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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啼序

2016-11-18 09:59殷志揚
翠苑 2016年5期
關鍵詞:師傅

殷志揚

1

這天清早,陶銀娣出門來到河邊,埠頭上空無一人,卻有一樣東西惹引她目光。一只小藤筐,半新紅絨毯,緊裹住一個蠕動軀體,隨即便是弱弱的啼哭。周圍靜悄悄,河上空蕩蕩,并無往來船只。太陽還沒出來,一抹淡淡霞光里,水面一點一點金銀斑。現(xiàn)在,她清醒地知道,這個被遺棄的嬰兒,在這料峭春寒時,小生命正奄奄一息著,便不由大聲呼喊:“來人!快來人??!”

果然有人來了,埠頭上七嘴八舌:“明明這是船上丟下來的嘛!”“說不定孩子有毛病,親生爺娘不想要他,真造孽?!薄笆裁床『⒑煤?,如今獨生子女,心肝寶貝,依我看這是親生爺娘不敢留的私生子!”一語驚人,難怪議論越發(fā)熱烈了。陶銀娣并不想介入,好在已有人用手機報告居委會了。不過一會兒,居委會來人,連派出所老唐也來了,他們邊送嬰兒去醫(yī)院,邊向陶銀娣了解情況,事情才慢慢平息。可陶銀娣心里覺得郁悶,耳邊總繚繞著那弱弱的啼哭,她已經不想再打水,提著空塑料桶往回走時,不料身后卻有了動靜,有人用肩膀碰了碰她,那是這條小馬路上的人尖,鄰里丁菊仙,一家特殊商店的老板娘。不等陶銀娣開口,丁菊仙就含意地問:“樹有根,水有源,你知道這是誰下的‘蛋?”原本陶銀娣就有些看不起這個描眉畫眼的老女人,卻又不想馬上得罪她,便搖了搖頭。丁菊仙并未住口,反倒拽著陶銀娣朝前走,兩顆黑眼珠滴溜溜轉,終于停在了臨街一排小平屋前,小聲說:“你不覺得下‘蛋人就在這里嗎?實話告訴你,我丁菊仙眼睛賽過照妖鏡,我早就看出里面的苗頭,你要是不相信的話,那你想想這些天在門口和你搶太陽的丫頭里,是不是少了張熟面孔?”

丁菊仙說的在門口搶太陽,無非是指小平屋里的足浴房。不長的小馬路上,總共有三家,一律都大玻璃門窗,大印花幃簾,里面閃動著白腿白胳膊。燈,比誰家都亮得早熄得晚。橘紅色的光,透過薄薄幃簾,映照出凹凸有致的交織曲線,伴隨輕盈的軟語樂聲,足以使人心蕩神移,為這條城市邊緣的小馬路,平添幾分曖昧情味。所有這些,陶銀娣當然知道,像這種流言叢生的地方,她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更不要說涉足其間。盡管這樣,足浴房和她的糾葛卻一直不斷,尤其是臨近她家的那一家,兩三個女孩,晾曬的衣物卻多得嚇人,床單,毛巾,枕頭,毯子,衣裳,林林總總,常常將門口那點太陽統(tǒng)統(tǒng)都搶光了。為這,陶銀娣很生氣,難免和那些女孩有所口舌,數(shù)翹鼻子女孩厲害,張口說太陽又不是姓陶的,誰來得早就是誰的。陶銀娣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可她認為自己比她們高出一籌,更看不得翹鼻子那種時尚與安閑,話語中難免有所譏誚??陕N鼻子也不肯示弱,也許多少知道一點情況,看中像陶銀娣這樣的女人,再個性堅強,內心也是寂寞的,反唇相譏中少不了奚落?,F(xiàn)在叫丁菊仙這一說,不由提醒了陶銀娣,她仔細想,兩三個女孩里確實少了個翹鼻子,難道她就是丁菊仙所說的下“蛋”人?畢竟年紀輕,看人看不深,做了這種丑事只好改換門庭,再不就回原籍鄉(xiāng)下去。前面的日子還長,今后也許再不會為爭點陽光出言不遜了吧?

2

河邊人家中,陶銀娣單門獨戶,只是周圍的幾棟樓宇,高高的,擋住院子里的太陽,于是偌大的庭院成了崇山間的深谷,幽幽的。陶銀娣特地從綠化隊討來一棵樹苗,就種在破瓦缸里,早晚澆點清水,那樹苗幾乎追趕著陽光生長,不過幾年工夫便成了一棵小樹,像模像樣的,去年秋天居然又開了花,齊齊簇簇的金桂,香氣濃烈撲鼻。陶銀娣高興自不必說,她采集桂花,和著白糖,用它們燒煮的芋艿格外香甜。為此,她還特地盛一碗送與看車庫的姜師傅,以酬謝他屢次上門幫她修理什物。除桂花樹外,院子里還養(yǎng)一群鴿子,什么雨點、瓦灰、黑羽翅,什么墨環(huán)、紫環(huán)、鳳頭,這些名字陶銀娣記不清楚,她只愛聽那高低疾徐的咕咕咕,更喜歡它們群集在鴿棚上,迎接黎明的來到,然后一只連著一只地飛出院子,在輝耀的太陽光里,在湯湯的運河上空,追逐著,回翔著。

桂花樹也罷,鴿子群也罷,其實都是為了驅散內心的寂寞。實話實說,自從呂友福死后,河邊的單門獨戶就此空了,陶銀娣不知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枕上聽著河邊夜航的機駁船聲,啪啪啪,像來自渺渺的天上。有時候,哐當,她馬上揭開被子跳下床來,晚歸的呂友福常常忘記帶大門鑰匙,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煙味。呂友福抽煙兇,酒量卻不大,容易醉,討厭的卻還是他迷上了賭博,在茶室里一待就是半夜通宵,贏了錢歡天喜地,一張胡碴嘴巴拼命搓揉陶銀娣??奢斄隋X的表現(xiàn)就難說了,怪她這么些年肚皮不爭氣,嫌飯菜不好,摔打東西,瞪圓眼睛,甚至捋袖舉臂要打自己女人。不過,陶銀娣也不是軟柿子,這時她并無半點畏縮,反倒迎上前去,冷冷地說:“要打你就打,打完了我和你離婚,我陶銀娣說到做到!”兩人貼近,她身上的氣味鉆入他鼻孔,柔軟的,烘熱的,雅霜混合發(fā)露的艷香,更有女人特有的那種撩人體味,他不由得垂下胳臂,抻直衣袖,一轉身倒在床上,鼾聲連連,進入他那呼幺喝六的清秋大夢。當然,呂友福夠不上好男人,怪只怪陶銀娣的母親一味攀高,聽信媒人的如簧巧舌,說呂友福工人階級,獨子,父母雙亡,留下來一處不大不小的房產,過門后由陶銀娣當家做主,這種生活可算得友福(有福)了。事后,陶銀娣當面罵過媒人,抱怨過母親,只是她并未正式提出過離婚,盡管在和呂友福鬧架時說過這話,那不過是嚇唬他而已。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日子一天天過去,陶銀娣的棱角有些磨平,可她的厄運卻剛剛才開始呢。那一天,在外瘋玩一夜未歸的呂友福,步履踉蹌地趕去上班,他做的沖床活計,在一側有盞小燈,其時正當陰天落雨,車間里光線差。呂友福眼睛看不真切,常常手腳配合不當,一次偶然的疏忽發(fā)生了,沖頭轟然向下時,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被擊中,震蕩全場的那聲凄厲慘叫,多少年后都難以從人們記憶里抹掉。更糟糕的還是,斷手創(chuàng)口嚴重感染,加以體質過于虛弱,兩三天后職工呂友福便死在醫(yī)院里。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陶銀娣幾乎還來不及焦慮,馬上就成了小馬路上的新寡,神情麻木地由人支配著。事后的安全生產檢查,發(fā)現(xiàn)車間照明難辭其咎,機械廠除按勞保條例規(guī)定的撫恤、喪葬費外,向死者家屬又支付了一筆錢,總合起來不下好幾十萬元,這數(shù)目在小馬路紛紜傳說中不斷發(fā)酵,到后來便成了一座金山。

生活總是曲里拐彎,壞到底了又一點一點地好起來,至少河邊人家是這樣看陶銀娣的,可陶銀娣卻并不覺得,她只是感到心里堵得慌,簡直透不過氣來。于是,種花樹,養(yǎng)鴿子,做繡品,裁衣衫,她在娘家本來就是個麻利能人,尤其刺繡、裁剪、縫紉,更是她的拿手。一臺陪嫁的縫紉機,從墻角落里搬出來,日夜機聲應和著河上的機駁船,自門口過往的人心里說,陶銀娣這下重新活過來了。話一點不錯,終于走出暗影的陶銀娣,人清瘦了許多,但這樣反倒顯得裊婷,像不曾結過婚似的,衣衫飄動地走在小馬路上,宛然是天邊的一朵云彩。她身背后總有著不少追隨目光,欣賞的,嫉妒的,形形色色。至于足浴房幃簾后面,指指點點,更是大有人在。

回到家,推門進去,院子里靜靜地,鴿棚還空著,走廊上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太陽照著他身上的褪色棉衣,像一尊守門石獅子,可那身影卻是陶銀娣熟悉不過的,她不由輕叫了一聲:“姜師傅!”

3

姜師傅是環(huán)衛(wèi)所的人,調來車庫有些年了。所謂車庫,其實原本是存放自行車的大棚,隨著這些年生活光景的變化,自行車反倒少了,越來越多的卻是電動車、摩托車、貨運“黃魚車”。人到中年的姜師傅,身體壯實,為人和善,有從環(huán)衛(wèi)所帶來的吃苦耐勞精神。那年秋末,由人帶領著來到小馬路,他放下行李卷,抄起大笤帚,前后左右打掃一遍,第二天就跑環(huán)衛(wèi)處,磨破嘴唇說動領導,撥款翻修車棚,加高加寬,增添照明,臨河還開了道小門,隔出一間來作為他的單身宿舍。原來,姜師傅二十出頭,家里就給他娶了親,生有一兒一女,如今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在外地都有了各自的家,可他的女人卻福淺命薄,早早離開人世。不愿去外地依傍兒女,一來是姜師傅還沒到退休年齡,二來是他十分留戀自己的崗位,幾十年環(huán)衛(wèi)所的修理車輛,老伙計,老朋友,上上下下,滾爬摔打,這種汗血凝結的情誼,比什么都深厚,比什么都可貴。曾經有這樣的故事:環(huán)衛(wèi)工老孫頭,掃了一輩子馬路,冷灰里爆出個熱栗子,兒子卻在香港發(fā)了跡,回來力勸老孫頭提前退休,遷去香港享福。卻不料,老孫頭去了才一年,立逼著兒子仍送自己回老家來。兒子萬般無奈,只好依了他,原先的房子已經賣掉,便又買了個小戶,靠近環(huán)衛(wèi)所的二手房,特地雇個老女人照料日常起居,待老孫頭一旦去世后,這戶房產就送給她??衫淆埢嘏f河的老孫頭,幾乎天天和環(huán)衛(wèi)所舊友聚首,吃茶,打牌,洗澡,竟然活得越來越有滋味。有時候,別人說他放著花花世界不去,偏偏留在這小地方小馬路,賤骨頭。老孫頭卻不以為然,他搖頭晃腦地說:“你才是賤骨頭呢!什么花花世界,把你關在幾十層高樓上,他們白天統(tǒng)統(tǒng)上班,鄰居家家門戶緊閉,連說話都找不著個人,只好整天看電視,再不就從窗戶里看外面世界,哪像這里熟門熟路熟人,自由散淡方便?依我看,換了你說不定比我回來得還要早呢!”

