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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魂

2016-11-18 09:48葉辛
翠苑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圓圓吳三桂父皇

葉辛

中秋無眠夜

1

中秋明月,在龍鰲里蠻荒山野之上,更顯清冷。

嘗過藍玉敏送來的月餅,圓圓竟不知是何滋味。比起五華山平西親王府中年年備下的火腿月餅、百果月餅、凈素月餅,藍玉敏為她專做的月餅,也已動足了腦筋,花盡了心思,想讓圓圓得個口福。哪知圓圓食來味同嚼蠟,什么味兒也沒嘗出來。

她從來沒像今夜這樣,心中煩躁焦慮,坐臥不寧,口渴喝了水覺得堵得慌,誦經(jīng)默念過前一句,即刻便忘。翕目眼前金星亂飛,睜眼似有黑影不時撞來。圓圓強迫自己進入禪房,沉思一個個禪理,仍然靜不下心來。慈航普度,光照萬里,佛教禪理臨到了自己頭上,怎么就不靈驗了呢?

圓圓憑直覺感到,要有大事發(fā)生了。

什么大事呢?

未悟出道來,她的眼淚已在燭光中垂落下來。

敏感的心已告訴她,吳三桂命危矣。

時辰就在這一兩天。

五個半月前,吳三桂在衡州稱帝,誥命天下,封賞百官和諸將,張鳳卿終于當(dāng)上了皇后,她陳圓圓承蒙吳三桂不棄,盡管人不在他身旁,世間盛傳她已失蹤,竟也被封賞了一個妃子。陳圓圓曉得,吳三桂此舉,不過是告訴她,她在他心目中,仍占據(jù)著一個重要的位置。要不,世人都在盛傳她已不在人世,甚至墳塋都已修筑在昆明城外山坡之上,他為什么仍要封她為妃呢!

這不是在暗示,她陳圓圓仍然活在人世間某一處嘛。

天公不作美,稱帝之日,狂風(fēng)暴雨大作,使得大周皇帝的祭天大典草草收場。

圓圓年過半百,視力漸弱,只覺得晦暗昏蒙之日一天比一天濃重。即使是陽光明媚的日子,她放眼獅子山、猴子嶺、天安寺、龍鰲里的田壩坡上,亦如陰天一般,不覺明朗舒爽。郁郁蔥蔥的群山,看去總像籠罩著一層紗霧。

本該擺兵布陣,從四川、從湖南攻逼永興,和清軍大戰(zhàn)一場,扭轉(zhuǎn)僵持的戰(zhàn)局。誰知遲遲不見捷音傳來,圓圓的心房莫名其妙地怦怦驟跳,她知大事不好。已傳吳三桂染病多日有中風(fēng)之癥,必然病體有急轉(zhuǎn)直下之勢??磥恚饸{日就在眼前了。

圓圓知自己的直覺應(yīng)驗了,不覺潸然淚下,端莊凝坐的觀世音瓷質(zhì)佛像在她的淚光中晃動,搖撼著她的五臟六腑似在翻滾絞動,痛徹心扉。

佛燈亮了一夜,拂曉時分,熄滅了。

圓圓趁著曉色,倚門枯坐眺望山野,前來問安的藍玉敏望著圓圓,大驚失色:

“娘娘,一夜之間,你咋個似老了十歲?”

圓圓的嘴角露出一縷似哭的笑紋,纖指遙向湖南方向一點,道:

“玉敏,出大事了!”

藍玉敏順著陳圓圓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嶺峽谷之間,橫掠著一抹濃重的烏云,剎那間,那片烏云翻滾攪動,一陣晨雨朝著龍鰲里這邊橫掃過來。

藍玉敏見此天象,驚駭?shù)冒霃堉?,轉(zhuǎn)臉望著憂心忡忡的圓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圓圓兩片嘴唇微微一動,道出李清照的幾句詞來:“……從今又添,一段新愁。休休,這回去也……”

藍玉敏只覺得傷悲之情籠罩著圓圓,不知她這不明不白地說的是啥。

2

圓圓在焦慮的等待中,等來了衡州信使帶來的確訊,吳三桂已病死于衡州,時正逢八月中秋之后。清廷雖因軍事情急,忽見對峙的馬寶等將領(lǐng)拔營而去,感覺到衡州有大事發(fā)生,卻猜不準(zhǔn)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輕舉妄動。

圓圓問:“為何不見發(fā)喪?”

信使答:“乃遵皇上遺囑,暫勿發(fā)喪。”

圓圓追問一句:“確定?”

信使肯定答曰:“正準(zhǔn)備扶靈柩去昆明,緊鑼密鼓趕購金棺矣?!?/p>

八月下旬,秋風(fēng)漸起,龍鰲里陰雨連綿,驅(qū)走了炎熱。圓圓戴一頂大大的斗笠,裹緊了蓑衣,在馬家寨團轉(zhuǎn)山野田壩的彎拐小路上巡寨不絕。她上獅子山,進獅子庵,去老屋場,鉆搭茅洞,四處察看,八方巡視。跟著她逛的藍玉敏摸不透她的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不知她想干啥,只以為她睡不好覺,是想借著走路活動腿腳。疑惑的是,活動筋骨該在天朗氣清的日子,淫雨不絕的悲秋日,走起路來時時都得提防摔跤,泥濘沾鞋,還得穿戴雨具,多費事??!圓圓卻渾然不顧這一切,雨小雨大視而不見,天天都要上坡。

由圓圓道破玉敏的心事,為她和吳世農(nóng)做了媒,兩個熱熱鬧鬧辦了婚事,請來四鄉(xiāng)八寨的好友鄰居,還把圓圓在大樹林陳家、吳家灣吳家認的寨鄰鄉(xiāng)親們、老老少少一并請了來,照著“喜事飯甑開,親朋八方來”的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了大喜事。婚后吳世農(nóng)和玉敏挨圓圓的屋建了新房,照樣日夜伴著圓圓,過著男耕女織的農(nóng)家生活,安定而又祥和。

圓圓為玉敏配的嫁妝,有金有銀有手鐲,日子是過得富足而又無憂無慮。吳世農(nóng)像當(dāng)?shù)剞r(nóng)家一樣春種秋收,侍弄莊稼,說穿了不過是做個農(nóng)夫的樣子,夫婦倆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照料和侍候圓圓。

