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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

2016-11-18 00:17田周民
延河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吊瓶病床保姆

田周民

禹斌住院的日子,我抽空去看望陪護。走進白衣天使的世界,醒腦的來蘇味暗示你,這就是醫(yī)院;刺目的輸氧、輸液軟管提示你,這就是病房、病床;痛苦的呻吟聲警示你,這就是病人,且其中一位必與你的生活乃至生命緊密相連。這時,你不能不幡然醒悟,原本內(nèi)涵龐沛的生活一旦到了此地,竟簡約到僅剩一個“活”字?;蛘?,只有健康、平安地活著,“生”才有了寄托,生活,也才有了真義。這個道理,在這種環(huán)境下,無須思考,也無暇思考,本能地為你所牽掛的人掖一下被角,喂一匙湯水,喚一次醫(yī)生,包括給一個無言的微笑,便是對生活意義的最好詮釋。而為籌集治療費嘆息,為家庭護理倒不開班發(fā)愁,更有“屋漏偏逢連陰雨”的煎熬,這些具體到瑣碎的點點滴滴,誰又能說它不是生活真正的注腳呢?這些天,我在我家病人的床前雖是蜻蜓點水的看護,可撞進我目中的人和事卻給我心靈以強烈沖擊。這里隨手俯拾幾例。

關(guān)西大漢

這位關(guān)西大漢,足有一米八的個頭,體重至少在九十公斤,魁偉硬朗,若非后來知他八十有五,以為才年過古稀。見面一般在晚飯時間,他坐在樓道的連椅上,多是端一碗菜湯泡饅頭,就著白開水吃?;蚴且煌腽っ?、拉條子,挑得老高的誘人。有時又是一盒粉蒸肉夾饅頭,邊吃著一個,一側(cè)還放著兩個??匆姷娜硕剂w慕他的好胃口,而他卻豁達地說:“把自己吃飽穿暖,比什么都好。”閑聊的機會多了,才知這老人樂觀的背后更有心酸。

他老伴患腸胃頑疾,痛苦不堪,樓道上常能聽到她的苦吟,神志也有點不清,不知怎的,總是鬧著要在身下放上便盆才肯休息。醫(yī)生護士,包括她的兒女,再怎么勸解都無濟于事,唯老頭高喉大噪喊著:“老伴聽話,那個東西老放在身下不衛(wèi)生,用的時候再放行嗎?聽話,拿出來好好休息?!彼@才奇跡般停止“鬧騰”,任由老伴抽出那便盆,安靜也便替代了躁動。這位老人住院已兩個多月,她的老頭自然也就陪護了兩個多月。有人曾問“關(guān)西大漢”何不讓兒女們來床前盡孝,他卻是搖頭擺手一副“別提了”的表情。后來才知道,因為三個兒女,一個游手好閑,從不閃面,一個忙于生意,說抽不出陪護母親的時間。只有小女兒每天來一次,一般是在午后換老父親回家去吃飯。可父親飯后一返回病房,她轉(zhuǎn)身即走。聽說是經(jīng)不住病母的磨叨,晚上又要管護自己的孩子,于是母親的陪護幾乎就全落在老父親身上。

有天中午,我在樓道里見到這位“關(guān)西大漢”,他見我就使眼色,神秘地一指他女兒離去的背影,小聲說:“看,跑得多快!”我明白他的意思,湊上前對他說:“她也一定很忙吧?!甭犖疫@么勸慰他,“關(guān)西大漢”搖頭擺手苦笑著說:“吃飽穿暖,把自己身體搞好比什么都要緊,別指望享什么兒女的福?!痹捯粑绰洌鸵黄ü勺诳繅Φ倪B椅上大口吃起飯來,那樣子似乎不是在進餐,而是在奮力給鋼爐里添煤,意在多煉一爐好鋼,來支撐起他和老伴生活的天空。

髯 翁

這位髯翁,身材并不高大,腳下卻輕快利落,在病房樓道間的身影總是行色匆匆,尤其是那一叢穆斯林式的長髯襯一頂黑瓜皮的氈帽,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清末民初的遺老。一交流,果真是位資深的“坊上人”。