姜師傅是修車工出身,環(huán)衛(wèi)所車輛多,機動的,非機動的,大都經過他的手。除了修車,水暖電氣也常給人搭把手,時間一長久,就是看也看會了,他和陶銀娣的結識其實就源起于此。一個冬日上午,陶銀娣將做飯時才發(fā)現(xiàn)斷水,擰過來擰過去,自來水龍頭滴水不漏,她只好提起水桶去河邊打水了。才出門,姜師傅見她冰凍路滑還去埠頭,便勸她千萬小心。陶銀娣心里一熱,向他說了緣由后,不由嘆道:“單門獨戶過日子的苦楚,你姜師傅是不會想到的?!闭l知姜師傅聽了卻說:“走,你領我去看看?!碧浙y娣感到意外:“你怎么連自來水也懂?”姜師傅笑笑:“不瞞你說,我這個人是三腳貓,什么都懂一點,小毛小病難不住我?!庇谑翘浙y娣領他進門,說真的,姜師傅還從未見過這樣整齊干凈的人家,窗上素色窗簾,家具揩洗得發(fā)白。再細看,他才明白這樣的過于清潔,是因為這家里沒有男人,更沒有孩子。此時,陶銀娣找出死鬼男人用過的扳手、螺絲刀,姜師傅查過水管,關上閥門,然后用工具拆下水龍頭,終于找到毛病,是水龍頭芯片出了問題,必須更換新的。接著,姜師傅騎自行車去大街上五金店買回來新龍頭,一口氣安裝停當,嘩,自來水飛流而下,激起一片水花,弄得他身上棉衣都濕了。這一連串動作,緊湊又忙碌,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姜師傅,滿頭臉冷水,眼睛都睜不開,卻伸出手來接陶銀娣給他的毛巾,手與手碰在一起時,像接通電流似的。一會兒,水龍頭裝好,調節(jié)出水快慢,姜師傅又順便將水池洗了一遍,這才收拾工具走出門去。到門口,陶銀娣叫住他,要留他吃過午飯再走,可她家此刻淘米籮都還在墻上掛著呢。姜師傅馬上看出她的尷尬,心里牽了一牽,說:“我也不想回去做飯了,這樣吧,由我來叫‘外賣,今天我們索性享受一下?!辈蝗莘终f,他就從棉衣口袋掏出手機來,別看人相有些木訥,其實他腦子倒很靈呢。陶銀娣驚喜之余,連聲說道:“好的好的,錢由我來付?!边@以后,姜師傅進出這門戶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疏通下水道,修理大門鎖,砌花壇弄泥,補漏雨鴿棚,常常由陶銀娣留飯,居然還為他買了瓶好酒,興之所至便叫“外賣”,兩人“硬劈柴”,照時尚的說法則是“AA制”。大凡這種時刻,姜師傅眉宇間洋溢著歡悅,至于陶銀娣,表面依然平靜,只在內心里有一種熱切,一種涌動,她幾乎忽略了小馬路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還有,足浴房種種肆無忌憚的閑話。

而現(xiàn)在,姜師傅已經起身,從腳邊拎過一袋東西,說是別人送他的芋頭,地地道道的紅香芋,細膩好吃。陶銀娣問他是不是那次糖芋艿吃上癮了,不過現(xiàn)在早過了桂花時節(jié),瓶子里那點糖桂花已吃光了。他只簡單地回答說不是,卻向她問起了早晨河埠頭棄嬰的事,她也同樣簡單地回答說由居委會去解決了。這樣,兩人一時無話可說,但姜師傅已看出來她心緒不好,半晌,也許是他想引她高興,卻沒話找話地說了句:“我知道你是喜歡孩子的,當時假如你和姓呂的有個孩子就好了,起碼他不會整夜在外賭錢?!毕窕鹦锹湓诓荻牙铮拥媚樕甲兞耍骸懊髅魇菂斡迅W约豪耸?,騙子媒人害了我半世人生,現(xiàn)在反倒怪我陶銀娣不生孩子,連你也是這么說!”他連忙搖手說:“別生氣,別生氣,我要是有半點這意思,天打五雷轟!”她這才慢慢平和下來。

好在,今天姜師傅休息,車庫里有人值班,他老臉皮厚留下來吃午飯,嘴里咕咕咕地叫喚,給陸續(xù)回家的鴿子喂食,一邊不由豎起耳朵聽灶間里菜刀急剁著砧板,心里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對自己說:“這扇窗子什么時候才能打開?”窗子,那自然指的婚姻,一個單身男子,一個單身女人,交往這么些時候,合到一起過豈不順理成章?姜師傅五十開外,剃著平頭,胳膊上帶著袖套,方正的國字臉,言語有些木訥。他長期工作在底層,初中文化程度,手機只會看時通話,平日的生活非常簡單,從來不會 算計別人。他的閱歷其實很淺,對于世事的復雜、微妙、炎涼,一概知之甚少,還不如五光十色市場里廝混的那些年輕人?!伴_飯啦!”隔窗一聲喊,打斷了思緒,他這才摘掉袖套,回身進屋,面對著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不由用力吸了吸鼻子,連聲說道:“好香,好香??!”

陶銀娣確實費了點心思,韭黃炒雞蛋,干菜紅燒肉,菠菜木耳冬筍末,鯽魚濃湯,黃紅綠黑白,色香味俱全,外加一瓶上好的白酒,難怪姜師傅口水直咽了。陶銀娣裝作沒看見,不等他坐下來,她便給他斟滿酒杯,然后又給自己斟了半盅,抿一小口,自言自語:“說實話,見到河邊那孩子,到現(xiàn)在我心里的寒氣還沒散呢。”他不由望她一眼,卻不接下文,只顧喝酒吃菜,一邊同樣自語地說:“這梅干菜燒肉,算算我已經一二十年沒嘗過了?!彼⒉幌敕艞夁@話頭,又說:“小臉凍得通紅,兩只眼睛望著我,哭起來就像只小貓,也不知道是誰的,天底下真有這樣狠心的爺娘!”可他只是聽著,只是給自己斟酒,其實他已經窺到一點面前這個女人的內心,相當被觸動著,卻就是不作任何應答。一會兒,桌上碗碟漸漸空了,酒也淺去不少,她的訴怨也止住了,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睛看著他,分明在問他還有沒有和自己一樣的憐憫心。誰知,這一看將他的膽子看大了,他身上忽然燒起一把火,他幾乎想都不曾想,就沖口而出:“你既然這樣喜歡孩子,那你自己為什么不生一個?跟我姜師傅,哪天去民政局登記?”

后來的事,就難以言說了。他從身后抱住了她,她驚了一下,用力掰開他的手,嘴里流水似的罵:“發(fā)什么酒瘋,發(fā)什么酒瘋,我一直還當你是好人呢!”并無嚴詞厲色,也沒有大聲叫喚。于是,他真的發(fā)起瘋來,下著狠勁去抱她時,大門外面卻起了響動,砰砰砰,有人敲門。

4

前面就說過,這小馬路地處城市邊緣,自然不如市中心大街的繁華熱鬧,沒有大超市、大飯店、電影院,人煙車輛稀落,夜晚更是陰晦空寂。幸而,穿城而過的運河流經這里,船來船往,機駁船聲,汽笛聲,人喊,狗叫,織出河上的交響曲,平添出不少生氣來。至于船頭船尾繩子上晾曬的男女穿著,五顏六色,迎風招展,便是河邊人家門口的一道亮麗風景。再有的話,那就是足浴房和特殊商店了。尤其特殊商店,門面不大,少有人出入,卻自有一抹神秘色彩。神秘何在?開張日無花籃鞭炮,顯得十分低調,只在門口亮起兩個霓虹燈字:“性趣”,和鄰近的足浴房燈火映照在夜色里。老板娘丁菊仙,算得是陶銀娣的熟人了,曾經帶她去過店里,不像是常見的超市,倒有點像藥房,陶銀娣隨手拿起一個裝潢考究的瓶子,丁菊仙說那是“偉哥”。她正想說是不是還有個“偉弟”時,丁菊仙格嘞一笑,湊近她耳朵邊悄聲說了幾句,于是她臉色通紅,忙將瓶子放回原處,馬上走了出去。以后,她再也不曾進過那扇神秘之門,甚至路上見到丁菊仙,不得不搭訕時,她也盡量不抬眼去看那張胭脂花粉臉。

門開,陶銀娣見到外面的丁菊仙時,不由感到突兀,可丁菊仙卻不等她招呼,就徑自闖了進來,穿過院子,那醺醺然的姜師傅聽有響動走出來,正好和丁菊仙打了個照面。丁菊仙掏手絹趕著撲面來的酒氣,蹙起細細的眉毛說:“走了個賭鬼,又來了個酒鬼!我說陶銀娣,看你聰明面孔,怎么盡找這些寶貨回家?也不怕別人背后說你是拾垃圾的!”跟著進來的陶銀娣,神情尷尬,一時不知怎樣應答才好。偏偏,姜師傅鑼鼓聽錯了音,還以為這是丁菊仙在夸贊自己,竟然不知進退地說:“百貨自有百客中意,人家陶銀娣就看中酒鬼,你丁菊仙是不是看著眼紅了?”陶銀娣不由心里叫苦,恨姜師傅不該將她擠兌到這地步,一旦叫丁菊仙傳揚出去,她勢必成為這小馬路上又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也許還不如足浴房的翹鼻子呢。果不其然,那張脂粉臉上笑容綻放:“喔唷唷,好大的口氣,陶銀娣今天你給姜師傅吃了多少好酒?癩蛤蟆跳進燈盞里,死鬼呂友福連他半個腳趾頭都夠不上吧?”丁菊仙的毒舌,使陶銀娣簡直無處藏身了,她終于惱羞成怒,胸口起伏著,大聲呵斥姜師傅,說:“都只怪貓尿灌多了,你怎么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看看我是什么人,你怎么還不馬上給我……走人!”