八月將盡的一個月朗星稀之夜,一艘經(jīng)鎮(zhèn)遠過思州駛?cè)臊場椇拥男〈傔M了龍鰲里的一個碼頭,船上跳下十幾個敏捷健壯的漢子,悄無聲息地抬起一具壽材,隨著圓圓和藍玉敏、吳世農(nóng)的指點,一路往搭茅洞走去。路經(jīng)黃土坡腳的小樹林,抬著壽材的四個人和緊跟在旁的四個漢子調(diào)換,稍稍歇息了片刻,爬坡上坎,一路上坡直向搭茅洞而去。

直到十幾個漢子在圓圓面前鞠躬告辭,消失在夜色之中,圓圓招呼吳世農(nóng)和藍玉敏回去,玉敏心頭才恍然大悟,圓圓如此精心察看地形、不厭其煩地四處巡視,是在為她自己安排后事,搭茅洞處偏僻蠻荒,平時少有人走近,更無人走進那幽深的洞穴,圓圓托人購來棺木,安放在此,可謂萬無一失。

事后藍玉敏詢問圓圓,那是不是她因沒有子女,為自己準(zhǔn)備的。

圓圓只是凝眸望著她,目光中似有萬千含意,一句話也沒答。

玉敏也便不好往下探問。

3

直到十月,豆子收了,苞谷扳了,田壩里的谷米成熟了,秋天的山野呈現(xiàn)一派豐收景象,引得麻雀興奮地成群結(jié)隊撲過來飛過去地覓食吃,撒著歡兒。天色也朗開了,到了十月上旬小陽春天,消息從鎮(zhèn)遠、從思州府趕場回來的人們嘴里一個一個傳來。

大周國發(fā)喪,吳三桂駕崩。

僭號改元洪化,來年(1679年)正月開始為洪化元年。

吳三桂孫子,也就是已去世的吳應(yīng)熊之子吳世璠繼任大周國皇帝。

吳三桂的遺體由八具棺柩的形式從衡州抬出,大將軍吳應(yīng)麒、吳國貴率一萬兵馬護送棺柩浩浩蕩蕩朝昆明而去,在那里舉行盛大入殮儀式。

八具棺柩由湖南進入貴州,由貴州進入云南,由八抬變?yōu)榱?;由云南一路行往昆明,由六抬變?yōu)樗奶В坏搅死ッ鞒峭?,便由四抬變?yōu)榱硕?;抬進昆明城,只剩下了一抬金棺。

大殮那日,昆明萬千民眾官兵,看到的就是那一具金棺。人們紛傳吳三桂就躺在金棺里。

湘、黔、滇三省百姓聞之,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

大周皇帝大殮,自然不同于小民,八抬棺柩簇擁而殮,排場盛也。

三桂遺體,自然置于金棺之內(nèi),沒聽說那金棺防水、防腐、固若金湯嘛。

沒有抬進昆明城的那七具棺柩,是沿途入殮了呢,還是另有講究?

那金棺在大殮之后,埋于何處呢?

更讓人驚愕得不能自圓其說的是,入殮吉日未到,千百人親眼所見抬進昆明城的金棺,消失得無影無蹤,遍尋不見,宮里宮外,城里城外無一丁點兒線索。

孫子吳世璠還沒舉行即位大典,祖父吳三桂的殮尸無一片形跡,已成了一個謎,傳得紛紛揚揚……

圓圓聽藍玉敏一一把從趕場歸來的寨鄰鄉(xiāng)親那里風(fēng)傳的流言道來時,只是緊抿著嘴,一言不發(fā)。

引得玉敏百思不得其解:“娘娘,你是宮中人,你說這是咋個回事?”

圓圓輕言細語道:“我料定了是這樣?!?/p>

“??!”玉敏大為愕然,“你已然……”

圓圓接過話來,難得地拉過玉敏的手,在她已有些粗糙的手背上摩挲了幾下道:“玉敏,我見你腹部隆起,有喜了吧?”

玉敏羞澀地側(cè)過臉去,雙頰頓時浮了紅:“托娘娘的福?!?/p>

圓圓若有所思地仰起臉,瞇縫起雙眼,難得地露出欣慰的神情:“那也是吳氏子孫呀!玉敏,娘娘祝福你。好好地過小民百姓粗茶淡飯的太平日子吧!”

“娘娘,娃娃出生長大,”玉敏乖巧地道,“我和世農(nóng),會讓他像我們一樣尊敬你、服侍你?!?/p>

“那我真是修到福分了?!眻A圓嘴角露出笑紋,“只是,我的來日無多了。我看在眼里,世農(nóng)為人正直,有一身武功,從不居功自傲,而天天下田勞作,耕讀持家,那是正道啊?!?/p>

玉敏恭敬地道:“玉敏會一如既往,聽命于你。娘娘盡管吩咐?!?/p>

“自古繁華易闃寂,人生風(fēng)流皆有限。我已無求矣,”圓圓仰首嘆道,“李師師如是,李清照也如是。她二人雖死得不明不白,青史上卻留得英明。圓圓背負惡名久矣……”

玉敏打斷她:“娘娘快別這么說。外面盛傳你離世久矣,玉敏和下人們從未聽到啥關(guān)于娘娘的流言穢語?!?/p>

圓圓雙眼凝定般瞅著玉敏,停頓半晌,訥訥地吐出一句:“這正是我要的,我要的……”

吳應(yīng)麒更名

1

父皇吳三桂臨終之際的一句話,聲氣雖低,氣息雖弱,對于兒子吳應(yīng)麒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

以后的很多年里,這句話一直在吳應(yīng)麒的耳畔回響。

隨著回響的次數(shù)增多,隨著時局的變化和發(fā)展,吳應(yīng)麒逐漸認可了這句話,相信了這句話,以至到最后,身體力行地照著這句話去行事了。

父皇對他道:“父若不諱,一切后事,盡按你圓圓娘旨意去辦?!?/p>

對于吳應(yīng)麒來說,吳三桂既是父親,又是皇帝,他的話無疑如圣旨一般,唯有遵旨照辦,拱手領(lǐng)命。

直至此時,吳應(yīng)麒才明了,起兵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義母陳圓圓母親,并非像世人所傳的那樣離開人世。也不像人們繪聲繪色所道圓圓一會兒安葬于蓮花池旁邊,一會兒又在歸化寺里面,一會兒又傳埋在商山寺側(cè)面,一會兒說是在三圣庵后的瓦臺一片山里,愈是傳得多,愈是沒人信。陳圓圓明明活著,這一點父皇是清楚的。吳應(yīng)麒不明白的是,謠言傳得那么盛,父皇為什么不在舉兵初時連續(xù)傳捷報的時候,讓陳圓圓露一個面,在貴陽、成都、衡州或是隨便什么地方露一個面,謠言不都不攻自破了嘛,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不做?而臨到命懸一線了,反而告知他。

