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
一
那次飯局上,同事M把城市比喻成少年。我認為他說這話的時候至少有一顆柔情似水的心。水,依靠無形的身體來完成看似不可能的腐蝕與穿越。城市在飽受時間的洗滌之后,對未來的新鮮事物會給出一個怎樣的評判?每一位跋涉者,每一次蒙昧之后的歡呼雀躍,以及一些不被記起的裂痕與記憶,都有可能成為吸附在年齡上的答案和墓志銘。
在我的記憶中,大與小總是很難界定。小眾世界被大眾觀點遮蔽,大眾生活因小眾理想發(fā)光。我是最后那個愚笨者。一直認為,只要時間充裕,就一定有人和我一起握緊生活最細微的那部分。每當(dāng)走進繁華的步行街抑或人潮涌動的夜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趁同行人不注意,撿起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那張報紙。五月的南城,報紙是干凈的,上面的每一個鉛字都散發(fā)著草莓味。關(guān)于一座活力城區(qū)的朝聞天下,它允許途徑這里的人撥開歷史。十幾年前。當(dāng)很多人還是少年的時候,一波又一波的外來務(wù)工人員是通過怎樣一種方式構(gòu)建腳下的這片沃土。
贊美一座城市有時候不需要太多的筆墨。就像夸贊一個好看的人兒,一個恰到好處的眼神就足夠了。在我看來,任何一座充滿活力的現(xiàn)代化都市,它都有一枚屬于自己的“沉香”。
南城步行街(又名富民步行街),是我來東莞后見過的第一條步行街。昨日的南城步行街與今天的南城步行街相比,盡管發(fā)生了很多外在的變化,但骨子里的那種文化氣息始終保留的完好如初。偌大一個南城,為何偏偏對南城步行街情有獨鐘?有人說,喜歡一座城市,就必須從它的身體上踏過去。十幾年前,我和東莞都只是一個懵懂的少年。
相比較很多漂泊者來說,我是幸運的,也是笨拙的。孤身一人來到東莞找工作,經(jīng)過一番折騰之后,我像一朵浮萍漂到了南城。好在骨子里僅存的那點墨水給了我記錄一座城區(qū)的勇氣和信念,走到哪里我都會留下一點閑散的筆墨(日記)。當(dāng)我第一次路過南城步行街,一下子就被她身上的那股獨特的氣質(zhì)所吸引。那一刻,我多么向往能在她的附近找一份工作。我想近距離觸摸她,觸摸一條街道的溫度。
也許是上天的眷顧,我有幸成為南城步行街附近一家公司的文案。說是文案,其實是實習(xí)文案,然而我卻很感激那份工作。對于菜鳥而言,加班熬夜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夜半時分,我和另外一個文案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一拍即合,決定下樓找東西吃。凌晨兩點,南城步行街盡管已經(jīng)沒有了白天的那份熱鬧,但燈火通明的街道依然傳遞著某種熟悉的味道。來到美食城,才發(fā)現(xiàn)這里依然人聲鼎沸。流浪歌手彈奏他心愛的吉他,來這里吃夜宵的人大部分是寫字樓里的加班族。我們選了一家潮汕菜,面對面坐了下來。一份炒田螺,一份白切雞,外加一打老青島,我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聆聽著從嘈雜聲中掙脫出來的吉他聲……
經(jīng)歷過那段熬夜加班的日子之后,我漸漸理解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夜色。
事實上,每個人都會在夜色中尋找似曾相識的過去。借著夜色中的光影,我時常把臉放于黯淡之中,像被隱去的半只皮球。唯有這樣,才可能讓自己對腳下的這片土地看得更遠一些。要看懂一個地方,至少要十年以上??此亲永锏臇|西是否像我們第一次看到的那樣一目了然。南城步行街,你可以把它當(dāng)成普通的一處地標(biāo),也可以像我一樣對它報以更高的期望。十年以后,當(dāng)我們再次回來打量它身上的光輝與細節(jié)的時候,你終將發(fā)現(xiàn)一些獨特的東西。
