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女人站在鏡子前，右邊顴骨上褐色的胎記和鏡面上的斑駁重疊在一起，顯得有些模糊。女人伸手把緊挨著脖領(lǐng)的扣子扣好。這是一件藍(lán)色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衣服，小翻領(lǐng)，雙排扣，還是結(jié)婚時丈夫給她買的，每次出門女人都要穿上它。兒子在炕上翻了個身，嘴里不知咕噥了一句什么，歪著頭又睡了。女人拿起掉了齒兒的木梳，在花白的頭發(fā)上仔細(xì)梳了一遍，又伸手拽了拽衣襟，才輕手輕腳走出去，反手關(guān)上房門。

女人走出家門。

太陽還沒升起來，村子里還很靜，只有幾家的煙囪飄出直直的炊煙。早起放牧的老漢牽著牛，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從牛圈出來，后面跟著一頭出生不久的小牛犢。小牛犢在母牛的肚子底下鉆來鉆去，接著撒著歡兒箭一般沖了出去，踏起一路的塵土。母牛在身后發(fā)出兩聲不疾不徐悠長的呼喚，小牛犢又翻起四蹄箭打一般跑回到母牛身邊。

女人出神地望了一會兒，邁步出了村，從橫在半空中的天河渡槽下面穿過，沿著縣道一直向東走去。

女人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女人好像走了一天，一副很累的樣子。進(jìn)了院，雞鴨豬狗就用它們特有的方式和女人打著招呼。女人進(jìn)屋脫下衣服，換上早晨在家穿的舊衣服，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在堵那些雞鴨豬狗的嘴的過程中，女人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狗的食丟給了雞鴨，雞鴨的食撒到了豬食槽內(nèi)，惹得老黃狗揚(yáng)著脖子一個勁兒地汪汪。

兒子一路小跑進(jìn)了院子，背在身后的書包打著屁股，里面的文具盒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兒子急惱地問，媽你上哪兒去了？咋才回來？

女人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不一會兒傳來了呱嗒呱嗒拉風(fēng)箱的聲音。

這頓晚飯，女人做得也很是潦草。青菜炒得焦黑，菜湯咸得齁嗓子，兒子扒拉了兩口飯就扔了筷子。女人泥塑般端著飯碗，半晌不動一下。

僵著手腳收拾完，女人進(jìn)了西屋。西屋里漆黑一片。閨女被婆家接去商量結(jié)婚的一些事宜?；槠诙ㄔ诹硕宋绻?jié)，還有二十來天的時間了。女人沒有開燈，摸黑在炕沿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起身，從西屋走了出來。

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進(jìn)了屋，老黃狗跟在后面搖著尾巴。女人靠在炕頭，見男人進(jìn)來，起身把紙糊的煙笸籮推到了男人面前。

兒子從被窩里探出腦袋，喊了一嗓子，老叔。

男人在男孩的腦袋上摩挲了一下，說，睡覺吧。

男孩順從地鉆進(jìn)了被窩。

男人拿起一張算草本紙，疊成幾棱，裁成兩指寬的長方形紙條，卷成喇叭口，舌尖一舔，抿上，問，找著了？

女人點點頭。

男人的手一頓，用力掐掉喇叭口兒的一頭兒，點著，深深地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煙霧在屋內(nèi)繚繞著。

今天是四月十八，女人選了這個好日子給閨女做喜被。聘閨女雖趕不上娶媳婦，但也是要忙碌一番的。做喜被就是首先要忙的。也是嫁妝中最重要的。被子，“一輩子”。其實早在一年前，女人就暗中在準(zhǔn)備了。女人在家里承包的三畝多地里種了一畝棉花，一畝糜子，一畝黃豆。秋風(fēng)乍起，糜子謙遜地低垂下穗子，豆稈叮鈴作響搖起鈴來，男人幫女人把它們運(yùn)回家來，鋪在院子里。男人揮著連枷，汗珠子在黝黑發(fā)亮的脊梁上閃著光，金黃的精靈們咕嚕嚕四散逃逸。糜子和黃豆是用來炸油餅蒸花糕，妝奩那日總不能讓前來賀喜的鄉(xiāng)親們空著嘴，那是讓人笑話的；那一畝棉花，女人卻很少讓男人幫忙。棉花用來給閨女做喜被。因為做喜被用的棉花，女人去了幾次供銷社，總感覺賣的棉花色不正，絨兒也不長，用手一抻就斷了。女人決定自己種棉花。過了清明，女人就去地里下了種。澆水、追肥、鋤草、整枝，其間的辛苦自不必說。開花了，結(jié)鈴了，小蟲子們又來搗亂。依了男人一通農(nóng)藥噴上完事，女人卻沒有照男人說的來，硬是用手一點一點把小蟲子消滅掉了。棉鈴裂開了，吐出毛茸茸的云朵。女人腰間系著棉花兜，把一朵朵白云摘回家。于是云海移動到她家院子里的曬場上。最后喧騰騰地落在了土炕上。

