的眼神也就不再是從前的眼神。

在這家商場,愛美的工資不高,但上班時間也不長。這就夠了,愛美需要時間跟蹤兩個人,一個是中年的出租車司機,另一個,就是胡哥。時間的巨輪在一刻不停地行進著,它碾壓過的地方,總是會留下刻痕一樣的印跡,永不消逝。那些關乎快樂的、幸福的,總是影影綽綽;那些關乎悲痛的、絕望的,卻總是清晰,選擇記住什么和不記住什么,從不取決于自己。

王長祿,和他的惡俗名字一樣,那個中年的出租車司機已經惡俗到了極致。愛美沒想到,人還可以這樣活著,那種猥瑣和毫無尊嚴,讓愛美覺得殺死他反倒是看得起他。

出租車是長在王長祿屁股下的,一天有十幾個小時,王長祿都是開著出租車跑在路上的。每天深夜,當王長祿佝僂著乏困的身子回家,都會撞見一個提著褲子急匆匆撤離的男人。面對如此奇恥大辱,王長祿也試圖反抗過,但總是以他被打得鼻血長流結束。王長祿也就接受了,有時撞見了他甚至還會側身避讓一下。王長祿也試圖教育他自己的老婆,可往往,沒等他多說幾句,那老婆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躍而起,尖利的十指不由分說就彈在王長祿的臉上。王長祿顯然是抵擋不住的,他拙劣地左支右擋,但總不免滿臉開花。老婆會邊抓邊質問:你能嗎?你能嗎?只要你能!往往,王長祿會狗一樣圪蹴下去。這時候,老婆就停止了舞動,屋里會突然地安靜下來。于安靜之中,王長祿會突然地哭出來,如同靜夜里突然響起的爆竹。

王長祿的每一次哭都能把愛美嚇一大跳。愛美捂著胸口,收回貼在玻璃上的眼睛。這個時候的愛美往往站不住,只能順著墻根坐下去。強烈的惡心使愛美全身抽搐。這個世界的確隱藏著一些秘密,是愛美無法理解的。

王長祿活得何其蠅營狗茍,他總是在給客人找錢的時候假裝沒零錢,也總是在買東西的時候和小販爭執(zhí)稱盤的高低,他穿最廉價的衣服,他收集客人丟在車里的飲料瓶,也收集到處散發(fā)的廣告紙,然后把這些東西賣給收廢品的,以換取一些蠅頭小錢。他在各種場合給各種人道歉,他天生略帶佝僂的腰身仿佛就是為道歉而訂制的,他總在各種道歉里露出狗一樣諂媚的笑。他謝了頂的禿腦袋,雞蛋殼一樣把他的猥瑣鮮明地擺放在陽光下。愛美都不明白,支撐王長祿這樣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愛美越了解王長祿,就越為自己不值,自己夜不能寐處心積慮積蓄所有力量想要殺死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嗎?殺死他難道比讓他繼續(xù)這么狗一樣活著會更好?

愛美要跟蹤胡哥可就有些難度了。胡哥是個有惡勢力范圍的人,不說身邊有多少小弟,單他那一雙狼一樣警惕的眼,愛美就不好跟蹤。胡哥會在走得好好的情況下,突然回過頭來觀察一下周圍,他似乎總能意識到什么地方隱藏著一雙窺視的眼。當然,胡哥也有一個人走的時候,但一個人時候的胡哥更詭異,他的行走速度會突然莫名其妙加快,會突然閃進路旁的一個商店,然后很久不出來,幾個小時過去,等愛美終于忍不住進商店去找的時候,哪里還有胡哥的蹤影?

胡哥干的全是壞事,全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壞事,他一個人就是一個黑社會,他太明白自己說不定哪天就喋血街頭、或被警察擒拿住投入死牢,所以他才狼一樣靈敏。

也還是有機會狹路相逢的,愛美懷揣著尖刀,豁出一切迎面走向胡哥……最終還是擦肩而過了。愛美她,其實連近距離看一眼胡哥的勇氣都沒有。她有些明白為什么自己在夢中無數次地殺死過王長祿,卻總是在刺殺胡哥的時候大汗淋漓地醒來。

愛美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她明白,就連自己,也不在自己的想象里。

愛美不是沒有想過去報警。當她退了燒從小陳的診所出來后,第一意識也是去報警??梢粋€十七歲的女孩,她該怎樣去描述自己的遭遇?她羞于描述那恥辱,那恥辱就懷在她的肚里,最終憋成了一顆長在肚子里的炸彈。

愛美你看,小陳來了。

和大家一起在地攤小板凳上吃午飯的愛美應聲抬頭,果然,她看到了小陳。小陳是社區(qū)診所的醫(yī)生,有漆黑的頭發(fā)和眼珠,當然,也有陽光一樣明亮的笑臉。他隔三差五就來看愛美,每來,必定捧一個保溫的飯桶。

小姐妹們嘰嘰喳喳對正走來的小陳品頭論足,她們都不喜歡愛美,愛美也同樣不喜歡她們,愛美經常被孤立著。愛美喜歡這樣的孤立,能被孤立著的,都是與眾不同,總有那么一天,愛美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叫你們看!這樣想著,愛美臉上就浮起一個獰笑來。

愛美的笑,被正走過來的小陳捕捉。這是孩子氣十足的笑,有著分明的狡黠與淘氣,但卻是以冷漠陰鷙的臉為底襯的,這種組合就是小刀刻玻璃、石塊劃鍋底,會叫人的心熱豆腐塊一樣跟著顫。這就是小陳迷戀愛美的原因了,愛美是想著要把自己弄成一口隱藏在雜草叢中的井,有隨時吞沒路過一切的危險,但她的神情與眼神,卻早已把警示牌掛在最明顯的位置了。