吳應(yīng)麒對圓圓是尊崇的,九歲之前,他一直以吳三風(fēng)兒子的身份活著,連他自己都只知是吳三桂的侄兒?;貧w到吳府,才曉得了自己是父皇與親母楊氏所生。只因張鳳卿不待見他,他才被從小送到吳三風(fēng)家。回到父皇身旁,父皇仍不把這一真相誥命天下,直到身染重病,他才承認自己是他兒子,但也只告知了身邊親信。以至哥哥應(yīng)熊被害,明明他可以繼承皇位,文武百官們?nèi)砸曢L子長孫為正統(tǒng),他也總是覺得自己在吳府中不受重用。對于待他不薄收他為義子的如夫人陳圓圓,吳應(yīng)麒自小有一股親近感,認為只有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的。也許因為圓圓本身不曾生育吧,她待吳應(yīng)麒這個九歲才正式踏進吳三桂家門的兒子視如己出。讓吳應(yīng)麒在平時日常飲食起居的生活中聽從圓圓的話,吳應(yīng)麒一點兒也不會有疑義??筛富实呐R終遺言,在他耳畔說的,明明是一切后事,均得聽她的,吳應(yīng)麒仍有自己的想法。

她聰明靈慧、善解人意這是吳府上下都公認的,可她懂軍事嗎?她帶兵打過仗嗎?她會布陣殺敵、鞏固大周皇朝嗎?

吳應(yīng)麒疑慮重重。

可是時局的發(fā)展令他慢慢地開始開悟,領(lǐng)會到了父皇臨終之言的深意。

用了充足的時間準(zhǔn)備,十一月份,父皇入殮儀式之后,侄兒吳世瑤的即位大典在五華山宮城隆重舉行。

祭典儀式可謂轟轟烈烈,也煞有介事地由吳三桂女婿郭壯圖主持,另一女婿胡國柱代為祭祀。尊已逝世的吳三桂為太祖高皇帝,在京城遭害的吳應(yīng)熊為孝恭皇帝,吳三桂長孫吳世蹯黃袍加身當(dāng)上了洪化皇帝。只是熱烈的氣氛中一點沒有歡慶氣息。相反,參加儀式的文武百官情緒低落,不是若有所思,便是心不在焉,總有一股群龍無首之感。和吳三桂六年之前舉兵之初那號炮轟鳴、眾將士山呼海應(yīng)之勢不可同日而語。吳應(yīng)麒也隱隱感覺這皇帝的寶座不好坐。

儀式即將完畢之時,天公又不作美了。按理,旱季里十一月份的昆明天氣,該是天高云白,朗朗乾坤,忽然之間刮來陣陣陰風(fēng),把燃起的一支支巨燭悉數(shù)吹滅,實在晦氣得很。

當(dāng)新登基的皇帝吳世瑤召集大臣們議事時,竟有大臣隨便找個理由推托而不到的。足見洪化政權(quán)從一開始底氣就不足。吳三桂在世時,眾人議軍情大事,有哪一個人托故不到的?

吳應(yīng)麒從中明明看到了吳周大勢已去的跡象。

2

對于他來說,1678年父皇吳三桂病歿,1679年親兒子吳世琮在廣西戰(zhàn)場身負重傷、自殺而亡。隨著康熙皇帝一道道督戰(zhàn)圣旨的下達,清廷趁著吳三桂離世的時機,三路大軍直指昆明而來,廣西一路大軍從南側(cè)進擊;四川一路大軍突破漢中,占領(lǐng)成都、又奪保寧,從北面直擊昆明;湖廣一路大軍截斷了他吳應(yīng)麒鎮(zhèn)守岳州的糧源,連連丟失湖南的重鎮(zhèn)岳州、長沙、衡州、常德,不是吳世瑤、郭壯圖趕來貴陽,清軍就有長驅(qū)入滇的可能。

盡管獲得一點喘息之機,受了傷的吳應(yīng)麒帶著吳世珺、吳世珵兩個兒子,應(yīng)陳圓圓信使傳來的口訊,來到了龍鰲里察看一旦全線潰敗,為吳氏后裔留一條后路,保住根根的避禍之地。敗退出岳州城時,岳州百姓中盛傳的民謠:“吳應(yīng)麒、吳應(yīng)麒,殺了你獻康熙!”把他嚇壞了,也嚇清醒了。

他遭岳州百姓怨恨,是因為殺了已有投降清軍之意、又在水戰(zhàn)中失敗的杜輝。而老百姓因岳州城已無糧,怕活活地餓死,才恨不得清軍快點打來。

民心喪失至此,讓吳應(yīng)麒深深感到,侄兒當(dāng)上皇帝的洪化朝廷,大勢已去,朝不保夕,得趕緊尋找退路了。

來到龍鰲里,他這才恍然大悟地感覺到,父皇臨終所說的“后事”,不是他當(dāng)時所理解的大殮和登基,而是指的整個大局。父皇顯然預(yù)感到了,隨著他的離世,吳周政權(quán)很快會顯出頹勢,得有一條后路。而到龍鰲里細看了之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陳圓圓對吳周朝廷的結(jié)局,早有預(yù)感。她在.這里的五六年里,已悄然地扎下了個根基,為保住吳氏的根根,延續(xù)吳家的血脈,打下了基礎(chǔ)。瞧啊,外面的戰(zhàn)事打得如此激烈,龍鰲里這里卻是一派安詳?shù)霓r(nóng)家風(fēng)光,放眼馬家寨周邊的楊家屋場:龍茅擋、石家擋、戴家擋、羅家擋,已經(jīng)同附近團轉(zhuǎn)的大樹林、吳家灣融成一片,不是深知內(nèi)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這是近年來新建的村寨。乍眼望去,這里的村民,仿佛就是世世代代棲息在龍鰲里田園間的老百姓。