南城步行街就像一個溫柔的城堡,每幾十米有一處涼亭,每處涼亭有三五人散坐在石凳上,他們互不相識,但彼此的臉上又都掛滿相似的笑容。春夏交替時節(jié),我漫步在美麗的南城步行街。我走得很慢,那是我故意制造的慢。沿著兩旁的商鋪和樹木,我徑直朝美食城方向走去,我其實只是想去美食城附近的運河附近走走,看那里的水紋如何爬上黃昏,轉(zhuǎn)而又吸附在南城步行街的街道上。然而這樣的日子,不宜太長。正如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山脈,去的人不宜太多。結(jié)果,我真的去了東莞的另一個地方謀生。
離開南城步行街,我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南城的大街小巷。也是在那一刻,我開始對一個地域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反思。來到一個新地方,我的內(nèi)心深處突然多出一個這樣的想法:昨日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都將成為明天美好的回憶。我是一個愚笨的人,為了記住那句話,我放下手中的活計,把當(dāng)初那個想法記在一個灰色的本子上。
直到今天,那個灰色的本子依然跟著我四處漂泊。對于一個外地少年來說,當(dāng)他用完所有的時光去穿越城市的街角,少年將不再是少年,他的羽翼逐漸豐滿,當(dāng)大部分人開始忘記時間上的那些流浪歌曲,多年后的我卻依然喜歡南城步行街。今天的南城步行街,街道格局和主建筑幾乎沒有發(fā)生變化,運河邊上的美食城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底色。街道兩旁的樹木倒是比過去茂盛不少,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南城步行街終于有了自己的游樂場所。
今年初夏,我領(lǐng)著6歲大的兒子再次來到南城步行街。他和十幾年前的我一樣,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從他興奮的眼神中,我仿佛看見一種似曾相識的光芒。臨走時,他天真地對我說:“老爸,我們以后就住在這里吧?!?/p>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微笑著對他說:“等你長大了,也帶著你的兒子來這里玩,好嗎?”
二
讀高中那會兒,經(jīng)常要路過一座橋。當(dāng)時因為不知道橋的名字,故而跟著大伙叫它老橋。在我看來,老橋和別的橋沒有什么不同。每逢周末,我都會去縣一中玩(實際上是去學(xué)校附近的外婆家蹭飯吃)。其實,在我就讀的縣二中也有一座橋,只不過因為不順路,便很少經(jīng)過。也許是走得多了的緣故,不知不覺對老橋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天微微亮,我會踩著載重自行車從縣二中出發(fā),雙手插在褲兜里,大搖大擺地上坡,大搖大擺地下坡。但不知為什么,我也就只敢在老橋上???,一旦過了老橋,我又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姿勢,老老實實沿著河岸向前蹬踏。沿途,我喜歡觀察冬日里的老橋,老橋下的西寧水以及微微隆起的沙土??拷影兜膸滋幧惩烈巡皇巧惩粒ㄋ鼈兛瓷先ジ褚粋€個矮小的沙丘)。剛?cè)攵菚?,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蘆葦、野芋、水草,可以看見三兩只白鷺在上面走來走去,可以透過橋洞看見一縷縷炊煙徐徐升起……
上面描繪的是我10多年前的老縣城,雖有些模糊,卻像一顆長在心里的痣,一顆無論你怎么用力也拔不掉的痣。