小陳的保溫桶里,這回放著的是一只燉雞。愛美沒理他,低頭吃自己的飯。

這樣的保溫桶,小陳沒少捧給過愛美,里面或是一只雞或是一條魚或是一個豬蹄膀,小陳總是誠意滿滿地,把保溫桶獻神一樣,獻在愛美的面前。愛美從來都不接受。愛美不接受,小陳就繼續(xù)送,久了,就成了一場戰(zhàn)爭,這戰(zhàn)爭,是以持久力決勝負的。

王長祿是不屑去殺,胡哥是沒能力去殺,愛美陷在僵局里,而這個時候小陳卻來了,帶著他的保溫桶,也帶著他笑了時一嘴好看的白牙齒。如同一根劃著的火柴投入了汽油桶,愛美突然就爆發(fā)了。她一把打翻小陳遞過來的保溫桶,濃香的雞湯立即傾覆了一地。愛美頭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天臺,愛美把身體伏在鐵制欄桿上,讓兩條腿伸出鐵欄桿凌空懸垂著。這是日薄西山后的滿天紅霞,天堂像是失了火一樣。愛美坐在樓頂的邊緣,俯視天臺下滾滾的車流和川流不息的人河。

小陳跟過來,他說愛美,你坐在那個位置很危險!

愛美卻說,過來一起坐啊。

小陳走近愛美,但他沒有像愛美那樣,讓自己雙腿懸掛俯視街頭,他和愛美坐在一起,但方向是反的,他面對的是堅實的樓頂。

愛美,你的雙腿很修長,穿裙子會更美一些。

愛美俯瞰著高樓之下,一整條街都被她收在眼底。

愛美,你看這是什么?

小陳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柔軟的絲巾。

街上走著很多人,但愛美一眼看到其中三個人。這是不同尋常的三個人,雖然混在流水一樣的人群里,但愛美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他們不是什么好人。經過那件事之后,愛美有了一眼就能剔出壞人的本領。果然,他們走進一家超市,那超市,正好在愛美視線最佳的位置。那三個人進了超市,沒有選購商品,而是立刻分為三路,一個把在門口,一個站在收銀員身后,一個背靠著他面對店里的其他顧客,他們三個同時亮出了一尺多長的刀。

愛美大吃一驚。她回頭看看小陳,小陳正試圖把那條粉色的圍巾圍在愛美的脖子上。

居高臨下看去,愛美看到男收銀員被刀逼住了咽喉,他打開收銀柜,把一格一格的錢拿出來放在收銀臺上。持刀的劫匪一手舉著刀,一手急速地把錢收到一個黑色的包里。收銀員像是說了一句什么,腦袋就被重重砸了一下,他倒下去了。很突然地,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驀地闖過來,她推搡那個打人的劫匪,好像在質問什么。

愛美心都被揪起來了,這是個愚蠢的舉動。這個變故顯然是始料不及的,原本守在門口的那個首先沉不住氣,他一個箭步竄過去,白光一閃。女人像倒空了的口袋一樣萎了下去,懷里的嬰兒跌落,在地上扭動。

這個過程太快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愛美睜大了眼,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她再次回頭看小陳。小陳露著好看的牙齒對她笑,他說你看,你很配這種顏色。愛美脖子里有小陳給她圍著的絲巾。

愛美看著小陳,愣愣的。

等愛美再回頭看超市里,那三個歹徒已經不見了。女人倒在地下,有血從她身下洇出來,那嬰孩還在舞動著手腳。一個,兩個,三個,超市里漸漸有人從各個角落聚攏過來。原來,超市里還是有不少人的。這是愛美沒看到的。被打倒的收銀員緩過來了,他發(fā)瘋一樣抱起了地上的嬰孩,不斷親吻不斷安撫。閃爍著警燈的警車也風一樣開來了,幾個警察迅速下車,超市被警戒線圍了起來。

然后,愛美看到,警察在女人的周身畫了一個白色的粉筆輪廓。

像是給一條長綢綰了一個結,那些原本流水一樣的車和人都梗阻在超市門口。救護車也來了,把粉筆圈里的人抬上擔架。抱著嬰孩的收銀員跟出超市,驀地里,他仰天一聲大哭。

這是愛美在整個事件里聽到的唯一聲音。人群和車群聚集后蒸騰起來的熱氣和宏大的嗡鳴之聲,伴著這陡然而起的哭聲,像被拋上來的一個猛獸一樣直撲愛美,愛美兩鬢的頭發(fā)被猛地吹起,耳朵里颯颯有風。

小陳很喜歡這樣的愛美,她坐在靜謐中,天邊的晚霞把她的身姿勾勒成妙曼的寫意,他喜歡這樣的愛美。小陳拿出十二分的真誠和勇氣來,對愛美說,愛美,其實我一直都想對你說……

愛美疲憊不堪,她收回雙腿,緩緩站起來說,我們下去吧。小陳有些急切,他說愛美……我……小陳很冒失也很忘情,他從后面抱住了愛美。愛美掙扎,但她越掙扎,那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就越堅固。

像是在堅持各自的信念一樣,兩人就這樣長久地僵持著。小陳感覺,愛美的身體在逐漸變僵硬,冰冷把后背都穿透。他小心翼翼探前頭來看愛美。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愛美空洞的眼,和暴戾的臉。

王長祿有了新動向,他出租車的后座上,會經常出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很快愛美就弄明白了,這個小女孩是王長祿寄養(yǎng)在農村老家的女兒。因著這個小女孩的到來,王長祿和她的妻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架了,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也不再出現,甚至,也有了一家三口圍著一張桌子吃飯的情景了,有時候,居然會出現笑聲!