女人操起炕梢兒的笤帚，在炕上好一頓掃。然后從里屋抱出來一大包棉花。女人給閨女做了四鋪四蓋，四床被子，四條褥子，這在村里算得上高規(guī)格了。閨女說婆家也做了好幾床被，讓女人少做兩床，說做這么多，恐怕夠蓋一輩子的。女人說，就讓你們蓋一輩子。在村里有這么個習(xí)俗，就是做喜被要選“五福人”幫著做。什么是“五福人”，就是夫妻恩愛、有兒有女并且父母健在的女人。在找“五福人”的數(shù)量上也有一定的講究。必須是雙數(shù)，四個六個八個都行，但絕對不能是單數(shù)。女人決定找四個，取事事如意的意思。女人不到十歲就沒了娘，沒到四十歲，丈夫也走了，算得上無福之人。無福之人沒有權(quán)利動針線給新人做喜被。女人決定找四個“五福人”來給閨女做喜被。為了找這四個“五福人”，女人可是費(fèi)了不少心思。晚上躺在炕上把全村的女人權(quán)衡了一遍。大春媳婦爹媽健在有兒有女，可是跟大春算不上恩愛，三天兩頭聽見她家老婆哭孩子叫的；鎖柱媳婦夫妻恩愛兒女雙全爹媽健在，符合“五福人”的標(biāo)準(zhǔn)，可是手藝上實在是差些，女人有一回看見鎖柱媳婦給孩子做棉墊子，那針腳，看得讓人臉紅，簡直能跑火車。權(quán)衡了大半宿，終于確定下來四個合格的“五福人”。女人有些信不著別人的手藝。喜被好做，棉花難絮，絮棉花可是個手藝活兒，絮不好一塊薄一塊厚的，沒蓋幾天就會“滾套”。在絮棉花這個問題上女人糾結(jié)了好幾天，最后決定自己來絮。老風(fēng)俗上只是說“五福人”不能動針線，沒說不能絮棉花。做喜被在時間上也有所規(guī)定，那就是喜被要在一天之內(nèi)做完，否則不吉利。所以女人早早就開始行動了。做喜被絮的棉花斤數(shù)也是有講究的。一般分為四斤，六斤，八斤，四斤和八斤寓意著四平八穩(wěn)，六斤則寓意六六大順。女人絮的都是八斤，最厚的。厚被厚被，“后輩”有人。網(wǎng)套絮好后再細(xì)密地絎好，一般女人都是隔不到一柞來遠(yuǎn)就絎一行，像木匠拉了墨線一般直。絎好后的網(wǎng)套在里屋靠墻摞著。今天絮的是最后一床網(wǎng)套，絮好后她將找來那四個“五福人”合被、穿邊兒。

最后一床喜被的網(wǎng)套絮好了。女人跳下炕，身上、頭發(fā)上到處沾著棉絮，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北地靠墻是一口棗紅色的大柜，木質(zhì)的紋理看上去已經(jīng)不甚清楚。女人掀開柜蓋，從里面拿出來一大摞純棉的白花旗布，這是做被里用的，寓意著夫妻倆白頭偕老。然后又從里面拿出來一摞鮮艷的被面兒褥面兒。有綢緞的，線緹的，還有大絨的，當(dāng)然也有純棉的。顏色差不多都是喜慶的大紅色。圖案也好看，不是龍鳳呈祥，就是鴛鴦戲水，再不就是花開富貴。這些都是她頭幾年攢了布票去供銷社買的。女人好幾年過年沒兒子添衣裳，因為這些年攢的布票都花了。念小學(xué)的兒子穿著露著大半個腳脖子的褲子，撅著嘴說女人偏向，向著他姐。女人伸手想在那些絲滑的被面兒上摸摸，剛要觸在上面又收回了手，自己砂紙般的老手會把被面兒剮抽絲的。女人打消念頭，又從柜里拿出一個鋁飯盒，鋁飯盒表面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已經(jīng)漏了。女人打開鋁飯盒，里面是半盒子的硬幣。做喜被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在被子的四角縫上兩枚硬幣，寓意小夫妻鋪金蓋銀，四方來財。村里人在喜被四角上縫的硬幣有一分的，有二分的，女人準(zhǔn)備的都是五分的，這在村里也是最高規(guī)格的。在閨女嫁妝的準(zhǔn)備上，她要超過村里所有的人家。

窗外，傳來了狗叫聲。女人隔著窗戶望去，四個“五福人”已經(jīng)嘻嘻哈哈進(jìn)了院子。

四個女人進(jìn)了屋，欣喜地?fù)湎蚰寝脖幻鎯?。兩個人抻著展開，你一言我一語地交口稱贊被面顏色鮮艷，又問做了幾鋪幾蓋，都絮了幾斤棉花，女人一一回答。

女人們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像準(zhǔn)備進(jìn)行某種儀式一樣神圣。

用來縫喜被的線一定要是紅線，且一條被子要一根線從頭縫到尾，寓意著千里姻緣一線牽，因此線要提前留出富余。如果不夠長，則要抽掉重新?lián)Q取長線，絕對不能斷線，或者接線。女人們揚(yáng)著手臂在針眼兒里紉上了長長的紅線，把針在頭發(fā)里擦了擦，飛針走線的同時，唱歌似的祝福也密密地縫進(jìn)了喜被里。