這個釘子碰得可不輕,姜師傅酒意消了幾分,他只是惶悚地望著陶銀娣走進房間里,然后臉紅耳赤地喊了聲“好吧,我走我走”,卻并不想挪步,那神情著實有些孤凄。丁菊仙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冷冷地說:“今朝天窗打開了,摸著良心說話,你姜師傅難道真沒有欺侮人家寡婦嗎?”這比一記耳光還重,姜師傅終于酒醒,只得拔腳就走,嘴里咕噥著,幾乎是沖出大門去,驚得院子里啄食的鴿子撲撲亂飛??偹惆察o下來了,鴿群的咕咕聲格外分明,河上機駁船的鳴笛,高樓上人家的音樂,這么些熱鬧已不干她們的事了。丁菊仙咿咿哦哦地唱著,也不知唱的哪出戲,獨自立了一會,伸手拈了塊紅燒肉吃著,撩起窗簾擦了擦油手,這才踮起腳尖走進房間去。

陶銀娣靠著棉被卷,正生著氣,見到丁菊仙很有些不自在。倒是丁菊仙,生怕她尷尬,不想馬上交談,便自顧在梳妝臺前坐下,對著鏡子左右顧盼著,一邊沒話找話地問:“現(xiàn)在流行后披肩、前劉海,可我怕我年紀大了不好看,依你看我該剪什么發(fā)式?”陶銀娣勉強地說:“怎么不好看?我看同樣是好看的。”接下來,丁菊仙又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極力贊賞梳妝臺上的鏡匣套子,一幅荷花鴛鴦,是陶銀娣當年自繡的陪嫁,有些蔫舊,卻依然可見她的精湛手藝。幾次三番,陶銀娣的情緒一點一點好起來,丁菊仙這才拽著她坐到梳妝臺前,一邊替陶銀娣梳理弄亂了的頭發(fā),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也不知怎的,慢慢就說到姜師傅身上來了,不過丁菊仙并無尖酸刻薄的流露,只是娓娓地道來。說姜師傅五十二,比陶銀娣大上十幾歲,他的兒女在上海南京,難得回來看父親,媳婦和女婿也都是知識分子,只在婚禮時見過一面。至于姜師傅自己,他女人死了以后,聽說曾經和幾個女人好過,她們也都看不上他,嫌他年紀大,老土,工資低,城里又沒有房子??傊?,姜師傅是人家挑剩下來的“落市貨”,隨手扔掉的空飲料瓶。說實話,開頭陶銀娣還算沉著,聽著聽著,就有些忍不住了,她替姜師傅抱打不平:“不孝順是兒女們自己的事,這和他沒有什么關系。至于幾個女人,依我看他還不是那種浪蕩子,其實無論男人女人,誰還沒有苦悶的時候?”話到丁菊仙耳朵里,便陡地變得嚴重起來,眼下已到見兔子撒鷹的時刻,她的細眉跳動得厲害,表情異常嚴肅,說:“他會不會是看中你手里的錢呀?”陶銀娣感到茫然,正想問什么錢不錢時,丁菊仙又說:“少來點真人面前燒假香吧!小馬路上誰都知道你陶銀娣因禍得福,死鬼呂友福給你留下一座金山,少說點也得幾十萬,你這是老祖宗常說的坐產招夫,叫人眼紅的大好事,只不過你陶銀娣的一雙眼睛,可要格外擦亮點啊!” 聽到這里,對方的含意已經泄露,陶銀娣猛一閃身,仍回到床上躺下,再不去理會她了。丁菊仙感到無趣,也就起身告辭,臨去卻又想起一件事來:再過兩日,是丁菊仙的生日。生日宴設在鴻運樓,為了表示誠意,她特地親自送請?zhí)麃淼摹?

5

公交汽車一站一站??浚浙y娣的心也就一陣一陣地緊縮著。其實,這感覺自接過那生日宴請?zhí)烷_始了,起初她是不想去的,因為她和丁菊仙一向并無深交,不過是鄰里熟人而已。再有,那天丁菊仙的突然上門,由此引起她和姜師傅之間的裂隙,至于什么“看中你手里的錢”,什么“坐產招夫”,更是不堪入耳,但愿它不過是一場耳邊風,可隨風而來的種子卻已經種在心里,想撣也撣不掉了。如果當真不去呢,裝聾作啞,權當忘了這件事,那丁菊仙今后會讓她過好日子嗎?這小馬路前前后后,誰不知道“性趣”老板娘的好手段呢。于是到了這天,陶銀娣穿了件新做的棉襖,墨綠碎花面料,領口圍一條奶白與橙黃混花的圍巾,腳上是過門時穿的棉皮鞋,棕色,那種結帶子的老式樣。肩上背一個同樣顏色的拉鏈包,是平時不大用的,烏黑頭發(fā)梳平抿在身后,素凈,端麗,出門前照了照鏡子,看上去她像是一個過于挑剔,以至于嫁不出去的大齡女孩,也就是電視里常說的“剩女”。

還不到鴻運樓,陶銀娣就提前下了公交汽車,路上有一家大食品店,她是知道的,櫥窗里那塊裱花蛋糕,足有十二寸,花好月圓的樣式,十分喜慶。趁店員裝盒包扎時,陶銀娣看了看周圍,店里人不多,有個年輕男人也在買生日蛋糕,同樣也看中她要的那種,可店里說沒有第二塊,只能等工場里現(xiàn)做。言來語去,陶銀娣不由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面熟陌生,像是新來的河上那條加油船上的,不過此人穿著時尚得多,毛線衣外面套一件橘紅色羽絨衫,筆挺的西裝褲,簇新的旅游鞋,相貌算得英俊,只是皮膚黑了點,想必工作也在風里日里的吧。天氣晴和,大街上人多極了,鴻運樓的小電梯間更是人擠人,陶銀娣手上拎著偌大的蛋糕盒,索性自行走上樓去,到樓梯口時臉上已出了一層細汗。正在迎賓的丁菊仙,見到陶銀娣自然高興得很,也不容喘口氣,就將她拽進一間大包廂。里面坐得滿滿的,這樣陶銀娣便成了多余的人,進退不得,著實有些尷尬呢。這時候,身邊伸出一只手來,拉了她一下。轉臉一看,竟是那食品店里見過的年輕男人,他拿掉搭在旁邊空椅子上的橘紅色羽絨衫,讓陶銀娣坐了下來。也真怪,這空椅子似乎有意留著的,難道他要等的人就是她?那他又是什么人呢?丁菊仙看出她的疑慮,就馬上過來作介紹,先說陶銀娣是她的好鄰里,多才多藝,小馬路上有名的裁剪能人,制衣高手。接著又介紹那年輕男人:“程劍平,加油船上的職工,河邊人家的新鄰居,我家金兆輝的遠方表親?!苯鹫纵x是丁菊仙的老公,“性趣”的老板,這些陶銀娣當然知道,可他們和姓程的親戚關系,卻還是頭一回聽說,不免覺得有些突然。說話間,抽著雪茄的金兆輝走了過來,立在兩人當中,嘰哩呱啦,大意是程劍平才貌雙全,年輕有為,為追求遠大前程卻錯過了婚齡,至今還是個“王老五”。丁菊仙又插進來,端出一副老大姐的姿態(tài),要陶銀娣今后多多關照他,和自己一樣當她弟弟看待,程劍平畢竟比陶銀娣小好幾歲。一陣喧鬧,服務員端盤上菜,招呼聲,杯碟聲,椅子移動聲,三個人說話被淹沒了,誰也聽不清誰的。

美麗的單身女人總是敏感的。當丁菊仙夫妻聯(lián)彈似的前呼后應時,陶銀娣已經猜到了幾分,酒筵上她嘴里只和別人搭話,故意不去看程劍平一眼??沙虅ζ降难劬s一直留意著她,時不時給她夾菜,她也只是略微點點頭,有些淡漠的樣子。終于,蜜汁羊腿來了,香氣四溢著,這是鴻運樓的一道名菜,大家爭相下箸,程劍平起身才拆著一塊好肉,放到陶銀娣面前的碗里,出人意料地叫了聲:“銀娣姐姐,羊肉冷了不好吃?!边@一聲“銀娣姐姐”,叫得陶銀娣有些心動,她不由著意看了看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有這么個弟弟,斯文溫雅,甚至還有些靦腆呢。生日宴散了,丁菊仙夫妻忙于送客,這里便委托了程劍平。于是,他穿上衣服,搶著替陶銀娣拿起拉鏈包,陪她走下樓去,到大門口,他又問:“姐姐,你是怎樣來的?”這回聽在耳朵里,已是理所當然的,她不假思索說:“乘公交汽車,那你?”他不應答,自顧去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向她一伸手說:“姐姐上車吧,我送你回家。”然后才自己上車,那姿勢,那神情,是她在電視里看過的文明人。僅僅半天時間,可她的生活卻像翻了一頁,前面還會有什么事情在等著她呢?

6

加油船就停在離埠頭不遠的河岸。陶銀娣特地去看過,遙遙的,見它和河上的機駁船差不多,船艙寬敞明亮,船頭幾只鐵桶,黑乎乎,圓滾滾。碑碣似的計量器,蟠蛇似的輸油管,小紅旗在艙頂舒卷著。船上的人很少,三兩個,一律工作服,那程劍平像是小頭頭,別人都敬他三分的樣子??商浙y娣不敢久留,唯恐程劍平發(fā)現(xiàn)自己,便轉身就走,回到家,院子里靜靜的,高樓上的樂聲也休止了,她在縫紉機邊上坐下來,想把手頭來了的活做完。也不知怎么回事,總是走神,縫錯了再拆,后來索性將活計放下手來。一時間,身子軟得厲害,那么慵懶,無所適從,還是去看電視吧。這臺大彩電,是呂友福贏了錢買的,他自己很少看,倒成了陶銀娣的良師益友?,F(xiàn)在,她打開電視,戲曲頻道,正播著錫劇《雙推磨》,陳阿興幫助蘇小娥推磨,一出看過多次的老戲??粗粗?,她忽然覺得那寡婦蘇小娥就是自己,至于長工陳阿興,一個清秀后生,分明便是程劍平,難道他和她真的有些緣分嗎?緣分兩個字,是鴻運樓生日宴后丁菊仙曾說過的,此時卻帶著灼人的溫度,那般躍動在她心里,烘烘地。

一定是程劍平心靈有所感應吧,春分前一天,他突然上門看她來了。那么興興頭頭,手里還抱著一個包裹,大步走進門來,嘴里連聲喊著“姐姐”。陶銀娣自然驚喜,還不等到她開口,程劍平就打開包裹,往外拿出一只扁平鐵盒子來,說這是影碟機,也就是常說的DVD,接著又一張一張碟片往外拿:“姐姐啊,這是錫劇《雙珠鳳》,越劇《盤夫索夫》,滬劇《碧落黃泉》,我不知道你究竟想看什么,說出來我好替你找去?!弊雷由隙级褲M了,花花綠綠,可陶銀娣卻沒有往東西上看一眼,說:“我喜歡聽戲,這也是丁菊仙告訴你的?”程劍平說:“那倒不是的。因為,我常常經過你門口,每回聽到電視里播的都是戲曲,那么我就自作聰明任性一回,把我的DVD都帶來了,由你自己選中,我馬上就放給你看?!碧浙y娣不由嘆道:“你也真太費心了,我愛看戲曲頻道也只是消磨時間,怎么能這樣麻煩你。”程劍平說:“誰讓你是我的姐姐呢,說不定以后我也會有事請麻煩你的,到那時但愿姐姐不討厭我才好?!碧浙y娣攔住他的話頭:“我怎么會討厭你呢?你應該知道的,姐姐一直孤身一人,家里沒有孩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看電視聽戲還不是為了解悶,少受一點冷清。”說著,不由心里一酸,忙轉過臉去??沙虅ζ揭呀浛吹剿劾锏臏I光,他似乎見不得別人流淚,一時間惶恐不安,忙道:“都怪我不好,不該惹姐姐傷心,我原以為聽戲就是聽戲,沒想到還有這么些苦楚,其實我剛才說的有事麻煩,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闭f話間,DVD和電視機已聯(lián)好,由陶銀娣自選碟片,越劇《三看御妹》,書生封加進追求美人劉金定,一出熱鬧好看的古裝愛情喜劇。

趁戲剛剛開始,陶銀娣抽身去房間,拿出來一只漂亮果盤,過年常見的那種,里面無非瓜子、話梅、巧克力之類,當女將軍劉金定舞動長長的雉尾出場時,陶銀娣便坐下了。一張三人長椅,她和他分坐兩端,當中就放著那只果盒,像是隔著一道天河的牛郎織女。春天來了,暖暖的,陽光照得滿屋亮堂,東西都在閃光,生旦曼聲對唱,往日的冷清孤寂,一點影子都沒有了。無意中,兩人同時去拈一塊牛軋?zhí)?,于是,她的手碰著他的手,不由四目相對,盡管只是瞬間,電光石火,雙方的神情卻都有了變化。她覺得心里有東西被激醒了,而程劍平呢,卻像想到了什么,他馬上把手縮了回去,露出一口白牙,向她擠出點笑來。