愛美咬緊了牙根,王長祿啊王長祿,你隱藏的也太深了。

那孩子有一雙純凈的眼睛,里面盛放的全是田園山水,任誰看了,都有解除乏困的功效。在這個小女孩面前,王長祿逐漸像模像樣起來,當他把一份肯德基遞到女孩手里的時候,當他看到女兒蹦蹦跳跳迎接他回家的時候,當他帶著女兒到公園玩耍的時候,一種像模像樣的尊嚴就爬到他的眼角眉梢處,居然含著強大,居然含著慈愛。

在愛美如此高壓的監(jiān)視下,王長祿倒被監(jiān)視出了尊嚴?這不在愛美的想象里。

哥哥,你有事嗎?

小女孩居然這樣問愛美。愛美像是被擊了一記悶棍。小姑娘純凈的大眼睛里帶著滿滿的笑意,和暖的陽光一樣看著愛美,等待著愛美的答案。在這個小女孩眼里,自己居然是個哥哥?一股心酸直沖愛美的腦門,一個穿著碎花裙的伶仃身影在愛美大腦的溝壑深處閃了閃,清清楚楚,卻又遙不可及。

愛美深呼吸一下,笑著對小女孩說,我不是哥哥是姐姐,你爸爸讓我來接你。小女孩問,那你知道我爸爸是誰嗎?王長祿?。勖佬χf。那好吧。小女孩歡快地說。

愛美拉著小女孩的手上了一輛出租車。

在哪里欠下的債,要在哪里償還。

坐進車后座,愛美的笑收起來。車窗照射進來的陽光打在小女孩的臉上,她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見,有一種毛茸茸的可愛。順著脖頸看下去,愛美驚奇地發(fā)現,這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已經發(fā)育出了雛形。她緊窄的上衣恰如其分地勾勒著她花骨朵一樣的胸脯,像春天里要怒發(fā)的柳芽,像槐樹上抽了穗的槐花。魅惑,這絕對是一種魅惑,催逼著人想要去做點什么壞事,就像一個孩童看到一個精美的玻璃玩具卻得不到一樣,打碎它就只能是唯一的念頭。

小女孩覺察到愛美一直在盯著她看,就轉過臉來對愛美一笑,可她馬上意識到愛美的異樣,不自主向車門靠去,以拉開和愛美的距離,完全是失去媽媽庇護的小羊羔的樣子。小女孩這樣子更大程度激發(fā)了愛美的破壞欲望?;秀遍g,愛美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正羊羔一樣睜著驚悸無辜的眼看著胡哥。

鼓勵!這絕對是一種鼓勵!愛美突然明白,在那個清涼的早晨,一個衣著單薄眼神純凈、一個不知道該去向何處卻散發(fā)著少女幽香的羊羔,給了胡哥怎樣的鼓勵!

面對羊羔,狼別無選擇。

很突兀地,愛美把一只手放在小女孩的胸脯上。小女孩彈簧一樣蹦了一下,睜著驚恐萬狀的眼看愛美,她把自己橡皮膏藥一樣緊緊貼在車門上。愛美籠罩著一臉邪惡,眼睛里盤踞起兩條毒蛇來,惡毒使她的身體升騰出一層薄霧,像污濁的沼澤地里升起了有害氣體,那里面散發(fā)著猙獰也孕育著傷害。

像,像極了。多年前身穿小花碎裙的自己與眼前這個驚恐萬狀的小女孩幾乎同出一轍分不清彼此,她們都精美易碎,誘發(fā)著極大的破壞欲望。愛美獰笑著,一把手卡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摸出了隨身軍刺,伸向小女孩的裙底。

那是一條悠長的隧道吧,愛美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行,她看不到任何光亮。黑暗如此死寂,令人心膽俱摧。在死寂中,身穿碎花裙的伶仃身影倏忽閃現,宛如爆發(fā)在烏云之中的電光,稍縱即逝卻飛著一顆哀婉欲絕的眼淚。

??!小女孩銳利地叫了一聲。

嘎——

車停下了。

愛美好像是舒了一口氣的,但同時也把手里的軍刺惡狠狠逼在了司機的喉嚨處。司機問,你要干什么?愛美用牙根說出兩個字:開你的車!她的聲音里有著一貫的惡毒,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誰手里有刀,誰就該是絕對的主宰。

沉默。

仿佛是輪回一樣,那曾經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上演。

等待。

愛美和小女孩都在迫切中等待。

車沒有繼續(xù)開。

這不在愛美的想象里,她的軍刺分明已經刺破司機脖子上的皮膚了。

在倒車鏡里,愛美看到一雙冷靜清淡的眼?!拔疫€就不信了!”司機突然怒吼了一聲,愛美只覺的眼前一花,也沒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敏捷的司機已經避開喉嚨上的刀鋒。只是一個瞬間的錯愕,愛美已經被司機反手一掌打在手腕上。

啊呀——

徹骨的疼痛!愛美手里的軍刺跌落,當啷有聲。

司機下車,打開后門,一把就把愛美給揪了出來,像提溜一個小雞崽兒一樣。愛美四腳凌空著被摔在地下,司機拿起腳來就要跺下去,有泰山崩塌的氣勢!愛美不由自主縮了起來。

信不信我一腳踩死你!

那一腳到底沒踩下來,踩下來是一句充滿鄙夷的話:一個不男不女的二尾子!垃圾!

出租車走了,拉著那個純凈如蓓蕾初放的小女孩。她,遇到的是一個好人!尾氣熏了愛美一臉。

有人在愛美身邊駐足,對著她指指點點,指指點點。

二尾子!垃圾!司機的罵聲已經過了好幾天了,但依然頑固地停留在愛美的耳鼓膜里掏不出。

這不是愛美想要的!愛美坐在天臺的鐵欄桿里,手里拿著一面小鏡子,對著自己照了又照。鏡子里的愛美瘦到脫形,超短的頭發(fā),青筋暴露的額頭,一雙極度乖戾的眼。這,不是愛美想要的!

