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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拉姆和皮小姐

2016-11-19 21:59陳再見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梅朵拉姆母親

陳再見

我一直和一個叫梅朵拉姆的女人保持聯(lián)系,應(yīng)該有十年了,我周圍的人都表示難以理解,覺得平時持穩(wěn)理性的我怎么會相信了她的話。其實我并不是完全相信她的話,至少我們聯(lián)系這么多年,如果要追溯原因,決不僅僅是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她的突然出現(xiàn),并突然說出那一番話。是的,應(yīng)該還有其他什么原因。只是我說不清楚。

誰也不知道梅朵拉姆是哪里人。她沒說,也沒人問。她第一次給我發(fā)短信,說她叫梅朵拉姆時,我還以為是個外國人,至少是個少數(shù)民族,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個藏族名字。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給我發(fā)短信的三天后,那天是我父親的葬禮,家里所有親戚朋友都到了,盡管有治喪委員會統(tǒng)一指揮,現(xiàn)場還是一片混亂。我們家從我記事起,就沒經(jīng)歷過家人的喪葬,爺爺奶奶早在我出生前就死了,父親是第一個,所以說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置身其中,我也不知道我該干什么、能干什么,總之,一會被治喪委員會的人拉去迎接吊唁來客,一會又得回到靈堂磕頭、奠酒,各種繁瑣的禮俗,弄得我頭都暈了。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平時自視甚高,那會卻像個猴子一樣被人呼來喚去,在該悲傷的場合,我的心里裝滿的卻是屈辱和焦慮,只想著早點結(jié)束。于是,梅朵拉姆的出現(xiàn),對我而言,是比較歡迎的,或者說,出現(xiàn)得很是時候。

她先是到處問我的名字。來之前,她只跟我聯(lián)系過。當(dāng)時我沒多大在意,以為她可能是父親某個遠在外地的故友。父親年輕時到過不少地方,他走南闖北,是我們家族的能人,我們家族的人沒有一個不受過他的恩惠,他們說父親是對家族有貢獻的人。當(dāng)然,我看問題多少跟家里人不一樣。我大學(xué)學(xué)的是哲學(xué)和人類學(xué),換個學(xué)校讀研究生時又報了法學(xué),畢業(yè)后,很順利就考取了律師執(zhí)照。我學(xué)的東西太雜了,懂的東西太多了,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不太好。這是父親生前說過的話,至少他流露著這層意思。在好多問題上,我們經(jīng)常會有一些爭論,通常父親是爭不過我的,他那套野路子,江湖哲學(xué),只能在另外一個空間得到大家的擁戴,在我這里,我甚至還有點瞧不上。當(dāng)然,父親去世之后,我很后悔我有那樣的想法,我太天真了,太自以為是了。聽母親說過,父親年輕時很英氣,又見多識廣,很多人喜歡他。母親指的當(dāng)然是女人。母親作為勝利者后來說起這些難掩自豪。我聽著卻有另一層意思,也就是說,父親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最后卻得不到自己女兒的喜愛。我不得不產(chǎn)生如下聯(lián)想:梅朵拉姆會不會是父親當(dāng)年遺落在某個地方的情人。這是感人的故事,自然也是比較尷尬的,這也是我為什么沒事先跟母親和其他家人說明的原因。我還心存僥幸,以為她只是發(fā)個短信表示哀悼,應(yīng)該不會真的來參加葬禮。

她向我走來時,我正試圖從一面遠處的鏡子里看看我穿著那么一身喪服是不是很難堪,我尤為不喜歡那頂白色的帽子,它像個高壓鍋扣在我的頭上,做工粗劣,還掉色。我在想,我一頭剛?cè)具^的橘黃色的頭發(fā)一定慘不忍睹了。在父親的葬禮上,我確實不應(yīng)該有如此的擔(dān)憂。所以,當(dāng)梅朵拉姆微笑著站在我面前,看樣子,至少已經(jīng)認識我有三年之久了,我著實有些慌亂。我勉強地回她一個微笑。我還不知道她是誰,為什么要站在我的面前,面含微笑,如果是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她完全應(yīng)該面對父親的靈堂,靈堂的正中央懸掛著父親中年時期英俊的照片,那是他去外地時拍的,據(jù)說給他拍照的攝影師十分有名。父親對他那張相片愛不釋手,在世時就念叨著要做為遺照留下來。母親當(dāng)然得聽他的,母親說她其實不喜歡父親到處跑,她擔(dān)心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對他們之間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我甚至有點煩,每當(dāng)母親和我說起,我總是無情地打斷。女人的猜疑似乎也只有女人才能理解?,F(xiàn)在想來,我是有點過分了。盡管每個子女在崇拜父親過后都有或多或少的弒父心理,但作為一個女人,我打心里覺得,父親是個蠻英俊的男子。所以,當(dāng)梅朵拉姆面帶微笑跟我說,她就是給我發(fā)短信的梅朵拉姆時,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個女人和父親肯定有一腿。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她也算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女人。

