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冬梅
一
職業(yè)車手總是穩(wěn)健酷帥,比如我搭乘的5號4圈越野,網(wǎng)名大叔的山西車手,腰背挺直,高大威猛,戴著墨鏡的臉面無表情……我和另一位本土女作家上車,彼此簡單寒暄后,他扔過一句“姑娘們,有事及時溝通??!”便專注開車,再不發(fā)聲。
車內(nèi)音樂卻一直都響著,一首又一首溫柔的情歌。
窗外,烏審大地一路綿延,藍得炫目的天幕下,棉質(zhì)的細沙、起伏的曲線,上覆剛剛泛綠的植被……沒有村莊,不見人煙,生命體只有幾只閑適的馬匹、群牛和無名的飛鳥。
這樣的空曠寂寥,這樣一塊人類暫時還沒有非分染指的土地,不知怎么卻攜帶著一種原始的神秘,散發(fā)著處女般的芬芳,讓走近她的人,無論男女,按捺不住探究的沖動。
我聽到對講機里伴隨著車隊的長驅(qū)直入發(fā)出越來越興奮的聲響,看到面無表情的大叔,漸漸松弛下來,間或發(fā)出一兩聲簡短的慨嘆。
二
蒙古餡餅、奶酪、酪丹、羊背子,放置進牛肉干、炒米、油炸炸的奶茶……這些是尋常的,還有一些我所不熟悉的:由打碎的炒米、紅棗、黑糖、黃油制作而成的不知名甜品,比沙琪瑪還甜膩酥松;一道叫稀拉米的湯品,是炒過的黃米熬制成稀粥,然后汆入餃子……
在烏審吃的第一頓,純正的蒙餐,沒有一絲菜葉。
來自上海、山西、陜西等幾地的玩家,自然是沒吃過這樣的飲食,連鄂爾多斯本土許多人也是第一次。餐桌上,大家對食品制作過程探究的興趣不亞于吃本身。牧家樂的主人是靦腆內(nèi)向的蒙古男人,他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努力解釋每道食物的名字及來源——舌尖上的鄂爾多斯,遠比外界想象中豐富細膩得多,看那一鍋貌似粗放的燉羊肉,它讓多少游子魂牽夢縈,念念難忘啊。
“非常美味,就是有點不好消化……”一位打著飽嗝捧著大肚子的外地攝影師悄聲說道。我掩嘴而笑——這塊土地上的美食,高能量、重口味,與這塊遼闊空曠的疆域匹配而生,常年待在逼仄空間的都市中人,缺乏真正的運動,弱化的消化系統(tǒng),已無法消受這樣的美食!如今,他們不遠千里跋涉而來,伴隨著激動的心跳挺進這塊人煙稀少的土地,我能感覺到,他們都深藏著釋放靈魂與肉體的強烈渴望。
三
如今的寺廟,許多已淪為世俗的名利場。無數(shù)人拿上真金百銀,車水馬龍、三叩九拜,去與佛祖做等價交換。
這不是信仰。
烏審召是寂寞的。雖然它是烏審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召廟,雖然它已歷300多年的風雨,雖然藍天白云下,它美麗得不可思議。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下午時分,除喇嘛哥哥們平靜祥和的誦經(jīng)聲外,只聽見寄居于此的鴿群撲棱翅膀的聲響。
烏審召,它是如此安寧肅穆。在這樣安寧肅穆的氛圍里,我感受到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純凈,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召廟,第一次,我點著了酥油燈,為心中所愛的人祈?!?/p>
佛教,可以不信,不可以不敬。
與喇嘛展開深入對話是在陶日木廟。“世間有多少灰塵,世界就有多少佛;人,即是佛,只是沒有開悟……”不急不躁,娓娓道來的講經(jīng)師格桑,只有22歲。人雖然年輕,有慧根的他卻對佛法有許多獨到通透的理解,眾人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緊緊圍繞在他周圍,靜聽他闡述佛法,那一瞬間感覺他的靈魂都在閃光……我突然理解佛教為何千年不衰——因為它的存在,是對人類巨大的撫慰與教育。
四