愛美憤然把手里的鏡子拋下去。追蹤著鏡子,愛美俯視下去,下面依然是流水一樣的車和人,他們都朝著各自想要到達的目的地在洶涌的湍流中奮勇地行進著。這是一片時光的海,歡騰無比卻無聲無息,不起任何波瀾卻暗流涌動,由于過于深邃,它輕易地抹平了落差,使得任何深陷其中的人都微不足道。它過于喧騰了,反而使人倍感寂寞,它過于洗煉了,也就忽略了一切細節(jié)。愛美扔下去的鏡子碎成了渣。

愛美胸膛鼓蕩,她有大聲吶喊的沖動。她讓自己試著鉆出鐵欄桿,站在天臺的最邊緣。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鐵欄桿阻擋的原來是如此暢快的呼吸!愛美站在鐵欄桿之外,呼吸一下暢通了不少,而且,站起來和坐著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坐著的時候,愛美習慣伏在鐵欄桿上,而一旦站在鐵欄桿之外,愛美就看到了更遠更廣闊的遠方。極目四望,那是另一片海,樓宇連著樓宇街道接著街道車流接著車流人河接著人河呈放射狀鋪展開去。一對鴿子帶著鴿哨嘩啦啦起飛,把殘陽下的天空無限制地畫成了蒼穹。

啊——

愛美大聲喊。

啊——

她的聲音海浪一樣蕩漾開去。

啊——

當愛美再次低下頭去的時候,她已經是萬眾矚目了。地面站了許多人,都仰著頭看她,他們指指戳戳議論紛紛。愛美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愛美知道他們在說話。當很多人都在說話的時候也就沒有了說話聲,它只是一種轟嗡嗡的聲效。這轟嗡嗡的聲效是強大的和聲,連最頂級的交響樂隊也休想合住它的節(jié)拍。

愛美試著把一只腳探下去。果然,像是按下了一個琴鍵,轟嗡嗡的聲音有了一個變奏,那是萬眾一聲的驚呼。

愛美笑了。

愛美的頭發(fā)長到可以扎起來了,就用一個發(fā)卡把頭發(fā)綰成一個花固定在腦后。

能讓愛美留起長發(fā)的,是高偉。

連愛美也解釋不了,她為什么要跟蹤那個只用一只腳就能把她踩死的出租車司機。當她看到一個笑靨如花的女人一臉明媚地喊出高偉這個名字時,這個名字就永久地鐫刻在了愛美的心靈。高偉收工了,他下了出租車,張開寬大的雙臂迎接蝴蝶一樣撲向他的女兒。“爸爸”,女兒清脆锃亮的童聲有著無比的穿透力。女兒撲進了高偉的懷里,高偉只輕輕一舉,就把女兒放在自己的脖頸上。女兒高高在上,興奮不已,她忽張的雙臂做飛翔狀。高偉舉著女兒,朝向那個笑靨如花的女人。那女人留著長發(fā),用一個精致的發(fā)卡收攏著,蓬蓬松松地放在腦后,脖子里系著一條長長的紗巾,在微風中蕩漾著。

高偉一家三口一起回家,他一手高高托著女兒的腰,另一手卻在妻子微翹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他在女人耳邊說了一句什么,那女人笑著,用拳頭搗高偉,好嬌羞的樣子,高偉嘿嘿笑。這個舉動讓愛美臉紅心跳。

還能這樣嗎?

還能這樣??!

愛美從來不知道,一家三口原來是這樣的。這世界的確隱藏著許多的秘密,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突然暴露,讓人措手不及。

高偉住的是高層,愛美無法把眼睛貼上去,但愛美也決不再把眼睛貼在王長祿的窗戶上了。本來是一口濃痰,卻要用顯微鏡放大無數倍地去查看它所包含的物質,沒有什么比這更惡心的了。對王長祿的仇恨沒以前那么強烈了,知道他很惡心,這還不夠嗎?

高偉是把愛美的窗戶打開了,風穿過窗口的時候,愛美清晰地聽到嗚嗚的哨聲。愛美不再剪發(fā)了,脖子里也從此有了絲巾做點綴。有了絲巾,也就有了小陳。有了小陳,愛美的生活就多出更多的東西,電影、摩天輪、火鍋店、水上樂園、老城區(qū)、照片……愛美的窗戶越開越多,陽光從窗戶口照射進來,強烈的光柱里有無數塵埃在歡舞。

小陳在衛(wèi)生所值夜班的時候被人打了。打他的人開始沒想打他,那是兩個小青年打架,打到頭破血流了就來衛(wèi)生所包扎。先進來這個傷在腦瓜上,小陳正為他處理傷口的時候,另一個進來了,捂著流血的胳膊。兩人都要小陳先為自己包扎,兩人爭執(zhí)著就在診所里又打起來。衛(wèi)生所被砸得一塌糊涂,小陳當然不愿意,三人打在了一起。

愛美接到小陳電話很久之后才趕到衛(wèi)生所,進了衛(wèi)生所的愛美居然也是頭破血流的慘樣,頭發(fā)散著,腳也崴了。原來,愛美在來衛(wèi)生所的路上,遭遇了搶包的蟊賊。

包沒被搶去,相反,愛美還把那蟊賊追出去好遠一段路。

你給他不就得了,有什么呀?還倒追出去!瞧瞧,手被劃成這樣了還不知道。小陳一邊給愛美包扎傷口一邊責備愛美。

包里有很重要的東西嗎?小陳問。

也沒什么,幾個零錢吧。

那你還死命護著?小陳簡直就奇了怪了。

愛美卻發(fā)現,小陳也掛彩了,額頭上正滲血呢。愛美笨手笨腳地給小陳的傷口做處理。衛(wèi)生所的外面,一盞路燈亮著,眼睛一樣盯著他們,幾個斑彩的蛾子繞著它不知疲倦地舞。