說實話,我對梅朵拉姆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也就是說,印象挺好。這點和我們家里其他人不太一樣。那天梅朵拉姆先是讓我把家里幾個至親叫到一起,她鄭重其事的樣子,使我也開始緊張起來,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這事比死了父親還大。我那時年紀(jì)還小,剛離開校園,自命不凡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在家里,我自愿當(dāng)個局外人,真是看熱鬧的不怕事情大,我從小就猜疑的戲分似乎會在這人生的最后一程里隆重演出。我召集家人時,一邊已經(jīng)在幸災(zāi)樂禍地想道:梅朵拉姆啊梅朵拉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如果作為父親的情人出現(xiàn),你是否有足夠的殘忍,在這個葬禮上大聲說出,靈堂正中央掛著的這個男人,也是你曾經(jīng)的男人,并且,你們還有一個家庭,家里也有子女,就和我們一樣,在你們看來,我們這一家子,也是另外的意外的存在……啊,這樣的想象讓我感覺刺激極了,我緊張得簡直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場面顯得有些隆重。我們一家大小就那么圍著梅朵拉姆,仿佛她才是那天的主角,她才是應(yīng)該高掛在靈堂之上的死者。事實證明,她比死者還要讓我們驚訝。她不是那么繞彎子的人,至少這點當(dāng)時給了我們不錯的印象。她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是:“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是騙子。”這話像是小說里的伏筆,進一步驗證了我的猜疑??墒?,從第二句話開始,我的美好想象便破滅了。她接著說:“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想說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能知道很多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這么說,也不是說所有佛教徒都如此,不是的,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特殊的。簡單說吧,我知道人的前生后世,當(dāng)然了,得是有緣人,你的丈夫,你們的父親,就是我的有緣人,也就是說,我知道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個商人,很成功的商人,他的茶葉生意直接做到了世界各地……他繼承了家族的企業(yè),一輩子殫精竭慮,用心經(jīng)營,最后企業(yè)還是垮了。當(dāng)然,那時時局不好,大環(huán)境決定了小人物的命運。他后半生一直與妻子相依為命,他熱愛他的妻子,一直到得了肺結(jié)核去世那一刻,仍抓住妻子的手不放——我就是他的妻子——”我母親用一個大聲的“啊”字打斷了梅朵拉姆的講述。梅朵拉姆似乎早已意識到這樣的效果,她沒有因此而顯得慌亂。我想,即使是騙人,你的騙術(shù)也太低劣了點,但作為一個騙子,她確實經(jīng)驗豐富,正如她所言,她能得知不少人的前生后世,也就是說,類似的事,她做過不少,我父親絕對不是她的第一個“行騙”對象?!靶序_”是我家里人事后對梅朵拉姆的一致定性,事實上我并不這么認為,我對她挺感興趣的,也愿意相信她的話,如果她能進一步證明的話。我想繼續(xù)看她接下去的表演。我對母親的驚訝表示反感,我說:“人家都說了,是前世,這位是爸爸前世的妻子?!蔽疫@話說得有點調(diào)侃。母親白了我一眼。梅朵拉姆這才補充道:“是的,皮小姐,我的前世和你父親的前世正好是夫妻?!?/p>