吳應(yīng)麒不由愈加佩服圓圓的深謀遠慮,和為保住吳氏根根所做出的抉擇。從她在昆明消隱,滿世界傳得紛紛揚揚開始,她已隱身到這里來,安排她直覺里感到的后事了。這是一個多么有遠見、有預(yù)感、多么了不起的女子啊。讓吳世珺、吳世珵隱匿在這里,顯然是安全的、可靠的。

也是到了此時此刻,吳應(yīng)麒才明白,父皇明知陳圓圓活著,為什么不讓她出來現(xiàn)身辟謠,顯然,父皇對于陳圓圓的選擇,還是默許的。有了這種出自肺腑的認識,吳應(yīng)麒重逢義母陳圓圓時,對她所提出的一切見解,都言聽計從,一一照辦了。

圓圓讓他以一個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將軍的目光,巡視龍鰲里五個新建村寨的布局,尤其是對今后將要長期定居的馬家寨的格局,做出易守難攻的安排,他也竭盡自己所能以便于對付盜匪的陣勢,提出了稍事調(diào)整的安排。

圓圓讓他考慮到大兵壓境遭受搜查的危急情況,按“狡兔三窟”的原則,對搭茅洞、天安寺、鰲山寺、黃土坡等地形,劃出最佳的退卻路線,他以戰(zhàn)場上撤退的眼光,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他還主動道,回到戰(zhàn)場上時,他會邀大將軍馬寶一同前來,把龍鰲里規(guī)劃得更為萬無一失。

圓圓又讓他順著吳周朝廷上下的猜疑,說他當(dāng)叔叔的不滿吳世蹯繼位皇帝,故意渲染他和吳世瑤之間的矛盾,和世瑤岳父郭壯圖吵得不可開交。郭壯圖誣他欲行篡位,殺掉吳世璠自己當(dāng)皇帝。

吳應(yīng)麒連忙申明:“世璠繼位,乃父皇旨意,我無此逆想?!?/p>

圓圓淡淡一笑:“我明了你的心意。唯這樣放言,郭壯圖為操縱洪化朝廷,保住女婿世瑤利益,殺死你父子才合情理?!?/p>

吳應(yīng)麒辯道:“我和郭壯圖在謀略上雖有不合,但也絕無……”

“我明白?!眻A圓截住了他的話道,“應(yīng)麒兒,你仍未看透時局?。 ?/p>

“娘娘的意為……”

“洪化朝廷,風(fēng)雨搖撼中的樓閣啊!”圓圓哀嘆著道,“唯讓外人深信,你吳應(yīng)麒父子已不在人世,放言斬盡殺絕吳門子弟的清廷才肯罷休??!歷史,早就這么證明了?!?/p>

吳應(yīng)麒張口結(jié)舌,默然深吟,深以為然。他答應(yīng)道:“我照辦?!?/p>

“還有一事,你也要盡快定奪?!眻A圓向他伸出纖細的食指。

“但聽娘娘吩咐?!?/p>

“你的名字,無論是作為吳三桂的侄,還是吳三桂的兒,早已上了清廷的花名冊?!标悎A圓緩緩地走在青石板小路上,轉(zhuǎn)過身來,定睛望著吳應(yīng)麒道,“大廈傾塌之日,吳應(yīng)麒必是清廷著力追殺的對象?!?/p>

“娘娘之意如何改?”

“九歲之前,你在大伯吳三風(fēng)家,叫什么名字?”

“吳昌華。”

“號呢?”

“啟華?!?/p>

“對啰!就叫吳啟華?!?/p>

吳應(yīng)麒望著滿臉憔悴,鬢角已露花白的陳圓圓一臉的倦容,心中感慨,九歲時進入父親吳三桂府第,一眼看到的如夫人陳圓圓,花容月貌,艷若天仙,那烏光閃閃的秀發(fā),那凝脂般細膩的膚色,那清澄碧亮的雙眼,那行若輕云的步伐,真把他一個九歲孩兒看得呆了,忽閃忽閃眨著眼睛,瞠目結(jié)舌連喊人都忘了。歲月催人啊,從錦衣玉食的平西親王府淪落到這荒僻閉塞的龍鰲河畔,圓圓娘娘似已換了一個人。吳應(yīng)麒收回思緒,望著青石路邊野花叢中一對撲翅飛翔的蝴蝶,道:“娘娘既已考慮周全,把倆孫兒的名字,一并改了吧?!?/p>

圓圓點頭,雙目瞇縫起來,望向龍鰲河谷方向,道:“世以同音字仕替,你覺如何?”

“好。那么珺和珵?zāi)???/p>

“珺,美玉。珺近君音,君子中的佼佼者,為龍首。吳世珺更名為吳仕龍,意下如何?”

“娘娘想得深遠,兒贊同。”

“你是他們的父親,你定奪?!?/p>

“兒一并聽從娘娘。”

圓圓接著道:“珵,也謂美玉。只是更大的美玉,美玉中的極品,光焰閃閃的美玉,杰出的美玉。故更名為吳仕杰,讀來也朗朗上口,仕龍、仕杰?!?/p>

“娘娘想得太周到了,兒感激不盡。”吳應(yīng)麒畢恭畢敬地朝年近六旬的陳圓圓鞠躬施禮。

陳圓圓長嘆一聲:“說啥子周到啊,這也是大難當(dāng)頭,利劍懸于頭上,刃在頸間,不得已而為之吧。戰(zhàn)局不利,你還得趕回去。走,走吧?!?/p>

紅顏淚盡

1

吳應(yīng)麒因為同侄兒吳世蹯爭大周皇位,被郭壯圖手下大將腺緘所殺,緊隨其身旁的兩個兒子吳世珺、吳世珵也一并被殺,地點是在云南曲靖。

吳應(yīng)麒活該被殺,湖南盡失,眼看貴州也不保,他還要強令手下士兵營建楚王宮,部下眾多將士早已怨聲載道,不愿追隨他。

吳應(yīng)麒想奪取大周皇位,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兒,他早就存有這野心。幸得郭壯圖識破他的圖謀,讓手下大將腺緘先下手為強,把他父子殺了。吳氏家族內(nèi)訌不休哩。

……

添油加醋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龍鰲里偏遠鄉(xiāng)間。陳圓圓聞之,既不悲傷也不露會心一笑,她僅是大睜雙眼,遲疑地把這些消息,一一梳理,隨后目光瞅著將這一切傳給她聽的藍玉敏,道出一聲:

“劫數(shù)到了?!?/p>

讓正在奶著自己嬰兒的藍玉敏捧著乳房,望定了陳圓圓,目光驚疑不定。她心中怎么也不能明白,幾乎所有的消息都是由她說給圓圓聽的,圓圓怎么就能曉得,劫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呢?