愛美護著包裹了紗布的手,小陳給她揉崴了的腳。這樣揉著,兩人就越湊越近了,先是激烈的吻,然后他們開始互相剝落衣服,都顯得那么急不可耐。當兩個青春的軀體纏做一團時,愛美甚至聽到自己的肌膚噼啪作響的聲音。

路燈在深夜之后格外明亮,在它的八字形光柱里,無數不知名的小飛蟲正開著盛大的舞會。這個舞會顯然極盡奢華窮極絢爛,耀眼的光和熾烈的愛是它們狂喜的根源。在更高之處,是一輪明月,它清冷孤傲地,俯視著一切。一切……

第二天當小陳在晨曦里睜開眼睛時,愛美已經穿著整齊要出去了。愛美,你別走。愛美正要拉門的手停下了,但沒有回頭。小陳說,留下來,別走。愛美頓了頓,沒回頭,她說,再等等。

你在等什么?小陳問。

多年前,愛美也把這樣的問題向媽媽提出過,你在等什么?媽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就像今天愛美也無法回答小陳一樣。

此后,愛美和小陳再沒見過面。時間是個行進著的巨大機器,它能吞噬一切。在這種吞噬中,愛美和小陳,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卻同時嘆了口氣。

胡哥最近有了固定出現的地方,那就是龍泉洗浴中心??吹较丛≈行牡恼泄⑹拢瑦勖肋B一秒的猶豫都沒有就報名了。要么胡哥,要么自己,必須死一個,是時候結束了。

回商場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愛美的柜子里不但有刀,還有小陳遺落著的一個保溫桶。愛美停頓了一下,但最后,愛美把所有的刀都收走了,留下了保溫桶。

端茶、掃地、沖廁所,愛美能干最臟最累的活。在胡哥出現的地方,愛美把自己繃得緊緊的,即使墩布把子倒地的聲音也能把她嚇得蹦一下。胡哥從來沒有疏忽過,愛美必須拿出百倍的小心來。

從更衣室到桑拿室距離三米;從浴室門到按摩床距離八十厘米;胡哥一般晚上來;胡哥喜歡灰白色的浴巾,他要的按摩小姐從不固定;他在按摩的時候會要水喝;他按摩的時間在三十到四十分鐘之間;與胡哥形影不離的是刺豬;泡完桑拿,胡哥一般會睡一覺,這一覺的時間是一個到一個半小時之間;有時胡哥會要一個房間和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在里面商量事情,這個時候會有人在門口守著。

愛美來洗浴中心已經三個月了,在這個地方愛美設計了無數個伏擊點,但每一個都不是十分理想。以胡哥之老辣,他很清楚什么地方可能存在危險,他從不把自己置身危險之中,他也很清楚,想要殺死他的人有太多太多。

潛伏在更衣柜后,一個四十五度的角落正好把愛美隱藏在陰影里。匕首握在右手。這時,胡哥來開衣柜,他先是深吸一口煙然后把煙蒂彈去。他脫去外衣。他開始脫背心。背心脫至腦袋處。愛美以閃電的速度撲過去。刀插進胡哥的后背。一刀斃命……

胡哥要水了。愛美把一包藥粉倒在水杯里。粉末迅速融化。愛美進了房間。愛美把茶杯遞到胡哥手里。胡哥端起水杯一飲而盡……

汽霧騰騰的浴室,胡哥坐在木椅上。玻璃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胡哥睜開警惕的眼,在白色的汽霧里仔細辨認。霧蒙蒙。滿眼白色,白霧里突然伸出一把刀直刺胡哥的眉心……

在更衣柜后,愛美猛虎下山一樣貫下刀來。胡哥在千鈞一發(fā)之間捏住了愛美的手腕。愛美絲毫動彈不得。胡哥雙目駭突。愛美只覺胸膛一涼,低頭看時,匕首已經扎進她的身體……

胡哥正要把水杯放在唇邊卻突然改變主意。他看著瑟瑟發(fā)抖的愛美,把茶杯遞給愛美。喝了它,胡哥命令。愛美驚恐。胡哥突然暴起,一把捏住愛美的臉頰,把杯里的水都倒在愛美嘴里。愛美倒下,七竅流血……

在霧氣騰騰里,胡哥一個轉身不見了。白色籠罩著愛美。只有白色。還有愛美隆隆的心跳。怦。怦。怦。愛美在白色的霧里發(fā)瘋般亂刺,每一刺都刺在虛無里。她透不過氣來。白霧凝滯著。凝滯著。突地,胡哥的嘴臉從白霧里爆出。胡哥張著嘴,狼一樣撕裂了愛美的咽喉……

愛美已經無法睡眠,只要閉眼,胡哥就站在地中央,就站在她的枕頭上。殺和被殺,無論哪一種都是恐懼的。強烈的恐懼迫使愛美不敢閉眼。她無時不刻睜著眼,睜著耳朵,睜著每一個毛孔,任何輕微的響動在她那里都包含殺機。

胡哥出現在洗浴中心,愛美是緊繃著的。胡哥不出現在洗浴中心,愛美繃得更緊。胡哥為什么不出現?是發(fā)現她了?他不定伏在哪個角落里,等待著時機撲出來撕開自己的咽喉。愛美迅速暴瘦下去,一雙眼深深陷在眼眶里。她眼眶是黑青的,但眼珠卻一刻不停地滴溜亂轉;她毛發(fā)倒豎,窺測一切陰暗的角落,活脫脫一匹在眾目睽睽下惶惶不安的老鼠。她已經沒有人樣。

所謂的煎熬,就是把人變成鬼的過程。

時機終于還是等到了!胡哥要水喝。

愛美下了必死的決心。她深深呼出一口氣,端著茶托進胡哥的休息室。

屋里的燈沒有亮,只有電視機發(fā)出的熒光。胡哥歪在沙發(fā)上,只穿一條深色的四角褲。他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刺豬在另一張沙發(fā)上,正聚精會神地玩著手機。

愛美鼻子上沁著汗珠,心在胸腔里隆隆地擂。托盤有些輕微的抖動,發(fā)出塔塔的聲音。愛美臉色蒼白。胡哥在看電視,熒光打在他臉上,泛著閃爍不定的青光,鬼才有的顏色。愛美把茶托放在茶幾上。這個時候,胡哥忽然伸了一下腿。愛美跳了起來,驚呼一聲“??!”