臨近中午,碟片才放完,才子與佳人皆大歡喜團圓劇終,陶銀娣這才想起留客吃飯,可光顧看碟什么都不曾準備。她正想打電話叫“外賣”時,沒有想到,程劍平卻說他自有辦法,只是要她陪自己走一趟。陶銀娣不由一怔,還來不及聽懂他時,程劍平已催她走出門去,門外停著一輛電動車,她又被程劍平推上后座。一陣轟響后,電動車像一支箭似的沖出去了,河岸,高樓,樹木,足浴房,急速地向后傾倒,風馳電掣著。陶銀娣害怕極了,不由閉上眼睛,只聽他在頭盔里說:“抱住我就不會怕了?!碑斦?,她伸出兩只手,摟住他的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油然而生,令人那么沉醉。

電動車停在新世界,熱鬧的市中心,出名的餐飲購物娛樂場所,它和小馬路比較起來,簡直是從地上到天堂。程劍平存好車子,又催著陶銀娣乘電梯來到三樓,進了一家叫紅房子的西餐館,這回陶銀娣卻略為躊躇了一下,可程劍平說這是想讓她換換口味,這點面子總該給的吧。來到紅房子這樣的地方,陶銀娣自出娘胎還是第一次,細細的音樂,吐艷的花瓶,云彩似的服務生,這一切她都覺得新鮮。于是,她在桌邊端端正正地坐下,一個勁地看程劍平查看菜單點菜,她那個嫻靜的樣子,儼然是一個生活在上流人家的好女人。不過,當點完菜服務生拿著小本子要走時,陶銀娣卻醒來似的問,剛才這位先生點的什么酒。服務生回答說,沒有點酒,只是一瓶“可樂”。她感到有些意外,不由看了程劍平一眼,那程劍平這時抬起頭,還看了她一眼,說他從來就不喝酒,更不是個酒鬼。這一眼使陶銀娣有些觸動,于是她接著又問他,是不是個賭博成性,夜不歸宿的賭鬼。這一問卻讓程劍平笑了起來,說加油船東飄西蕩,幾個人打牌消磨時間,這種事情那是有的,其實并無銀錢來去,不過玩樂而已,輸家常常臉上貼滿紙條,就像戲臺上三綹長須的老生,這種情境他也遭遇過。聽到這里,陶銀娣終于長長地出了口氣,也不顧自己的矜持,去抓他的手,忙不迭地告訴他:“戒賭戒酒,一定要做個好男人,別讓家里人為你擔心一輩子?!彼簿尤蛔プ×怂氖?,一口一個姐姐,說:“謝謝姐姐的關照,你放心,我不會讓姐姐你失望的。”

還是乘他的電動車回家,一路上兩人沒多說話。吃飯時候他說的,“不會讓姐姐你失望的”,這一句陶銀娣觸動很深,這就對他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更多出一層好感來。天已過午,太陽西斜,足浴房的女孩在河邊收晾曬的東西,床單毛巾一大堆,兩手滿滿的,可她們仍然看到了陶銀娣自電動車上下來,小聲議論著?,F(xiàn)在,陶銀娣大不同了,她不但不像往日那樣躲閃,反倒故作磨蹭,在門口和程劍平沒話找話,問他還進不進去再坐一會。可程劍平像有些不耐煩,說船上還有事情,他必須馬上回去,DVD就放在這里由她使用。剛說完,他就飛身上車,匆匆地走了。等身影遠去,陶銀娣才一身輕松地回家,幾乎一天不曾喂,鴿子群滿地來回覓食,她猛地一揮手,鴿子哄一聲飛了起來,撲閃著翅膀,飛出了院子,一直飛到機駁船往來的河上。河邊,有個人仰頭望著,目不轉睛,他一身工作服,胳膊上還帶著袖套呢。

7

程劍平帶來的影碟機派了大用場。以后的日子里,程劍平隔三岔五地來,熟門熟路,來了就給陶銀娣放碟片,原先帶來的統(tǒng)統(tǒng)放過了,滿眼的羽衣霓裳,環(huán)佩叮當,胭脂粉黛,死生纏綿,把陶銀娣看得神迷心醉,夜里做夢都夢到戲里人物。只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外國電影,什么《魂斷藍橋》《出水芙蓉》,什么《本能》《肉體作證》,和古裝戲曲最大不同的是,摟抱,接吻,床上游戲,簡直把她的眼睛都看直了。盡管這種男女情事,陶銀娣已經心有所知,可此刻明白如畫地展示在眼前,況且身邊還有個半生不熟的年輕男人,她又怎么能不臉紅心跳?實在看不下去時,便扭轉臉去,一邊仍聽著程劍平的講解。他講得很周到,連明星的名字都如數(shù)家珍,外國人名字難念難記,可她到底還是知道了瑪麗蓮夢露、麥當娜、費雯麗、莎朗斯通。

就這樣,陶銀娣也就慢慢地習慣了,“換換口味”,按照他的說法,她同樣也習慣了紅房子的西餐刀叉,站在時裝店鏡子前試穿新衣,這一切似乎都有一種味道,她在電視里見過,卻從未親歷過的味道。只是,這味道過不久就被沖淡了。這一日,夜里亂夢顛倒,陶銀娣睡得很不好,索性穿衣起床,過了清明天亮得早了,她不曾開燈就出了房間。薄暗中,桂花樹影影綽綽的,由于她的動靜,咕咕聲越發(fā)響了,趕早的機駁船,由遠而近,打破了這清早的安靜。和往常一個樣,開大門,去河邊吸一口濕潤的空氣,然后抄起大掃帚,盡管冬去春來,門口仍有一些枯枝落葉,還有過路孩子隨手丟棄的廢紙和空瓶。哐啷,大門打開一半,她剛抬起的腳便止住了,那門擋間有東西攔著,仔細看,一條,兩條,淺藍色,竟然是半寸來寬的紙帶子。這是怎么回事?這可是單門獨戶從未有過的啊!陶銀娣不由怔住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可能是她的多心,她感到足浴房的女孩,近來看她的目光,很有些異樣。接著又想到那句老話,“寡婦門口是非多”,這攔門紙條也許就是個注腳吧,于是她又將大門掩上了。嚓嚓嚓,有人走過來,春眠不覺曉,這河邊人家有誰不戀被窩起床趕早?天又亮了點,薄暗淡成青色,隔著大門柵欄,看清楚來人輪廓,高高的,十分眼熟。那走路的姿勢更不陌生,那人似乎并未見到門里的她,徑自走了過來,卻在她的門口停住,伸出兩只手,去撕扯那粘在門框上的紙條。這時候,陶銀娣的心都快跳到喉嚨口,卻絲毫不敢再猶豫,她猛地拉開大門,幾乎是吼一聲:“你要做什么?!”那人不由倒退一步, 還來不及開口時,她總算看清楚了,是姜師傅。

姜師傅拿著撕扯下來的紙條,一動也不動,木呆呆站在那里,那一聲吼叫嚇得他著實不輕,他訥訥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畢竟,陶銀娣還是有點眼力的,她馬上看出姜師傅的心虛,隨即又想起他那天吃飯發(fā)酒瘋的事,便大聲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天還沒亮透,你急吼吼趕來這里,就為撕扯這紙條?它是不是你親手粘的?這又是為了什么?”姜師傅囁嚅地說:“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不說下去,可陶銀娣卻一語道破天機:“明人不做暗事,你這是想偷看我陶銀娣有沒有藏個男人在家里過夜,告訴你,這種戲法連個孩子都騙不過?!苯獛煾挡挥杀牬笱劬Γ骸澳阒懒司秃?!其實,我這也是出于好心,怕你上當受騙,更怕你被別人指脊梁骨,罵你賤骨頭?!碧浙y娣聲音稍為和緩點:“什么好心不好心,退一萬步說,我陶銀娣真有那樣的事,也輪不到你姜師傅來管呀。”姜師傅還以為事情就此過去了,說:“我姜師傅是你的什么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掏心掏肺,我早就把你當姜家的人了?!碧浙y娣冷笑一聲:“牛不喝水強按頭,你怎么也不問問我愿不愿意,再有,你怎么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老成什么樣子了?!逼綍r忌諱的就是這個“老”字,姜師傅聽到這里,那倔脾氣便上來了:“老老老,老你的頭!其實我早就猜中了,你和足浴房的丫頭一路貨,見了小白臉連命都不要!”拿她和足浴房比,這還了得,難怪陶銀娣無名火起,手指著門外,大著嗓門說:“回去買塊豆腐碰死吧!你馬上給我走,越遠越好,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見你了!”說罷,砰地關上大門,轉身進了院子,留著姜師傅站立門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吵鬧聲驚動周圍,高樓上已有人開窗探望,這種不花錢的戲不看白不看。

第二天小馬路上就流傳開了,沸沸揚揚,說得十分難聽:陶寡婦夜半接客,姜師傅捉奸未成,如此等等。陶銀娣哭不得,也笑不得,卻又不好出面去辟謠,只得聽其自然,由它自生自滅。陶銀娣深居簡出,喂鴿子,澆花樹,做繡品,踩縫紉機,再便是翻來覆去看那些碟片,好在這些天,程劍平不曾上門,這樣倒過了一段安靜日子。可姜師傅卻很不安靜,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見人就一個勁撇清自己,訴說自己好心不得好報,也不知祖宗八輩造了什么孽,甚至連最毒婦人心都掛在了嘴邊。聽話的人,自然不便當面戳穿,只得含混地笑笑而已,這樣他更覺得自己有理,說了一遍又一遍,口沫四濺,再不是原先那個言笑不多,和氣熱心,樸實善良的姜師傅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翻建車庫,姜師傅確實出過大力,自他來后車庫一直平靜整齊,管理有條不紊,這里早晚出入的人很多,幾棟高樓住戶的車輛不少,從無丟失碰傷之類的事故,因此贏得環(huán)衛(wèi)處的表揚,一幀紅彤彤的錦旗掛在了正面墻上,姜師傅還特地買幾支鮮麗絹花,綠葉襯托著,刻意裝點了一番呢。沒有想到,這天下午卻突然出事了,四五點鐘光景,正是取車存車最忙碌的時候,有人大聲叫喚起來,說他的電動車輪胎無端端地破了,顯然是刀子戳的,問姜師傅怎么回事,管理員的責任心叫狗吃了。姜師傅走過來,見是一輛電動車,主人像是加油船上的,一個壯實如牛的小伙。車子傷了個輪胎,可車庫從來都有人看守,并無外人進來,再說這種事情也只有仇家才做得出手。想著,便直直地說了,那小伙馬上回嘴,說自己沒有什么仇家,要有的話,也就在車庫,并強烈要求車庫賠償損失,開價有點嚇人。姜師傅自然不認賬,說這傷肯定是車子進庫前就有的,一天到晚出入的車輛無其數(shù),誰會有功夫逐一檢查呢,年紀輕輕的,說話要憑良心,栽贓訛詐這種丑事,絕不是正派人干的。話,是重了點,兩人果然爭吵起來,小伙首先推了姜師傅一把,姜師傅踉蹌了一下,大聲罵他“流氓”,小伙的同伴聞聲趕來,接下來的情景就令人不安了。姜師傅倒在地上,由著拳頭腳尖落在自己身上,雨點也似的,一邊聽著小伙嘴里罵:“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叫你管閑事,管閑事!”幾個人打累了,出汗了,這才推著電動車,一溜煙地走了。