我們?nèi)胰硕笺读艘幌?。我們愣不是因為她說她的前世和我父親的前世是夫妻,而是她那么直接的、那么自然的,仿佛就是我家一個近親,說出了我的小名。是的,皮小姐是父親給我起的小名,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讀小學(xué),因為經(jīng)常搶同桌的橡皮擦,老師叫了幾次家長,父親便笑著跟我說,以后你就叫皮小姐吧。不可否認,這是個好聽又不乏時尚的小名,于是在我家就叫開了,一直到我高中畢業(yè),家里人還是習(xí)慣叫我皮小姐。我父親還真是一個有品位有文化的人,至少在我們家鄉(xiāng),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而梅朵拉姆到來之前,僅和我有過一次短信交流,我一次也沒提及我的小名,我提這干嘛啊,我有病啊,我還是在一種不經(jīng)意的情況下才回了她的短信,她在短信里說她是梅朵拉姆,聽說我父親去世了,她很悲傷。就這些,如果不是因為刪了我還可以打開給家里人看看。至于她哪里得來的我的號碼,又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甚至于還知道我家更多的事情……我們一概不知。也就是說,她在暗,我們在明。這真是一種不公平的對立。我已經(jīng)能明顯感覺到家里人的戒備和怒氣,尤其是母親,如果是在平時,我估計她已經(jīng)跳起來了。母親完全不能接受有另一個女人自稱是父親的妻子,哪怕是前世,也不行,這是她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最為敏感的區(qū)域。我們一家人中,母親又最為相信人有前世一說。所以,在如何對待梅朵拉姆這個事情上,母親一直態(tài)度曖昧,她相信梅朵拉姆所知的一切,又無法接受她告知的事實。

可以想象,一個葬禮遭遇這樣的意外,對一家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治喪委員會的幾個老頭都是父親生前的發(fā)小,那幾年,他們這幫在街上從小玩到老的人陸續(xù)去世了,輪到父親時,能走在一起商量事的也就沒幾個了。他們一直嚷嚷著要年輕一輩的起來接手,否則后繼無人了,好像那是天大的事情一般,其實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都是故弄玄虛——他們一方面也似乎在排斥年輕人插手,端出一副大架子,說,你們年輕仔,懂個毛。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才顯示出了他們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掩飾了他們不會玩電腦拿個手機還得要孫子幫忙撥的尷尬——好吧,但愿是我心理陰暗,總之我老覺得他們一邊畏懼死亡,內(nèi)心深處也在盼望著死亡,父親的死就讓他們興奮不已,奔走相告,不請自來,其中一個喜歡當(dāng)頭頭的老頭是個退休老教師,讀過幾年書,父親生前和他來往比較多,我們?nèi)叶剂?xí)慣叫他福叔。這個高個子老頭喜歡在我家高談闊論,在我的印象里,如果福叔和父親對坐時,總是一個聒噪一個沉默對比十分懸殊。父親事后會跟我們說——當(dāng)然他沒有一點瞧不起福叔的意思——他說,福叔說的其實都是錯的。我就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對一個說的都是錯的人那么尊敬。于是,父親的死,對于福叔來說,確實是大事,他像辦自家的事一樣盡心盡力。福叔先是對梅朵拉姆的身份起了疑心,他問我母親,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母親不想告訴外人實情,她搖搖頭,大概說的來者是一位遠房親戚?!拔以趺床徽J識?”這是福叔隨口說出來的話,他太高估自己了,以為我家的事他都了如指掌。事實證明,父親死后,福叔對我母親的過分照顧,讓我多年以后還懷疑他們有一腿。當(dāng)然只是懷疑。幾年后母親被我接到了惠州,她一直叫嚷著住城市不習(xí)慣,空氣也不好。我時不時會送她回去小住一段時間。一直到福叔前幾年腦血栓癱瘓了,母親才厚著臉皮說她得回去照顧,否則沒人管福叔死活。我也不再探究,有些事懷疑歸懷疑,終究不用去求證。