兵敗如山倒,郭壯圖從思茅、西雙版納調(diào)來的大象正想沖擊清軍,迫使步步進逼的清朝軍隊見勢敗退,哪曉得聰明反被聰明誤,那貌似龐然大物的南方象群,沖擊之中看到火光、聽到隆隆的炮聲,驚駭?shù)梅炊D(zhuǎn)身逃遁,于是象群反把吳周兵馬踩踏致死,亂作一團,清軍趁勢掩殺而來。很快,十多萬清軍把一座孤城昆明團團圍住。急得吳世瑤連忙向藏域、緬甸求救也無用,得不到支援。

一個一個敗亡的消息傳來。

昆明城終被清軍攻破,十六歲的洪化朝廷皇帝吳世璠自刎身亡。

宮中隨死者上百人,有投井的,有上吊的,有服毒的,還有自刎的,宮監(jiān)、宮女的尸體散落在后園林中,堆疊起來。

美麗妖艷的尤物四面觀音被滿族將領(lǐng)穆占貪其嫵媚收歸府中。

聲名更為遠播的八面觀音為總統(tǒng)諸路綠旗兵的綏遠將軍蔡毓榮所得,也是如魚得水。

自在遼東起就跟隨吳三桂的將軍王公亮,賣菜種菜之余喜歡練習(xí)武功,上得戰(zhàn)場后奮勇殺敵,以勇猛著稱,一路跟隨到昆明,被吳三桂授為仁威將軍。昆明城破時,跟他關(guān)系甚好的劉良勸他認清大局、棄暗投明歸降大清,王公亮凜然道:“三桂生前待我不薄,我豈能貪生怕死。”直打到城破之時,他躍上城樓,自焚而死。眾將士親眼看見,傳為佳話。

聽到這些消息的傳來,圓圓只是無動于衷地坐著,久居昆明城,她曉得,品性溫和而喜悠然自得的昆明人,閑來愛喝茶聊天,“沖殼子”,自在散漫,隨遇而安,從不走極端,盡管吳三桂經(jīng)營云南一二十年,留下了“逼死坡”這類地名讓人茶余飯后哀嘆、遺憾、詛咒,可他做下的重修金殿、通商業(yè)、興礦產(chǎn),廣增利源一系列的事情,同樣深入到民間,婦孺皆知,高抬貴手的云南人,本性是善良的,說起他來,并不是一味地唾棄。官至清廷云貴總督的趙良棟,面對平西親王府中無一降者、自刎而死的眾多殉者都長嘆,竟有如此多的人追隨吳三桂父子,真是世態(tài)難測呀。

眼花繚亂的現(xiàn)實,顛來倒去的時局,在動蕩的歲月中,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哪一個不在激流勇進、趨利避害、隨波逐流,他們在歷史中的選擇和表演,今生后世任人評判啰。

2

這是久雨初晴的一個晚秋的麗日,年過六旬的陳圓圓坐在一把竹靠椅上,瞇縫著雙眼眺望馬家寨門前壩的景色。這里的山野和云貴高原大多數(shù)地方高聳險峻的山嶺不同,更像是她故鄉(xiāng)江浙一帶的丘陵地貌。下意識中,選中這個極似江南水鄉(xiāng)的龍鰲里歸隱棲息,冥冥中也許正是她思念蘇南的反映吧。逶迤的遠山近嶺郁郁蔥蔥,那林中的樹木,一棵棵竟都有大鼓般粗,三五個人合抱不過來的,數(shù)不勝數(shù)。此時此刻,山野田疇之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氤氳之氣,晚秋和煦的輕風(fēng)中,送來稻米醉人的清新香氣。從大樹林苗寨那邊,隱隱傳來流傳千年的鼓點“鈍鑼”《雄雞拍翅》的聲音,雄渾而有節(jié)奏。藍玉敏的嬰兒吃飽了,已在她的懷里安然熟睡。這是一個女娃兒,寨鄰鄉(xiāng)親們說她的相貌既像吳世農(nóng),又像玉敏??傊羌橙×烁赣H母親相貌的優(yōu)點,長大了定是個俏娃兒。

不知為什么,陳圓圓看到玉敏懷里臉龐粉嫩粉嫩的小姑娘,就會浮想聯(lián)翩。是呀,瞅這娃娃的臉,就能想象她長大了是個美姑娘。但愿她長大起來,能在龍鰲里鄉(xiāng)間,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千萬千萬,不要……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陳圓圓的思緒就會回到江南水鄉(xiāng)的常州武進,眼前就會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出奔牛鎮(zhèn)上的青石板路,浮現(xiàn)出姑蘇城內(nèi)濃綠的垂柳和那梔子花、白蘭花的幽香……哦不,這幼小的娃娃,千萬別有像她一樣動蕩不寧的生涯。不要……

其實,普通的老百姓,北京城胡同里的百姓,塞外關(guān)東的百姓,江南水鄉(xiāng)勤勞耕耘的百姓,昆明城里小得而安的百姓,還有這偏遠的一到陰天就有些荒涼的龍鰲里的百姓,無論是漢族的,還是在遼東接觸到的滿族的,這龍鰲河兩岸生活著的苗族的、侗族的、土家族的……他們所求無多,他們只期盼一份安然的男耕女織的生活,有飯吃、有衣穿、應(yīng)付人一輩子會遇上的出生、成長、婚嫁、養(yǎng)育、暮年,應(yīng)付不得不應(yīng)付的生老病死,他們不要戰(zhàn)爭,不要刀光劍影,不要陰謀殺戮,不要趁火打劫,不要……