今年冬天,無意中在新聞聯(lián)播上看到一則關(guān)于老橋的消息,一下子把我塵封的記憶帶出湖面。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老橋的來歷——原來它叫黃洲橋。據(jù)說黃洲橋由民族英雄文天祥親筆題名。沒過多久,央視《焦點訪談》專門對黃洲橋進行了報道,看得出來,主持人是懷著一種人文情懷來解讀這座千年老橋的宿命。
關(guān)于老橋的拆除風(fēng)波,我一直沒有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我只知道,有河的地方就應(yīng)該有橋,有橋的歷史。而要追溯橋的歷史,必須先找到河的來歷。黃洲橋,歷經(jīng)千年的洗滌,蕓蕓眾生中,有多少人從這里起航,又有多少人駛向了遠方。
崇仁河(西寧水)隸屬于撫河水系,是中國長江流域的一條分支。1000多年以來,是誰見證了西寧水沿岸的文明和磨難。我不知道西寧水從哪里來,我沒有去過它的源頭,只是偶爾站在鄉(xiāng)下的屋前遠眺,看遠處的群山。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群山就是西寧水的發(fā)源地。而事實上,群山以外,一定還有更遠的群山。我希望最終的答案是沒有答案,我多么不愿意用行動去證明本應(yīng)該長眠于歲月的那份神秘。
西寧水的源頭應(yīng)該回到歷史之中,回到一輩又一輩的祖先之中,回到永不停止的流水之中。也就是說,西寧水沒有固定的來歷,它是人類繁衍生息的自然圖騰。水與橋的關(guān)系就好比草與魚。你枯竭,它便跟著枯竭;你茂盛,它便跟著茂盛。千百年來,西寧水從未枯竭過,黃洲橋是一位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證人。一年一個輪回,西寧水時而深時而淺,而黃洲橋依舊是原來的黃洲橋。它以靜默、固守的方式陪伴來去匆匆的時光。
一座橋(特別是一座古橋),是否應(yīng)該有更高更純的生命價值?我真不想思考這么高深的問題。我能想到的,大部分是懸浮于生活表面的東西,比如我的高中時代——一個人一生中最青澀的部分。那個階段所記住的每一寸光陰似乎都是不可磨滅的,而這一切都將因為老橋的不存在走向荒蕪。
一代人應(yīng)該有一代人的自覺意識。留守或者出逃,都是為了圓一個內(nèi)心的夢。人在他鄉(xiāng),我多么想寫一首關(guān)于老橋的詩,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靈感。無奈只好寫下幾句疑問:后來者該不該還老橋一處安身之地?我們該不該為了后來的后來者留一個相對真實的符號?老橋身上那些看得到看不到的榮耀與傷痕,是否會在不久的將來浮出水面?
年關(guān)越來越近,對于老橋的過去,我只能暫且寄存在他鄉(xiāng)的懷里。
三
昨夜母親突然對我說,小莫和小時候的我一副德性,整天調(diào)皮搗蛋。30多年前,我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后來變了,至于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我的母親也不是很清楚,畢竟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有些變化是與生俱來的,有些變化卻是難以預(yù)料的。母親所能想到的又是多么的有限。
小莫是個調(diào)皮搗蛋和聽話懂事各占一半的毛頭小子。他樂觀勇敢,有時候又膽小如鼠。最近一段時間,他特別害怕兩樣?xùn)|西,一樣是蟑螂,一樣是壁虎。有一個晚上,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讀葉芝的詩,這是我第一次讀外國抒情詩人的作品。也許在冬日里關(guān)起門來讀詩更能體悟生活的真實滋味。那一刻,與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廚房里的妻子和隔壁房間的兒子。