他也是老伴住院,今年已經(jīng)是第四次。我曾問過這位老人的病情,髯翁當時看了我一眼正要開口,卻轉(zhuǎn)身給老伴拿酸奶去了。臨走時,卻趁我在門口的當兒,湊過來小聲說:“對不起,師傅。我老伴病得很重,日子不多了,當著她的面我不好給你回答?!彼狗Q我“師傅”,我正不好意思想著如何作答,他捋了一下長髯已走出好遠了。髯翁是每飯必至,或一碗粥,或一個湯,有時帶點米飯,有時會是水餃,甚或泡饃。他一到,先是解去圍巾,脫下棉襖,再吩咐陪護的大女兒自去用餐,然后就俯下身給老伴說,這頓又送來什么飯了,是從誰家老字號的店里專門打來的,老伴會滿足地看著他,綻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這時候,他先拿一方白帕蓋住老伴胸脖,然后端來飯碗,不管是舀一匙湯或盛一勺飯,總是那么小心認真地在碗邊一刮,再放到唇邊試一下溫熱,這才輕輕送入老伴口中。他是在給老伴喂飯,可他的口型、表情全跟著老伴在變化。那樣子,讓人感覺喂下的并非飯食,簡直就是一匙一勺濃縮了再濃縮的至愛之情,誰見了都無法不受感動。髯翁給老伴的飯每次都送一大碗。喂進老伴口中的卻僅七八勺,可他還是很樂觀地夸贊:“吃得好,老伴!又多吃了一勺。”要么就鼓勵老伴說:“再多吃兩勺吧,能吃好,就有精神?!?/p>

喂過飯,他就坐在病床前,給老伴說話,講那位親朋好友又打來電話問候了,又有什么新聞了。他老伴想說話,卻氣衰力竭不能連貫,還常常有痰要咳,他便立即抓一團衛(wèi)生紙去擦,再側(cè)耳到老伴口邊,要聽個明白。他女兒有時會湊上前說:“母親聲音太弱,你耳背聽不清,讓我來問。” 髯翁看也不看,手一擋,自顧俯下身去,將耳朵送到老伴唇邊。這時病房里的人就全屏住呼吸,讓患者的心語盡管流進側(cè)耳人的心田。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髯翁似乎過意不去,站直身板后會朝我們歉意說:“連累大家了,師傅。你們該干啥干啥,她的聲音再弱小,我都聽得清楚?!笔堑?,看著他輕點著頭的神情,再看看他老伴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那踏實又滿足的一絲微笑,誰能說他聽不清呢?好幾次髯翁竟將誦經(jīng)的錄音放給老伴聽,自己就坐在窗前靜靜陪著,直至老伴睡去。這時他會給身旁的女兒小聲作一番交代,就穿起棉襖,圍上圍巾,臨行前還不忘俯在老伴耳畔小聲說:“我回家準備飯去,一會就來?!?/p>

感覺并沒有多久,那髯翁真就匆匆而來了。來了,就給病床上的老伴帶來春天般的溫暖。連他的女兒也說,父親一日三餐奔波往返,又細致入微照顧,讓她們都感動不已,只看這一點,母親算得上天下幸福的女人了。我覺得也是,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至親至愛感受到幸福,他一定也是幸福之人。每當這髯翁披衣轉(zhuǎn)身說“我回家準備飯去”時,我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祝他路上保重,盼他飯時早來。

母與子

無辜的人妻,不幸的人母,潦倒的患者。這位剛過花甲的病人,患者病友間念及最多的是她。我始終未見其人。從同情的議論中知道,她的家庭曾經(jīng)富有、溫馨,讓人熱羨,卻也因為過于富有而致其夫君“飯飽生余事”,家花不守,反覓“芳草”,還一意孤行,去了天涯。從此,這個家便一路“敗運”,不成其家,先是兒子患了重癥,再是這位母親跟著臥床,相依為命的被棄母子到了這種地步,即使拿起法律武器“自衛(wèi)”,也一樣顯得力不從心,因為那“人夫”、“人父”要么裝聾賣啞,不到現(xiàn)場,要么來了,也會以自己“囊中羞澀”為由而一攤雙手,一走了之,叫這母子二人實在無可奈何。母親獨撐著兒子頭頂一片天,先把自己的身體置之度外,一心要把兒子的病治好,然而,經(jīng)濟的拮據(jù)讓她孩子的病因為不能連續(xù)治療,反而加重,以至于到了“透析”不支的程度。兒子病重,自有煩惱,卻不解母親的艱辛,該發(fā)泄時,母親是他唯一的“出氣筒”,而做母親的還得忍痛含笑承受著。

