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1
金秋聲是縣里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的主席。這個名銜看起來很大,其實也就是一個民間組織的聯(lián)系人,因為大家都是這個家那個家,哪里有人來理這個老人家呢。金秋聲這個主席主要就是給大家跑腿,傳達一點消息什么的。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又不同于什么作家協(xié)會、書法家協(xié)會那樣有什么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是搞些個民間文藝的,算是公益性質(zhì)的“官”。
但是,金秋聲做得樂呵呵的,他本來就不要什么虛名,只要覺得好玩的事情他就認真去做。他覺得自己有工作,不需要靠做這個主席吃飯,這樣一來再不做一些自己覺得好玩的事情就真的不好玩了。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里面的雜家很多,金秋聲是搞收藏的。他收藏的不是古董文玩,專門收集各種舊報紙。他覺得這些泛黃的報紙很有意思,雖然時間把這些紙張和信息都變得陳舊了,但是在他八百度的鏡片下,這些東西總是顯得生機勃勃的。有時候為了一份報紙,他會坐車到很遠的外地和藏友“接頭”,就是為了那一張也許是從廢紙堆中揀出了的舊紙張。
他收藏的報紙堆滿了自己的屋子,平時老婆孩子輕易都不讓動。但是一有志同道合的人來,就恨不得都拿出來和別人分享,把里面的故事和他認為的價值講出來給別人聽,這點快樂就是他覺得有價值的地方。有一次他搞了一個海軍專題的報展,引起了收藏界的關(guān)注,人家還請他去做專家講座,他還得了一筆不菲的稿費,不過這些錢他沒有交給老婆,又拿來買報紙了。在做這個展覽的過程中,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1950年的《人民海軍》報,引起他注意的不是上面的重要新聞,而是上面登了一首歌曲《海上英雄》,作者署名是思溪。這個名字他很熟悉,但是又不敢確認這個人是不是他認識的思溪——這是個筆名,這個人是本縣一個離休干部,本名叫作趙長天,是有名的音樂家。在報紙上見到熟悉的人就像是他鄉(xiāng)遇故知,比現(xiàn)實中遇到還要有意味。他雖然知道趙長天,但是他也并沒有見過這位老人家,因為老人家是長期深居簡出的,據(jù)說有一年有個什么派頭十足的領(lǐng)導(dǎo)要見他都被拒絕了。看到這份報紙上的歌詞,他就比見到本人還要興奮。他想著要查找一些信息,看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的,這樣可以寫一篇研究的文章。這就是他在研究報紙之外的樂趣,寫點小文章,這樣大家就覺得他的收藏可不僅僅是報紙買賣和搜集,他是有點學(xué)問的。
作為土生土長縣里老街上的人,金秋聲可是個熱心人,因為似乎沒有他不熟悉的事情,人家都說他是“四爪白,路路熟”——就像是一直到處竄行的貓一樣,沒有他不知道的大事小情。本來嘛,搞收藏就是個雜家,什么事情掌故都要知道一點。他本來想著上午就托熟人去找一找趙老的后人或者能見到趙老當(dāng)面核對一下是最好的了,可想著自己還要去語委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暫且將這個事情放了下來,計劃著過一天再去研究這個事情。
他去語委做什么?他和自己女人說的時候,她以為他是說要去市委,瞥了他一眼說:“市委書記找你,要提拔你這個工人專家了?”金秋聲笑笑說:“你就是沒有文化,語委你不懂——語言文字委員會,他們搞了方言的基礎(chǔ)數(shù)據(jù)庫的搜集工作,我是老城里人,普通話不行但是方言地道,人家是喊我去錄音做方言標本的?!?/p>
他婆娘問:“給錢不?管飯不?”