《敖 包》
一粒粒石子
在心頭堆砌
每一粒都是思念
當思念堆積如山
再無石子的時候
我只好將一顆碎去的心臟
當做祭品
獻上
這首小詩,是我很早以前的習作。大多數(shù)的漢人,比如我,對敖包的認知停留在《敖包相會》上,以為它只和愛情有關,并不知道,敖包其實兼具許多的功能,其中之一就是作為路標的存在。
“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激烈碰撞,當眼花繚亂種種刺激讓我們無所適從,當我們希望再造而無從著手,當我們希望傳承卻無所憑依,當我們舉目四望,卻發(fā)現(xiàn)竟不知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時候,它默默地在那里,指引著人們?!边@是當?shù)厝藢Π桨幕年U釋。他們還有一種非常詩意的表達:敖包,是引導人們重歸天堂草原的路標。
我們有幸完整地體驗了一回敖包祭祀文化。
禮臺上,放置著美酒、磚茶、點心以及酥油燈、松柏枝等。
禮臺前,火盆里的烈火借助輕風熊熊燃燒。
在喇嘛們誦經(jīng)吹號聲中,我們跪拜在地,一起捧起深藍的哈達,向長生天祈求平安。之后,在牧人的引導下,大家點著酥油燈,捧起美酒杯,繞敖包慢行,邊行走邊用松柏枝蘸酒,拋灑向敖包。沒有拿到酒具的,拾起地上的小碎石子拋灑。三圈后,盤腿坐定,跟著喇嘛們誦經(jīng)、祈禱……
號稱“敖包之鄉(xiāng)”的烏審,保留了鄂爾多斯最豐富的敖包文化,不止敖包數(shù)量多,名目也多。如陶日木廟,竟然供奉著“孔子敖包”,這在整個佛教界,恐怕也獨一無二;還有一個著名的書敖包,每一塊壘砌敖包的石頭上刻著一本蒙古典籍的名字……
敖包文化,只是烏審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部分。
當這個世界無限膨脹,都急于掙脫傳統(tǒng)的韁繩肆意馳騁的時候,烏審卻將傳統(tǒng)這根粗繩緊握手中,且越握越緊。
五
坐在輪椅里的阿騰都西,瘦小枯干、平和沉默,與人們印象中蒙古青年剽悍的形象有天壤之別。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工作臺前,精心打磨一只銀飾,神情專注。
這位“先天不足”的青年,卻創(chuàng)立了一個響當當?shù)你y飾品牌——阿騰莎。除此之外,他親手設計并制作了一款打破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大型鼻煙壺,用100斤白銀打造的充滿民族元素的藝術銀碗,據(jù)說也是世界之最……
阿騰都西只是這塊廣袤土地上眾多文化戶中的一個。
2013年,我在寫作報告文學《鄂爾多斯:文化突圍》時,曾走訪過當?shù)伛R文化戶、小提琴文化戶、根雕文化戶、書敖包文化戶……之后的一次拍攝活動,又走訪了不少類似文化戶,與銀飾工藝師阿騰都西就是在那次活動中相遇
在烏審,最讓人驚詫的就是文化戶之多——散居的牧民,一戶到另一戶的距離相隔幾里,十幾里,有的甚至幾十里!按常理推斷,這樣的居住狀況,不利于文化的傳播,可在烏審大地,文化戶數(shù)不勝數(shù),每個文化戶還都身懷絕技,并且無一例外擁有大量有價值的個人收藏。
原因何在?
在烏審博物館,館存繁雜,但有整一層樓給了本土名士,而且,文化名人放在了政治人物之前,在我們這個總讓領導先走一步的國度,似乎很不尋常。
也許,這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區(qū)域,為什么會給人文化氣息撲面感覺的原因之一吧。
六
“還要再來一次。”同車的山西的石女士,在深深呼吸了一口烏審草地清冽的空氣后說:“喜歡這里人們的笑臉,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讓人安寧!”