這些日子,堅強的母親也支撐不住了,現(xiàn)在就躺在病床上,而且是唯一沒有家人陪護的重癥患者。更讓人同情的是她不時要提前拔下針頭趕到兒子住的醫(yī)院去給他做“透析”治療。盡管那邊知情的醫(yī)生勸她“可以不趕過來”,可她的兒子不行,還在電話里吵著,鬧得不可開交。不幸又任性的少年啊,用得著你這么吵鬧嗎?即使疾病也將你母親扳倒在病床上,她還不是決然放棄自己的治療,要趕到你的病床前嗎?這位患者母親,每做出一次這樣的抉擇,都會在病房內(nèi)外引起一番唏噓慨嘆。甚至還有譴責。當這種聲音一次一次撞擊我耳膜時,除了為那母子的境遇而揪心,更多的還是對那個遠走天涯的“人夫”、“人父”的猜想,可猜來想去,也猜想不出世間“情”為何物,更猜想不出人心為何物。

帥 哥

好一個活潑可愛的帥哥,竟是在陪護自己久病不愈的表哥。他是能見到的陪護人中最無憂無慮的一個。他的病人在那頭,他卻常哼著小曲到這頭來,不是到水房打水,便是來洗漱或閑聊,見誰都是微笑著問候。他人在哪兒,哪兒就會有一片歡樂的小浪。

從他的口中能知道不少信息。比方股市“牛氣了”、“來熊了”,中東哪個國家又遭恐怖組織襲擊了,不一而足。當然,他講得最多的還是表哥的故事。表哥曾經(jīng)是位商場得意的老板,他的生活中什么都有,唯怕有病,病卻也有了。用小表弟的話說,都是怪他,有了幾個破錢就尋芳獵艷管不住自己,把那么賢惠一個嫂子氣走了,連孩子也被抱走了,留下他一人活自在。這下子由得自得遂了愿,立即就抱回一個“花瓶”來,可沒多久,自己就病了,一查,還是絕癥。那供著的“花瓶”能反過來供你?拉倒吧。家里人弄得眾叛親離,若不是念在親戚的份上,讓吊瓶、鋼針陪著他去吧。這一串連珠炮的話,抱怨遠大于同情,難怪滿樓的陪護人,獨他沒事人似的悠閑。

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位帥哥也不例外。有次在樓道相見,他有點激動地說,表哥的命還不錯,這病此前主要是將養(yǎng)身子,然后和他女兒要搞個什么配型,多年不見的女兒終于趕來了醫(yī)院。醫(yī)生說配型已經(jīng)成功,就只等做手術(shù)了,愿表哥能過好這一關(guān)。說罷,打一個響指,邁飄移的步履眨眼間就飄到那頭的病房里。我不禁一笑,笑這可愛的帥哥,也笑他陪護的那應笑之人。

被遺棄的女兒的確懂事善良,造化都已經(jīng)和這位“花爸爸”玩了真的,做女兒的卻能以德報怨,難說不是上蒼送他一劑良心發(fā)現(xiàn)的醒藥。良心一旦發(fā)現(xiàn),這位“脫胎換骨”之人或許會有重新做人的轉(zhuǎn)機。但愿如此。

鄉(xiāng) 黨

也是一位壯漢,他不幸地躺在了病床上,卻幸福地沉浸在親情濃氛里。

這也是幾天里我見到親屬看望最多的一位病人。因為圍在他床前的人男男女女那么多,一個個盡心盡力的樣子,我好一陣搞不清主力的陪護人到底是哪位。還是在樓道閑聊才知道,“主力隊員”是他的妻子,這位干練潑辣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就是一把理家好手,她出出進進,都是一路小跑,微笑總在臉上漾著,不像別家陪護丈夫的妻子那么愁容滿面,唉聲嘆氣,其所以難辨她是“主力隊員”,這也是一大因素。