金秋聲推了推眼鏡說:“和你說不通,這叫鄉(xiāng)音你懂不懂?”女人說:“你要說方言,我來送你一句話,你就是那‘四水簍子(這是一句地道的方言,說人喜歡多管閑事,什么事情有沒有能力都喜歡出點力,有一點點的貶義)?!?/p>
金秋聲說:“跟你就是兩個啞巴睡一頭——沒有話說?!闭f著就搖搖頭拎著自己的小布包出門去了。婆娘也不理會,她有時候只是有意氣氣他。和他過了一輩子,知道他就這么點愛好,就這么個脾氣改不了,也沒有必要改了。
金秋聲到了語委——這個地方其實就是教育局的一個虛設(shè)機構(gòu),主要還是教育局牽頭負責(zé)。會議室里掛著橫幅,下面是一臺攝像機,桌上還放了一支錄音筆,看來就要在這里錄音了。開會之前,有一個中年女士扶著頭發(fā)花白但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進來。這人身材很魁梧,雖然老但并不頹唐,滿身的精氣神。他坐下來會議就開始了。教育局的負責(zé)人簡單地說明了活動的意義,然后還特別站了起來說:“我們要特別感謝離休老干部趙老先生來到我們現(xiàn)場,他可是我們地方傳統(tǒng)語言文化的元老?!?/p>
大家一陣掌聲,金秋聲才知道,原來這人正是趙長天。真是巧了,正要找他老人家,這就不期而遇了。他本來想往前坐坐,上去套個近乎,可是活動馬上就開始了,趙老因為年紀大的緣故,先要進行錄音錄像,不能讓他等的時間長,所以金秋聲只有和其他來的人一起在外面等。他出來等的時候,見剛才那位扶趙老的女士也等著,就跑上去想和她問點情況,很明顯對方并不認識這位主席,他也不做自我介紹,只是問:“這位大姐,剛才見你扶那位趙老先生來的,你認識他么?”
那女士笑笑說:“認識?我是他的女兒?!?/p>
這個回答讓金秋聲覺得自己有點冒昧,但他還是追問,趙老的筆名是不是叫“思溪”?
那位女士說:“是的,您有什么問題?”
金秋聲說:“我是收藏報紙的,今天在一份舊報紙上看見一個歌詞,署名就是‘思溪,我想這會不會是趙老先生的作品?我以前似乎在縣報看過老先生的報道……”
女士對他說的話看來很感興趣,就問:“是什么報紙?”
金秋聲說:“是《人民海軍》報。”
女士笑了笑說:“那就一定是他,我父親當(dāng)年正是在海軍服役的,您貴姓?”
金秋聲說:“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吧,您是姓趙?”
女士說:“哦,我當(dāng)然姓趙,你就是有名的收藏三怪——金先生?”趙女士所說的收藏三怪是縣里面文藝圈子的人給他們幾個搞收藏的人起的類似于組合的名字,這三怪是——第一怪金秋聲,收藏報紙悄無聲;第二怪老孫,收集郵票亂奔;第三怪老李,收藏酒瓶不洗。這當(dāng)然也是大家拿他們開玩笑,不過看來這位趙女士對于他們?nèi)ψ舆€是有點熟悉的。金秋聲心里就想說起來這縣城是小,沒有他不認識的人,可是這縣城看起來又很大,好多身邊的事情自己也有不熟悉。正談著,趙老的錄音結(jié)束了,工作人員接著喊:金老師進場來錄音……金秋聲本來想著等趙老出來和他認識一下,介紹一下自己了解的情況,可是這時間趕得不湊巧,匆匆一面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上。
不過他得到了趙老先生女兒確鑿的消息,就是這張舊報紙上的歌詞確實是他寫的,他一回到家里就上網(wǎng)查找相關(guān)的信息,寫起文章來。他雖然不懂得音律,但是單單看那些詞就覺得很有些氣魄:
千年仇恨海洋深/我們到海上去刨根/海風(fēng)在呼嘯/海燕在歌唱/高舉起解放的紅旗/我們戰(zhàn)斗在海洋/我們是人民自己的海軍/我們有堅固必勝的信念/英雄們向前/英雄們向前/英雄們向前/我們生長在毛澤東的年代/他智慧的眼睛放射出勝利的光芒/遵照他的指示/我們要解放祖國所有的地方/消滅殘匪完成勝利/鞏固國防/英雄們向前/英雄們向前/英雄們向前
他把文章寫好了就發(fā)給報社收藏版的編輯,都是老熟人,那邊收到稿子就回復(fù):這就編輯上版。金秋聲真是高興,今天在這張舊報紙上有重大的收獲,既發(fā)現(xiàn)了一張60年前報紙上本鄉(xiāng)人的作品,又竟然見到了作者本人,雖然沒有說上一句話,但還是滿心喜悅。
2
