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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三

2016-11-19 21:59景小牛
湖南文學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城墻古城老家

景小牛

我的老家在湘西南一個山城里。那里是很有點歷史的,建縣的初始能上溯至西漢。二千多年的改朝換代中,古城名號多變,卻始終是統(tǒng)治者重視的一塊要地。明王朝朱元璋第十八個兒子朱楩,還從云南遷了過來定蕃,將岷王的封號世襲十四代。而南明的最后一個政府永歷王朝,也在清兵進逼下退守那里,將古城做了四個月的京城。

不用多說了,如此歷史悠久位置重要的古城,該是一派怎樣風貌!我在老家時就知道古城曾有不少名聲響亮的景觀,有說十景,也有說十二景。有的景我親眼得見,有的景就只能在傳聞中想象了。這里先說三景吧。

宣風雪霽

這得先從城墻說起,因為那城墻曾有過“蓋天下”美譽的。城墻始建于北宋,初為夯土結(jié)構(gòu),到明代就氣派大增了,由一位曾主修十三陵的建筑大師主抓設(shè)計兼施工,將城墻全都用數(shù)百斤甚至上千斤一坨的方形青石夾夯土加固,墻高二丈,寬八尺,墻上有碟垛,四向有門樓。而后來的岷王又將城墻再次加固拓展,還分成了小皇城、內(nèi)城、外城。到了清代,官府又先后兩次將城墻進一步維護加固,并在內(nèi)城增筑大小炮臺數(shù)座,將一座小小山城弄得簡直固若金湯,就連太平天國軍隊橫掃華夏大地時,驍將石達開也沒能攻開這青石高墻。

一座小小山城的城墻,有如此規(guī)模,亦如此堅實,恐怕世所罕見了,說它“蓋天下”是毫不過分的。遺憾的是,歷史的震蕩又終于將那“蓋天下”的城墻摧殘得厲害。我小時候已沒能見到完整的城墻,只有四座城門分別連著內(nèi)城或外城的斷垣殘墻,而那墻頭的夾心土層還被一些居民種上了菜。沒被種菜的只有老南門,那是內(nèi)城的主門(本名濟川門,老南門是俗稱),算是保存最完好的城門了。當然,說保存完好也僅指城門洞和兩邊連接的一小段城墻尚屬原貌,而那城頭上原本有的一座樓閣卻蕩然無存。

那樓閣就是宣風樓。宣風樓很有點來頭,據(jù)考始于宋建。南宋理宗趙昀尚未當皇上時,曾在我老家的上管衙門任防御使,他于某年冬日去古城巡視,登上城頭樓閣觀賞雪景,頓時心曠神怡,吟出唐代文豪王昌齡詩《宣風雪霽》的佳句:“升旭欲移丹闕影,玉光未倒翠選迎?!庇謸]毫潑墨為城樓題下“宣風雪霽”匾額。想想,有這樣一塊樓匾高懸,待到防御使成為皇上時,宣風樓身價還能不飛升么!只是歷史風雨太過猛厲,宣風樓數(shù)次毀而重建,建后又毀,至民國時已徹底無蹤了。

我小時候跟小伙伴去老南門城頭上玩耍過,那上面的空曠地在孩童眼里無異于一個操場。我和小伙伴時而奔跑追逐,時而趴于垛口,想象自己乘坐飛機放眼四顧,只見長街蜿蜒,行人蠕動,連片的屋脊好比灰色的波浪涌動。我們興奮得嗷嗷直叫,但尚未盡興又會被大人趕下城頭去。大人吆喝著“這里玩不得呀”,也不知是說不安全,還是說這里本是肅穆之地。

記憶中我也只去老南門城頭玩過一兩次,后來就離開縣城了。待到長成少年再回縣城,正逢那場史無前例的大動蕩。老南門已有大變化:一座巨碑于城頭巍然而立,碑上用鮮紅的油漆書寫著偉人的著名詩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而巨碑下的古城里,大字報洶涌澎湃,口號聲直沖云霄,還不時有脆亮的槍聲響起。我認識的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只比我大三歲),就在離老南門不遠處倒下的,當時他臂箍紅袖套肩背步槍威武而立,卻被不知何處飛來的子彈射中胸膛,當即與自己年輕的生命永別了。

至于老家其他的古老遺存,在那場大動蕩中遭毀的就更多了,比如那座比比薩斜塔還要傾斜的花塔,比如與花塔遙相對望,且終日在山風中響著檐角銅鈴的南塔……而當被政治狂熱所激蕩的人們猛烈摧毀古跡時,一些精于過日子的百姓也趕緊“古為今用”,將本就殘存不多的城墻青石一坨一坨撬下來運回家,用以修臺階、砌屋基——那的確是上好而現(xiàn)成的石料呵。

