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
一
月的陽光,已是很有力量了。即使已近黃昏,仍然有一些蒸人。
吳悅覺得自己的血液快要沸騰了。太陽穴“突突”地跳,汗水如河流般洶涌而出。血與肉已然分離,血往上蒸騰,呈霧狀冉冉升著,肉則無比沉重,直往下墜,仿佛有千斤重。吳悅咬著牙,竭力和自己想停下的念頭作斗爭,整個球場,只有單調(diào)緩慢的跳繩聲和吳悅?cè)缗5臍獯?,丁玲的?shù)數(shù)聲仿佛比秒表的嘀嗒聲還微弱。
吳悅瞥見夕陽下蹦跳著的長長的影子,不免恨恨的——恐怕,這輩子,自己只有影子才會這么瘦瘦長長的了。
吳悅從小就胖,小時候還抱在媽媽臂彎的時候,人人都要來逗一逗的——多討喜的孩子喲,圓臉蛋,大眼睛,小嘴巴,藕節(jié)一樣的胳膊,能說會道,人見人愛。小學里,雖然塊頭大一點,聰明的頭腦仍然很討老師的喜歡。進了中學,她的成績還是一直名列前茅,同學們還是和以往一樣,偶爾拿她的身材開開玩笑,可她忽然對自己不滿起來。是啊,一個中學生,在乎同齡人的眼光已經(jīng)勝過老師、父母的評價,即使她知道同學還是喜歡她的。吳悅活潑、爽朗,笑起來就是女版彌勒佛,“很給人安全感”,死黨丁玲這么說??伤髦滥鞘切┥埔獾耐嫘Γ匀挥X得很有些受傷。
吳悅對自己的胖,原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直到進了初三,在體育課上,體育老師總對著她皺眉頭,然后說,吳悅啊,你這塊頭,怎么過得了體育中考這一關喲。吳悅這才發(fā)現(xiàn),她要面對的,是一道很難過去的坎。
體育中考,總分四十分。會和所有文化成績一起相加,決定她能上哪所高中。吳悅的成績很好,她想考本地最好的一中?,F(xiàn)在,她面對的是中考第一關:800米、籃球和跳繩。
籃球考的是行進間二大步上籃,命中率是次要的,主要看技術是否正確,這點對吳悅來說一點也不難,憑她聰明的腦瓜子總結(jié)經(jīng)驗吸取教訓,很快就練到滿分了。可是跳繩與長跑,對她來說就太難了。跳繩一分鐘要160個,可她竭盡全力還是只能跳140個,怎么練也達不到滿分,長跑更不用說了,每次拖著沉重的身軀氣喘吁吁地跑在最后時,她總有一種無處躲藏的羞恥感。
吳悅非常羨慕丁玲,校運動隊的主力隊員,這四十分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丁玲卻羨慕吳悅的好成績,發(fā)愁她倆將來肯定不會讀同一所高中。兩人商定,每天傍晚丁玲陪著吳悅訓練,晚上吳悅幫丁玲補課。
二
一個多月前的一個下午,吳悅和李浩東、林真真一起被班主任叫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他們班的體育老師也在。
全班同學都不喜歡這個時髦、尖刻的女體育老師,她憑自己的喜好決定是否準女生的例假,用尖利的嗓音去諷刺動作笨拙的同學,誰要是惹了她不高興,下課時會被帶進辦公室,責令做上兩百個下蹲起。班里許多同學中了她的招,做完了有一個星期只能橫著走路。
班主任說:“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體育中考了,你們準備得怎樣了?”
吳悅他們?nèi)齻€互相看看,把頭埋到胸前,誰也不說話。
李浩東是個子特別小,身體比較弱的那種男生,男生長跑要1000米,他把一張臉跑到像噴了水的白紙,氣都喘不上,還是永遠都在最后一個。
林真真的爸爸是吳悅爸爸單位的領導,也是個大塊頭女孩,可以說是又懶又饞,成績又差,平時體育課能逃則逃,三項沒一個能滿分的。
班主任說:“體育分數(shù)看上去不多,總分不過四十分??墒?,你們知道,中考的時候,常常一分就相差上千人呢,你很有可能因為丟了這幾分,沒考上自己想去的學校?!?/p>
體育老師說:“你們?nèi)齻€肯定是考不到滿分的,趕快想辦法吧!”
吳悅聽得奇怪,體育中考這事兒,除了死命地練,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呢?