有撻谷聲“砰咚砰咚”地從田壩上傳來,伴著這撻谷的聲音,田埂上一個年輕漢子唱著悠悠的山歌:

扁擔(dān)彎來扁擔(dān)長,

扁擔(dān)挑谷去趕場。

只有場上賣谷米,

只有遠方好姑娘。

“娘娘,你聽說沒得,”藍玉敏把坐著的板凳往陳圓圓面前抽了一把,壓低了嗓門道,“蓮兒的結(jié)局?!?/p>

陳圓圓正入神地傾聽那年輕漢子有滋有味的山歌,見玉敏和她說話,不由把臉轉(zhuǎn)過來,望著玉敏比原先豐腴了一些的臉。嘴里哼了一聲:“嗯?!?/p>

關(guān)于蓮兒,她還沒聽說。

藍玉敏見圓圓想聽,更往前湊了一下說:“就是那個感慨宮監(jiān)、宮女們隨世瑤自刎的清朝勇略將軍,見了蓮兒,也想像穆占收擅歌的四面觀音、蔡毓榮得八面觀音一般,將蓮兒納為他趙良棟府中小妾……”

圓圓道:“蓮兒有此歸宿?”

藍玉敏連連搖頭:“沒想到蓮兒在這事上有主見、性子烈,只稱自己是吳三桂寵妾,決然不從?!?/p>

“噢?!?/p>

“那趙良棟稱她有閉月羞花之貌,更難得竟有幾分武藝,讓下人好生待她?!庇衩舭训缆犕菊f傳到她耳里的流言,一股腦兒說給圓圓聽,“只是蓮兒閉緊雙眼,水米不沾,硬是在趙府中活活餓斃。唉……消息從趙府幕僚們嘴里傳出來,也引得人議論紛紛?!?/p>

陳圓圓嘆息一聲:“難得蓮兒竟如此剛烈,對主子忠心不二?!?/p>

“和四面觀音、八面觀音相比,蓮兒矢志不移,令人欽佩不已?!庇衩敉锵У?,“可憐她那么年輕。怪不得連趙良棟都說,既愛其貌,更愛其才。令下人為蓮兒厚葬,稱其為貞姬。”

“四面本為歌伎,八面原為舞伎,都是西昌李宗睿的玩物。李宗睿去世,歸為三桂,”陳圓圓道出她倆底細,“而今又分歸滿人穆占和被三桂當(dāng)面羞辱過的蔡毓榮,對她倆來說,不過是換個主子而已,怎能與智勇雙全、自有氣節(jié)的蓮兒相比。你知她二人久矣,曉得她倆的姓名否?”

藍玉敏思吟著搖頭:“渾然不知?!?/p>

“那就是了,”陳圓圓道,“以四面、八面稱呼她們,也算是自尊自信的昆明人對她二人相貌的寬容罷了。俗話道,忠臣不以興亡變心,烈女不以盛衰改節(jié)。想那蓮兒,必是牢記這話,才如此清才勁節(jié)。”

藍玉敏連連應(yīng)是,深以為然,感慨萬千地對圓圓道出一句:“和她們相比,娘娘,你才是一個真正深明大義的人。”

圓圓朝藍玉敏擺手:“朝代更迭,世事難測,風(fēng)云變幻,政權(quán)交鋒之中,女人的命薄如煙、如花、如冰,就算是避得再遠,都難過誹謗這一關(guān)哩!”

說到這里,兩顆清淚,溢出圓圓的眼眶,順著眼角隱隱的細紋,流淌而下。

“娘娘!”藍玉敏愕然喚出聲來。

陳圓圓拭去淚水道:“不是嗎,亡漢,怪罪于飛燕,亡唐,怪罪于貴妃。明亡,早有人寫出詩文……”

“娘娘,不要說了。”藍玉敏截住了圓圓的話,道,“美人在世,人人欲圖之。美人離世,人人都饒舌。只有我曉得,娘娘你是活出了氣象的女子。”

3

一陣腳步聲響起,圓圓仰臉望去,吳應(yīng)麒快步走進院壩:

“娘娘,大事不好!得盡快避一下?!?/p>

陳圓圓卻端坐不動,藍玉敏連忙扯過一條板凳,請吳應(yīng)麒入座。

“啟華,”圓圓指一下板凳,“你坐下,慢慢道來?!?/p>

已更名吳啟華的吳應(yīng)麒坐在板凳上道:“已得到確信。昆明城破后,世璠、郭皇后和百多宮監(jiān)、宮女已亡,世蹯原配盧氏攜兒子,在她哥哥盧元芳幫助之下,從后宰門逃出……”

陳圓圓抿了一下嘴問:“逃往何方?”

“那不得知,”吳啟華搖頭,“有消息說,往貴州這里來了?!?/p>

“郭壯圖呢?”

“戰(zhàn)事失利,也已自殺??滴跸铝私^殺令,五華皇宮內(nèi)外,吳氏家族親信,殺了兩千多?!眳菃⑷A絕望地道,“又令蔡毓榮、穆占、趙良棟、圖海、王進寶、張勇等,讓軍士們在昆明城內(nèi)外,遍尋線索,搜掘父皇和娘娘冢。一天之中連續(xù)挖掘十三處,挖出之后全剁成肉泥焚燒,得灰四處撒揚,兇惡至極。聽言凡有可疑墳?zāi)?,都去翻挖來。?/p>

藍玉敏念念然道:“白費力氣。”

吳啟華思忖著道:“又下令說斬草除根,斬盡殺絕,不留后患。凡和吳府有牽連者,都得搜捕追查。聽信他們誘降的,都沒得到好下場?!?/p>

“馬寶將軍呢?”圓圓關(guān)心地問。

“同樣死得好慘。”吳啟華別過了臉,哽咽著道,“聽說他被關(guān)在京城牢里,日夜都披著父皇當(dāng)年賞賜給他的戰(zhàn)袍。”

陳圓圓道:“他對吳門留在龍鰲里的族人,是有大恩大德的。馬家寨的吳門弟子,要世世代代記得他。”

“時局險惡,我擔(dān)憂滿山鋪開的清軍搜捕到龍鰲里來,忖度著該避開鋒芒,上山躲一躲?!眳菃⑷A道出了來意,“麻痹不得,娘娘,你說呢?”

