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子口,有一家小小的雜貨鋪子。
鋪子的主人,是一個胖胖的,臉上總掛著笑的老爺爺。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這家雜貨鋪就在了。舊舊小小的店面,堆滿雜貨的架子直貼到天花板上去。
店雖然小,平日里需要的東西卻一樣也不缺。
像什么面粉、醬油、醋啦,火柴、毛線、針線盒啦,一應(yīng)俱全。還有很多小孩子喜歡的零食,玩具,像是紙牌、彈珠什么的。老爺爺就像變法術(shù)一樣,總能從看不見的角落里,掏出你想要的東西。
大概是離家近的緣故,從小我就覺得這家雜貨鋪特別親切。
每天放學經(jīng)過巷子口,看到拎著醬油從鋪子里走出來的大媽大嬸,擠在店門口吵吵鬧鬧的小孩們,就好像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一樣。
可是,這家雜貨鋪也到了要關(guān)門的時候了。
前不久,店主人老爺爺受了風寒,雜貨鋪就歇業(yè)了好長一段時間。據(jù)說再過一些日子,雜貨鋪所在的店面,會改成一間便利店。
一間再普通不過,已經(jīng)開遍了大街小巷的便利店。
知道這個消息以后,再路過巷子口,路過木門緊閉的小鋪子,我總要多看兩眼。因為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
誰知,這么一天夜里,我剛躺上床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叩、叩、叩、叩……”窗外響起了這樣的動靜,簡直像鳥兒啄著窗戶一樣又急促又尖銳的聲音,響個不停。
這樣下去,不是睡不著覺了嗎?
我不耐煩地翻過身,爬下床掀開窗簾,一口氣推開窗?!巴郯。 贝巴?,竟真的有一小群麻雀。
“喂,以后要開窗戶的時候請說一聲啊,這樣很容易打到麻雀的!”一只麻雀在半空中撲扇著翅膀,沖我嚷嚷。
“就是,太危險了。”另一只麻雀落回窗臺上,緊接著說。
其他麻雀也紛紛附和,嘰嘰喳喳吵成一片,都落到窗臺上。
我齜一齜牙,問:“大半夜的,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嗎?”
“啊……”最邊上的一只麻雀開口了,很有禮貌地說,“抱歉打擾了。是有關(guān)巷子口雜貨鋪的事情?!?/p>
“雜貨鋪,怎么了?”我更好奇了。
“是這樣的,我們,想為它辦一次送別會?!?/p>
“送別會?真是不錯啊?!蔽屹澩攸c點頭。麻雀還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那么,定在什么時候?”
“現(xiàn)在?!?/p>
“現(xiàn)在?”我驚呼出聲,“不是太突然了嗎?”
“不會,來得及的?!甭槿钙届o地回答說,“請換上衣服,這就出門吧。別忘記帶上從雜貨鋪里買來的彈珠?!?/p>
“彈珠?”我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你忘了嗎?就在書桌的最右邊,最底下的抽屜里,不是有從雜貨鋪買來的彈珠嗎?”
經(jīng)麻雀這么一提醒,我蹲下身,拉開最底下的一層抽屜,果然,在最角落找到了三顆嵌著白色和藍色條紋的玻璃珠。
啊啊,我想起來了。
確實是小時候,從雜貨鋪里買來的。老爺爺打開裝彈珠的盒子——我還記得當時的我,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那時候,就像挖掘到了不得了的寶藏一樣,是多么快樂啊。
“你找到了?!贝巴獾穆槿更c一點頭,繼續(xù)說,“接下來,我們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家。先告辭了?!?/p>
這么說著,麻雀們又紛紛撲打起翅膀,像一團團褐色的云,飛走了。
雜貨鋪的送別會……我一邊默念著,一邊握緊了手心里的玻璃彈珠。心里想,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
走到巷子口,雜貨鋪前已經(jīng)來了一些人。
街坊鄰居的大媽大嬸們,平時來鋪子里挑糖果的小孩子,買過米的狐貍,買過毛線的兔子,買過小米的八哥也來了。
我加快步伐走上前,望一眼雜貨鋪,卻登時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呢?
雜貨鋪的門是開著,可店里,分明和平時不太一樣。
不止是店主人老爺爺不在,棕色的米缸也好,貨架上五顏六色的毛線團也好,柜臺前花花綠綠的糖果也好,全都是寂靜的灰白色。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張黑白照片里拍出的景物一樣。
歇業(yè)的這段日子,雜貨鋪失去了色彩。
怎么會這樣?我垂頭喪氣地站在墻角,不知道該怎么辦。怪不得,所有站在店門前的人,都低著頭一副沮喪的樣子。
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的時候,一聲清脆的呼喊不知從哪兒傳了出來:“不用擔心,雜貨鋪變成這樣只是暫時的!”
我也抬起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去。看到雜貨鋪的屋檐上,停著三兩只麻雀。
其中一只麻雀又開口了:“把你們帶來的過去從雜貨鋪買來的東西放回原處,雜貨鋪就能恢復了。”
哎,真的是這樣嗎?