在母親的周密安排下,梅朵拉姆以我家的遠房親戚的身份住了幾天,直到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她才離開。我能記得的是,那幾天,梅朵拉姆幾乎和我形影不離,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她與父親的前世,仿佛她的今世就是為了給人講述她的前世。她能說出一些細節(jié)讓人誤以為那就是真實存在的事情,至少杜撰也杜撰得高明,比如當(dāng)時他們生活的梅城馬牙縣一斤米一把菜是多少錢,去挑個水要繞過多少個彎穿過多少條街巷,她如數(shù)家珍,仿佛剛從那地方那年月趕過來。我當(dāng)時想,這人如果不當(dāng)騙子,估計在別的行業(yè)也是個出色的人才,例如當(dāng)個作家什么的。既然是騙子,那總得要騙點什么吧,錢?還是其他什么,吃的,用的?母親想過給她一點錢,當(dāng)然不多,一兩百塊,打發(fā)走人。但她不要錢,正因為不要錢,才引起了母親更大的警惕。母親真是懷疑梅朵拉姆和父親的關(guān)系了。梅朵拉姆一走,母親就跟我單獨交代,說既然這個騙子是跟你聯(lián)系的,你還和她保持聯(lián)系,弄清楚她到底是誰。母親嘴里說的是騙子,其實已經(jīng)在心里認定她是情敵了。我也是感覺好玩。那會還年輕,沒遇到我現(xiàn)在的丈夫,有點不理解一個女人即使丈夫死了為什么還要對他的情人窮追不舍。后來我有點理解了,但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向母親提供證據(jù),證明梅朵拉姆曾經(jīng)和父親有個什么不干凈的糾葛,也許有過,也許真沒有,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在我這里,那些不再是我和梅朵拉姆一直保持聯(lián)系和交往的原因,或者說目的。有時候我覺得,和她交往,成了我某種心理上的需要,除了我的家人,丈夫和患有嚴重自閉癥的兒子,我似乎再也離不開梅朵拉姆了,這個騙子,這個能知曉前世,這個巫婆一樣的女人,老女人。甚至于,我一度懷疑,我這十年來的遭遇,似乎是她一手策劃,或者說干預(yù)實現(xiàn)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梅朵拉姆還真的是個巫婆。我又怎么能相信世間存在著這些稀奇古怪的力量呢?事實證明,我確實越來越模糊了自己的判斷能力了。這跟一個人的命運有關(guān),一路走來,風(fēng)不刮雨不淋的,自然可以自傲到不相信一切,例如十年前的我,那個剛剛獲得律師證書躊躇滿志的我。然而我的好運似乎也只能走那么遠的路程。一年后,我遇見了他,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丈夫,貝先生。貝先生是我的第一個客戶,他當(dāng)時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十年前,廣告公司正紅火,你們知道這是能賺錢的事業(yè),也正因為此,難免涉及經(jīng)濟糾葛,第一個官司是我?guī)退虻模A了,初出茅廬,我確實能干,有股狠勁,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個女漢子。貝先生看中了我,要請我當(dāng)他們公司的法律顧問,這差事好,我還在律師事務(wù)所上班,貝先生那邊權(quán)當(dāng)是兼職。按貝先生后來的老實交代,他那時就喜歡上我了,決定追我。我這人平時傲氣,似乎看誰都不順眼,遇到對我好的人,心就軟了,再說,貝先生確實是個好人,一表人才,關(guān)鍵是能做一手好菜。我老早就發(fā)過誓,一輩子不學(xué)做飯,決不像母親那樣過一生。這么說來,貝先生有點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天意啊,多好。沒過多久,我們就同居了。一年后,我懷上了,這事讓我十分緊張。貝先生說,咱們結(jié)婚吧。我當(dāng)時糊里糊涂的,就答應(yīng)了。事實上,這完全不是我預(yù)先設(shè)想好的人生,我的人生不應(yīng)該是這樣倉促的,至少不應(yīng)該這么早懷上孩子,這么早成為別人的老婆。那年我只有二十六歲,貝先生已經(jīng)三十五了。事后想想,我有點上了他的當(dāng),我的一生就那樣被他給毀了。事實上,毀我一生的不是貝先生,而是我們的兒子。三歲之前,我們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三歲以后,我們就感覺不對勁了。而這種不對勁在我們的感覺下又像是配合著我們的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一直到醫(yī)生說,自閉癥。接著醫(yī)生又安慰我們,也不是只有你們家孩子,剛走的也是……好像想告訴我們,這病就跟感冒似的,不值得稀奇。事實上,我們也都知道,這其實就是另一種“癌癥”,醫(yī)生只是要我們認命罷了。