藍玉敏快言快語地道:“娘娘早有安排,我們收拾一下,旋即動身?!?/p>

說著,兩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瞅著圓圓。

圓圓的手輕輕一抬,纖指擺動著道:“不要慌慌張張的,清查殺戮,都在意料之中。眼下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隱匿在龍鰲里遠近五個村寨上的人,嘴巴要緊,萬萬不可走漏了風(fēng)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家生活,仍得照常進行。時日悠長,冬去春來,夏雨秋風(fēng),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打發(fā),躲進不見天日的洞子,能待幾天?玉敏,你懷抱里的嬰兒,受得了嗎?”

說到這里,圓圓停頓片刻,雙眼閃閃放光地望著吳啟華和藍玉敏,彎長的雙眉聳動了一下,又道:

“你們看我這樣子,不就是一個居家度日的農(nóng)婦嗎?”

吳啟華和藍玉敏不約而同瞪著圓圓,一身樸素的衣衫,花白的頭發(fā)在輕風(fēng)中飄拂,眼角邊的皺紋堆疊在一起,慈祥地回望著他倆。

兩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由一笑。啟華道:“明白了,我這就關(guān)照下去。不必興師動眾地往山上躲藏。”

藍玉敏撲哧一聲笑了:“還是娘娘沉得住氣?!?/p>

圓圓淡淡地道:“我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p>

歸隱山水

1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難得不見霧嵐,龍鰲河谷兩岸的山出奇地青,清冷的空氣里彌散著山野里的氣息。

陳圓圓在床上坐起身子,推開了樓閣上的小木窗,一股清新的潮潤氣息從蒼翠蓊郁的山林里涌來。圓圓深深地、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忍不住瞇縫起兩眼,眺望著窗戶外的秀麗如畫的田園景色,臉上現(xiàn)出神往之色。

樓板上響起腳步聲,藍玉敏端著一盆洗臉?biāo)?,步上樓來。一見坐起身子的陳圓圓,她驚喜地揚起雙眉:

“娘娘,你清醒過來了!哎呀,把人嚇壞了,你這一次犯頭疼病,昏睡了好幾天哩。我正說來給你洗臉呢。來,洗一把臉?!?/p>

藍玉敏絞起一把毛巾,微顯興奮地遞過來,連忙又說:“我去給你備漱口水,一會兒吃點東西。你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吃點醪糟雞蛋,可好?”

陳圓圓點頭,把抹過臉的毛巾遞還給藍玉敏,輕輕道了聲謝:“都可以,有吃的就行?!?/p>

“看呀,娘娘,”接過毛巾的時候藍玉敏忍不住歡喜地叫出聲來,“抹凈了臉,你像返老還童一般,又似出水的芙蓉,美得讓人想起你前些年的模樣?!?/p>

陳圓圓淡淡一笑,自己心頭明白,她整個身子是虛的,稍坐久些,就有一股眩暈的騰云駕霧之感,終究幾天沒吃東西了,始終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在鬼門關(guān)前徘徊?,F(xiàn)在這一陣,精神難得亢奮,必是回光返照。她不想讓玉敏看出來,只是道:“吃點東西,你去喊啟華、仕龍、仕杰前來。”

“要得、要得,我這就去。嗨,他們一見你今早晨這樣子,不曉得該多高興呢?!彼{玉敏一迭聲答應(yīng)著,端起用過的洗臉?biāo)?,往樓梯口走去。腳步特別有勁兒。

“還有小松,也喊來?!?/p>

“好,小松都問幾回了,咋個奶奶盡睡盡睡。我喊她也來見。”藍玉敏頭也沒回地答應(yīng)著。

小松大名吳大松,是吳世農(nóng)和藍玉敏成親后生下的俏女娃兒,七八歲了。

醪糟雞蛋是云貴鄉(xiāng)間農(nóng)家婦女坐月子天天必吃的一道補身子的湯,在龍鰲里的苗、侗、土家、仡佬和漢族間也是通行的俚俗。圓圓吃得津津有味。剛吃完,小松端著一杯參湯,恭恭敬敬送到床邊:

“奶奶,你喝?!?/p>

小松穿一身農(nóng)家娃崽的青布衫,素凈清朗、眉清目秀,活脫脫一個小玉敏??粗惶焯扉L大,是陳圓圓晚年生活的一絲欣慰。她曉得,參湯是她病中隨時備著的。陳圓圓品嘗著清苦的參味,知曉這是上品,肯定是當(dāng)年在馬寶大軍暗中護衛(wèi)之下,隱匿龍鰲里時從平西親王府中帶出來的。圓圓道:

“小松,懂事之初,該發(fā)蒙了?!?/p>

顯然,這話小松聽不懂。她困惑地眨巴眨巴眼睛,轉(zhuǎn)臉望著藍玉敏。

藍玉敏一揮手:“哎呀!女娃兒,不消讀書識字,學(xué)點針線活、干點農(nóng)活就成了?!?/p>

“不,媽,我要發(fā)蒙,我要發(fā)蒙,”這下小松聽懂了,叫喚起來,“我要聽奶奶的話?!?/p>

“對頭,女娃娃要發(fā)蒙,”陳圓圓笑了,對藍玉敏道,“我對你常說起的宋朝才女李清照,若是不讀書識字,哪能寫出‘多情自是多沾惹這類流傳后人的佳句?!?/p>

藍玉敏卻是不顧:“娘娘,你又來了。我聽你的,聽你的。小松要有才女的命,那才好呢!”