周圍的人傳出驚呼聲。一位大媽先走進鋪子里,把一小瓶醬油,擺在了白色的塑料桶邊上。
小瓶里的醬油,曾是從塑料桶里舀出來的吧。記得還在上小學的我,就常??吹降曛魅死蠣敔敯岩粋€小漏斗插在瓶口,用勺子舀出滿滿的醬油,順著漏斗一點一點灌下去。這樣的做法,如今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
小瓶子擺好后,仿佛有“呼”的一聲,像一朵小小的光芒似的,這一處小角落在灰暗的店里亮了起來,重新有了色彩。
小孩子們歡呼起來,他們也跑進店里,把手中的糖果放回到糖果罐子里。
“砰”“砰”“砰”,柜臺旁的糖果罐子,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花燈一樣,記憶中絢麗的顏色都回來了。
人們陸續(xù)走進店里。街對面的老太太把紅色毛線團放回貨架上,“呼”,一層架子亮了。家在巷子尾的小男孩把玩具青蛙塞回架子里,“呼”,這一層貨架也有了色彩。我也把口袋里的玻璃彈珠放回裝彈珠的盒子里,一整盒的彈珠,倏地映亮了我的眼睛。
越來越多的小物件擺回原處,雜貨鋪像被一點一點涂上了顏色,一點一點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
終于,當所有人退到店外,再回顧雜貨鋪時,它已經(jīng)完全是我們最熟悉的樣子了。小小的,舊舊的,甚至不夠整潔,不夠美觀,一點也不起眼,可是,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雜貨,每一個角落都好像藏著驚喜在等待我們。
那樣的熟悉,親切,無論何時想起,都會有家的味道。
不過,雜貨鋪還少了什么。
是店主人老爺爺。鋪子里,還不見他的身影。
正當所有人想起這一點時,屋檐上的麻雀們又叫了起來:“老爺爺來了!”
回過頭,店主人老爺爺正從巷子里走來。仍是每個人記憶中的樣子,胖胖的,臉上總掛著笑。
他剛走近雜貨鋪,那群小孩子們立刻就跑上去,緊緊擁住了他。
“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爺爺看著店外的人,說,“我……最后再給大家做一次綠豆湯吧。可能需要一些時間,麻煩大家先等一等了?!?/p>
是啊,綠豆湯。
不覺間,我的眼睛有點濕潤了。記得小時候,夏天的午后,不管是上完課還是踢完球回來,總要在巷子口的雜貨鋪喝一碗綠豆湯。
不只是我,結(jié)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左鄰右舍的老伯伯老太太們,也都會來這里,買一碗綠豆湯,消暑,慢聊。
這是住在巷子里的人們,共同的回憶。
老爺爺親手慢慢熬煮的,那味道,真的是街上買不到的。
沒有人離開,大家有說有笑地在店門邊等待綠豆湯。
綠豆洗凈了,放進舊舊的電飯煲,要煮上很久很久。爺爺拿出鋪子里的云片糕,大伙一邊吃一邊等。
裹在白紙里,一片片粘著的云片糕,永遠是小時候嘗過的味道。淡淡的甜,吃多少都不會膩。
綠豆湯煮好了,每個人都分到一碗。
溫溫的綠豆湯,一點點甜,喝下喉口非常舒服。在雜貨鋪旁品嘗綠豆湯,就像雜貨鋪開張的每一個日子,寧靜而平淡。
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嗎?
我坐在巷子口的階梯上,望著手中捧著的綠豆湯想。雜貨鋪真的就要永遠地關(guān)上了,被冰冷的、一式一樣、毫無特色的便利店所取代?
為什么小時候曾經(jīng)那樣珍視的事物,總要一件接一件消失呢?
不知道是不是被店里忙碌的老爺爺看穿了心思,他忽然笑了笑,說:“謝謝大家來給雜貨鋪送別。以后,雜貨鋪不在的日子,請大家記住這綠豆湯的味道就好了?!?/p>
聽老爺爺說完,我又喝了一大口綠豆湯。溫潤的,微甜的綠豆香,就真的一路漫延向心底。
第二天一早,我是趴在書桌前醒過來的。
窗開著,一陣風吹入屋內(nèi),讓桌上的什么,骨碌碌地滾到我手邊。
我睜開眼,看到了三顆嵌著白色和藍色條紋的玻璃彈珠。這是巷子口的雜貨鋪,留給我的一部分回憶。
這一天在巷子口,我看到了裝修工人,便利店的改造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雜貨鋪的小木門被拆掉了,雜物和貨架散亂地倒在地上。
我匆匆掃了一眼,就徑直向前走去。
沒有關(guān)系。因為玻璃彈珠、綠豆湯的味道、老爺爺?shù)男?、關(guān)于雜貨鋪子的每一份童年回憶,都在我心底好好保存著呢。
插圖/peipei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