看似有個明顯的分界點,我的好日子和我的壞日子,我有尊嚴的日子和沒尊嚴的日子,咔的一聲,就在那個點上,折了,天與地,水與火。我還得承認我的偉大,為了兒子,我竟然也能像那些電視上宣揚的偉大母愛那樣可以放棄一切,我?guī)缀醴艞壛宋业氖聵I(yè),躲在家里成了自己以前瞧不起的黃臉婆,為了兒子能和正常人那樣讀個幼兒園,花錢求人,就差沒跪著和人家說話了。任何關(guān)于自閉癥的資料和團體我都查閱和咨詢過,參加過無數(shù)的培訓(xùn)班和講座,把自己活生生從一個律師扭成了一個自閉癥專家,最終也無能為力,兒子該面臨的問題還是得面臨該出現(xiàn)癥狀一個也少不了,了解得再多,實際也就更為堅信,一切都是天注定,無藥可救。好吧,我認了。誰也幫不上忙。

這期間,我們搬了幾次家,換了幾個城市,最后落腳在陌生的深圳。我越來越喜歡在沒有熟人的城市里生活,那樣的話,就不用一遍遍的把傷口揭開給人看,似乎還有義務(wù)跟他們一個個解釋,訴苦,嘆喟,如此才顯得通情達理,在親友那獲取一些憐憫和支持。夠了,我不需要這些。我需要他們不聞不問,無情到最后把我們一家忘掉。我刻意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換了號碼誰也不告訴。有一陣時間,我的手機里只存有兩個號碼,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梅朵拉姆。我母親和福叔好上之后,我唯一能傾訴的便只有梅朵拉姆了。四年前,梅朵拉姆一步一叩匍匐到了西藏,她發(fā)給了我不少照片,看著像一群野人。我跟她說我兒子有自閉癥,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跟我說,你來吧,來西藏朝圣,回頭看時,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了。我當(dāng)她是安慰我。那時我還相信醫(yī)學(xué)有足夠的能力治愈我的孩子,如果我不放棄的話。后來我絕望了,想起梅朵拉姆講過我父親前世的死,因為當(dāng)時戰(zhàn)亂,父親的前世埋得十分草率,據(jù)梅朵拉姆回憶,卷了一席草席就下葬了,埋在馬牙西郊的燈芯山下,具體位置梅朵拉姆當(dāng)時描述得很詳細,不得不讓人信以為真,她說,燈芯山呈凹型,凹進去的地方是一片深田,田中有巨石如傘,周圍是坡,長滿荒草,還有一棵銀杏樹。我父親的前世就埋在銀杏樹下。如果真如梅朵拉姆所言,那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梅朵拉姆卻說,百年后,燈芯山成了梅城的旅游景點,游玩的人都想和巨石合影,你父親的前世在底下,一直任人踐踏,后世必有所殘……一個“殘”字,讓我警醒。也就是說,梅朵拉姆早在多年前就已經(jīng)預(yù)示了我兒子的境況。我緊忙跟梅朵拉姆提起此事,她沒說什么,只是叫我有時間去看看。深圳離梅城并不遙遠,去年國慶,我突然向丈夫提出去梅城走走,我這一反常的提議沒得到他的反對,事實上他早就對我煩透了,覺得我不應(yīng)該相信外面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指的當(dāng)然就是梅朵拉姆。我們一家是以旅游的名義到達梅城馬牙縣的,燈芯山旅游區(qū)并不難走,進山的路到處是車隊。一切正如梅朵拉姆所言,這些都不奇怪,或者她曾經(jīng)來過。我們特意來到巨石下,一家三口站在一起,請了一個小伙子幫我們拍照。兒子很開心,哇哇大叫,想掙開我的手,旁邊的人都看著他,一眼也就知道了他的不正常。他已經(jīng)七歲了,長出了一米五的個頭,連身高看起來都不太正常,這小子要不是有病,將來和他爸一樣肯定是個帥小伙。我們繞著巨石找了一圈,沒能找到銀杏樹,眾人的踩踏,使地面堅硬,如同澆了水泥。晚上我們住在山下旅館,我趁機溜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溜出來能干什么。邊上有一家賣絲巾的小鋪,挑絲巾時我也就那么隨口一說,這石頭真怪像把雨傘這么立著也不倒。賣絲巾的小姑娘微笑著,不知道怎么應(yīng)我。突然,是一把蒼老的聲音,“怎么會倒呢?那是一塊墓碑,底下埋著人呢?!蔽遗ゎ^一看,一個老人在角落吸著水煙筒?!拔覡敔敗!毙」媚镎f。我問,底下埋的誰???老人說,誰知道,民國時期的墳了,年久失修,這兒開發(fā)時,曾做了告示,也沒人家來認,就用機器鏟平了,奇怪的是,沒過幾天,銀杏樹就起火了,燒沒了……我渾身打了冷戰(zhàn),急忙回旅館,把事情始末告訴丈夫,我想把父親前世的骨殖挖走,另找地方厚葬。丈夫覺得我瘋了,他暴跳如雷,當(dāng)晚就帶著我們離開了梅城。這一年來,我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覺得無論如何得試一試,說不定,兒子就能因此好了起來。也許正如貝先生所言,我確實瘋了。