好在史無前例的大動蕩又終于終止,古城人們對古跡的認識漸有清醒,雖然守護古跡的舉措晚了點,但至少將殘存城墻“古為今用”的風氣是剎住了。當時在縣城商業(yè)部門工作的我參加了縣里一個商業(yè)會議,我竟在會上大膽提出一個建議,這建議既基于歷史文化視角又出于商業(yè)目的:將老南門城頭的巨碑拆除,重建宣風樓并作茶樓之用,既可壯古城景色,也讓市民有個登高望遠、飲茶休閑的佳處。這建議博得好些與會者贊同,卻被領(lǐng)導斷然否決。也許領(lǐng)導要顧慮拆除巨碑的費用成本,也許還有更多考慮。反正我于幾年后調(diào)離古城時,對自己的建議未能實施還懷揣遺憾。

慶幸的是這遺憾并沒揣多久,就在我離開老家不到五年,就聽聞古城的老南門重建宣風樓了。這讓我既有興奮亦有欣慰,拆除巨碑復建古樓,這其中意義甚多,不是三言兩語能言明的啊。

說到這里我得補個慚愧了,雖然我遷居的城市離老家并不遙遠,但終日瑣事纏身,回老家的時候極少,即便抽空回去一次也急匆匆的,竟沒能去登宣風樓。直到二○一○年初夏,我才有了一個較充裕的時機,專門登上了宣風樓。那是木石結(jié)構(gòu)的樓閣,上下兩層,飛檐翹角,回廊環(huán)繞,雕梁畫棟,可謂精致華麗而又氣勢軒昂?!靶L雪霽”樓匾高懸樓上,雖是今人所書,倒也蒼勁有力。我仰望樓閣凝視樓匾良久,今天仿古建筑正熱,有的尚有摹本,有的卻沒法依樣畫瓢,真應了那句話: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很難找回了。我不知道這宣風樓是否就是古時模樣,但今日用途倒也頗具藝術(shù)意義:樓上為一家據(jù)說檔次不低的文化公司作了辦公場所;樓下則是當?shù)貛准颐耖g藝術(shù)組織共有的會所。至于那樓匾,肯定只能按今人理解盡量仿古了,且“宣風雪霽”的意境恐怕再難尋覓,須知如今的冬日,遇上一場像樣的雪有多么不易!

雙杏指天

離老南門約兩百米遠,是供奉孔子的文廟,文廟大門前矗立著兩株大銀杏樹,那樹的粗干一個大人伸開手臂還抱不過來,高高的樹梢離地該有五丈余。說“雙杏指天”,是史志記載,老家人都稱“文廟門口的白果樹”。這也讓我從小就知道銀杏樹原來又叫白果樹。后來我學搞文學創(chuàng)作,還將一部中篇小說題為《白果林》,因為我又知道了,白果樹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有“活化石”之譽。我是想讓那部小說有點厚重,才特意用白果林作標題,足見這種“活化石”植物讓我多么敬畏。

但其實我沒見過大片的白果林,我從小到大深刻扎進腦海里的,就是文廟大門前矗立著的那兩株白果樹。那可是兩株非同一般的古樹,史志記載,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在我老家當縣令時,親手栽種了它們。算算吧,東晉以來多少年,這兩株白果樹該經(jīng)歷多少風霜雨雪,見證多少歷史變遷!

古老的白果樹留給我的印象,是直插云天,是枝繁葉茂。我還記得上小學時逃課溜到那兩株大樹下面,撿地上的白果,用釘子在它的尖嘴上鉆個小孔,再用細鐵絲掏凈它肚里的果肉,就可以用嘴巴對著小孔吹出醇厚的哨音了;還會撿地上的白果葉,將葉子翻卷一下,再抽動葉柄,兩片葉翼便扇動起來,活像一只飛舞的蝴蝶。我還常常佇立樹下仰頭呆望,高高的樹冠如同巨傘,將一團團濕潤和清涼柔柔地拋灑下來;而濃密枝葉的罅隙間是星星點點的天空,就像無數(shù)嵌在樹冠里的晶片,亮閃閃地晃動。

后來很久都沒去白果樹下了,因為在政治風浪的沖刷下我的家庭徹底破碎,我去了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的困苦日子中,我顧不上懷念那兩株曾為之神往的白果樹。待到時隔多年又終于回城時,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兩株白果樹只剩了一株。消失的一株,據(jù)說是樹干被白蟻蛀空,而后毀于雷擊了。我很是惆悵,但也知道這是沒法子的,大家都將精力投入政治風浪了,誰又去珍視歷史維護古老呢?