他們其實也都跟我一樣,在閱讀著屬于他們的“葉芝”,只不過,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道理。廚房里妻子搗鼓出來的炒菜聲,一定是有節(jié)奏和情感的,只怪冬日的夜晚太過臃腫,或者說我們本不應(yīng)該住在這條車來車往的五金街上。既然是街道,就免不了人聲鼎沸。妻子在廚房里研制她拿手的辣椒炒雞雜,我在房間里聆聽大師內(nèi)心的精神獨白,兒子在他的地盤玩他的機器人卡片,這一切理應(yīng)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來協(xié)助完成。
兒子在房間自娛自樂,時不時發(fā)出莫名其妙的聲音。由于天冷,我便懶得起身探個究竟。翻開一頁又一頁的詩作,雖說是翻譯過來的文本,但讀起來依然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東西在涌動。陽歷12月,冷空氣占領(lǐng)東莞。嶺南的冷是相對的冷,嶺南的陽光像童年世界里用不完的時間一樣,慵懶的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里。那些多余的庫存,有時候看上去就像一個喪失話語權(quán)的外地人,放在那里只不過是心理上的一種擺設(shè)。從小到大,我是一個不怎么怕冷的人,可自從年過三十,身上的熱度便開始逐漸降低,對于這副來自生命與靈魂深處的皮囊,它必須按照生老病死這個人類法則來完成屬于他自己的儀式。在東莞,十度以下似乎成了皮膚所能承受的底線,如果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仿佛就無法詮釋中年恐懼癥這幾個字。中年,這只來自身體中央的魔獸,是宿命,更是人類自我檢閱的必然過程。
我與小莫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雪白的墻壁看上去就像雪白的玻璃。透過這扇雪白的“玻璃”,我能感覺得到他坐在床沿上,他手里拿著一沓卡片,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卡片上的人物。他突然來到床頭,蹲了下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趴在墻角,像一只一動不動的壁虎。他的每一次驚詫,都給我?guī)硪庀氩坏降念澏丁K床灰娢以诟Q視他,他的一舉一動是那么的討人歡喜。
或許因為臨近年關(guān)的緣故,夜晚顯得特別漫長。我們?nèi)齻€人在不同的領(lǐng)域里從事著不同的工作,彼此各得其樂。妻子在廚房里長時間不出來,可以理解為煎熬,也可以理解為幸福的羔羊。廚房離我的身體很近,辣椒在鍋里發(fā)出的“滋滋”聲就像一萬只螞蟻在撕咬我的覺知,我不知道一墻之隔的兒子是否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皮膚上的叮咬。對于把一生獻給家務(wù)的家庭婦女來說,廚房也許是除了丈夫和孩子之外的第三個情人。妻子是一個看上去沒有理想,卻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的人,她身上所蘊藏的東西多么像一首不可言說的小詩。這首小詩恰是我尋找多年卻無法領(lǐng)悟的沉默。在這個年紀,我非常需要這種沉默。
妻子在廚房里一待就是一個小時。與其說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不如說跌進葉芝詩歌的深海。對于那些似懂非懂的內(nèi)心獨白,我反復(fù)地默念,試圖從中讀到這個冬日最珍貴的禮物。我突然在心里驚呼,在葉芝的作品中,很多詩歌的發(fā)力點都像一張毫無征兆的白紙,每當(dāng)那張白紙流經(jīng)我的思緒,我都會停下來(或者抽身離去),隨后又自然而然地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案板上來。葉芝詩歌當(dāng)中最美的部分總是隱藏得那么自然,而我目光中所能遇見的命運之花,它總是以一種破碎的形象出現(xiàn)在這個繁復(fù)的世界。