班主任特別對吳悅說:“吳悅啊,你的成績很好,很有希望考上一中,可不能在體育上面摔跟頭啊。”
吳悅說:“我一直在練的……”
體育老師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話,“像你這樣,光練也沒有用的!你們可以申請免考,有門路的還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吳悅一聽“免考”,眼睛立刻就發(fā)亮了。
班主任卻說:“能不免考盡量不免考,免考的科目只能拿60%的分數(shù),三門都免考的話就只能拿到24分了!”
吳悅馬上泄了氣,體育老師偏又指了指吳悅,“比如你,可以申請肥胖免考,當然得去醫(yī)院找人,體檢時把體重再加上幾斤……”
吳悅簡直恨上了體育老師。她知道自己胖,卻從不認為自己是“肥胖”,在同學面前被稱作“肥胖”,她覺得無地自容,想死的心都有了。
班主任說:“明天都把家長叫來吧,一起商量下怎么辦。”
三
媽媽來了一趟學校,回去就心事重重的樣子,臉色也不太好看。
那天晚上,吳悅聽到爸爸媽媽在廚房悄聲地商量著什么。
媽媽要爸爸去找人,吳悅還沒明白啥事兒要找人,就聽爸爸說:“我不去!我們家悅悅不需要我做這樣的事!她憑自己的努力肯定能考好的!”
媽媽說:“你就會嘴硬!今天你們老林也去學校了,他都說已經(jīng)搞定了!還怪你不早點跟他講,不然就一起幫悅悅辦一下了,不僅免考,還加十分啊!”
爸爸火了,“他女兒多了那十分又怎樣?再多五十分也考不過我們悅悅!體育上就算丟了幾分考不上一中,二中肯定是沒問題的!”
吳悅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哭了一場。她看著墻上自己手繪的體育成績曲線圖,那根線無論怎樣來回波動,總是離滿分線還有一段距離,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雖然不明白林真真爸爸為她做了什么,但知道媽媽向來是不肯低頭求人的,現(xiàn)在為了她說出那樣的話,一定很不容易。她有些難過,還有些沒來由的激動——爸爸如此地信任她,她不能讓他失望。離體育中考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不信自己真的做不到!
吳悅把一張計劃表拍到丁玲的面前,“來,監(jiān)督我吧!”
丁玲看到表上排了兩列,一列是訓練計劃,一列是節(jié)食計劃,提筆在邊上又加了一列學習計劃,說:“這是我的,我陪你,一起努力!”
兩人擊過掌,丁玲又說:“以后你有好吃的,我統(tǒng)統(tǒng)幫你解決!”
對于吳悅,控制飲食是比高強度訓練更痛苦的事,她有著天生的好胃口和大食量,丁玲卻比媽媽管得還嚴,每天去食堂,丁玲會把她盤子里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肉挑個精光,一邊還要擠眉弄眼做痛苦狀——我為你才吃這么多肉啊,飯也打得太多了,必須剩!明天只準打一兩!
令人驚喜的是,一個星期后,吳悅的體重居然開始緩慢地減輕。媽媽給她買了一只秒表,每天放學后,她都要跑上一個800米,再跳1000下繩,丁玲負責掐表和數(shù)數(shù),還在一旁不斷地鼓勁。遺憾的是,成績進步極其緩慢,她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班主任也真的替同學們著急,每天課間,他都掛個哨子,握著秒表去操場,把跳繩不太好的同學趕到一塊兒,一遍遍地測試,為同學們一點點的進步高興,為總是不達標的同學上火。
吳悅聽說李浩東去申請了1000米免考,理由是體重不達標。林真真一貫的吊兒郎當,操場上不見她的影子,班主任也由著她去。
四
星期天的時候,媽媽提了個超大的果籃,叫上吳悅,說一起去看一位老師。
老師姓蔡,四十多歲,胖胖的看上去很和藹。在媽媽和蔡老師的交談中,吳悅知道他是另一所學校體育教研組的組長,也是每年的體育中考裁判。
媽媽咨詢了很多關于體育中考要注意的事項,吳悅很認真地聽著。
蔡老師問了吳悅平時自己鍛煉的細節(jié),搖頭說:“不能一放學立刻開始滿場跑啊,一定要做好準備活動,不然直接開始高強度練習的話會拉傷肌肉,很快就要考試了,受了傷可就糟糕了!”