她的丈夫就住在對面的病房,我進去看過幾次,那健壯的體形,即使掛著吊瓶,也讓人無法將他與“病人”聯(lián)系在一起。聽他說是因急性胰腺炎住的院,兩三天的生死搏斗,病頭終于被“攔”住,下來就主要是鞏固恢復。但這個急性子的男人似乎耐不住病床上的“煎熬”,所以常為連累著一大家人操心而內(nèi)疚不安。他的妻子則爽朗地說:“這人真怪,有啥不安的。要是我,巴不得誰來服侍呢!”那天我和禹斌轉(zhuǎn)到她的病房,可能剛好碰上她愛人發(fā)“不安”之慨嘆吧,她就攏了一把頭發(fā)說:“你看這人有啥出息。別看跟鐵塔似的,平時誰能想到病會尋他,可一病,就病得天搖地動的,嚇得人黑天白夜地守在跟前,這陣才有點眉眼,就抱怨起自己來了。”說著拿起幾個蜜橘讓我和禹斌吃,見我們婉謝,也就沒再客氣,自顧自地剝著一個說:“要不你快點出院吧,出了院給我們每人磕個響頭行了吧?!闭f著把一瓣蜜橘看也不看就塞進丈夫的口中,當即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后來聊得熟了,方道我們竟是鄉(xiāng)黨。這下兩個病房間往來就多了,漸漸地也認出了那一潑一潑的探望者原來盡是她的小叔、妯娌、侄兒侄女們,而且送飯的多是幾個妯娌,看那說話自如、親情融融的景象,她若不作介紹,都以為是她的親姊妹。難怪一樓道的陪護人,無不為這位嫂子超強的“統(tǒng)領(lǐng)”能力百般稱道。

有天晚飯時,她突然興奮地說,她的兒媳今晚要生產(chǎn)了。聽得大家驚喜不已??伤齾s抱怨起丈夫來,說:“不是他身體打絆子,這陣該在兒媳所在城市的產(chǎn)房里?,F(xiàn)在干急沒辦法?!贝蠹揖桶参克骸笆毯虿∪烁o,把孩子那邊的事交給親家多操點心,日后也能補上?!彼f:“還真虧親家母理解,否則把人心能扯絡死了?!钡诙炖杳?,再到樓道相見時,她簡直是笑口難合,不待問就告訴你:“生了,還是個大胖小子!”就因了她那一句話,一個早晨,樓道里陪護者此起彼落的問候聲,讓我一度幻覺自己誤入了產(chǎn)房。而那氛圍,讓人又感到不是在陪護病號,而是在等待一場喜慶活動的啟幕。看起來,一個新生命的降臨,不特給一個家庭,也給人類帶來了無限生機和希望。

保 姆

這位中年男子,沉默寡言,見面總是一臉愁容,他用餐一般較晚,常坐在病房外連椅上若有所思地吃著飯,看他的吃相,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他在品咂什么必須弄明白的滋味。該是生活吧?

我們是在水房打水或下樓打飯時認識的,因為就住在兩隔壁,所以病房里得空出來,不時就會碰見。這人話少,卻厚道本分,還愿意跟我多說幾句。說得多了,也就多少知道他的家境來。

他是下崗工人,憑尋找零活支撐家庭生活。這些天他的父親病重住院,起初,他陪護過一些日子,可他正干的活不能因他有事而誤工期,所以老板不停催叫,沒辦法,他就顧了個保姆替換自己,可又不放心,每天下班還得趕來病房。而他一來,父親就不讓走,說保姆不上心。他只好這邊勸勸父親,那邊再安慰保姆,硬是把那陣活干完,這才干脆放棄續(xù)簽合同,一心一意來醫(yī)院伺候父親了。

他告訴我:“現(xiàn)在才知道錢不是萬能的,請個保姆每日一百七十元工資,卻不能讓病人滿意,還不如自己不干活了,安心來陪父親?!?/p>

我驚訝問:“保姆工資怎么這么高?”

他說:“就這還不一定能立即請到,有的保姆還要看病人的實情,隨口講條件?!?/p>

我說:“那你現(xiàn)在不是沒收入了?”

他說:“其實每日掙的錢原本就不夠開給保姆,只是想請個保姆換下自己好連續(xù)干活掙錢。既然父親不要保姆要兒子,那就滿足老人的心愿吧,你說是不?”