房門反鎖,我與妻兒之間的距離保持不變。葉芝的詩讓我明白了一步之遙的真正含義。在東莞的小鎮(zhèn)上,我們隔著白色的墻壁,隔著冰冷的夜色,隔著不卑不亢的年月。我們?nèi)齻€人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隔著冬日里的一只壁虎。
四
一開始,我并不怎么適應(yīng)這里的繁華,是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和郁郁蔥蔥的店鋪搶奪了我心目中的那份安逸。但隨著我與這座城市的不斷磨合,我開始漸漸地接納并喜歡上這里的一磚一瓦,包括陽臺上密密麻麻的人頭。我知道,他們當(dāng)中有很大一部分也跟我一樣,生命的源頭來自遙遠而偏僻的鄉(xiāng)村。曾幾何時,我們的精神世界里住著一行又一行美麗的小鳥。
倘若第一次來到莞城,可以不記住老街和那些即將退出歷史舞臺的莞邑小吃,但一定不能忘記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那片嶺南園林。在此之前,我對可園的認知和理解一直停留在想象當(dāng)中,直到前不久我在離可園一橋之隔的博廈村住了下來,才終于有機會靠近這座遠近聞名的歷史名園。對我來說,靠近一座百歲園林比靠近一位百歲老人還要激動。然而,這么多天以來,我一直秉持著一種低調(diào)的心態(tài),只遠遠地在外圍聽可園這個百歲老翁發(fā)出低沉而悲壯的聲音。那一刻,你如果剛好和我一樣從它身旁經(jīng)過,相信你也會和我一樣只想靜靜地漫步。
有人說我的腳步聲像一張白紙掉進春天的黎明。無聲無息的行走,給了我從未有過的舒暢。然而,真正讓我感到溫暖的,是那些生活在可園里的鳥兒。有時候,我會故意停下來聽一聽它們之間的交談,我多想知道它們帶來的音樂是否帶有嶺南的特色。我不知道它們在可園到底居住了多久,就像我不知道對面走來的那個人來自哪里一樣。盡管我無法判斷出鳥兒們的祖籍,但這又有何妨?它們傳遞出的歡快與幸福才是這個時代最美的鄉(xiāng)音。
當(dāng)我蹲下來系那條耷拉在外的鞋帶時,它們突然放低聲調(diào),它們好像在說,請慢慢地走,請慢慢地走,前面還有更美的風(fēng)景。我聽懂了它們的語言,它們的語言與我小時候聽到的啼鳴簡直一模一樣。我停下來凝視身后那片青翠的草木,當(dāng)我背身離去,當(dāng)鳥兒們的啁啾聲被呼嘯而過的車輪淹沒,我突然意識到它們身上似乎也流淌著我們?nèi)祟惖难?。卑微中暗含著不屈,低調(diào)中夾雜著悲愴。我從未像今天這樣仔細的辨認一種鳥聲。
在這片充滿文化氣息的土地上,我遇到的鳥兒,其實是我精神世界里的知音(或者另一個自己)。它們在遇到我之前,一定結(jié)交了很多像我一樣熱愛大自然的過客。我每走一步,都在試圖尋找碧綠的草地,沿著草地一直往前走,你會在某個枝頭看見幾只無憂無慮的黃鸝鳥。它們性格溫順,它們每次發(fā)出的啼鳴都折射出不可復(fù)制的性格。我清楚地意識到,那些伴隨我一直向前的小鳥,它們并沒有迷失方向,它們只是在用它們擅長的方式銘記一些東西。
與可園一墻之隔的嶺南畫院,每天清晨會引來一些小巧玲瓏的鳥雀。它們和晨練的老人們一起在開闊地里呼吸著春天的新鮮空氣。每當(dāng)我吹著口哨經(jīng)過那個圓形水池,總會看到一個戴帽子的中年保安,他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他老遠就朝我微笑。那種笑容,多么像早上溫暖的陽光。我朝他招了招手,在我即將離開的那一刻,我看見幾只小鳥正在低頭尋找著什么。
即將拐彎時,我轉(zhuǎn)過身來,嶺南畫院和可園看上去就像曾經(jīng)見到過的兩個老熟人,他們一左一右并排站在一起。這么多年,它們靠什么保持性格上的相似性和協(xié)調(diào)性?它們的精神世界是否也和年少時的我們一樣,居住著一群無憂無慮的小精靈?