第二天上午他還沒有看見報紙上的文章,就接到了趙女士打來的電話,她是從報社的編輯那里問來的電話,感謝他寫了這篇文章,幫助自己的父親找到了一段已經(jīng)丟失的記憶。金秋聲連忙說:“這也沒有什么,有些內(nèi)容有機會的話能當(dāng)面請他指導(dǎo)一下就更好了。”
趙女士倒也爽快:“這樣吧,下午3點鐘你來我家,我父親下午沒有什么事情,一般是閉門謝客,他不喜歡見人做那種客套寒暄的交往。但是一提到他的音樂,他就格外地有興致。我想,他會很樂意和你談?wù)勥@些事情的。”趙女士告訴了他自己的住處,這個地方對于金秋聲來說并不難找。
敲了這個安靜院落的門,趙老先生看來早就在等了。他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椅子上,一手拿著一把紙扇安然地扇著。葡萄架上枝葉很茂密,還有幾條絲瓜藤夾雜其間??匆娊鹎锫暥⒅@葡萄架看,老人哈哈一笑說:“這是我女兒的杰作,這可是有點來頭的,我們縣里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叫做《剪剪花》里面就有一句有名氣的歌詞:絲瓜爬上了葡萄架……”金秋聲想,果然是老先生有學(xué)問,就這葡萄架也寫得這么詩情畫意。
趙老先是感謝金秋聲寫了那篇文章,老人到現(xiàn)在竟然還能記得自己寫的那首歌詞,甚至能一字一句地哼唱出來。說到音樂老人果然如自己的女兒說的那樣,顯然是有說不完的話。金秋聲說了一句話,更是讓他有興致回憶自己的那段歷史。他說:“都知道您是小城王洛賓,是我們的民歌之王,聽你講故事是一種幸福?!?/p>
趙老便興致勃勃地講起自己的過往,在講之前他先做了個解釋,為什么我的筆名叫作“思溪”?我本不是這里人,出生在遼寧本溪,后來參加工作后輾轉(zhuǎn)來到小城里安家落戶——這些事情現(xiàn)在很少人知道,我現(xiàn)在說一口本地方言,但是遼寧的方言也不曾忘記,這些事情沒有多少人知道。
金秋聲心里覺得這真是一個幸福的下午,一個老人給他講一段像發(fā)黃的報紙一樣陳舊的往事,而這段往事又是那么的有滋有味。
趙長天于20世紀初農(nóng)歷甲子年也就是1924年出生在遼寧本溪,從小就喜歡唱歌,喜歡扯著嗓子唱——家里也沒有條件讓他學(xué)音樂,后來他學(xué)的專業(yè)是遼寧省立本溪國民高等學(xué)校采礦冶金科。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東三省的形勢格外緊張,為了逃避偽滿征兵,20歲的趙長天只身逃離家鄉(xiāng),到了國民黨統(tǒng)治的南京就讀軍校,1946年成為國民黨新編第六路軍一師二團少校新聞室主任,隨著部隊起義后成為中國民主聯(lián)軍的一員。1947年趙長天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十二縱隊政工隊,參加了革命工作。1948年,趙長天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三十軍文工團,隨部隊參加了濟南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1950年編入華東海軍政治部文工團。1953年轉(zhuǎn)業(yè)到江蘇省第一革命殘廢軍人速成中學(xué)任教師,這個學(xué)校當(dāng)時就設(shè)在我們小城,后來他又轉(zhuǎn)到了縣中教音樂。
老人對自己人生的每一個軌跡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停頓了一下說:“干了一輩子的革命工作,他最鐘愛的還是搞的音樂工作。說來也很有意思,那是一次返鄉(xiāng)的經(jīng)歷,讓他篤定了搜集民歌的信念。新中國成立以后,自己的生活相對安定下來。在小城里雖然有了家庭也有了子女,但是心里還是惦念自己生活了20年的老家,想念那一口鄉(xiāng)音的老家。”
一張車票回鄉(xiāng),雖然已經(jīng)物是人非,但還是鄉(xiāng)音動人,真是有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惆悵。住了幾天感覺又有點陌生,他給家人講自己在外鄉(xiāng)的家,給他們說我剛學(xué)了幾句的方言,大家似乎覺得我有點陌生。這讓趙長天有點悵然,就這十多年的漂泊,自己在外鄉(xiāng)有了自己的新家,可是感覺自己再也回不到老家了。