我笑著點頭說:“這倒是個兩全之法。”

他也笑著說:“如果拿自己來比請保姆,也不為虧,麻煩就在以后?!彼麌@了一聲說:“再要尋活又得苦等一陣子了。”

我們正聊著,遠處一個連椅上就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三位中年婦女,她們湊在一起,小聲嘰咕著什么。這位男子努努嘴,小聲說:“她們都是保姆,不時聚在一起交流一下經(jīng)驗。不是議誰家給的錢多,就是怨誰家的病人難服侍。抬價、‘跳槽’就是這樣‘交流’出來的。”不一會兒,三個中年婦女就去水房打來熱水,放在連椅前洗起腳來,其中一位連拖鞋一起沒進盆中,長時間泡著、聊著。但我不知怎么,還是感到她們的寒冷,不由得自己先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忽然覺得禹斌服藥時間已到,忙站起來,給那中年男子欠身致歉。他也明白我的意思,給我點頭微笑著揚了一下手。轉(zhuǎn)身的一瞬,我只覺得生活真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書。可以設(shè)想,若非因父親住院請保姆,一個靠打工掙錢養(yǎng)家的人怎會品讀出 “錢不是萬能的”這個道理?而在這冬夜里,那幾位沐足者若非生活所迫,不正是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么?看來生活不僅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書,還是一位隨時讓你于無聲處聽到生活真諦的老師。

病 友

禹斌這次住院,陪了三位病友,第一位就是那髯翁的老伴。

聽髯翁說,他們在這里已住了幾月,安排進來的病人不少,但都只住一晚就要求轉(zhuǎn)房,這倒讓他們享受了單人獨間的待遇。原因是他老伴徹夜咳嗽、吐痰、呻吟,誰一聽都受不了。禹斌進來后似乎很自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所以髯翁在感到驚訝的同時,更感激我們的包容和理解。

起初見那老太太在女兒攙扶下還能如廁,可眼看著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時醒時寐地進入半昏迷狀態(tài)。我若有時間到病房去,禹斌多半會讓我多幫幫那個老人,比如打水、翻身、喚護士,有時還會協(xié)助她女兒舉著吊瓶,扶她去衛(wèi)生間,后來竟要幫著她的女兒近乎抱著她如廁了。大概是那個女兒常會把我們的“義舉”講給父親,有一天那髯翁突然拿出幾杯酸奶給禹斌,說是要表示謝意。次日上午我陪禹斌去門診作了幾項檢查回來,那個病床竟然空了,后來才聽醫(yī)生說,老太太已到彌留之際,家屬要求出院了。

還在我們悵然若失的當兒,很快,那空床就住來一位“白領(lǐng)佳人”,這算是第二位病友。她看起來似無病相,一交談才知病也不輕。聽她說,她今年已是第四次入院,胃里查出了息肉,已做了幾次手術(shù),可做了長、長了做,都要愁死人了。好在最后一次手術(shù)做得干凈徹底,無大礙了。這次大夫讓住下來做一次全面復查,但用不了一周就能出院。果真,還剩一次輸液時,她那晚就帶上自己的東西回了家。可次晨再來,她的病床就躺了別人。奇怪!兩人相見,少頃的驚詫之后,那“白領(lǐng)佳人”便動起了肝火。醫(yī)護人員聞訊來勸阻,她更漲紅著臉,指著床上的另一個“自己”逼問:“這是我嗎?誰有能耐將我換成了她?”而病床上正掛著吊瓶的那位更是一臉無辜,瞪著疑惑的眼神也似在問醫(yī)護人員“這是怎么回事?”醫(yī)護人員抱歉著勸解:“咱們都別上火,怨就怨病床少病人多。剛才查房,見你沒在,還以為剩下這一針不打了,就安排了這位患者?!贬t(yī)護人員又耐心地兩邊解釋說: “是我們的大意,給二位帶來誤會和不快。請稍等,這就馬上調(diào)整解決?!庇肀笠姞睿沃磼斓跗康母觳餐策吪?,邊挪邊叫那“白領(lǐng)佳人”先擠到自己病床上把吊瓶掛上。這時,后來的那位似乎也明白了一點真相,見禹斌這樣打著圓場,她雖掛上了吊瓶,卻有點不好意思地起身坐在床邊。