我想這世上唯一能幫我的,可能就只有梅朵拉姆了。

這個巫婆一樣的女人似乎一直在等著我的電話,我仿佛能看見她守在電話機邊上的身影——電話一撥通,才響了一下,她就接了。在電話里,我大哭了一場,這些年來,雖然尊嚴喪盡,但像那樣大哭還是頭一回。待我冷靜下來,一把拭去腮上的淚水,說:

“你能幫我看看我兒子的前世嗎?”

這似乎就是我聯(lián)系她的目的。照我粗淺的理解,這孩子的前世肯定是享了什么大福,這輩子才需要受這精神之苦。而我呢?我也希望她能順帶看看我的前世,有了前世就有后世,就像有鬼也就有神,這世間的事我頭一回發(fā)現(xiàn)竟是可以這樣自我安慰的,有點像兒童畫本里那些編造痕跡很重的童話故事。說到底,我還堅守著坍塌的理性。

皮小姐——她還是這么稱呼我——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我。

是的,梅朵拉姆說得沒錯,我怎么會相信她的“騙術(shù)”呢?我最多也只是好奇,好奇一個騙子的奇招,好奇一個騙子竟然沒有作案目的,或者說,連動機都沒有。十年過去了,我還真的不得不相信,如果梅朵拉姆是騙子,那么她將是全世界最純潔的騙子,或者說,最傻冒的騙子。這些年,我其實有在關(guān)注電視新聞,希望哪一天能在熒屏里看見梅朵拉姆被拆穿時的狼狽樣子,我多么希望她是個大騙子,漫天大盜,做過若干大案子,而關(guān)于我父親葬禮的那個小插曲,要么真的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插曲,要么便是某個大案中關(guān)鍵的不可或缺的某個環(huán)節(jié),而這個環(huán)節(jié),牽涉進去的便不僅僅是梅朵拉姆,很有可能還有我那死去的父親……是的,我有時候會這么傻想,像個偵探小說家。

我不得不重新設(shè)定:梅朵拉姆其實是個平凡人。

我想見你。不知道為什么,我提出了這樣的請求。仿佛她成了我唯一能依靠的親人,我話語的尾音還帶著顫音,估計被電波放大若干倍,到了梅朵拉姆耳中,已經(jīng)是哭腔了。她說,好啊,多年不見了,我的皮小姐,我也想見見你了。

我們約好時間。時間定在一個月以后,梅朵拉姆說她能閑下來只能到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忙些什么,也不好問。事實上,我除了知道她是個女的,自取了個奇怪的藏語名字,其他一概不知。而我也留了后路,并沒有把家庭住址告訴她,只跟她說,我住在深圳南山,南山不大,只要是到了南山,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能找著她,不怕丟了。她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使我忍不住去想象她笑時的模樣,但我確實想不起來了,她長什么樣,我也想不起來了,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

我還得想辦法支開丈夫和兒子。剛好是暑假,我跟貝先生說,你帶上去兒子去巽寮灣住幾天吧,我就不去了。每年暑假,我們一家都會去巽寮灣住一段時間,那里依山面海,風(fēng)景美極了,跟深圳完全是兩個天地。因為喜歡那個地方,幾年前,我們在那買了一套八十平的海景房,平時就空著,一年只有暑假去小住一個禮拜。這個時候,我突然提出不去,難免讓貝先生不解。但他沒說什么。