這一頓打著實不輕,姜師傅鼻青臉腫,還掉落一顆門牙,不過他覺得最痛的,卻還是他的內心。這挨打過程中,車庫里還有別人,可他們一直袖手旁觀,并無人挺身上前。再就是,小伙明明是尋釁而來的,他疑心由頭便是和陶銀娣交往的加油船上人,這簡直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終于,派出所的老唐來了,那是姜師傅的老相識,看現(xiàn)場,找人談話,最后才把姜師傅拉到邊上,說這是一般的民事糾紛,調解完事。重要的卻是姜師傅自己,天不大亮就去單門獨戶,玩什么粘紙條的把戲,嚴重點說有“性騷擾”的嫌疑,這樣看打架就不算什么了。事情并未到此完結,老唐剛走后不久,走馬燈似的又來了環(huán)衛(wèi)處的人,也是為了同樣的事,上面突然接到舉報,說小馬路車庫亂七八糟,主要原因是姜師傅心有旁騖,不好好工作,存放的車輛無端損壞,此人生活作風不正,和人家爭風吃醋,造成影響很壞,云云。

姜師傅這下真動了氣,梗著脖子說:“我和誰爭風吃醋?你把那個人給我找出來,我倒要當面問他,又栽贓又打人,惡人先告狀,這像是正派人干的事情嗎?我姜達生咽不下這口氣!”環(huán)衛(wèi)處的人見他正在火頭上,也就不敢多說話,只是勸慰幾句敷衍塞責,走了。這里的姜師傅氣還未全消時,上面的調令倒已經下來了,要他即日起離開小馬路車庫,改去隔著好幾條馬路的某小區(qū)車庫,那里豪華公寓林立,遠比小馬路來得熱鬧。大家都向姜師傅道喜,說他這是鳥槍換炮,可姜師傅臉上卻無半點高興的模樣,眉頭微蹙著,嘴邊有一絲苦笑。

第二天,一大清早,車庫門開,姜師傅身背行李卷,手提旅行包,悄悄地走了出來,他不忙著去公交汽車站,去趕今天第一班車,卻先兀自去了河邊上。彌漫薄霧中,幾條攏岸過夜的機駁船,已經有了燈光,艙里炊煙四起,孩子哭聲,船頭狗吠,一天的新生活開始,就像一本厚書翻到了新一章。姜師傅走得不快,沿著自己種下的一排柳樹,一步一步地走近單門獨戶,遲疑半晌,才將一樣東西塞進那大門柵欄里,然后回身走了。門里,鴿子群的咕咕聲,陶銀娣在床上懶懶地躺了半天,才穿衣起身,高樓上已經有人站立窗口,大聲朗讀英語,準備當年的高考。早晨的太陽格外亮,她看到了大門柵欄里的東西,那是對折的紙片,練習簿上撕下來的一頁,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圓珠筆寫的:好想再吃一回你的桂花糖芋乃。末尾的“乃”字,起初寫的是“那”,覺得錯了才改成“乃”字,到底還是錯了,缺少個草字頭。人,一生的錯誤,大大小小,數(shù)不勝數(shù),有時候知道錯了改過來,誰知改過的依然還是錯,也許,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命里注定吧。

關于姜師傅,聽說去了新車庫后,變得抑郁起來,更不和人搭訕往來,頭發(fā)很快全白了,還不到退休年齡就成了道地的老人。不過一兩年時光,病懨懨的,死了,在一個細雨涼薄的秋夜里,跟前沒有一個親人,兒子女兒幾經催促才匆匆趕來,神情淡漠,其他家人都沒有到場,想必已對不正經的鰥夫姜達生不屑一顧了吧。倒是環(huán)衛(wèi)所的老朋友,紛紛前來送他最后一程,其中就有那當年不愿定居香港,仍會老家來的老孫頭。在凄寂的送殯路上,老孫頭百感交集,不由仰天長嘆:“老伙計,鞋子沒穿落了個樣,你這是何苦來?。 彼羞@一切,自然都是滄桑世事的后話了。

8

程劍平重來單門獨戶時,已是過了谷雨將近立夏了。這一回,程劍平帶來的,不是什么碟片,也不是美味食品,而是使人心動的好消息。程劍平的一個朋友,準備去深圳發(fā)展,將自己的店鋪門面出讓,看在朋友的情分上,要價不是很高。究竟多少?陶銀娣閑閑地問,于是程劍平說了個數(shù)字,陶銀娣不由瞪大眼睛,她被這個數(shù)字嚇了一跳。程劍平笑笑說:“你以為是在小馬路?告訴你,這是新世界的價碼,那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風水寶地,人家出價比這高得多,還拿不到手呢?!边@樣一說,陶銀娣覺得不無道理,又問他一旦買下來,總不能讓機駁船上新世界來加油吧。程劍平說:“樹挪死,人挪活,我起初想自己開店,可不知道做什么生意才好,后來我想到了一個人。”陶銀娣問是誰。程劍平哈哈一笑,口若懸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的裁剪,你的設計,你的繡品,都是頂尖的,如果在新世界有個門面,專做女性服飾,專做私人訂制,兼營高檔女人用品,連店名我都替你想好了,‘衣趣,既別致,又切題,保證你陶銀娣一炮打響,品牌名店,連外地都會有人上門來找你,到時候我便是你的合伙人兼參謀長!”

靜靜地聽著,陶銀娣的興趣被吊了起來,怦怦然,原來心里那點深藏的驕傲,自命的不凡,像一棵樹苗破土而出,一個勁追趕陽光雨露,渴望開出美麗花朵,可程劍平剛才所說的那個數(shù)字,卻像是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終于,她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很可笑,全是癡心妄想,便截住他的話頭,開門見山問他車庫里姜師傅挨打的事情,是不是他在暗中操控著。卻不料,程劍平矢口否認,說他那些天根本不在船上,和盤店的朋友在一起,至于白色電動車,由別人借用著,原物歸還時輪胎好好的。一時間,氣氛有些緊張,這一點程劍平馬上就感覺到了,他就提出由他陪同一起去找那個朋友,當面核對事實,以免掉進黃河洗不清。陶銀娣見他一副鑿鑿可據(jù)的樣子,卻又心軟了,便淡淡地說了句:“算了吧,事情已經過去了,姜達生也早走了?!彼坪趼牫鳇c苗頭來,程劍平馬上見風使舵,鄭重其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起去看看吧,我們未來的‘衣趣,等你看過了再回絕他也不遲。”咚的一聲,她心里的石頭掀動了一下。

到底,陶銀娣還是跟他走了。出門來時,她又見到那輛白色電動車,仔細看,前后輪胎確實完好無損,姜師傅年紀大了眼睛看花,那也是說不定的事情。和往常一樣,新世界熙熙攘攘,店鋪都不空閑,尤其是賣女人服飾、飾品、零星雜物的,盡管門面不大,燈也不亮,卻擠滿了人,幾乎都是年輕女孩,挑挑揀揀,唧唧噥噥,時光似乎停滯了。由程劍平走在前面,陶銀娣跟著走上樓梯,并未見到他那盤店的朋友。一直走到三樓,在兩扇鏤花鐵門前,他停住了,回過頭來看她:“就在這里。我朋友有事出去了,把鑰匙交給了我。”說著,摸出鑰匙開門,先讓她進去,然后隨手帶上了門 。嗶嗶剝剝,打開所有的燈,幾乎叫陶銀娣猝不及防,轉眼間,燈全都亮了。一片輝煌中,陶銀娣看清楚店鋪,空蕩蕩的,一堆空盒紙張,約有二十幾平米,臨街窗口,她探身看去,下面是另一番熱鬧景象,是這城市的繁華與絢麗。這一刻,程劍平的眼睛一直跟著她,捕捉她臉上的細微表情,似乎看到了她內心的喜歡,欲望的抬頭。于是,他變得越發(fā)活潑起來,雙手不停地比劃著,說這里隔出個試衣間,大穿衣鏡,那邊安放成衣架,收銀臺設在店當中,門口務必擺放盆栽,蝴蝶蘭,大麗菊,郁金香,都是女人心愛的花草。陶銀娣只是聽著,并不馬上應答,她又走進洗手間,卻不由皺眉了,跟進來的他一下子猜中她心思:“必須重新裝修,馬桶要最新式的,洗手池要上好的,這里來的可不是一般普通婦女,衛(wèi)生潔具是她們非常講究的?!?/p>

實地考察就此結束。為了此行不虛,兩人決定在外面吃晚飯,這回不去紅房子,改去了青云樓,一家普通飯店。這可是陶銀娣提出來的,她說自今日起要格外注意節(jié)約,話剛剛落地,又讓程劍平馬上就猜中,他高興得氣都喘不勻,深看了她一眼:“你終于答應了?”她明知故問:“答應什么呀?”他說:“投資,我們姐弟倆合作一把?!彼陨元q豫了一下:“那你要我拿多少?”他伸出一只手:“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彼琢怂谎郏骸澳阋詾槲艺嬗幸蛔鹕??”他說:“金山銀山,那不過是傳說,可你陶銀娣身價不菲,這可是不爭的事實。再說,盤店面要錢,接下來的進貨、裝修、開張、宣傳,哪一樣不要用錢?你這個聰明人比我更加清楚?!?/p>

這頓飯,吃得并不愜意。菜是陶銀娣點的,夾了幾筷她就不吃了,說是沒有胃口,這樣連程劍平也不便大嚼了,聽她的話只好將余下的,統(tǒng)統(tǒng)打包帶走。春暮夏初,天暗得晚,回到家上床睡覺自然還早,高樓上京戲《霸王別姬》開場不久,鑼鼓家什,唱得正當熱鬧呢。陶銀娣歪身坐沙發(fā)上,懶洋洋的,也不和他說話。其實,程劍平已分明看到了心事正掛在她的臉上,這明擺著為了“衣趣”的事情,便提出來看碟片解悶。陶銀娣點點頭,看什么由他自行挑選,他挑了許久才選中《珍珠港》,美國大片,一個絕色美女轉輾于兩個優(yōu)秀男人之間,天空海洋,飛機軍艦,熱鬧極了,爆炸聲幾乎震耳欲聾,轟炸機的尖叫撕裂神經。果不其然,陶銀娣雙手掩耳,一個勁地喊:“吵死人了,吵死人了!”戛然而止,看碟就此告終,下面又該怎么辦?她總得給他個臺階下呀。算得是鋒回路轉,她忽然說自己肚子覺得餓了,很想吃點東西,要他把帶回來的剩菜拿來,一包一包地打開,竟然還拈了一塊白斬雞,往嘴里丟,有滋有味的,他簡直不敢相信她會是這副吃相。更出乎意料的是,吃著吃著,她說想喝點什么,他還來不及應答時,她已經起身去灶間,拿出一個瓶子來,五糧液,當初姜師傅喝剩下來的!他提醒她:“是酒,那不是什么飲料?!彼^也不抬:“我知道,只喝一點點,我不會變成酒鬼的。”說著,給自己斟一小杯,燈光映照玻璃杯上,杯子又一動一動的,光便一閃一閃的。他想再說點什么時,她已經仰起頭,把酒一點一點地喝盡了,微皺著眉頭,學著男人那樣,向他亮了亮杯底。

女人的心思確實不好猜,尤其像她這樣美麗的單身女人,又處在當下這種進退維谷的時刻,賭鬼呂友福的賭一把,看來沒有傳染給她,難怪她心情十分矛盾,連借酒澆愁這一招都用上了。盡管這樣,程劍平還是沉住氣,不動聲色,和她一起吃著這頓別致的宵夜。漸漸地,他的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姐姐”,她的興致架不住又吊了上來,接連喝了幾小杯,臉上紅紅的,還伸手去拿酒瓶。幸而,姜達生剩下的就不多,一會兒就空了。這時候,樓上的霸王別過虞姬后,在烏江自刎了。燈,一盞一盞地熄滅,庭院成了口深井,黑咕隆咚。河上夜航的機駁船,時不時有一線光亮漏進門隙,似斷似續(xù)著。終于,約摸十點多鐘光景,這單門獨戶最后的燈,黃黃的,像一只什么動物的眼睛,飛快地眨了一下,閉上了。