回到小城,他又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既然老家回不去了,那這里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于是他便開始了搜集民歌的歷程,他覺得也許人只有在他鄉(xiāng)才能找到故鄉(xiāng),也許為這個小城做點事情,她才能真正地接納自己。于是老家的方言被他慢慢地隱藏起來,他成了一個說本地話的人,他努力使自己成為融入鄉(xiāng)音的本地人。
他喜歡音樂,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他接觸了很多本地民歌。這個水邊的小城真是一個民歌富礦,婦女兒童似乎都能哼唱一兩句原汁原味的歌曲。音樂課上除了教學(xué)生唱歌之外,他還讓學(xué)生自己唱自己鄉(xiāng)鎮(zhèn)的民歌。一位閔塔鄉(xiāng)的學(xué)生要唱一段《西北鄉(xiāng)情歌》,一聽說是情歌學(xué)生們臉都紅了,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但是趙長天知道這一定是好東西,便讓學(xué)生們不要覺得害羞,民歌里有的是精華。那學(xué)生有點緊張,在老師的鼓勵下開口唱起來:
小城哪,上邊哪,有一個西北鄉(xiāng)哪啊。
六里莊上的小老板,開了一爿陸陳行。
結(jié)上一個干妹子二大姑娘,結(jié)上一個干妹子二大姑娘……
趙長天一聽這歌忍不住叫好,學(xué)生們便跟著鼓起掌來。這位學(xué)生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在小城西邊,被一泊大湖隔開來,民風(fēng)淳樸,有著原生態(tài)的民歌。
他決心就沿著這個線索去找民歌——雖然找的不是故里鄉(xiāng)音,但是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向故鄉(xiāng)致敬的方式。是這個小城收留了自己,故鄉(xiāng)一定也會為此聊以安慰的。
3
趙長天帶著干糧和水壺上路,心里滿是對那些迷人鄉(xiāng)音的向往。從城里到閔塔鄉(xiāng)坐船要3個小時,這么長的路程在風(fēng)浪四起的湖上行走,自然不是一件什么浪漫的事情。但是想到要去的地方有迷人的音樂,他就像是當(dāng)年在部隊里行軍時看到勝利就在前方一樣充滿激動和斗志。開船的老人怎么也不知道,這位穿著體面的先生要坐這么長時間的船,竟然是為了去找什么鄉(xiāng)下人唱歌。
大湖上湖帆綽約,也像是一首動人的歌曲,感動了歷朝歷代的文人騷客,就這座水邊的小城,有名有姓的文人留下的詩歌就有幾萬首,就連乾隆皇帝也在過這大湖的時候留下了許多的詩歌。千百年后,他一個人坐著船就要去尋找那些散落的聲音,雖然這些聲音沒有皇帝的詩歌那么咬文嚼字,但對于趙長天來說這是彌足珍貴的。
到了閔塔鄉(xiāng),找到了那位學(xué)生的姐姐,在她的帶領(lǐng)之下挨家挨戶地去找會唱民歌的農(nóng)民。那些老農(nóng)唱的民歌因為有好多愛慕、求愛的內(nèi)容,一開始他們還羞于啟齒,但是在趙長天真誠感動下,大家還是開口唱了起來,一時間村落里到處響起了那醉人的鄉(xiāng)音。他白天記譜晚上整理,忙得不亦樂乎,一眨眼十多天就過去了,眼看著就要到開學(xué)的時候了,他只有先回城了。但是,天寒地凍的冬天,大湖上結(jié)了冰,船是不能走了,只能繞著湖邊的野路往回走。
大湖的邊上長滿了蘆葦,到秋后就被收割了,露出長長短短的硬茬。凌晨4點就出發(fā)的趙長天被這蘆葦戳破了鞋子,手腳也凍得冰涼,走了又一個黑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但是他心里滿是力氣,來的時候他的包里裝滿干糧,現(xiàn)在只剩下那一本記歌詞的本子,但是他覺得這本子很沉重,比那些干糧要重要得多。好不容易走到一個小鎮(zhèn),住下來稍事休息一下又繼續(xù)上路,走了幾天幾夜才回到了小城。