三天,我們僅僅掀開了烏審面紗的一角。
從這一角,我們瞥見了風情,也瞥見了傳統(tǒng)與質(zhì)樸。而這種傳統(tǒng)與質(zhì)樸,帶給人平靜與安寧。
我聽到幾位車手在議論:“這是一個最適合打造自駕游的地方?!笨磥恚麄円讶惑w會到了在這片開闊的疆域任性馳騁的快感,同時在這里也困頓于狹窄空間的身體與靈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松弛與釋放。
這里,不需要征服,只需要和諧共處。就像蒙古族人一貫倡導的那樣。
根 脈
叫做昭君的故鄉(xiāng),不過幾十里遠,我也很少回去。每次回去,總有綿細隱秘的疼痛流淌。
那堵曾橫亙在老屋旁邊的土墻,密密麻麻的縫隙里,塞滿了我的私語與指印。如今,它已為硬邦邦的紅磚墻所取代,像我記憶中故鄉(xiāng)的一切風物,只有在夢境里,才會偶然重現(xiàn)。
“你的胞衣還埋在那個院子里?!蔽矣啄觌x開村子時,還是小青年的鄰居大哥,如今已滿臉歲月斑駁,明晃晃的陽光照在他的鬢角上,白花花的刺目,根本無法與我記憶中的模樣重合。我知道,他也認不出我了,當我報出我的小名時。他張大嘴巴打量一番后,脫口而出的竟是我人生的最起點。
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總是微笑或大笑著,看上去,我?guī)缀跏菢酚^、積極、向上的代名詞。只有與我最親近的人才知道,我遠沒有看上去那么快樂自在。
事實上,一直以來,憂傷,如影隨形。
“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整個少女時代,我都被這三個小區(qū)保安常問的問題深深困擾,以至在整個青春期,都充滿了痛苦和焦慮。
成年后,我終于找到了規(guī)避這種憂傷焦慮的方法。我發(fā)現(xiàn),物質(zhì)可以消弭精神,只要沉溺于物質(zhì)多一點,學會不再追問,憂傷焦慮的感覺就可以大幅降減。果然奏效。這么多年來,我快樂了很多,至少表面看起來,我已歸位到據(jù)說是事事持樂觀態(tài)度的射手座,只是那個同樣的夢境仍然會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我急切地要追上自己踮著小腳的祖母,和她一起回到自己最安全最熟悉的老屋,可是白茫茫的天地里,只有我一個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每一回,我都會哭醒。
說著一口流利京片子,卻一個漢字都不會寫的咪咪,是我的親表妹。兩周歲時父母帶她去了加拿大,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親人們面前時,已亭亭玉立。
在她只有一周歲的時候,第一次被帶回家鄉(xiāng),圓眼杏核,肉胳膊肉腿,所有人都爭著抱她,可她最喜歡我,一看見我總是伸出雙臂,讓我抱她。我就抱著軟軟的她,走東串西,逗得她咯咯亂笑……她離開中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會時時想念她,有一種血脈阻斷的痛感。
如今,她站在眼前,儼然小大人般,讓我們有些恍惚,不過只是一瞬間,血脈親情很快戰(zhàn)勝了那種陌生,兄弟姊妹們很快包圍了她和她交流。
明明一樣的語言,她甚至出于禮貌與修養(yǎng),沒夾雜一句英文,但我們卻感覺到無法到達彼此心靈的彼岸;明明一樣的血脈,卻像雅魯藏布江和太湖水一樣無法匯聚融合。兄弟姊妹們都感覺到了,咪咪已是另一個國度的人,價值觀不同,行事方法不同,表達方式不同……
她回到加拿大后,有一段時間,我隱隱期望她能和國內(nèi)的親人們保持聯(lián)系,可是,沒有。此后,咪咪表妹在親人中,只剩下了一個形式上的名字。
我有時會想,黃皮膚的咪咪,當她成年后,會不會如我一樣追問自己從哪里來?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根系萎縮而有身世飄零之感?還能不能感知“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這樣中國詩詞的意境?
