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一生中走過很多路,最遠走到了美國的紐約,可記憶中走不夠的卻是從崖頭長途汽車站到水門口姥姥家門口那條三里長的小路。
從一歲到三十歲,這條路來回走了一百多趟,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夠。
第一次單獨走,也就六歲吧。
六歲的我,身上背了大大小小一堆包,胳膊挎的、胸前掛的、背上背的、手里拎的全都是包,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被包包圍著,遠看就像個移動的貨架。
包里裝的沒有一件是廢物,對于居家過日子的姥姥來說全是寶。肥皂、火柴、手巾、茶杯、毛線、被單、核桃酥、牛奶糖、槽子糕……最沉也最值錢的是罐頭,桃子的、蘋果的、山楂的……口袋里被母親縫得死死的是錢,這一路我不知得摸多少回,生怕丟了。
每次到了家門口,姥姥都會說:“小貨郎回來了?!崩牙颜f這話的時候,眼睛轉向別處,聽聲音就知道她哭了。
六歲到九歲這三年,我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么多好東西姥姥會哭,九歲之后就懂了。
三里路,背了那么多包,按說我是走不動的,可我竟然走得那么幸福、那么輕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想再走一回。只是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有的是對姥姥不變的情感。后來的很多年里,包越來越少、越來越小了,再后來就干脆背著錢。那大包小裹的意思沒有了,七八個包往炕上一倒、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一炕的那份喜悅沒有了……
那時候,到了崖頭鎮(zhèn),擠下長途汽車那窄小的車門,得好幾個人幫我托著包。有幾次我都雙腿跪在了地上,瞬間又爬起來,雙手永遠護著那滿身的包,起來還沒忘了說謝謝。
背著包的我走在崖頭鎮(zhèn)的大道上,簡直就是在飛。但快出鎮(zhèn)口的時候,我的步子一定是放慢的,為了見見彪春子。
這是一個不知道多大歲數(shù)的女人,常年著一身漆黑油亮的棉襖棉褲流浪在街頭。用今天的話說,彪春子就是一個“犀利姐”,全崖頭鎮(zhèn)沒有不認識她的。老人們嚇??摁[的孩子常說:“讓彪春子把你帶走!”小孩兒們立馬就不哭了。但是我不怕她,在青島上學的日子還常常想念她、惦記她。
八歲那年,又是獨自回鄉(xiāng),我在鎮(zhèn)北頭遇見了她。彪春子老遠就向我討吃的。七個包里有四個包裝的都是吃的,可我舍不得拿給她。彪春子在吃上面一點兒也不傻,她準確無誤地指著裝罐頭的那包說:“你不給我就打你!”
沒辦法,我拿出一個桃罐頭給她。聰明的彪春子往地上一摔,桃子撒滿地,她連泥帶桃地吃一嘴,你這時候才相信她真是個傻子,連玻璃碴兒吃到嘴里都不肯吐出來。
見了三里路上第一個想見的人之后,我就快步走了。直到想看看“兩岸猿聲啼不住”的丁子山時,我又慢下來了,舍不得“輕舟已過萬重山”。
不高的山崖層層疊疊綠綠幽幽,幾乎沒有縫隙地擠在一起,山下是湍急的河水,一動一靜,分外壯麗。再往前走到拐彎處是一個三岔口,從北流過的就是水門口的水了。我以為這就是天下最大的河了。
我常常舍不得走,一站就是幾分鐘,看那些挽起褲腿提溜著鞋襪過河的男女老少,有的站不穩(wěn)會一屁股坐進水里。這番景象,是我心中說不出的鄉(xiāng)情。
再往前,我的心和腳就分開了,心在前,腳在后,就像在夢里奔跑,雙腿始終夠不著地。
三岔口往前走兩分鐘是水門口最大的一片甜瓜地,清香的瓜味牽引著我飛快地奔過去。
“小外甥,回來啦?先吃個瓜吧,換換水土!”
看瓜的叔伯舅舅每年都招呼我在這兒歇會兒。依舊是那個老地方,依舊沒卸掉身上的七八個包,依舊是不洗不切地吃倆瓜,然后站起來往前走。你說是那會兒富裕還是今天富裕?從來沒付過瓜錢,也從來不知道那大片的瓜地怎么沒有護欄。
水門口的河道不寬,兩岸遠看像是并在一起的。夏天河床上晾滿了婦女們剛洗完的衣服,大姑娘小媳婦舉著棒槌,捶打著被面,五顏六色,怪好看的。
我一路叫著舅媽、喊著舅姥地快速走過她們,因為這條路離姥姥家也就一百多米了。
最后的十米路是姥姥家的院子。先是路過兩棵蘋果樹,每次也都是從這兒開始喊姥姥,等走過了長滿茄子、辣椒、黃瓜、蕓豆、韭菜、小白菜、大葉萵筍的菜地時,我已經(jīng)喊不出姥姥了,眼眶里堵滿的是咸咸的淚水。
三米的菜地恨不能走上三分鐘,絆倒了茄子,擼掉了黃瓜……紅的柿子、綠的辣椒,姥姥全都沒舍得摘,就等著我這個城里人回來吃。滿眼的果實,滿臉的笑容。
頭發(fā)梳著小纂兒的姥姥出來了,我的三里之路走到盡頭了。
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