縣里知道了趙長天在搜集整理民歌,文聯(lián)的熱心人也給他提供各種信息,一時間他那間學(xué)校分配的宿舍成了音樂家協(xié)會一樣,不停有人來討論音樂,說到高興的時候還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一位武安公社的老鄉(xiāng)告訴他,他們那邊養(yǎng)鴨子的人放鴨的時候也唱唱,叫做《鴨蛋號子》,說是唱了上百年的時間了。小城在大湖的旁邊,湖里水草鮮美,各種魚蝦也豐美,這里出產(chǎn)的鴨蛋聞名遐邇,據(jù)說做成松花蛋還到國外去獲了什么大獎。這里養(yǎng)鴨子的人多,養(yǎng)鴨子的人也有民歌,唱起來聲音又大又好聽。趙長天已經(jīng)癡迷了,只要有關(guān)于民歌的消息,立馬就拿了干糧上路。找到那個叫做劉蘭芝的歌手,請她一唱,趙長天竟然激動得掉下了眼淚:
小小鴨蛋兩頭光,
什么人收來上炕房。
抱上上一對黃鴨子,
癩鷹叼在暈頭上。
……
劉蘭芝唱著唱著,見到這位趙先生掉了眼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停了下來。劉蘭芝剛停下來,趙先生似乎才回過神來,一拍大腿叫了一聲:好!趙長天所說的“好”劉蘭芝他們并不知道究竟,他們只知道唱,至于他說的那些“好”他們無法理解。他把詞譜記錄下來,回去修改了歌詞,前后三四次,再請來劉蘭芝唱。這時候城里面組織了農(nóng)村業(yè)余文藝匯演,趙長天就推薦劉蘭芝幾個農(nóng)民歌手去參加匯演。
本來劉蘭芝覺得這民歌是唱了玩玩的,沒有想到要去省里唱,她覺得自己唱得很土,很有些不好意思,趙長天就鼓勵他們盡管盡情地唱就是。劉蘭芝幾個姐妹在匯演上才一張口,全場就是雷鳴般的掌聲,唱完了觀眾都站起來鼓掌,下面喊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就這樣劉蘭芝和這首《數(shù)鴨蛋》一炮走紅了,到了1957年“三八婦女節(jié)”的時候,他們被選到北京參加第二屆民間音樂舞蹈調(diào)演。他們頭上扎著毛巾,身上穿著綠緞褂褲,腰上系的是紅花繡的黑裙——劉蘭芝開口一領(lǐng)唱就贏得了全場的掌聲,臺下更是掌聲雷動。周恩來總理聽完了這蘇北老家的民歌,像是回到了闊別的故鄉(xiāng)一樣親切,連連拍手說“好”!還在懷仁堂和劉蘭芝幾位姑娘拍了照片。
4
春天似乎來了,趙長天充滿了激情,在民歌的世界里徜徉,他連走路的時候都要哼唱幾句民歌,這幾乎成了他的生活語言。
然而,一場倒春寒讓他心里的春色頓時黯然失色。1958年,趙長天在這一場寒潮中被戴上了“歷史反革命”帽子。這一陣寒風(fēng)一吹就是7年,鐵窗的生涯讓趙長天沉默了。在槍林彈雨中他沒有畏懼與后退,但是這場寒潮讓他失語靜音了。趙長天沒有想到,這一次停頓一下子就是30年。那些密密麻麻的記著曲譜和歌詞的本子,那些深夜里在紙上跳動的音符,被歷史冰凍起來銷聲匿跡在小城的記憶里。待到山花再爛漫的時候,趙長天已經(jīng)是花甲之年,“平反”兩個字是時代給他松綁,也是對他最好的祝福。一支念想了幾十年的民歌,終于又可以唱起來了。
那天,趙長天精神矍鑠,打開了那一架多年不碰的鋼琴,在那間稍微有些破舊的屋子里流淌出動人的旋律。他唱的是《滿天清》:
打起來來唱起來喲,春風(fēng)刮動楊柳開喲,楊柳年年落交葉,小大姐呀月月?lián)Q花鞋。
鑼要敲喲鼓要敲喲,黃秧要栽草要薅喲,黃花子不栽不收稻喲,草不薅來稻少膘。
打起來來唱起來喲,莫把鑼鼓冷了臺喲,冷了鑼鼓還有可,冷了龍車水不來喲。
……
他一遍遍地唱,一首首地唱,將那用一件舊衣服包著的手稿里面的幾百首民歌翻出來,恨不得一夜就將他們都唱一遍。老伴知道這一天他等了幾十年,不是為了自己的解放,而是為了這一包民歌的解放。他用孩子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把這包歌詞包著,把他們當(dāng)做自己的兒子一樣保護著,就等著這一天百花盛開的時候讓他們看看這滿園的春色。