2

說話間,吳啟華帶著兩個兒子吳仕龍、吳仕杰踏著梯板,走上樓來。

父子三人,高大魁梧,肩寬體壯,臉龐豐潤,雙耳大而長,隆起的鼻梁骨筆直挺拔,眉毛長而粗,一雙眼睛不大卻細長,唯少鬢須,活脫脫是吳三桂壯年、青年時期的再現(xiàn)。

一見他父子仨,陳圓圓頓時雙眸輝亮透出神光,額頭發(fā)亮,雙頰泛紅,更顯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秀雅之色。把站在一側(cè)的藍玉敏看得呆了,暗自稱奇。

吳啟華帶頭向娘娘請安。

遂而吳仕龍、吳仕杰跟著向奶奶請安。

圓圓讓他們端過椅子坐下,指了一下洞開的木窗外頭,道:“瞧這田園農(nóng)家風(fēng)光,已然有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氣象。當(dāng)年大軍過這地方,我看見龍鰲河深川河谷,林木交映、湍流飛瀑,實在是個好地方??!可惜的是蘆草蔓生,沼澤積水,人煙稀朗。在昆明隱身佛院期間,聽云游各方的佛眾、香客講起這里曾是古思州佛門圣地,我就想起了這里的優(yōu)雅怡靜。三桂起兵反清,我有不祥預(yù)感,跟他言及一旦敗亡該為吳門留下根根,他亦應(yīng)允,我就想起了這個地方?;窝壑H,從昆明遠道來此,十六年啦……”

說到這里,圓圓不禁為世事的滄桑長嘆了一聲。

“事實證明,娘娘的直覺神奇應(yīng)驗,吳門才有我這一支幸存于人間?!眳菃⑷A深為感佩地道,“夜郎計劃,得馬寶將軍鼎力相助,且忠誠不貳,被清廷抓進大牢,直至屠亡,也不吐露。這也是吳門不幸之中的大幸矣?!?/p>

圓圓的目光轉(zhuǎn)過來,端詳著吳三桂的這一支血脈,問:“近些日子,消停下來了?”

“八年前,逃到滇西的胡國柱走投無路,自焚離世。一個遠侄在清軍追查之下,說父皇的尸骨已被焚化,骨灰匣藏于安福園橋下。清軍果然在那里找出一骨灰匣,連同世蹯首級送進京師之后,搜捕和追查逐漸放松下來,我們也得以喘一口氣。”吳啟華細細道來。

“松懈不得,”陳圓圓聲氣低弱,口齒十分清晰地道,“朝代更替、權(quán)鋒惡斗的時代,置對手為肉泥,斬草除根,株連九族,毀尸滅跡的事情,司空見慣。康熙罵三桂萬世罪魁,恨他恨得咬牙切齒、暴跳如雷,豈肯輕易收手?無論何時,隘門天險那里,得有暗哨盯著……”

“遵娘娘意,日夜都有人輪流守備?!睅П錾淼膮菃⑷A連忙稟報,“白天常有人以放牛為名巡視,夜間窩棚里也總派人值哨?!?/p>

陳圓圓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卻又在剎那間顯出疲累之態(tài),渾身乏力地倚躺在靠枕上,食指豎起點了一下吳仕龍和吳仕杰,緩緩地道:

“自舉兵反清,我離開平西王府,到此龍鰲里十五六年,我只做了這么一件事情:為吳門留下根根。這會兒氣象初顯,我不久于人世矣……”

一旁靜聽的藍玉敏嗚咽道:“不會的,娘娘,你吉人自有天相,正在好起來?!?/p>

小松見媽媽哭,跟著哭泣:“奶奶……”

陳圓圓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我自知雙腳踏上鬼門關(guān)的門檻,時日不多了。今天喊你們來,留、留下五句話?!?

吳啟華聽她的語氣忽高忽低、忽長忽短,知人之將死,其言更為重要,連忙俯下頭道:“娘娘,兒洗耳恭聽。”

陳圓圓點頭,眼睛又睜大了,波光閃閃,神采四射:“我若走進鬼門關(guān),埋葬何處你記得嗎?”

“記得。”

“那好。年年正月,要在神龕上插上三朵桂花枝……”

“神榜上標(biāo)明延陵堂,”吳啟華截住她喘吁吁的話頭,接著道,“以示父皇曾謂延陵將軍,戎馬一生,戰(zhàn)功赫赫?!?/p>

陳圓圓的眼瞼翕下來,嘴角顯出一絲笑意,手又指著吳仕龍、吳仕杰兄弟道:“龍鰲里地方,姑娘少,喜歡當(dāng)家理事的仕杰,盡快接親,繁衍子孫。為防萬一,仕龍得出家,遁入佛門……”

她停頓下來,兩眼征詢地望著吳仕龍。

吳啟華轉(zhuǎn)眼瞅了兒子一眼:“我已跟他言明……”

吳仕龍站起身朝著圓圓深鞠一躬:“奶奶放心,我會一心佛事,念經(jīng)誦佛……”

陳圓圓長眉一展道:“這實乃無奈之舉,為防不測。一旦仕杰遇到禍?zhǔn)?,你得還俗回到馬家寨,擔(dān)起延續(xù)吳門香火的重任?!?/p>

吳仕龍又是一躬到底:“孫兒定聽從奶奶囑咐。”

陳圓圓點頭,又叮嚀道:“如若仕龍不再還俗,吳門所有子孫后代,要在各家各戶的神龕上給他定上位,設(shè)齋碗、齋席,年年正月初一,為紀念他的功績吃齋一天?!?/p>

吳啟華望了望兩弟兄:“牢記在心?!?/p>

陳圓圓的聲音更顯疲弱:“對龍鰲里之外的地方,我們這里世世代代宣稱馬家寨。馬寶將軍對吳門有恩,其忠心不輸于點火自焚從城樓躍下的王公亮仁威將軍?!?/p>

吳啟華答曰:“不到時機成熟,吳門后裔弟子,絕不會公開隱姓埋名之實。即便到了公開之時,這里仍叫馬家寨?!?/p>

“則我……”陳圓圓噓出一口氣,“心安矣。”

說著,眼皮蟬翼般顫動了幾下,微微翕上了眼瞼。

吳啟華、吳仕龍、吳仕杰、藍玉敏和小松,斂神屏息、心驚膽戰(zhàn)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倒是不懂事的小松姑娘突然打破了沉默,驚駭?shù)貑柕溃?/p>

“媽,奶奶睡著了嗎?”

閣樓上闃寂無聲,靜得有些怕人。小松不安地瞅瞅這個,又惶然地望望那個,嘴巴緊抿了兩下,雙肩一聳,無聲地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面頰淌下來。

藍玉敏把手一揮,試圖阻止女兒哭泣一般道:“睡著了,娘娘睡著了?!?/p>

歷經(jīng)坎坷曲折的傳奇女子陳圓圓,就此身沒如煙,消失在龍鰲河畔的山山嶺嶺之間,和彌漫山野的霧嵐為伴,和大地河山為伴,化為龍鰲里風(fēng)光的一部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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