9

這一日,程劍平又來了,沒有穿西裝打領帶,而是在T恤外面披一件米黃夾克衫,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雙手交疊著,頭略為側一點,隨便瀟灑的樣子。然后他問陶銀娣,那天晚上他的表現(xiàn)怎么樣。陶銀娣自然明白這話的意思,開始還平靜著,接著就激動起來,說一直當他是個好人,當自己的兄弟看待,不料他會這樣欺侮女人,更不曾想到的是,平時優(yōu)雅斯文的他,竟然那么肆無忌憚,想必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餓煞鬼轉世投胎的。他聽著笑了,問餓煞鬼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空無一人,這才小聲說道:“我看你是吃了那種叫‘偉哥的藥吧?”他立起身來,伸直兩條胳膊:“我這樣的身體,像是吃那種東西的人嗎?笑話!”她還要再說時,他已掉轉身來,將她一把抱住,把臉埋在她頸窩里蹭著,一邊說道:“閑話少說,言歸正傳,我的好姐姐,你的決定還沒有告訴我呢?!?/p>

很顯然,這決定便是“衣趣”。那天晚上,光顧著兩情繾綣了,全都不曾提過這緊要大事。只不過,第二天一早,當他匆匆離去時,她似乎有所暗示,叫他先做一份詳細計劃,以他這么懂事的人,怎會不了解她的暗藏心思呢?,F(xiàn)在,程劍平果然將計劃書帶來了,花了幾天工夫,就像隔了很長時間,他可算得是縝密細致,殫精竭慮了。一項一項的開支,無論大小巨細,甚至連洗手間的衛(wèi)生紙都列入了。陶銀娣手托著腮,聽他念著,后來索性把計劃書拿過來,看了半天,不由笑道:“你倒是真像個當家人?。 背虅ζ讲惶靼姿囊馑?,可她的笑卻使他感覺到了信任,于是他也跟著笑了:“這么說,你終于決定了。”她點點頭:“決定了,就照你的意思,一分錢也不少?!?/p>

前面的事情千頭萬緒,兩人約定先不張揚。程劍平已經脫離加油船,在外闖蕩了一段時光,目前借住在盤店的朋友那里,為此,陶銀娣還特地跟他前去“踏勘”了一趟。朋友家在城市的那一端,白色電動車載著她穿城而過,來到一條僻靜的弄堂,走進一戶人家后門,經過天井,終于到了朋友的住所。格局不大,兩室戶,灶間水池里堆著待洗的碗碟,刀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胡蘿卜。他說朋友已去深圳打理了,陶銀娣到底在客堂里看到了朋友的照片,和程劍平一起的合影。高大,英俊,向她露齒微笑著,似乎也有和程劍平同樣的光溜溜的懷抱,同樣粗壯有力的胳臂,同樣令人迷戀的體貼,電視里常說的“暖男”,豈不就是像他們這樣的男人嗎?從朋友家出來,兩人又去了新世界,去了未來的“衣趣”。這回,陶銀娣著意看了看周圍,美發(fā)店,畫廊,兒童樂園,生意都很興隆,這就越發(fā)堅定了她的信心。下樓時,她將第一張存單交給他,還關照他抓緊時間找到朋友辦理過戶手續(xù),免得節(jié)外生枝,夜長夢多。

既然約定先不張揚,盤店開店的事,只有兩人知道,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程劍平的嘴再緊,事情還是慢慢泄露出去了,丁菊仙無疑是首先的知情者。去朋友家后不久,陶銀娣買菜回家,路過“性趣”,見神秘之門半開著,外面的霓虹燈卻不亮了,正當她有些困惑時,一只纖手將她拉了進去,是丁菊仙。里面十分凌亂,原來的貨架都空了,卻多出來幾只大包,扎得好好的。陶銀娣怔了一下,不由問道:“怎么回事,你們要搬場?那金兆輝人呢?”丁菊仙說:“老金去鄉(xiāng)鎮(zhèn)了,他和幾個朋友想合作個性文化展覽館,地方都找好了,這里收集的展品都要搬過去。”陶銀娣還沒聽清楚什么展覽館,丁菊仙倒已引著她去后面,東一件,西一件,叫不上名字,看得她一時摸不著頭腦。一條長板凳,不由引起她的注目,不高,卻有些特別,足足有兩個人的寬度,誰的屁股會有這么大?丁菊仙馬上就看出她的疑問,便湊近她耳朵邊:“這叫春凳。一男一女,就在這凳子上面?!碧浙y娣轉身要走,一條胳臂卻讓丁菊仙抓住,接著便是那毒舌的舞動:“性急點什么,我又不是老虎會吃人!你們那檔子事情,其實這小馬路誰還不一清二楚!程劍平這小子,膽子大,嘴巴緊,都快忘了當初還是我和金兆輝牽的線呢。有緣分,姐弟戀,現(xiàn)在最時尚不過了,‘女大三,黃金堆如山,財源滾滾來,新店開張日,可別忘記十八只蹄髈謝媒??!”幾乎是逃也似的,陶銀娣總算走出了那扇越發(fā)神秘之門。

事情接踵而來了。這些日子,程劍平忙于店鋪過戶,和深圳的朋友談判,再有,“衣趣”的登記注冊,雇人裝修之類,簡直忙得腳不沾地,廢寢忘食,他和陶銀娣很少照面,全靠電話聯(lián)系,其實,陶銀娣自己也不閑著?!耙氯ぁ遍_張之日,她的精心杰作是必不可少的,幾套時裝,各色旗袍,精致的繡品,還有各種各樣的服飾設計,凡此種種,都需要她的冥思苦想,全力以赴,她那點才氣和能量差不多都快掏空了。說實話,這時候真想有個幫手,打理一日三餐,不必事事躬親,那也是好的,可這樣的幫手又去哪里找呢?最后想到了她的母親。母親在常州鄉(xiāng)下,和兒子媳婦一起住,日子過得還不錯,只是常常想著城里的女兒,當初為了那門高攀的婚姻,由于聽信媒人一面之詞,事后母女倆吵過嘴,斗過氣,就此不大聯(lián)系了,自姑爺呂友福不幸去世后,母親反倒格外想去一趟城里。也真巧,陶銀娣驀地里來了封信,寥寥數(shù)語,邀母親去小馬路住一段時間,母親似乎看到了女兒孤身一人守著一座空房子,她不顧兒子的勸阻,收拾幾件換洗衣服,按照信上的指點,第二天就獨自趕進城來了。

母女沒有隔夜仇。見了女兒自有一番悲喜交集,母親馬上就自告奮勇?lián)斊鹚屑覄帐拢簿褪敲刻斓馁I、汰、燒,好在出身農村的母親,有一副好身板,別看她沒有喝過多少墨水,卻也很快就認識了小馬路上的人,其實經常見面的,也就是那么一些熟面孔。甚至于,她和足浴房女孩都打招呼,常常把門口的太陽讓給她們,自然也就聽到她們對陶銀娣的議論,有些議論她是聽不懂的,至多了解一點意思,比如,一個男人怎會去愛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風流寡婦,還合伙開店做生意,等等。母親怎會聽不出她們的意思?她不但聽出意思來,還聽出風流寡婦是誰,只是意思里的那個男人,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了。畢竟,自己和女兒分開太久,有了一層隔膜,卻又不好隨便究問,只得讓閑話爛在肚子里。

母親終于見到那個男人了。這天,程劍平來的時候,母親正在灶間做飯,油鍋刀鏟聲,淹沒了他的足音,等她抬頭發(fā)現(xiàn)來客時,他已經和陶銀娣手拉手地坐下,那種親昵景象,她馬上想到什么,便叫了一聲:“銀娣,家里來客人了?”陶銀娣掙著手,一時卻掙不脫他的手,只好大聲應答:“媽,是程劍平來了?!北M管不曾說程劍平的身份,可母親已經十分明白了,她從灶間里走出來,扎撒著兩只手,就那樣立在程劍平跟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個勁打量著他,倒像鄉(xiāng)下人認真查看剛買回家來的牲口,專注中透出一點驚喜來。這么看,看得程劍平有些茫然,有些手足無措,幸好 ,有陶銀娣在邊上解圍:“這是我媽,從鄉(xiāng)下老家來的。”程劍平果然恭敬地叫了一聲:“媽!”又深深地鞠了個躬。母親還要問時,被女兒一把拽了過去:“別問東問西,你心里明白就行?!?/p>

程劍平仍為“衣趣”而來,具體點說,是款子的事情。沒有談不攏的生意,一開頭,深圳的朋友不肯讓步,說什么買賣不成仁義在,后面還有人立等著呢。好不容易才說動對方,多少退讓了一點,現(xiàn)如今,已是關鍵時刻,再不能躊躇不前了。這樣一說,陶銀娣也覺得他已盡心盡力,便又拿出一張存單來,加上以前幾筆,正好是“一只手”,至于其他一些零星,反正肉爛在自家鍋里,不必一一細說了??删驮谶@當口,飯桌上出了點情況,不大不小。將近端午時節(jié),陶銀娣嘴饞大黃魚,一清早母親去超市排隊,才買回來兩條新鮮黃魚,抖落掉冰碴子,做了一道大湯黃魚,噴噴香。端上桌來時,陶銀娣不由深吸一口,忽然掉轉身,丟下湯匙,跑進灶間,對著水池要吐,卻又吐不出來。母親看在眼里,不由深看了程劍平一眼,他卻只顧自己下筷吃魚。

程劍平滿面春風,起身要走了,母親丟下手里的碗盞,從灶間出來,一直追到院子里,一把拽住他,問他什么時候結婚。程劍平說等“衣趣”的事情停當以后,這也是他和陶銀娣約定了的。說完,拔腳要走時,母親又拽住了他,問他這城里有沒有觀音娘娘廟,他回說不知道,但他可以找人打聽去。母親告訴他,觀音娘娘送子來了,陶銀娣多半有了身孕,他要早點拿主意才好。不料,他并無半點高興的樣子,半晌,才擠出一點笑容,那笑容反而使他的臉變形,額頭上多出幾道皺紋來。母親看不懂他的心思,又逼問道:“約定?什么約定不約定,嫁人生孩子,這都是女人的天大事情,你人情世故總該懂吧?再有困難也不能撒手不管哪!”他連聲道:“我管我管,我怎么能不管?你盡管放心?!蹦赣H還是不放心:“我是怕你唱‘王魁負桂英,那是要天打五雷轟,沒有好下場的!”鄉(xiāng)下逢年過節(jié),大戲看過不少,《情探》是母親記住了的一出薄幸男人的苦情戲。程劍平似乎生氣了,轉身走出去時,大門砰地關上,響聲大得連高樓上幾扇窗都開了,看看下面庭院里又出了什么事。