梅朵拉姆到的那天,我竟像個小女孩要去見網(wǎng)友一樣緊張而興奮。我們約在茂業(yè)大夏的巴西烤肉自助餐廳吃晚餐,她下了飛機,直接坐羅寶線到桃園站,再轉(zhuǎn)幾站公交就可以了。我刻意將自己打扮一番,至少要讓她看起來,這些年,我沒老掉多少,事實上已經(jīng)老了很多,照鏡子看不出來,看以前的照片就一目了然了。我穿了牛仔褲和T恤,小女孩的裝扮。正要描點口紅時,信息來了,她說她到了,在餐廳門口等我。我心想她可真是靈通,第一次來就可以準(zhǔn)確找到地方,就像當(dāng)年她同樣準(zhǔn)確找到我家一樣。好吧,我太興奮了,像是趁著丈夫的離開要去赴一次約會。說實在的,這些年,因為兒子,我從未如此輕松出來吃個飯。路上,我買了包煙,事實上我已經(jīng)戒煙多年了。結(jié)婚前,我抽過煙,那時是好玩,經(jīng)常和一幫朋友去蹦迪。結(jié)婚后,準(zhǔn)備生孩子了,丈夫勸我戒煙,說不戒煙生的孩子不健康。貝先生是理工男,做事從來就這樣有條有理一板一眼。他是我當(dāng)初有意的選擇,文科男在我看來一點都不靠譜。然而,事實證明,理科男也一樣,我們把該做的準(zhǔn)備都做了,最終生出來的孩子,還是不健康,而鄉(xiāng)下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親戚,又是煙又是酒的,生出來的孩子反而活蹦亂跳。這就是命嗎?但至少有一點我是輕松的,他和他的家人沒權(quán)利指責(zé)我了。我知道,他的母親一直就不怎么喜歡我,說我太自以為是了,一點都不像個三從四德的女人。我當(dāng)然不是個三從四德的女人,如果不是命運捉弄,我或許會把人生活出更多的不羈和精彩。知道兒子患了自閉癥后,我又開始偷偷吸煙了。因為是偷著來的,反而時刻有一種自我放縱的負罪感,生怕丈夫和兒子聞到家里的煙味,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去消除家里的味道。我強迫自己戒煙。在某些時候,又覺得沒煙不行,比如要去見梅朵拉姆了。

我在下負一樓的半圓型樓梯上碰見了梅朵拉姆,她正沖我招手,一下子就認出了我,我當(dāng)然也認出了她。時間并沒有把我們改變得面目全非。在父親的葬禮上見面,那時的我雖然已經(jīng)成年,在梅朵拉姆面前還算個小女孩,如今,我們之間竟然消弭了年齡的界限,一見面,竟親切如閨蜜。

帶火了嗎?她問我。上飛機時,打火機被沒收了,下飛機了,也忘了在箱子里拿一個。

哦,她也吸煙了。我如釋重負。掏打火機為她點上。她吸的是一種白色的薄荷煙。這種煙太淡,我不喜歡。我買的是萬寶路。見我抽的是萬寶路,她吃驚地看著。煙癮比我還大啊?她笑著說。我沒告訴她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偷偷吸煙了,好不容易為她放縱一次。趁我為她點煙,她拍了拍我手背。

我們在窗口坐下,面對面,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服務(wù)員一次次地提著一架子燒烤肉過來,切好放在我們的盤子里,很快,盤子便堆滿了烤肉。我不吃肉。她最后才說,并把面前的盤子推了過來。啊,我竟然忘了,失誤,為了彌補過錯,我連忙起身,穿過人群去另一邊的自助臺上,為她選了幾樣素食,有拍黃瓜、莧菜葉子和海帶,其實都是我喜歡吃的,我覺得她也應(yīng)該喜歡。

我回來時,她正在夸獎一個服務(wù)員長得像韓國明星。

我們的話題便順著韓國明星開始。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話題,這些年,別說追韓劇,作為一個律師,我連法律條文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卻很在行的樣子,說她以前喜歡看韓劇,現(xiàn)在喜歡韓國電影。你看過李滄東的《詩》嗎?尹靜姬演的,那個美麗的老人,到我這個年紀(jì)了,突然有一天她想寫詩,才發(fā)現(xiàn)她生活的這個世界里原來處處充滿了詩意,比如院子里的花。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李滄東也不知道尹靜姬,但感覺這個故事挺有意思。我有點明白梅朵拉姆的意思,無非是要我熱愛生活之類的寓意,我真的不需要這種雞湯形式的勸慰,普世價值的大道理我都懂,沒有我不懂的,我曾是那么優(yōu)秀的人。說白了,我希望梅朵拉姆是個巫婆,而不是個雞湯大娘。我想轉(zhuǎn)移話題,直接說我兒子的事。