然而還有不幸,已是孑然一身的另一株白果樹,幾年后也在我目睹中被雷擊倒了。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傍晚,天空突然黑云壓頂雷電交加。沒帶雨傘的我正從文廟旁邊狂奔而過,剛跑到距文廟大門數(shù)十米遠的小橋上,一道閃電猛地撕破天空,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炸響,就見文廟大門外那株高聳著的白果樹嘎嘎嘎呻吟著倒下了,長長的粗樹干直挺挺橫在了文廟門前的小河上。我驚呆了,在小橋上木立片刻,趕緊又狂奔而逃?;氐絾挝凰奚嵛疫€驚魂未定,眼前老是古老的白果樹慢慢倒仆的情景。

第二天我又去了白果樹倒仆的現(xiàn)場。橫臥在小河上的白果樹干顫顫抖抖地,正任由十幾個園林工人用鋸斧肢解;而原來巍然挺立白果樹的地方,只剩了一截丈余高的黝黑樹干,引得大群圍觀的人唏噓不已。

就這樣,曾為一個古老縣城著名景觀的兩株白果樹,一前一后地毀掉了。當再也沒有“雙杏指天”的時候,人們才生出惋惜來,怎么不好好保護兩株古樹呢!那小半截丈余高的粗樹干,人們再也舍不得將它連蔸刨除了,必須保護起來。這保護也的確有了效果,幾年后,那空洞的粗樹干里竟有一株樹冒出頭來。但人們很快又驚異,冒頭的小樹明明是樟樹呀。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一粒樟樹種子鉆進白果樹干的空洞里了。這也算點特色吧,人們便將“銀杏抱樟”當做了新的景觀。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離開老家時,還特意去那新的景觀邊佇立片刻,但見那半截蒼老樹干里伸出的小樟樹,已經(jīng)蔥蘢得很精神了。

離開老家不久后,我就寫了那部題為《白果林》的中篇小說,因為想對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心理做一種審視,我寫得心緒凝重,腦中也總是晃動兩株古老白果樹的身影。直到二○一○年初夏,我領(lǐng)著婁底作家采風團去我老家采風時,終于再次見到了幸存的半截白果樹干。然而那株從半截蒼老樹干里伸出的樟樹已無蹤影,老家的朋友說早就枯死了。我好不感慨,想必那樟樹也知道歷史不能冒充呢??茨巧n老的半截粗樹干,不僅沒有枯死,竟又發(fā)出不少新枝,已在樹干頂端團成一片樹冠,讓陽光涂抹得碧光油亮。

對這株歷經(jīng)劫難而不死的白果樹,采風團的朋友們都紛紛贊嘆它旺盛的生命力。我雖沒出聲,卻久久凝視它,心里說:你真是一株永遠的大樹呵。

花塔斜立

花塔曾經(jīng)矗立在古城東郊一個小山包上。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塔,高三十米,身子修長,七層飛檐,檐口還描了圖案,而每一層檐口圖案都不相同,甚是精美;磚砌的塔身刷了白泥,在歲月的風雨里由本該純白的顏色褪成銀灰,那樣子就顯出了秀挺和清麗。也許正是整個塔的漂亮模樣,才讓人們叫它“花塔”吧。只是歲月的風雨也過于厲害,在洗刷花塔的顏色時還使勁搖它拽它,便終于拽得它斜了。但斜了似乎更好看,在小山包上的姿勢就有了幾分雅嫻,幾分嬌憨,或者還有幾分裊娜的動感呢。若是讓今天的年輕人看了,會覺得它比T字臺上佇足亮相的超級美模更具靈性,簡直是芭蕾仙子在躍躍欲舞了。

也許真是仙子,小山包下離它數(shù)百米處就有一位王子,當然也是塔,也是七層,但比它粗壯,清磚砌成不刷涂料,顏色便成莊重的青灰,塔尖還頂一顆金晃晃的大銅球,愈發(fā)顯出尊貴。這座被人們稱為“東塔”的魁偉之塔就挺立在河邊,不知是要以水為鏡欣賞自己的映影,還是想迎接正向它傾著身子的仙子,要一起下河浪漫一回。當然這都是我兒時望著兩座塔生出的想象,這想象常常能把一個富于聯(lián)想的孩子弄得很激動。于是一個每天背著書包從兩座塔之間的路上走過的小男孩,常常會顧不得上學遲到或回家太晚,獨自佇立路邊久久地仰望它們。當然仰望最多的還是花塔,不僅是花塔離得最近,更因為花塔向東塔傾著身子的姿態(tài)太動人了。望著這樣的動人,我幼小的腦袋里當然就替東塔盛滿了期盼: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東塔擁抱著啊?