10

程劍平卻一直沒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自那天吃過大湯黃魚后,程劍平走了就沒再回來。起初,他還來電話,說店面過戶事正在辦理中,房產管理局要排隊等候,至于新世界“衣趣”的注冊登記,更是急也急不得,耐心上再加耐心。夏天來了,電話像大旱天的雨水,盼也盼不來,顯然,他是心有旁騖了,不知又和誰廝混在一起,再過些天總是要回來的吧。又一天、兩天、三四天過去,索性連電話都沒有了,而陶銀娣幾次三番找他,全都沒有回音,這樣她便有些不安了。親自出馬,去深圳朋友家找他,從小馬路到城市那一端,乘車換車,才找到那條僻靜弄堂,仍從后門進去,天井邊上的朋友住所,門卻鎖著。陶銀娣好不容易才找到房子主人,聽說那是空關房,很久無人住了,至于深圳朋友的名字,房子主人聽都沒聽說過。“出事了,出事了。”陶銀娣心里說,一邊央告房子主人,開開門,讓她進去看看。房子主人見她眼睛都紅了,也就答應下來,當即開門,引她進去。還是她曾經“踏勘”過的房間,灶間水池里還堆著碗碟,黑乎乎的,刀砧板上胡蘿卜還是切了一半,已經干成了煙絲。只是,客堂里的合影照片,卻忽然不見,墻上有一方淺色印痕。角角落落都看遍了,程劍平的用物,一件也沒有。

一口氣實在咽不下,陶銀娣又乘車趕去新世界,想在那里也許有所發(fā)現(xiàn)。誰知,未來的“衣趣”黑燈瞎火,全無半點動靜,于是她找到管理處,正想問個明白時,管理處的人卻說那店面已經賣掉,買主是另一個名字,不是她陶銀娣,也不是程劍平,至于店鋪原來的主人,更不是深圳的朋友。

如轟雷掣電,陶銀娣忙不迭去扶桌子,才不曾忽然跌倒,管理處的人見她臉色煞白,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問要不要送她去醫(yī)務室。陶銀娣搖搖手,說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歇一下就不要緊的,接著喝點水,心里稍稍安定了點,然后一步一步走下樓去,那樓梯好長好長呀,簡直沒有個盡頭。管理處的人已經替她叫了車子,可她走下車來進家門的情景,卻將母親嚇得著實不輕,連聲問她出了什么事,可陶銀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猛地將房門關上,剛躺上床,眼淚瘋狂地流了下來。

現(xiàn)在可不是哭的時候,陶銀娣馬上又爬起身來,這回她去的是銀行,幾張存單都在那里,熟人熟面孔,只為方便點??摄y行里告訴她,款子早就提走了,都是要的現(xiàn)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一時間,可陶銀娣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被抽走,一絲絲力氣都沒有了,只好在大廳里長椅上坐下來,眼睛發(fā)直,看著那些出進的客戶,歡喜的,發(fā)愁的,無表情的,卻都是為了錢!錢?!敏感一下子被觸動,隨即想到丁菊仙曾經說過的,什么“坐產招夫”,什么“看中你手里的錢”,這個未卜先知的女人,會不會和程劍平一鼻孔出氣,聯(lián)起手來算計自己?可是,“性趣”關張多日,門面成了小超市,記得丁菊仙說過搬遷新址,一個不遠鄉(xiāng)鎮(zhèn)小街上。心里一發(fā)狠,她對自己說:程劍平,我看你往哪里跑。已經下午四五點鐘了,天邊涌起一大堆烏云,陶銀娣毅然起身,走出銀行,攔下一輛出租車,車剛剛起步,銅錢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擋風玻璃上。

待趕到那里時,正當雷電交加,一閃一閃的電光中,出租車艱難地挨門逐戶尋找,總算找到了丁菊仙的新家,院門緊閉著,可出租車已不管不顧,甩下她后,走了。雨越落越大,陶銀娣心跳著,伸手敲門,前來開門的正是丁菊仙,一見面就大驚小怪地說:“不是說你和程劍平去登記結婚了嗎?”陶銀娣紅著臉,拉住丁菊仙往屋里走,一邊沉住氣問:“這些天程劍平來過沒有?”丁菊仙撇撇嘴說:“新人上了床,媒人扔過墻。我都快半年沒有見過他了,結婚開店,開店結婚,再忙總不能連喜酒都賴賬了吧?!碧浙y娣說:“你知道他人現(xiàn)在在哪里?”丁菊仙倏地臉色變了,不高興道:“你這話問得好奇呀,你自己的男人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反倒問起我來了,冒著這么大的雨,天上還打著響雷,真是笑話!”陶銀娣橫下一條心來:“當初是你把他介紹給我的,我不問你去問誰呀,實話告訴你,他現(xiàn)在玩失蹤,躲藏著不見我,店沒有開,婚也不曾結,我都快急瘋了。丁菊仙,我的好大姐,請你告訴我,那程劍平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丁菊仙細眉跳動著,尖聲尖氣道:“孫子王八蛋知道他藏在哪里,這屋子又不算大,你里里外外盡管搜,我絕不攔著?!碧浙y娣說:“可你們到底是親戚哪。”丁菊仙紅唇一掀,朝地上狠吐一口:“狗屁的親戚,不過是老金順嘴說著玩玩的,誰叫你給個棒槌就當針(真)!再說,是親戚又怎么樣,你們合伙開店,睡一張床,風雨不透,保密保到家了?,F(xiàn)如今,你陶銀娣反而倒打一耙,其實我早就提醒過你,即便家有金山、坐產招夫,那也得把兩只眼睛擦亮點!”陶銀娣仍不死心:“那么金兆輝呢,我自己問他去?!倍【障膳囊幌伦雷樱瑑聪喈吢兜溃骸袄辖鸷团笥讶ネ獾厥肇浟?,你是不是還想把他也勾引上手?”陶銀娣氣得張著嘴說不出話,轉身就走了出來,后面?zhèn)鱽矶【障傻牧R聲:“有娘生無娘教的東西,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陶銀娣也不知自己怎樣回家的,頭腦里幾乎一片空白。雨過放晴,晚霞在日暮的天空中,那么絢爛,那么喜氣。母親早就在大門口守候,見女兒來了忙迎上去,告訴他程劍平有了下落,樓上的大劉先生曾見到過他。陶銀娣心里不由叫好,她畢竟是個十分看重感情的人,仍不太相信程劍平竟會是那樣的人,便大聲問大劉先生還說過些什么,母親這就回答不上來了。于是,她家門不進,濕衣服也不換,就跑上高樓去找大劉先生。

大劉先生是高樓上的住戶,單身男人,別人說他討不到女人,是因為他的工作。難得外出,成天關在家里,守著一臺電腦,生活很不講究,卻也有個別人不甚了解的身份:自由撰稿人。當陶銀娣敲響他的房門時,大劉正在電腦上寫一部長篇小說。開門,見到陶銀娣他一點不覺得意外,馬上將她讓進門去。屋子里很凌亂,桌上、地上、床上,全都是書本和報紙,幾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兩個人就那樣面對面地立著說話。陶銀娣問他怎會認識程劍平的,大劉說程劍平每次來這里,他都非常注意,從高樓上看不清楚,那就借助于望遠鏡,那天程劍平走時大門關響了點,引起高樓上的住戶注意,開窗看下面的人當中,就有他一個。至于這次他和程劍平的偶遇,那是前兩天的事,大劉外出采風運河時,在城外郊野那段河面時,他看到一條新機駁船,插著小紅旗,那手持加油槍的不是別人,正是熟面孔程劍平,不過他邊上還有個人呢。說到這里,大劉忽然住口不說了。陶銀娣一個勁地催他,于是他便吃力地說了,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看模樣比程劍平小得多,很漂亮。于是陶銀娣不再問了,就那樣默默站立著,一言不發(fā)。大劉不由說了聲:“別難過,這世上什么樣的事沒有?”陶銀娣這才勉強笑道:“不難過。劉先生求你一件事,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看,記住帶上你的望遠鏡?!贝髣⒆匀稽c頭答應,陶銀娣轉身出門,樓梯才走一半,不由得眼淚一滴一滴地流著。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劉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和程劍平一個樣,他也騎電動車,紅色的,他見陶銀娣今天穿了件白府綢短袖衫,淺藍圓點子,茶褐色褲子,戴一頂荷葉邊遮陽帽,和遮陽帽同色的手提包。清爽,俏麗,透著女人的成熟美,難怪大劉目不轉睛看她,說:“你這樣倒像是從托爾斯泰作品里走出來的?!碧浙y娣自然不知道托爾斯泰是誰,便回應道:“什么死胎活胎,找人第一要緊,還不給我快走?!币宦飞?,陶銀娣不敢靠他太近,只得聽他說:“見到他,你別心氣太強了?!碧浙y娣嘆口氣說:“心氣再強也沒用,我又不能把他硬搶回來,我只想要他把事情說個清楚,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吧,除非他真的是個……”掙了幾下,她還是不想說出口,可大劉卻毫不留情地替她說了:“除非他真的是個騙子,一個騙錢又騙感情的大騙子!”

上回來過的地方到了,大劉停下車來,兩個人站在河邊上,頂著毒辣辣的太陽,睜大眼睛,四下張望著。這里的河面,比城里的開闊得多,自然也就喧鬧得多,船只往來如梭,卻就是不見那飄小紅旗的新船。陶銀娣大聲說:“望遠鏡,把你的望遠鏡給我。”大劉忙將望遠鏡遞過,陶銀娣幾乎一寸一寸地搜索著,眼睛都快看花了,卻就是看不到她的目標。大劉推著車子,跟在她后頭,沿著河岸走動,他心里很后悔不該對她說這件事,卻又不知道此刻該怎樣安撫她。已經走了好一段路,實在讓太陽曬夠了,身子軟乏極了,兩人才停下來喘氣喝水。他說:“別難過,你總該明白,這船是流動的,一條船常常是一戶人家,‘浮家泛宅就是這個意思。他們的加油船也不會總停在一個地方,遠遠近近都能去的。今天找不到,過些天再來看看吧。”她說:“這道理我懂,今天的事我不怪你,只怪程劍平不像個人,玩什么人間蒸發(fā)?!?/p>

兩人又去了河道管理處,同樣毫無收獲,加油船是有的,卻并無程劍平此人。從河道管理處出來,陶銀娣忽然不走了,大劉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芥蒂,便說:“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么還不報警呢?”陶銀娣低下頭,神情惆悵地說:“你這一說,我是該下決心了,陪我去一趟派出所,找老唐?!北M管去了派出所,盡管找著老唐,原原本本,作了陳述,可老唐也覺得茫然無措,一無憑據(jù),二無證人,姓程的一星半點都未留下,甚至連名姓都可能是偽造的,這就真應了大劉的那句話:“這世上什么樣的事沒有?”一個陌生男人,偶然闖入她的生活,仗著儀表和手腕,一點一點喚醒她的情欲,她的野心,引她進入編織的圈套,然后離開傷到骨子里的她,消失在蒼茫云水間。像這種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悲喜劇,當今光怪陸離紛繁變幻的都市生活里,難道不是經常在認真演出嗎?