孩子和他爸出去度假了,是我把他們支走的,說真的,我不想你看到他們,仿佛看到他們,就相當(dāng)于看到我現(xiàn)在的窘迫。

十年前,你已經(jīng)看到過我家的窘迫。那時候,那個家似乎還不是我的,我只是其中一員,并且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一員;現(xiàn)在,這個家是我的了,我怎么辯解和漠視,都改變不了現(xiàn)實。我以前想過殺了他,抱著他一起去跳大梅沙,或者梧桐山;如今,我想自己死,但我不會自殺,我曾祈求得癌癥,或者發(fā)生車禍……

我想知道他的前世,也想知道我的前世,前世其實對我們一點意義也沒有,比如你說你和我父親前世是夫妻,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有我那愚蠢的母親才會為此耿耿于懷。我之所以想知道前世,是因為有了前世,也就有后世,后世才是我所希望的……

梅朵拉姆不說話,默默地吃著眼前的蔬菜。我感覺她變了一個人。十年前,她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如今我們調(diào)換了個位置。

她也沒半句安慰我的話。平復(fù)好心情,我開始大吃烤肉,把兩大盤的雞翅、牛舌、雞肫肉吃得一干二凈,我從沒這么好胃口過,大概也是從早餐一直餓到了晚上。吃飽了肚子,我又講起一年前的梅城之行,似乎只是為了證明,我已經(jīng)相信她了,希望她能告訴我下面該怎么做。

“跟我走吧?!彼粗?,“我?guī)闳ノ鞑?,我們遠離塵世?!?/p>

有那么一瞬間,我心動了一下。什么都不管了,沒有我這世界照常二十四小時,這城市該下雨還得下,該晴朗也依然晴朗。那他們呢?我的貝先生和傻兒子。記得有一次,我被兒子惹煩了,我大聲斥他,我不要你了,我要和你爸離婚,讓你爸找個后媽,看她管不管你,她不虐待死你才怪……我看見兒子嚇得尿了褲子。

不行,我走不了。我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你認識的那個皮小姐了。

是啊皮小姐,我曾經(jīng)喜歡過你,可現(xiàn)在的你,不像是我喜歡的了。

她接著說:我以前也結(jié)過一次婚,我丈夫是個大學(xué)教授,教哲學(xué)的,和你一樣優(yōu)秀,也正因為優(yōu)秀,他的學(xué)生喜歡上了他,他一開始就跟我坦白,他說沒事的,他知道分寸,可是最后還是有事了,我去看不孕不育時卻撞見他帶著他的學(xué)生去人流。是的,我不能生孩子,作為一個女人我足夠失敗,他口口聲聲說沒關(guān)系,他是哲學(xué)家,他想得開,可最終證明他都是騙人的,和我離婚后,他就和他的學(xué)生同居了,聽說最后那個女生為他生了一個男孩。也就是十年前的事,那年我四十歲,開始信佛,我第一天知道我其實并不喜歡異性,也不需要異性……是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已經(jīng)屬于佛了,是個佛教徒,我一路朝圣,去了西藏,可我卻忍不住詛咒,詛咒他們的兒子,是個傻子,或者殘疾,讓他感到絕望與報應(yīng)……

到外面走走吧。

我們從茂業(yè)大廈出來,過了南山書城,一直走到了桃源路。我看她混跡在行人中,已經(jīng)和一個普通的婦女無異。就算真的能看到前世今生,那又如何呢?看到而已,誰也改變不了。她同樣是個束手無策的人。她當(dāng)不了巫婆。

我們站在酒店門口。我預(yù)先為梅朵拉姆開好了房間。我本打算陪她的,至少可以聊至深夜,可我突然反悔了。梅朵拉姆看著我,她希望我能跟上去。我沒有。她就理解了,徑直走了進去。我說我明早來接你去吃早茶。她說不用了,明天她直接去機場。我悵然若失,看著她消失在大門的拐角處。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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