胡哥愣了一下,看愛美。刺豬也抬起頭,看愛美。

錚——愛美的腦袋無限制地膨大開去,她瓷在那里。

瞎叫什么?刺豬看著愛美問。如同錢塘江的潮水一樣,愛美身體里的血液涌上來一波,又涌上來一波。

胡哥用手敲敲茶幾說,倒水啊,瓷著干什么?你新來的吧。

愛美竭力把自己的血凝固住,在胡哥的注視下,給胡哥倒了水,又在刺豬的注視下,給刺豬倒了水。

茶托留在茶幾上,愛美出去,在反身關門的一瞬間,愛美不由自主看了胡哥一眼。胡哥的眼盯在電視上。

門關住了。胡哥卻突然說,這個女的,我見過。

這時候,刺豬的手機響了。

此后,胡哥很長時間都沒出現在洗浴中心。

胡哥不出現,愛美舉在頭頂上的巨石就無限量地增大起來,直到愛美再也舉不動它,直到它隨時落下來把愛美壓成齏粉。愛美驚慌不安地挨著過每一分鐘,她不知道胡哥會給她什么樣的命運安排。這個等待的過程,像是把肉放在火炭上,那肉在炭火的炙烤下呲呲作響,冒著油煙的味道。

哦,油煙的味道!那逼仄的街道,亂成麻團的電線,那個混亂的城中村,媽媽的小平房,都在被愛美屏蔽了五年后,突然失去了管制,以電光閃石的速度回歸。媽媽!媽媽!這兩聲喊,根本不歸愛美指揮,是自己從愛美嘴里漏出來的。同時漏出來的,還有愛美的眼淚。

原來的愛美,她有屬于她自己的命運,那命運該是平展的,像世俗里每一個普通人的命運,難免波折,難免庸俗,也難免千瘡百孔。可那些命運都是屬于他們自己的命運,除非他們自己愿意,否則誰都沒資格把它們架在火炭上烤。對的,愛美她,本來有屬于自己的命運的。愛美一把一把擦拭著奔涌的眼淚,但那眼淚卻沒完沒了,越擦越多。愛美無聲地哭,直到這個時候愛美才知道,那個混亂的城中村,那條滿地油污的街道,那個會用嘴唇罵人的張姨,還有無時不刻都想要控制著她的媽媽,那才是她的命運,平展,瑣碎,美好,而幸福。

媽媽,媽媽。愛美這才知道她是有多想媽媽,想得每一絲的肌肉都在酸疼。每一絲。原來我是想著媽媽的,原來我是想著媽媽的。愛美擦拭著沒完沒了的淚,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

胡哥不出現,愛美就不能離開洗浴中心,必須了斷。必須。她斷定胡哥還會來。愛美是一只獺兔,胡哥已經把她手腳朝上吊起來了,活生生剝下了她的皮?,F在皮肉已經分離了,愛美被吊在半空中風干著,為了她的皮,為了她的肉,胡哥沒理由不回來。

只要胡哥還回來!

愛美用最后的力氣咬緊牙。

愛美反復回想那天的情形,是她露出了什么破綻?還是她藏著的匕首被胡哥發(fā)現了?胡哥認出她來了?

琢磨,反復琢磨。琢磨到最后,愛美開始琢磨起自己來。為什么不報案?為什么寧愿購買那么多匕首都不去報案?人一旦開始琢磨起自己,事情就加倍地復雜。愛美身體上冒出的油煙味,不亞于多年前那個逼仄的巷道。

令愛美怎么也想不到,她等到的,是一個不在她想象里的消息——

胡哥死了!

死了?

誠如愛美所料,胡哥的確是又來洗浴中心了,但胡哥是怎么來的愛美卻一點都不知道。當里面的洗浴池發(fā)生械斗的時候,正在外面大廳打掃衛(wèi)生的愛美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先是看到洗浴中心的兩個服務員從深處跑出來,邊跑邊喊殺人啦,殺人啦。繼而她又看到幾個手拿大刀鐵棍和斧頭的男人也從深處跑出來。他們跳上停在門口的一輛面包車里呼嘯而去。

很長時間后,洗浴中心的深處才有人探出頭來,接著,就開始了亂哄哄。在人聲嘈雜處,愛美聽到了一個驚天的消息——死在池子里的,是胡哥。

是胡哥??