五
最開始接觸“理想”這個詞,是在20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把與魚有關(guān)的事情都當(dāng)成了理想。對于那時候的農(nóng)家少年來說,沒有什么比跟著一幫大孩子抓魚來得痛快。放學(xué)回家,只要不刮風(fēng)下雨,鄉(xiāng)下的小溪總是那么純凈透明。站在田埂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泥鰍們在小溪里游來游去。有小溪的地方,就有漂亮的紅蜻蜓,紅蜻蜓們像是商量好了一樣,前面的蜻蜓負責(zé)探路,中間的蜻蜓在水面上做一些酷炫的空翻,后面的蜻蜓不緊不慢,飛行速度明顯要比同伴慢幾拍,我想,也許后面那只紅蜻蜓才是真正的指揮者吧。
每當(dāng)紅蜻蜓沿著小溪飛來飛去的時候,意味著黃昏就要來臨。綠油油的田野上,花草的味道夾雜著晚風(fēng)一起流進喉嚨,流進嗓子眼。這個時候,我們早已放下書包,挽起褲腳,奔跑在鄉(xiāng)下的田野上。那時候我們抓魚的辦法很老土,用泥巴和石塊堵住上下游,被切斷的那部分就成了甕中之鱉,接下來再把小溪里的水一點點舀掉,直到露出淤泥和水草??赡圉q畢竟是泥鰍,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想輕而易舉抓住它們并不容易。盡管沒有了水,但由于泥鰍的膚色和淤泥十分接近,它們會隱藏在淤泥中,讓沒有經(jīng)驗的人看走眼。有的泥鰍則拼命地往洞里鉆,對于抓泥鰍的老手來說,只要沿著洞口一直挖下去,它是逃不掉的。
在抓泥鰍之前,我們跟紅蜻蜓一樣,有著明確的分工。年紀小的孩子負責(zé)舀水,大一點的孩子負責(zé)在兩端堆砌淤泥和石頭,有經(jīng)驗的孩子則負責(zé)抓魚。每當(dāng)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就要收工。這時候,孩子王會迅速召集大家開會,把抓到的泥鰍按人頭分配,我們通常采取抽簽的方式來決定最后的歸屬。這樣一來,即使抽到最差的那一份,大家也都沒有什么怨言。
小時候除了喜歡抓泥鰍,我還擅長“放鉤”(放鉤,是指頭一天晚上把魚鉤布置好,第二天天沒亮就去拔鉤的一種捕魚方式)。對于放鉤,我有一段特別難忘的經(jīng)歷。放過鉤的人都知道,放鉤的最大魅力不在于鉤到什么東西,而在于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這段時間的浮想聯(lián)翩。放鉤與垂釣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時間,垂釣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直性子的人,有什么說什么;放鉤則像一個善于制造意境的詩人,他為放鉤人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有一次,我來到湖邊放鉤,那條湖很長(幾乎把附近的幾個村莊連在一起)。每逢過年,幾個村子的人會聯(lián)合起來把湖里的水抽干,村長們則會把撈上來的魚分好類,抽完簽,各自抬著各自的魚回到村里,每戶村民出一個人再進行抽簽,每戶人家大概可以分到20來斤魚的樣子。我記得有一年我們家分到一只可愛的烏龜,從那以后,我便打起了那條湖的主意。
父親說,烏龜最喜歡吃豬肝。只要村里殺豬,我都會跑到屠夫家里撿那些遺留在案板上的豬肝末。由于那時家里沒有冰箱,只好把撿來的豬肝末用井水養(yǎng)起來。黃昏一到,我便拎著魚鉤和魚餌朝湖邊走去。據(jù)說父親年輕時也經(jīng)常到這條湖里放鉤,他告訴我,越隱蔽的地方越適合放鉤。隱蔽的地方一來不容易被偷鉤者發(fā)現(xiàn),二來由于放鉤的人少,很有可能鉤到一些類似于烏龜這樣的大家伙。得到父親的點撥之后,我挑了幾個險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撥開荊棘和蘆葦,找到一處柔軟的斜坡,輕輕地把魚鉤甩向湖面,第一個鉤就這樣搞定。
一條湖放個七八只鉤就夠了,鉤與鉤之間的間距不宜太長,也不宜太短,這樣一來,整條湖就都在我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放完鉤,剛好到了吃飯的時間。每當(dāng)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在家門口拉著嗓子大喊吃飯,一公里之外的我聽到母親的聲音,便加快了回家的腳步?;氐郊依铮赣H為我點上一盞煤油燈,為了應(yīng)付母親的檢查,我只好把語文書放在母親一進門就能看得到的地方。而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心思看書,我的心早已飛到湖里,幻想著第二天清晨可以鉤到一只只“巨無霸”。
春天的夜晚,窗外的蛙聲和蟲鳴連成一片,我趴在桌子上,不到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見自己在拔鉤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湖里,喝了很多的湖水,結(jié)果被一只大烏龜救了。都說夢相反的,現(xiàn)實中的我是會游泳的。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竹床上。母親在廚房里煮飯,父親老早就去了菜地里除草,妹妹們睡得正香。春天的黎明像一幅水彩畫。