吳悅問:“我為什么總是跑完第一圈就‘岔氣啊?肚子痛得不行……”
蔡老師說:“肯定是呼吸有問題。要盡量用鼻子呼吸,還要注意呼吸方式,一開始最好是三步一呼吸,到后程呼吸急促時,就兩步一呼吸。一定要有節(jié)奏,不然的話,就會肚子痛,用我們體育老師的話講,就是‘運動性腹痛?!?/p>
蔡老師還示范了一下跳繩的動作,腳掌的哪個部位落地,怎樣掄繩子,跳到多高,他拿起繩子跳了幾下,再詳詳細細地解說一會。
原來練習是有方法的呀,吳悅心里又埋怨上了自己的體育老師,她在課堂上幾乎沒怎么教過他們技巧,只是一味地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以致自己的成績一直沒有進步,甚至有倒退的跡象。
蔡老師講著,吳悅聽著,媽媽卻總在一邊如坐針氈,欲言又止。最后她終于鼓起勇氣,很委婉地問:“蔡老師,考試時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通融一下?”
吳悅坐在邊上,心里破鑼似的重重地敲了一下,臉唰地一下紅了。
蔡老師說:“不行,現(xiàn)在查得很嚴?!?/p>
媽媽低聲下氣地說:“聽說是可以的啊,求求你了蔡老師?!?/p>
現(xiàn)在輪到吳悅?cè)缱槡至恕?/p>
蔡老師耐心地解釋道:“早幾年確實有這樣的事,那時候管理還比較松?,F(xiàn)在不行了,許多眼睛盯著呢,出了問題誰也負不起這個責的?!?/p>
吳悅把頭別過去,羞愧難當,只想找個地縫往里鉆。
媽媽停了停,很艱難地說:“我們有個朋友,他家孩子今年也要中考,那孩子體育比悅悅還差,可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搞到一個市級比賽的名次,中考就可以加十分,蔡老師你也是我們這里體育界的名人了,也幫悅悅想想辦法吧……”
蔡老師說:“這個……很多人半年一年前就開始想辦法了,現(xiàn)在來不及了。不過聽說要嚴查啊,很有可能會取消?!?/p>
蔡老師說很理解媽媽的心情,他可以帶著吳悅訓練,還有一個月時間,相信一定能練上去的。蔡老師遞過他剛跳的那根繩子,送給吳悅。
最后是吳悅站起來,艱難地謝過蔡老師,堅決拒絕把果籃帶走,拉著媽媽離開了蔡老師的家。
一路上,吳悅和媽媽都沒說一句話。
五
四月底,終于要考試了。
早上起來,媽媽準備了相當豐盛的早餐,牛奶、面包,稀飯、油條,中西結(jié)合,各種小菜擺了半桌子。吳悅怪媽媽不懂,要上運動場,哪能吃太多啊,學校還會給他們準備點心,少吃點沒問題。臨出門時,媽媽摸出一個又大又亮的發(fā)夾遞給她,“悅悅,來,把這個戴上?!?/p>
吳悅從小到大一直是短發(fā),從來不戴任何發(fā)夾,所以覺得非常奇怪。她說自己不需要,媽媽卻仍然堅持,吳悅就有點生氣了。媽媽說這是她去廟里求來的,戴上了一定能考好,還是堅持一定要她戴上。
吳悅著實覺得可笑,想不通媽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迷信了,但還是妥協(xié)地戴上發(fā)夾出了門。半路上,她覺得夸張又別扭,又把發(fā)夾取了下來,放進了書包里。
即將上考場的吳悅,是滿懷信心的。
吳悅后來沒有去找過蔡老師,雖然她很需要老師帶領的系統(tǒng)訓練,可是因為媽媽最后的那些話,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再去找他。她把蔡老師的話想了又想,自己按照蔡老師說的方法不斷地練習,遇到問題的時候再上網(wǎng)查一下,網(wǎng)上有更詳細的解釋和說明。
十幾天后,吳悅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方法真的很重要,她的進步非常明顯,與滿分線越來越靠近。第一次達到滿分的時候,吳悅和丁玲興奮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接下來的日子,她一點都沒有松懈,漸漸地居然都能穩(wěn)定到滿分狀態(tài)了。