回到家的當晚,她的就將那些包裝精致的碟片,連同那臺曾帶給她無限遐想的影碟機,統(tǒng)統(tǒng)扔進了河里。對這個把背影留給自己的男人,她已經不再有絲毫留戀了。從今以后兩人活在各自的黑白人生里,只不過,這段突如其來的酸澀經歷,卻仍將會久久揮之不去,在心里時刻提醒她這世上可寶貴的絕不是什么品牌、名店,也不是其他別的東西,而是確確實實來之不易的真情!一陣子漣漪后,一圈圈的波紋,在月光下擴散,擴散著。回身進門時,走廊上忽亮起一盞燈,母親就站在昏昏的燈光下,臉色難看,輕聲說:“一整天都不在家,回來晚飯也不吃,忙著包呀扎呀,我看你是發(fā)瘋了,好端端的東西都往河里扔?!碧浙y娣不答話,擦著母親身子走進屋里去,半晌,才迸出一句來:“那東西都是姓程的用來勾你女兒魂的!”盡管聽不懂,可母親多少明白一點事情的嚴重性,忙問:“對媽說實話,你總共給了他多少錢?”陶銀娣伸出一只手。母親又問:“五千?五萬?五十萬?不至于那么多吧?!碧浙y娣含混地應了一聲,卻并未說清楚多少,她怕嚇壞了母親??赡赣H還是吃了一驚:“五萬元!這夠你哥嫂忙多少時光?。∧阍趺催€不去公安局報告抓他?”陶銀娣不由苦笑說:“去過了,人家老唐說姓程的不但會騙,更會玩隱身術,一時半會找不著他?!?/p>

這時候,高樓上有嬰兒啼哭聲,不知誰家新添了人口,可這單門獨戶卻有一股凄楚森然驟然降臨。母親像是說給自己聽:“整天在外,日曬雨淋,我原本擔心你動了胎氣,現(xiàn)在看起來,是我想錯了,這孽障來得不是時候。”陶銀娣耳朵尖,馬上就聽到了:“媽,什么時候不時候呀?”母親只好直說了:“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趁月份還早,趕緊去把他做掉吧?!睕]有想到,陶銀娣梗著脖子說:“不,我想把他生下來?!蹦赣H悻悻地說:“姓程的騙了你,你還替他生孩子,你就不覺得他太欺人了嗎?”陶銀娣眼睛里包著淚水:“千錯萬錯,孩子沒有錯,他完全有活著的權利。”母親不由火了:“什么權利不權利,你怎么也不想想后頭,就靠你一個單身女人,獨自把他養(yǎng)大成人,這種日子你知道容易嗎?幾十年,大半世的人生磨難哪!”陶銀娣咬牙說:“經得起,我經得起,我一直都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母親臉色稍稍和悅點:“這樣你就太苦了,不過你得記住,再苦再難也沒人給你喝彩,尤其是姓程的,這個下地獄的王魁,殺千刀的陳世美。”沒容母親說完,陶銀娣就大著嗓門說:“這和姓程的無關,無論是男是女,孩子將來都姓陶,今后我陶銀娣只要還活一天,他就不會凍著,不會餓肚子!”一個未來母親的誓言,有誰能不被她觸動?母親也就只得罷了。

11

這一年,雨水特別多,黃梅天落過幾場大雨,河里的水都快和岸沿齊平了,可小馬路上卻好端端的,不曾像往年那樣家里進水,緣由就在于前兩年的城市改道,地勢較低的小馬路墊高了,拓寬了,下水道改進了,就好像發(fā)家致富后的窮人,如今卻要和那些有錢人一樣,平起平坐了。足浴房消失,美容館興起,尤其新的河段開航后,船只一律改道城外,于是,城里的河面一下子安靜了,河水越來越碧透澄澈,倒映著兩岸的樓宇、樹木和燈火,就像一幅斑斕畫卷,徐徐展開著,而河邊人家也就成了風景里的“眼”。埠頭上同樣疏朗了,沒有了穿高跟鞋洗拖把的女孩,沒有了交頭接耳的私房話,沒有了大盆小盆的磕碰,河水拍打著石砌,悠閑又自在。岸邊的樹木漸漸多了,尤其單門獨戶門口的垂柳,一排五六棵,當年姜師傅親手種下的,不過幾年工夫,便長成了很像樣的大樹,柳絲一直垂到河面上,使人聯(lián)想起美少女的披肩長發(fā)。有樹便有鳥,樹蔭里鳥鳴啁啾,熱鬧極了,早晚時分,河面上一閃一閃的金銀斑,成群結隊的鴿子,回翔追逐的則是白頭翁,喜鵲,鵓鴣,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鳥兒。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樹蔭里多出來一種鳥鳴,和所有的鳥都不同,一串風鈴似的振響著,清脆,純凈,透亮,很好聽。大劉說這就是黃鶯,古往今來,許多文人都描寫過它,還當場背誦了一首詩:“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碧浙y娣聽得似懂非懂,問遼西在哪里。大劉支吾著,只說很遠,也許是在東北那里。

看垂柳,聽鶯歌,引起許多人的興趣,開頭是河邊釣魚,以后便是柳下飲茶,對弈和把盞。有一天,還來了一個老人,一頭白發(fā),卻仍十分健朗的樣子,他拄著拐杖,在柳蔭下坐了好一會兒,終于等到了美妙的鶯啼,不由得摸著胡子,笑道:“聽到了,聽到了。其實,它不是什么鳥兒,它是姜達生,當年環(huán)衛(wèi)所姜師傅的精魂,隔了這么多年,他還忘不掉這單門獨戶里的女人。”

這情景,這話語,傳到大劉耳朵里,便是一個凄惻動人的故事,不過他來不及把它寫出來,這些天他正在電腦上忙于修改長篇小說的結尾。原來的結尾是,女主人公在經歷了婚姻失敗后,難以解脫內心的愛與痛,她穿戴著婚紗,終日廝守著人去樓空的新房,就好像狄更斯小說《遠大前程》里的艾絲黛拉?,F(xiàn)在,大劉覺得自己想錯了,這樣與女主人公的性格并不符合,生活在不斷前進著,如同運河水一個樣,盡管彎彎曲曲,卻總是心向大海。于是他決定馬上動手修改,盡管出版社交稿日期一天天逼近,可他仍像生性善良的男主人公匹普那樣,全力以赴地去幫艾絲黛拉遠離逆境……

關于這一切,陶銀娣卻是一無所知,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人建議她將單門獨戶改作茶室,賣茶賣其他飲料,于是她勢必成為運河邊上的“阿慶嫂”,卻被她終于拒絕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單門獨戶門上忽然出現(xiàn)一塊木牌子,長方形,刨得光光的,牌子上赫然寫著:陶氏衣趣。沒有鞭炮,沒有花籃,也沒有嘉賓賀客,陶銀娣的女子服飾店就這樣開張了。想了多年的愿望實現(xiàn),盡管不在風水寶地,沒有豪華門面,甚至并未添置貴重家什,只是多出一張裁衣大案桌,穿衣鏡,縫紉機,用來隔出試衣室的屏風,至于洗手間也僅是道地洗刷一番而已。幸而,原本的幾個熟悉客戶幫助,四處奔走聯(lián)絡,攬來不少生意,加以她的精湛手藝和周到服務,雖然稱不上門庭若市,財源滾滾,卻也絡繹不絕,聲譽鵲起。說到底,就這點人家大商場手指縫里漏下的食,也足夠養(yǎng)活她們母子倆了。若不提起兒子猶可,一提起兒子,陶銀娣可算得五味雜陳。在鄉(xiāng)下娘家待產的那些日子,哥嫂的臉色實在難看,親友鄰居的閑言更沒少聽,多虧有母親在邊上守護著她,總算一切平安無事。孩子生下來前,在她肚里拳打腳踢,待到落地時候,啼聲洪亮,果然是個帶把的,男孩子。母親說:“阿貓阿狗,總得有個名字好叫呀?!彼龖袘械卣f:“就叫他陶石吧,意志堅如磐石,不受別人的引誘利用。”母親搖頭:“陶石不好,人家還以為是逃走的賊呢。”她不由笑了:“那就叫陶磊,一塊石頭不夠,三塊總行了吧?!焙⒆映錾?,名字也起了,回到城里卻報不上戶口,找老唐,也沒結果,政策就是如此這般。于是,小陶磊成了“黑孩子”。黑也罷,白也罷,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陶銀娣對小陶磊冷熱小心,親自哺乳,盡管不像有錢人家小孩子是金子打的,卻也閃露著偉大的母性之光。說實話,她從心里鄙薄那些丟棄自己骨血的父母,當年埠頭上的棄嬰,給她以十分深刻的印象,于是,她連小陶磊都輕易不讓別人帶了?!疤帐弦氯ぁ遍_張以后,里里外外一把手,盡管招了個女工,鼻子也有點翹,可陶銀娣仍忙得團團轉,哪有工夫顧及孩子,于是母親就被她一直留在了城里。為這,哥嫂都來過幾次了,說鄉(xiāng)下人手不夠,要母親跟他們回去,后來母親到底還是沒有走成。其實,母親也說過不止一回了:“看你這么忙,我心里高興又難過,倒不如趁年紀還不大,找個人結婚吧?!痹捓锏暮?,陶銀娣自然明白,無非是高樓上的大劉。

大劉這個人,陶銀娣何嘗不曾想過,尤其那回陪她一同去郊野河上尋找程劍平,頭頂著大太陽,勞碌奔走,他居然無半點厭倦,她看到了他的熱心、無私和豁達,甚至有一點像姜師傅??墒?,大劉對她卻并無進一步的暗示,似乎他和程劍平不是同一類人。是哪種人?她一時說不清楚,又唯恐自己再次看錯人,就好像姜師傅改過來的字,卻還是錯了,這樣一想,也就索性不回應母親了。不過,后來發(fā)生的事,卻又讓她添了幾分向往。那是一個風雨之夜,小陶磊突然發(fā)燒,額頭滾燙,昏迷不醒,這下陶銀娣嚇個半死,一時間不知該向誰求救了。又是母親的提醒:“快找大劉,你試試看?!庇谑翘浙y娣果然給他打了電話,”一會兒,大劉敲門進來了,門外停著他那輛電動車?!翱欤惚е⒆?,我送你們去醫(yī)院?!贝髣缀跏敲畹?。隨即,電動車穿過一片漆黑,穿過茫茫雨夜,一手抱著孩子的陶銀娣,不由伸出另一只手,摟住他的腰身,從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流。多么渴望有一副可以讓自己靠一靠的堅實肩膀啊!心氣再強的女人,內心深處也會有一絲怯懦和自卑,更何況她經歷這么多挫折和痛苦,對豐富多彩又紛紜復雜的世事,已經覺得這般厭倦了選擇呢。

小陶磊終于得救,有驚無險的一夜,兩人似乎并未再走近一點。母女倆邀大劉吃頓飯,他卻婉言謝絕了,依然很少涉足單門獨戶。倒是陶銀娣聽他說過,那棵桂花樹長得好快,枝葉擋住了他拿望遠鏡看下面的庭院。陶銀娣說那就找人把它鋸了。他忙不迭地搖手,說凡事有弊也有利,到秋天我屋子里的香氣就格外濃了。

又一個春天,萬木萌動,河邊花壇里的金盞菊,鳳仙花,玉簪花,接二連三地開放,色彩繽紛?!疤帐弦氯ぁ钡拈T口,濃綠柳蔭下,更是人來人往,只是鶯啼卻難得一聞了。一大清早,河上粼粼細波,水面魚兒接喋,難得起早的陶銀娣,攙著剛剛學步的小陶磊散步,誰知,不期遇上了晨練歸來的大劉,周圍靜靜的,他就那樣默默地看著她。也不知怎的,陶銀娣覺得很不自在,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人一下窺破,她從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小小的,怯怯的,絹人兒似的。幾乎同時,他也自她的瞳仁里見到了自己,粗粗的,笨拙的,像鋸剩下來的木頭。她完完全全是沒話找話,問道:“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你說這遼西究竟在哪里?離我們常州有多遠?”也真怪,一個用電腦寫作癡男怨女情感故事的人,這時反倒不會表達自己的如潮感情,半晌才掙出兩句來:“不遠不遠,就像你這里到樓上,我樓上到你這里?!闭f罷,順手抱起小陶磊,由孩子騎在自己的脖頸上,一顛一顛地,大踏步走去,一邊大聲念叨著:“到遼西,到遼西,我們仨一起到遼西,到遼西!”小陶磊縱聲大笑,樂不可支。朝霞滿天,鴿群飛得低低的,在他們頭頂上回翔,回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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