六
從2004年到現(xiàn)在,我的身體實際上一直沒有離開過長安這座小鎮(zhèn)(很多時候,我習(xí)慣把這座小鎮(zhèn)比喻成某個階段身體里的影子),這些年我像一只滾來滾去的皮球,偶爾會滾到深圳或東莞周邊鎮(zhèn)區(qū),但每逢周末,又總會滾回長安。實際上,把長安這座小鎮(zhèn)比作一生中一段時光里的影子是比較符合內(nèi)心訴求的。長安畢竟是一個地域,要在10年時間里對這個地域產(chǎn)生情感依賴,不僅需要機緣,更多的還在于融化。作為普通的個體,隨便在長安的任何一個路口都可以抓起一大把我這樣的人。所以,一個人與一座城之間一旦出現(xiàn)了落差,修補是沒有用的,我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打開心扉去承受,承受它的白與灰。
一旦承受了,就不會有疼痛感。愛一座城市,不需要理由和主義,悄悄地靠近或者悄悄地遠離即可??拷蛔鞘械陌?,遠離一座城市的灰。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并不具備普世價值,我這樣做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給多年以后的自己一個臺階下,更是為了給未來的精神領(lǐng)地注入一種自由和空間。
如果要我在長安這座小鎮(zhèn)選一樣最美的東西,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樹。因為樹,使得長安這座現(xiàn)代化都市更加的從容和飄逸。你看,樹把所有的堅硬都交還給了大地,我指的是多年前我輩老家門前那些脫了皮卻依舊茍延殘喘地活在草叢里的老樟。我不知道你的老樟還健不健在,我的老樟十幾年前就跟隨我來到了長安這座小鎮(zhèn),在這期間我?guī)еミ^深圳和東莞周邊幾個鎮(zhèn)區(qū)討生活,但幾個回合下來,我總是要回到長安這個原點上來取暖。時間久了,我便自覺不自覺地把這里每條街的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在這些街道中,最讓我們這些外來者感到溫暖和涼快的就屬長青街了。每逢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長青街就成了人的海洋,雖然擁擠,但至少是熱鬧著的。
沿著長安中心往西一直走下去,就到了霄邊市場和汽車站。有一個摩的師傅對我說:“霄邊市場雖然靠近車站,但治安還是不錯的?!蹦Φ膸煾嫡f這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一絲淡淡的笑容。
汽車站就好比一座城市的臉。10年前見到的那張臉與今天見到的這張臉完全是兩種概念。10年前,我與車站附近的那些小樹差不多高,那時候我們都是新生的力量,都有著源源不斷地上升空間。只不過,那些樹有些已經(jīng)不在了,它們中間有的被移植到另一個城市,有的可能早已夭折。10年前的那排小樹,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一種存在和見證。正如10年前,我的老樟把它身體的一部分(一棵小樟)移植到我的體內(nèi),每逢秋天來臨,我都會隱隱聞到一股香樟的味道,它就來自我身體里的某一個器官。
有時候,我又不得不靜下來思考,30幾歲的人應(yīng)不應(yīng)該有一本獨立的地理書。我的地理書到底是什么?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東西它真實地存在著,只是很多人不愿意提及。能對身邊的樹說說心里話,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從幾百公里的地方移植到這里,樹也一樣。不可否認,是無數(shù)我這樣的個體給了樹木人性的關(guān)照。我們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要多看幾眼周圍的枝干和綠葉。與其說我們是樹木的孩子,不如說我們是樹的后遺癥。
親愛的陌路人,你也許并不知道,我之所以選擇在冬天放下尊嚴,和不是很熟的幾只蝴蝶走在同一條小路上,因為這樣的情形讓我時不時會想起一些往事。蝴蝶始終是快樂的,它們的翅膀就像山上的花骨朵,給了登山者最大的鼓舞,又或者,我的身上有一件瓷器必須埋在我的腳下,埋在離我肌膚最近的這片土地之上。
七
母親在房間里看連續(xù)劇,我推開虛掩的門,她正直勾勾地盯著女主人公,那種表情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具體在哪里。燈光下,母親的頭發(fā)被擠成一團黑影,乍一看很像一個“黑洞”。我突然覺得我的生活中也有這樣一個“黑洞”。小莫床頭上那些個五顏六色的卡通人物,涂涂改改的鉛筆畫,會不會也是他童年世界里的“黑洞”?