愛美一扔手里的墩布,瘋了一樣朝著洗浴中心的深處跑去。都是從里面往外面跑,唯獨愛美是反方向的。愛美跑到洗浴池邊,她看到,刺豬被砍了手,正疼得死去活來。而胡哥,赤裸著身體仰面?zhèn)阮^搭在洗浴池的瓷磚臺階上,擦過血的破抹布一樣。

激烈的心跳致使愛美不得不蹲下身來調整呼吸。蹲下來的愛美恰好與搭在臺階上的胡哥形成了對視。胡哥確實是死了,雖然他沒有閉上眼睛。他側著頭,用空洞洞的眼看著愛美。他身上全是刀窟窿,和愛美想象里的一樣,有九個之多。這九個血窟窿,個個深不可測,這是無數次出現在愛美夢境里的情形。愛美與胡哥對視的時候,是和胡哥一起看到了一個存在于天地之間的秘密。胡哥死了,他就把這個秘密傳遞給了愛美,愛美接收到了,卻也一下子放空了。四周的聲音消失了,眼里的景物也消失了,白茫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靈魂脫離了愛美身體的軌道,飛離得急速又倉皇,愛美是想要抓住什么的,但卻一頭栽倒在地。

電視里一遍又一遍地滾動播出這起發(fā)生在洗浴中心的喋血案,說這是一場黑社會的火并。愛美站在商店的櫥窗外,看著窗里的電視屏幕播放著胡哥被打了碼的尸體和通緝犯的照片。愛美咧了一下嘴,她是想笑。這笑仿佛是滴在水盆里的墨汁,一旦洇開,就是無法收拾。愛美的笑由微微一笑到哈哈大笑,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來看她。在近乎癲狂的大笑聲中,愛美的聲音梗了一下。就是這一梗,一滴淚溢了出來,先是一滴一滴,繼而是一串一串。愛美的笑聲變成了哭聲,這一次,愛美沒有控制自己的聲音,她大聲地哭了出來,哇哇有聲,她越哭越肆無忌憚,越哭越一無所懼。哇——哇哇——哇——她這才發(fā)現,原來這,才是她最想發(fā)出的聲音。這是迄今為止,愛美唯一擁有的東西,是她的身體和她身體本身。

綰起長發(fā)的愛美現在一家大型超市打工,她是這家超市新招來的理貨員。這家超市,在愛美出生的城市。

是的,愛美回來了,六年之后,愛美回到了她曾經背叛過的城市。這城市發(fā)生了不少變化,多出了許多立交橋,多出了許多拆舊建新的工地;多出了許多高層樓房,多出了許多花草樹木;很多道路都被拓寬,原來車流擁堵的現象已經沒有了,南來北往的車輛在立體的道路上各行其道,這個城市已經成為一個井然有序的現代化都市。但這個城市似乎又沒怎么變,車站還是原來的車站,街道的名字還是原來的名字,連頑童們寫在墻角罵人的話,也還是原來的句子,愛美有時是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離開過這城市。

在超市里,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粗粗細細花花綠綠方方圓圓生生熟熟冷冷熱熱的貨物其實是另一片海,人被埋在里面的時候,會更卑微。在這里,愛美把自己埋得理所當然,她被小朋友叫作阿姨,被顧客叫作服務員,更多的時候被叫作哎或喂,無論被叫作什么,愛美都能及時答應一聲,并能立刻面露微笑。

除了在超市上班,愛美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站在一座高樓上向下俯視。居高臨下,她會看滾滾人流中的一對情侶,他們手挽手走著,分明有一街的人,但卻被這對情侶生生走出了個二人世界;會看一個父親一邊走一邊責備手里拉著的兒子,他那哪里是在責備,簡直就是在炫耀有兒子的幸福感;會看幾個民工蹲在馬路牙子上吃干糧,雖然只是在吃餅子,但卻有口齒生香的滿足;會看打著劣質領帶的業(yè)務員急沖沖奔走,他們身上的西服暴露了他們的窘迫,但他們的步伐也同樣暴露著他們的野心;會看放學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在公交站臺嬉笑打鬧,那顯然不是個該打鬧的場所,但孩子們本身就是個打鬧的場所;會看一個武警戰(zhàn)士背著雙肩包收腹挺胸地走著,絕佳的軍人氣質讓他一個人有了一支隊伍的凜然。

這種俯瞰,是愛美一直以來的習慣。沒有比這更能讓愛美舒服的事了,因為這俯瞰,愛美有了具體的分量,一點一點地治愈著她渾身的酸疼。在俯瞰的愛美總是想,她俯視著別人,誰又在更高的位置俯視著她呢?和街上的情侶、父親、業(yè)務員、小學生一樣,她也不過是孤獨坐在天臺的一個場景吧。還有啊,是街頭的場景一刻不停地變換著而唯有俯視者不變,還是只有俯視者在不停的變換而唯有街頭的場景才是亙古不變的?

愛美是回來了,但城中村卻沒有了,生她養(yǎng)她的城中村現在是一片建筑廢墟,有幾臺挖掘機在沒日沒夜地挖掘。愛美從報紙上知道,這個城中村的改建是市里整村拆除重建的重點改建項目。報上說改建以后,這個城中村會成為一個水美景美桃紅柳綠、最適合居住、幸福指數最高的高檔小區(qū)。報紙上有改建后的愿景圖,令愛美看得無限向往。她想到了高偉,高偉就是居住在這樣的一個小區(qū)里。那小區(qū),是愛美現在的夢境。

站在高樓,愛美每天都能看到媽媽。這是愛美的一個小秘密。

是的是的,愛美現在,每天都能看到媽媽,媽媽每天都會出現在這個城中村的改造工地上。以大片的廢墟為背景,以大型的挖掘機為背景,媽媽或是繞著工地走一圈,或是安靜地坐在工地前,愛美看得出,媽媽渾身上下只寫著一個字:等!