趙長天說自己的青春就從60歲這年重新開始。聽著趙老的介紹,金秋聲被這生動的講述深深地感染了。他在看到趙老的女兒將那些發(fā)黃的紙片拿出來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一個個激情跳躍的日子在眼前重現(xiàn)起來。他突然想到,能不能將這些材料整理一下,做一個小型的展覽,這一定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聽到金秋聲的這個建議,趙老站了起來拉著他的手說:“我一直也有這個想法,想把這些東西流傳下來?!碑?dāng)年在整理這些民歌的時候,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雖然他一次次到鄉(xiāng)鎮(zhèn)搜集民歌都有收獲,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唱歌的老人就慢慢地離去了。他們一走就帶走了一些歌聲,那些口口相傳的旋律就這么隨著生命的消逝遠去了。一段時間里他甚至有些焦躁,可是現(xiàn)實沒有辦法緩解他內(nèi)心的不安,他知道自己的筆趕不上時間的步伐,有時候就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好東西消失在眼前。
金秋聲愿意做這件事情,他請趙老的女兒將這些手稿復(fù)印出來,他好認真地梳理一遍。這個下午對于他來說真是幸福,對于他這個老城里的“路路通”而言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寶庫一樣。他回到家里就如癡如醉地埋頭整理起那些民歌,想著如何將這些珍貴的資料做成一個網(wǎng)絡(luò)的展示館,或者流動的展示館,他還想著是不是可以編一本民歌集——這條線索牽出了一系列的想法。因為整理這些材料,金秋聲慢慢地與趙老的女兒熟悉起來,原來她也是一個熱心民歌的人,也因為這個愛好她平時還幫人做做司儀,算是大家說的“熱鬧人”。
金秋聲忙得不亦樂乎,走路都帶著唱腔。他的老婆見他整天神魂顛倒的,問他是中了什么邪?金秋聲說:“你不懂,和你說不懂?!彼钠拍镎f:“家里的事情也沒有見你這么熱情,真是家作懶外作勤?!苯鹎锫曇膊焕頃?,他知道做這樣的事情就是需要一種熱情,他也正是被趙老這種熱情所感染。熱情這個東西有時候就是一種信念,像趙老這樣的外鄉(xiāng)人雖然定居在小城,卻把這里的鄉(xiāng)音當(dāng)做自己的母語一樣愛護,而自己作為一個老城的子孫做這點事情更是責(zé)無旁貸了。至于金秋聲老婆所問的為了名還是為了利,他仍然只是一笑了之。
網(wǎng)絡(luò)的展覽搞起來了,瀏覽的人氣很高。金秋聲真是感到安慰,這半年的時間算是有了最好的回報。他盤算著將這些手稿整理成一個集子,這也得到了趙女士的幫助,金秋聲想著在老爺子九十大壽的時候?qū)⑦@個事情做完,也算是向一位老人致敬。趙女士也有這樣的想法,想給老爺子一個驚喜,所以編印集子的事情并沒有和老人家說,畢竟他耄耋之年,罕見的寒流讓趙老的身體不適,子女們也不想多讓他煩神。所以這件事情成了一件“地下工作”秘密地進行著。
忙完書稿校對,已是10點多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晚上他就在一首首民歌的旋律中度過了。金秋聲似乎還意猶未盡,他想著再寫一篇編稿的感受,可以在報紙上宣傳一下這件事情。他早就醞釀這篇文章,就叫做《尋找鄉(xiāng)音》,講一個老人熱心尋找民歌的故事。
等待著新書印刷出來的日子里,金秋聲又開始忙他那個收藏協(xié)會的事情,年底了事情特別多,就連他這個主席也有各樣的總結(jié)。他給報社的那篇文章也遲遲沒有出來,他也沒有去過問這件事情,他和編輯有著一種不言自明的默契,不需要去催促什么。樣書到的這一天,他拿著油墨噴香的書摩挲了一番,準備打電話給趙女士。很巧的是他的那篇文章也發(fā)表了,他剛剛在報紙上看到。這篇文章發(fā)表在這天報紙的最后一個版面上,他看報紙都喜歡倒著看,因為地方的報紙往往是越往后越好看,那些所謂的要聞對他這個老百姓而言實在沒有什么重要的。
電話那頭趙女士有些哽咽地說:“老金謝謝你,昨天我父親安靜地走了,今天剛發(fā)的訃告,我正準備告訴您呢?!苯鹎锫暵牭竭@個消息真是有些驚呆了,就像是聽到親人去世的消息。他翻看著報紙,在第二版的右下角,報紙上確實登出了訃告。
對于報社而言,這個消息是說一個離休干部去世了,但是對于金秋聲或者這個小城而言是少了一個老人,一個一輩子尋找鄉(xiāng)音的老人,他是這座小城的王洛賓。
金秋聲眼睛有些濕潤,他想起了這座小城走出去的一位游子,在他的小說《徙》里一句很著名的話:很多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