方才,那床還是“局部戰(zhàn)爭”的策源地,經(jīng)禹斌這一調(diào)和,反倒空當當?shù)赜行├渎?。而為床爭得面紅耳赤的兩位女士,在沉默了一陣之后,顯然都有所醒悟,尤其是后來的那位性格更開朗,還沒等醫(yī)護人員來調(diào)解,先主動開口致歉起來,笑著說:“是我不知大姐還未出院惹的麻煩。”站在床下,一再請那“白領(lǐng)佳人”回到自己的病床上來。話一溫暖,春風就起,春風一起,冰河焉有不開之理?那“白領(lǐng)佳人”即使再尊貴,此刻怎經(jīng)得住鄰床病人這一讓,“同床”無辜人的那一笑。她這時竟也忙賠上笑臉說:“誰都不怪,就怪自己話沒說好,才惹得大妹子心情不好,也讓大姐見笑了。”說著還拉起了禹斌的手。就這樣,短暫的怨結(jié)很快解開。說到高興處,兩個“怨家”竟姐妹般躺到一張病床上掛起吊瓶來。那“白領(lǐng)佳人”說:“反正打完這瓶就出院了,將就一下也沒關(guān)系?!钡吘共〈蔡?,兩人躺著掛了一陣點滴后,大概都感到不怎么舒適吧,先是那個“妹妹”起身坐在了床邊,卻不忘給躺著的“姐姐”掖好被角,而躺著的“姐姐”怎好意思繼續(xù)躺著,也披衣下床,又讓著“妹妹”了。這么推來讓去的,誰都不肯躺上床去,便索性雙雙對坐在床頭邊打著點滴邊海聊起來。真是不可想象,一見面就擦槍走火的兩個患者,一旦聊出了緣分,別提那“熱火勁兒”來勢有多么洶涌澎湃,感染得拙于言辭又乏于精神的禹斌不知不覺也加入其中。我反成了一個礙物,只好不時避出門去,留她們一點空間。聊到后來,那“妹妹”竟給“姐姐”說出一個療治她那病的秘方。這一下讓那做“姐姐”的感動得一時竟淚眼婆娑,欲語無聲了。及至午后出院,“姐姐”就搶先要了“妹妹”的聯(lián)系電話,說改日一定登門拜謝?!懊妹谩币膊蝗谭蛛x,手舉吊瓶,執(zhí)意將“姐姐”送到樓梯口。

真是好笑,病床緊張,醫(yī)生大意,秦塌晉臥,亂點鴛鴦,卻成全了一對有緣相逢的“姐妹花”。

白領(lǐng)佳人“姐姐”出院了,留下這“妹妹”才真正做了那張病床的主人,她便成了禹斌住院期間的第三位病友。

她看上去更無病態(tài),反而滿是福相。吃飯和說話一樣是呼呼拉拉,其實是個糖尿病人。但她不怎么“忌口”,看病歸看病,“飯還是要猛吃的,不然把人餓死了有啥意思?!边@是她口前的話。禹斌因急性腸胃炎住院,正好和她相反,見什么飯菜都無胃口,所以一到飯時,就盡看著鄰床這病友的吃相羨慕發(fā)笑了。有次禹斌笑著問道:“看你的性格也是要強直爽潑辣的干脆人,怎么那天一聲不吭,做得那么得體?”

她說:“大姐你不知道,我這人是有名的‘湖拉?!?,人到這世上都不容易,我不想跟人計較,不然咋能這么胖?”說著又掩面大笑起來。笑過一陣又說:“也還是吃了嘴的虧,你看我這胃,吃石頭都能消化,卻吃出了這個病?!庇肀蟀参克窈笞⒁庖稽c飲食,剛開口她就打斷說:“大姐,我不怕,病你叫它害著,飯你叫我吃著。人總不能想活得好還忌這忌那,這不成了清口居士?!庇刑熘形?,她的輸液不能結(jié)束,我給禹斌買飯時見她的陪護人還沒趕來,就說給她也一并買上。她很干脆地應了聲“行”,似乎就等著我這句話。待買回了飯,禹斌還正對飯發(fā)愁,她卻下床倚窗,一手打針,一手執(zhí)筷,三下五除二,放在窗臺上的肉餅加涼皮風卷殘云,已被她咽下了肚去。禹斌見狀就笑,她也笑,笑聲中她家里人提著飯就進了門,她一見就埋怨,邊怨著就打開了飯盒,湊近一聞說:“感覺還不錯?!闭f著就又吃將起來,“多虧這大哥剛才給我買了飯來,不然都要餓死了?!彼粤藥卓谶€不忘謙讓我和禹斌,見我們擺手示謝,她刨著飯笑著說:“大姐你別笑,我平時飯量大,這幾天老讓我限量,今日我非吃雙份不可。”惹得滿病房都是笑聲。就是這樣一位爽朗大氣的病人,那幾日真的帶給精神欠佳的禹斌許多快樂。

這一次是禹斌先要出院,病友相憐吧,也或許緣分所致,那日她不僅堅持著將禹斌送到樓下,后來還成為“患難之交”的朋友。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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