愛美還不能見媽媽,她自己也在等。

就這樣每天,愛美和媽媽都會出現在她們各自的地方,一個在工地,一個在不遠處的高樓頂上。她們沒有相見,她們都在等。

印在墻上的樹蔭偏了又正,開在樓群里的燈熄了又亮,栽在路邊的海棠樹枯了又綠,城中村新建的大樓一層層加高。又是三年的時間。愛美不再打工,她有了自己的小商店。這個小商店實在太小了,夾在倆棟高樓之間的縫隙里,就像夾在巖石之間的一棵野草。但這也足夠愛美每天出出進進地忙碌了。

三年的時間,城中村改造就竣工了,嶄新挺拔的高樓建起來了,停車場和音樂噴泉也建起來了,有健身器材的場地也建起了,大片的綠地和樹木也都建起來了。實實在在的改造比報紙上的圖片還要美,愛美站在樓頂,看著這個新建起來的小區(qū)眼里含著淚,她是有多愛這個新建起來的城中村啊,哦不,不能叫城中村了,現在它已經有了一個又洋氣又高大上的小區(qū)名字。現在的這個小區(qū),雖然還是隱藏在建行大樓和醫(yī)院大樓的背后,但正因為隱藏,這小區(qū)才更顯鬧中取靜,也才更有了世外桃源般的柳暗花明。愛美就在想,假如當初她不是住在滿地油污、走路都能被竹簽扎了腳的城中村,而是住在眼前的這個小區(qū),那她還會那么暴戾嗎?還會和媽媽賭氣嗎?還會,離家出走嗎?現在有了這個小區(qū),她是不是也有可能像高偉的妻子那樣,也在脖子里圍一方紗巾,也把長發(fā)盤起,也帶著一個活潑的孩子,笑吟吟地迎接自己歸來的丈夫?

住在嶄新小區(qū)里的媽媽,最近有了一個新動作,會在墻腳或是公告欄上寫畫一些什么。站在樓頂的愛美看不到媽媽寫畫的到底是什么,但媽媽一天一天都在重復這個動作,生怕那些寫畫上去的字跡模糊。這讓愛美既好奇又困惑,媽媽這是在寫畫什么?

在自己商店里的愛美,衣著時尚但有失整潔,頭發(fā)燙著卷但卻用一個大發(fā)卡胡亂地爪著,這都是因為她太忙。雖然忙,但她穿高跟鞋,有各色的絲巾,會涂亮色的口紅,有極具性格的毛衣掛飾。她頭腦很清醒,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笑臉相迎什么時候該嚴詞拒絕;她懂得風情萬種的好處,能把很多問題消弭在眼波流轉間;她也懂得什么叫不可侵犯,一旦嚴肅起來那就全是神圣;她的眼神里會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些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分毫分厘都會盤算好幾個回合;她說出的話,是最善變的變色龍,會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環(huán)境變換出不同的語氣顏色。當然,在絕大部分時間里,愛美是謙恭的,與掏錢買東西的顧客對話時,會不自覺地彎下腰身來,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諂媚的笑來。

一個女人拿著一張五十元的假鈔來找愛美,非說這假鈔是愛美找給她的。這怎么可能?什么樣的假鈔能逃過愛美的火眼金睛?經過愛美手的,哪一個可能是假鈔?更不要說找給別人了。愛美不承認,女人就與她吵。愛美就和她吵,一副久歷江湖的樣子。她不急不躁,邏輯嚴密,罵人都不用帶臟字,但句句噎人,有她一貫里的惡毒。女人氣急敗壞,哭著,指著愛美的鼻子罵:你,你不得好死。

愛美淡淡地說,我不在乎我怎么死,我只在乎我怎么活。

說出這句話,愛美呆住了。這句話,以前的王長祿說過,連說這句話的表情都是王長祿的表情。能說出這句話,愛美也就把什么都原諒,包括她自己。

這是一個早春的早晨,紫穗槐開得正旺,小區(qū)里栽滿了紫穗槐,整個小區(qū)也就陷在了紫穗槐的香氣里了。這香氣是長著翅膀的淘氣精靈,專往人的衣服上和鼻子里鉆,把人浸染的,花兒一樣美。終于在這一天,愛美的腿,把愛美送回到小區(qū)。愛美首先去看墻角和公告欄上,看媽媽每天都在堅持寫畫的,到底是什么。

是個鵝頭的形象,筆法簡練,套在一個圈里,長著一個角,豎著一支線,像外星人的飛碟,但愛美一下就看懂了。小時候,愛美總是把二喊成鵝,每次喊鵝的時候,愛美和媽媽都會笑成一團。媽媽說,這是愛美家的遺傳,爸爸就是把二喊成鵝的。媽媽畫的這個鵝頭,是個密碼,愛美把它破譯出來,就是12,203。

愛美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她明白媽媽的意思,非常明白,那是媽媽寫給她的秘密。

到十二號樓,再上二樓,在二零三房間的門口,那里果然有一盆花,如同以前住在平房的時候一樣,那盆花就放在門邊。還是和以前一樣,花盆底下有兩把鑰匙,愛美摸出了其中的一把。拿著這把鑰匙,愛美順利地打開門。

媽媽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陽光穿透窗戶,照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也給她的周身罩了一層金色。看著愛美進來,媽媽沒有驚訝,只是笑瞇瞇地對愛美招了招手,就像是等到愛美出去買醬油回來了一樣。媽媽輕聲問,你回來啦!

不在想象里,愛美一下就跪倒在地,她爬在媽媽的膝蓋上,哭著說,媽媽,請你原諒我!

這時,又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門,開了……

責任編輯 王國偉

猜你喜歡
愛美媽媽
愛美也需適度而為
愛美的妹妹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會看鐘的媽媽
淘氣
沒有忘記愛美
媽媽去哪兒了
什么也不能阻擋我們愛美
淮滨县| 衢州市| 平邑县| 凤凰县| 新泰市| 宁安市| 浦北县| 通辽市| 揭阳市| 思茅市| 文化| 荥阳市| 河池市| 阿克苏市| 舞钢市| 阳西县| 华坪县| 修文县| 桑日县| 阿克苏市| 博乐市| 焉耆| 临漳县| 额尔古纳市| 南靖县| 保亭| 贺州市| 柳河县| 黔东| 临朐县| 峨山| 永定县| 普洱| 德化县| 定西市| 中牟县| 梧州市| 禄劝| 怀柔区| 黑龙江省| 东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