隨著年齡漸長,我對兩座塔也漸漸有了些了解,知道它們其實建于兩個相距甚遠的年代,東塔為清道光年間所建,名凌云塔,史志記載建它的目的在于壯一城景色;花塔則比東塔早了三個朝代,是宋元豐年間建的,本名泗洲塔,建塔目的卻沒留下記載。至于它什么時候斜的,更是無人說得清了。人們只是樂于傳說,說是一對神仙兄妹要比賽建塔,天黑動工,哥哥手腳快塔也升得快,便來了驕傲情緒,半夜里打了個盹,天快亮時醒來一看,妹妹的塔已經(jīng)完工了。哥哥氣得朝妹妹的塔踹了一腳,將那精美的塔踢歪了。傳說引人入勝,還含了些許教育意義。但我更愿意將它們看作仙子和王子,就因為那泗洲塔斜得實在太美。后來我又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座以斜而著名的比薩塔,只是我毫不猶豫地肯定,我們的斜塔絕對比那外國斜塔斜得要早。而尤其令我興奮的是,縣里一位師范物理老師運用他準確的測量方法,測定塔尖傾斜達六點二二度,大大超過了比薩斜塔呢。

比比薩斜塔還要斜的塔,在今天是絕對要聞名于世的,它所帶來的文化價值歷史價值還有旅游價值,恐怕沒誰能估算出來了??上?,它沒能“活”到今天。在那個大革文化命的年代,它被炸掉了。下令炸掉它的是縣里一位頭頭,那是一位沒多少文化但戰(zhàn)斗精神很強的領(lǐng)導干部,他覺得斜塔并不好看,炸掉它還可以將磚頭用于防空洞建設(shè)呢。炸塔那天我不敢去看,我怕我的聯(lián)想毛病當即發(fā)作起來,一個挺秀挺清麗有點雅嫻有點嬌憨還有點裊娜動感的仙子倒在硝煙里,我會不會流淚?。?/p>

我后來去了那座小山包下,一連好幾次。小山包光禿禿的,一派寥落。再扭頭看東塔,東塔孤零零的的身影分明顯出一種哀戚。

我一直沒有去看過縣里修建的防空洞,我不愿在防空洞里發(fā)現(xiàn)斜塔支解后的磚。據(jù)說那些磚有許多都是三角多角菱形弧形等等奇怪形狀,修建防空洞的工匠們拿它們頗有點犯難;還據(jù)說好些沒法為防空洞獻身的磚,被農(nóng)民搬去砌了豬欄。我在詫異中猜想,或許,就是這些磚的各種形狀,才能相互咬成一股韌勁,拉住斜塔讓它數(shù)百年不倒?

而縣里的頭頭卻炸塔炸出癮了,不久又揮手下了一令,將與東塔相距近十里遠的另一座南塔也炸了(那也是一座美塔,雖比花塔略矮,卻終日在山風中響著檐角銅鈴),炸塔得來的磚仍然搬去建了防空洞。在縣里頭頭的炸塔癮里我只能揣著一腔忑忐,就怕頭頭再一揮手把東塔也炸了。幸好這擔心終于沒成現(xiàn)實,縣里的頭頭放過了東塔,也許是東塔就站在河邊,硝煙一起它會撲進河里去吧。

走上文學路后,我以被炸掉的花塔為題材寫了一篇小說,許多朋友看了都有感動,有位文友甚至流淚了。但我總覺得沒能把心里的感慨寫出來,這小說也就一直擱在屜子里。隨著歲月流淌,我對改好這小說的信心竟日漸消退,而心底對那花塔的懷念卻在日漸增長。幾年前我回老家時,特意去尋找那曾經(jīng)挺立花塔的山頭,竟找不到了,滿眼是樓房店鋪,滿耳是城市喧囂。

我知道老家像中國所有城市一樣正在快速擴張;我還知道老家也正在努力擴大文化和旅游方面的影響,聽說人們?yōu)榛ㄋ耐锵Ш蛯φㄋ叩膽嵖驮谌找嬖龆嗄?。我只是想,對當年炸塔者的指責再多也于事無補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又有多少人能掙脫枷鎖般的思想局限呢?我們只好從炸塔落下的痛憾里去添個思索吧:一座塔斜了,會成為獨特的美景;若是一個民族不看重歷史和文化了,其精神支柱也就斜了,那么,這個民族還能美起來嗎?

責任編輯: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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