來到學校,班主任老師不停地給同學們打氣,說只要是比賽,大家的成績一定會比平時好很多,所以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全班同學都像被打了雞血一樣,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吳悅本來也是很有信心的,可是忽然覺得肚子痛,是那種翻滾的痛,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手心里也汗津津的。她心想,痛吧痛吧,但愿痛到要死掉,她就可以不用上考場了。她多么想逃跑啊,長這么大,面對任何一次考試,她都是胸有成竹的,只有這一回,她想當逃兵,逃得越遠越好,她寧愿自己胳膊或者腿斷了,寧愿立刻發(fā)高燒,寧愿上學的路上被車撞了,寧愿天上忽然下起冰雹……她在心里想了幾十種可能,頭暈,眼花,肚子痛,緊張到幾乎暈過去。
是丁玲先發(fā)現(xiàn)了她的問題,班主任倒像是見怪不怪,讓她在教室的凳子上躺了一會兒,教她做深呼吸,又讓她去上了一趟廁所,加上丁玲在一邊說了好大一通笑話,她終于慢慢緩過來了。
六
整個初三年級的學生都上了大客車,去另一所學校的大操場,進行體育考試。
晴朗,無風,天氣真好。
做準備運動的時候,吳悅發(fā)現(xiàn)學校有兩個同學都戴著和她一樣的發(fā)夾,然后悄悄地從隊伍里被拉出去,有兩位陌生的監(jiān)考老師和她們說了幾句話,又回到隊列里來。
吳悅還看到了蔡老師,她就指給丁玲看,蔡老師居然還認得她,遠遠地對她翹了翹大拇指。丁玲說,你知道不?你現(xiàn)在瘦了很多啦,蔡老師一定是在夸你呢。
吳悅的心情就變得很好。
籃球非常順利,跳繩時起先絆停了好幾次,她趕緊調(diào)整心態(tài),默記要訣,聽到自己數(shù)著的161,162,163時,居然都興奮地停不下來了。接下來的800米,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呼吸平緩,步履穩(wěn)健,她看到自己一個一個地把同學超過去,居然來到了她從來不敢想的隊伍的中段。
沖刺,全部滿分!丁玲沖上來和她抱在一起,又笑又叫,兩人心里是滿滿的快活與幸福。
回學校的途中,班主任把電話遞給吳悅,吳悅聽到媽媽的聲音,又一次興奮地大叫:“滿分!滿分!”
媽媽也非常高興,讓吳悅把丁玲叫上,晚上她要做一大桌子的好菜。
進了家門,吳悅把書包一甩,就撲到桌子前往自己嘴里送菜,一邊吃一邊嘟囔:“這段時間可苦了我的嘴了!”
丁玲卻不準她再夾第二筷,把她推到鏡子前,“看看,看看你的成果!準備要前功盡棄嗎?”
爸爸只在一邊看著她倆笑,媽媽卻有點不忍,“丁玲啊,今天就放吳悅一馬吧,下一頓開始,我們?nèi)匀粐兰庸芾砗脝???/p>
吳悅得意地看了丁玲一眼,又送了一塊肉進嘴。
大家坐定,媽媽問:“悅悅,今天發(fā)夾一直戴著的吧?”
吳悅連忙點頭,“戴著戴著……”
丁玲問:“什么發(fā)夾呀?”
媽媽說,那發(fā)夾其實是她去找另一位體育老師弄來的。戴上發(fā)夾的同學就有了醒目標志,考場上還是會有特殊照顧的。幸虧啊幸虧,媽媽說。
爸爸聽媽媽這么一說,興致就立刻一落千丈,只是悶著頭吃菜。
吳悅把筷子放下,問丁玲:“你看到我今天頭上戴啥了嗎?”
丁玲困惑地搖了搖頭。
吳悅?cè)ツ脕頃?,掏出發(fā)夾放在桌上,接著說:“一整天,它都在我的書包里睡覺。我是憑自己的能力考到滿分的!”她的聲音里滿是驕傲。
爸爸的臉馬上放出光來,起身去了廚房,取了一瓶紅酒來,還帶了四個杯子。
他一杯一杯地斟上,然后舉起杯來,說:“干杯!”
七
成績匯總出來的時候,吳悅他們班只有三個人沒有滿分,李浩東,林真真還有另一位發(fā)揮失常的同學。
被蔡老師說中了,今年果然嚴查中考的體育加分,走后門通路子得來的分數(shù),一概清零。林真真爸爸幫她搞來的十分泡了湯,又因為平時不鍛煉,她的考場成績也一塌糊涂。她倒是滿不在乎,反正多幾分少幾分于事無補,也反正她有個神通廣大的爸爸,一切不在話下。
吳悅和丁玲頗有些不以為然,但也沒時間感慨,她們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從早到晚地復習,以迎接她們的人生中,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文化中考。吳悅覺得,那么難的體育中考都順利通過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丁玲也不敢泄氣,接下來該是她拼命的時候了。
只是,接下來的五月與六月,他們再也沒有了體育課。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