帶著“黑洞”這個虛擬的概念,我們來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公園(這個地方其實算不上什么公園,只是比別的地方多長了幾棵樹,多放了幾張石凳而已)。我不知道附近的人是不是也這樣叫它小公園,反正我們已經(jīng)這樣叫習(xí)慣了。只要一有時間,我們就會來到小公園附近散步。也許因為靠近山的緣故,小公園在我心目中一下子提升了好幾個檔次。對于活蹦亂跳的小莫來說,小公園有他感興趣的石頭樁(因為長得像樁,我就把它命名為石頭樁)。只要去小公園,我們基本上都會走上幾樁。小莫雖然年幼,但走起樁來卻十分敏捷,只有在轉(zhuǎn)角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放慢速度,好幾次他都從石頭上摔下來,但每次摔下來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都十分頑強,盡管膝蓋擦破了皮,但他依然強忍著疼痛,并以最快的速度從地上爬起來。站在他身旁的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微笑著給他豎起一個大拇指。他的那些古怪的動作,盡管已經(jīng)超出他的年齡范圍,但我依然無動于衷。
我必須在夜晚找到“黑洞”的含義。對于迫切尋求結(jié)果的人來說,一個夜晚的時間是多么的漫長。我坐在離石頭樁大約3米開外的地方,開始尋找有關(guān)“黑洞”的線索。馬路對面100米處,原本有一片濃密的森林。由于被夜色遮蓋,我只能坐在石頭上發(fā)著呆。
向前走了幾步,我突然變得孤獨起來。月光下,我縮著脖子,點燃手中唯一的火把——香煙。這根煙,和全天下的煙一樣,白色的皮膚。燈光下,它猶如一個大病初愈的少女,散發(fā)著白色的氣息。在我的記憶深處,煙留給我的印象非常模糊,或者說,煙根本就是一種虛無縹緲的錯覺,因為煙帶來的不確定性永遠無法給未來一個確切的答案。正因為如此,我開始對“黑洞”這個詞漸漸失去原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想,駐扎在我生命深處的那個“黑洞”,既然已經(jīng)逃離我的身體,就給它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我相信,若干年之后,當(dāng)我還和小莫幸福地坐在月光下長時間不說話,所謂的“黑洞”遲早會融化成溫柔的目光。
我領(lǐng)著小莫認識大千世界,卻沒有時間陪他高聲歌唱。我的母親,她也應(yīng)該有她的“小莫”。在那段屬于她的黃金歲月里,一定住著遠方的睡獅。那只叫不醒的木箱,遺落在墻角的半張紅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標(biāo)本。我在用所剩不多的記憶來識別母親與生俱來的柔美,深埋在時間里的那張整潔的臉龐,成了光陰似箭的代名詞。今天的母親是聰穎的百靈鳥,她一個人站在生活的電線桿上,尋找關(guān)于黑洞的風(fēng)向標(biāo)。我離母親如此之近,卻無法逾越那扇木門。母親像是早已忘記了時間,她坐在電視機旁,她以為坐在那里可以夠得著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