一直困擾我的那個夢,似乎也正在困擾我的族群。
盛夏,天氣像剛掀開的籠屜,騰騰冒著熱氣。我和中小企業(yè)促進會的會員們,自駕從鄂爾多斯經(jīng)由殺虎口到達晉陜,意欲對有機農(nóng)業(yè)進行一次深度的探訪。
在長安一家酒店會議室,熱衷思考勤于追問的會長董志強,問做有機蘋果的公司老總:作為當?shù)赜忻r(nóng)企,真實處境到底如何?
我看到那位老總笑了,縱橫的魚尾紋里卻擠滿了苦澀與無奈。他抱怨,有機牌子魚龍混雜,市場環(huán)境混亂,人們又嚴重缺乏互信,企業(yè)生存艱難。
促進會里的80后企業(yè)家楊磊也表達,在當下這種環(huán)境中,他對有機農(nóng)業(yè)的前景持懷疑態(tài)度,他說有機農(nóng)業(yè),他只兼職做下,只把它當做一項事業(yè)或一個夢想。
中國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食品安全危機及互信危機,問題到底出在哪里?身為新聞人的我,也曾無數(shù)次追問,而每一回都陷入無限的空茫中。
直到在山西的王家大院,步量了那里的角角落落,手指輕劃過那些陳舊的青磚瓦礫,就像當年,我總是輕劃過故鄉(xiāng)老屋旁那堵充滿裂縫的土墻一樣,我才隱約感覺到,似乎觸碰到了什么……
賣豆腐起家而興旺數(shù)百年的王家,大院的設計與格局幾乎就是古代中國主流價值觀、行事風格及復雜心理的集中折射。
那些書寫在亭臺樓閣間的堂號楹聯(lián),那些鐫刻在石碑石柱石階上的告示訓誡,那些蘊藉在一磚一瓦中勤儉忠孝的觀念……經(jīng)過時間的淬煉,傳統(tǒng)形成了許多堅定的東西,固化在在民族血液中世代綿延。
“根脈的存在方式有時候是無形的,有時候是有形的。有形的,容易遭受野蠻的蹂躪,也容易以物化的形式煙消云散;無形的,卻在心中,在骨髓中,在千百年來滄海桑田永恒不改的靈魂里。是血脈,是魂魄。燒不死,砸不爛,風吹不朽,霜侵不變。”老淮枯蟬的觀點。
可惜現(xiàn)實的物欲消解了傳統(tǒng)的力量。現(xiàn)代的中國與歷史血脈做了人為的切斷,世代滋養(yǎng)我們生命的精神家園因此變得模糊、遙遠、荒草連天……
作為個體,我感受到了我缺乏某種精神滋養(yǎng)的族群,正在經(jīng)歷深刻的迷茫與躁動——也許,這才是癥結所在。
不知為什么,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比別的民族更執(zhí)著于追尋自己的根脈……同行的靳云鵬說。
他說的一點沒錯。當我在浩繁的探究百家姓淵源的書籍里找到有關我姓氏的那一本時,我的心莫名地悸動,好像自己前生后世的答案都隱藏在這本書里。
而當我站在黃帝陵的千年松柏下、晉地的洪洞大槐樹旁、長安的古建群中,我像回家一樣感覺到舒適親切。我記憶中失散的碎片開始變得完整,有一種經(jīng)脈被打通的快感,我甚至有些沖動地想在她們腳下扎頂帳篷,酣睡一回,看能不能破除那個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噩夢……
于是,我想,行進的路上,有些東西勢必要丟掉,而有些東西必須要留住,比如,根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