左絎三，右絎三，生個兒子抱金山

邊對邊，角對角，夫妻和美過到老

還有十天喜日子就到了。這天一早，女人又穿上了那件藍(lán)色的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衣服，拿起掉了齒兒的木梳，在花白的頭發(fā)上仔細(xì)梳了一遍，又伸手拽了拽衣襟，走出門去。

女人出了村，依舊是原來的路線。從橫在半空中的天河渡槽下面穿過，沿著縣道一直向東走去。

這天，女人回來時天已經(jīng)大黑了。這一回女人也像跋涉了一整天，腳步拖沓著進(jìn)了院子。閨女已把雞鴨豬狗喂完，晚飯也已經(jīng)做好了。

閨女把飯菜擺在桌子上問，媽你上哪兒去了？

女人靠著墻，輕聲說，吃飯吧。

墨一般的夜色籠罩下來。

男人背著一捆柴進(jìn)了院子。女人迎上前，欲把柴捆接過去，男人避了一下，背過身子把柴捆抵在柴垛上，回轉(zhuǎn)身抽出繩子。

男人纏著繩子，問，來不？

女人低下頭，輕聲說，來。

男人纏繩子的手停頓了一下。

月光長了腳，透過木格窗欞，悄悄潛進(jìn)屋來。兒子躺在炕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女人拉了一下燈繩，十五瓦的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女人下了炕，掀開柜蓋探進(jìn)頭去，從里面拿出一個不大的藍(lán)花包袱。女人坐在炕上，打開包袱，拿起一件紅布做的小衣裳，沒有領(lǐng)子，下面的衣襟是毛邊的，沒有扣子，腰間用一根帶子系著，肩膀上各繡了一只眼睛。這是當(dāng)?shù)貏偵聛頉]出月窠兒的嬰兒常穿的“毛衫兒”。女人端詳著那件“毛衫兒”，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情景。女人和丈夫結(jié)婚后，一直不見女人開懷兒，轉(zhuǎn)眼就是好幾年過去了。離他們村十里開外有座娘娘山，山上供奉著送子觀音，據(jù)說很是靈驗。每年的三月二十八都要舉行廟會，女人便趕去求子?；貋淼穆飞希谝恢晔㈤_的山桃樹下，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碎花包被。女人過去一看，包被里是一個嬰兒，穿著紅布“毛衫兒”，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沖著她笑。女人的心瞬間像天空中飄浮的云彩一般柔軟。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招人稀罕！女人禁不住伸手逗弄著孩子?？墒嵌号撕靡粫阂膊灰娪腥诉^來。女人便兩手?jǐn)n成喇叭狀，往四周吆喝了一番，還是沒人出現(xiàn)。孩子在包被里踢騰著手腳，看樣子不是拉了便是尿了。女人打開包被，孩子胸前放著一張折成四棱的紙。女人打開紙，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這是一個棄嬰。紙上寫著因為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不得不把孩子送人，希望好心人收養(yǎng)。下面是孩子父母的姓名，和鄰縣一個村名。女人欣喜地抱起孩子。觀世音娘娘真是顯靈了，剛求完就送給自己一個現(xiàn)成的花一樣的閨女。女人給閨女起名：花兒。女人一直珍藏著那張疊成四棱的紙，和閨女當(dāng)時穿的小“毛衫兒”。如今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了，女人打開看了看，重新折好放進(jìn)了包袱內(nèi)。包袱里還有閨女小時候穿過的罩衣、圍嘴兒，還有一雙虎頭鞋。女人拿起一個白色的圍嘴兒，上面用黃線繡著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鴨子。女人想起閨女小時候剛學(xué)會吃飯湯啊水啊總淌在衣服上，女人就給閨女縫了這個圍嘴兒。是用女人一個沒舍得穿的背心毀的，純棉的，吸水。女人還在四邊縫了一溜兒好看的狗牙邊兒，又嫌前面有點光禿禿的，就又繡了一只小黃鴨。閨女喜歡得不得了，每到吃飯時就自己找出來，伸著小胳膊遞給女人，讓女人給她帶到脖子上。后來女人又縫了幾個，留著換著帶。有的繡上小貓小狗，有的繡上花呀草呀的。女人拿著圍嘴兒，嘴角無聲上揚(yáng)著，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接著女人拿起一雙一柞來長的虎頭鞋，自己剪的鞋樣兒，自己納的底兒，紅布的鞋幫兒，鞋面兒上各繡著一個虎頭虎腦的老虎腦袋，腦門兒上還繡了個“王”字，鞋后幫兒還釘了一根小尾巴?？匆娺@雙虎頭鞋，女人就想起閨女小時候剛學(xué)會走路時的情景，還沒學(xué)會走，就一門心思想跑，扭著小屁股，小身子栽栽歪歪的，隨時好像要摔倒。后來兒子沒等穿上就小了，腳后跟兒在外面露出一大塊。想到這里，女人的嘴角再次上揚(yáng)著，眼角的皺紋再次堆累起來。女人想，等有了外孫子，她就把這些都送到閨女婆家去。孩子穿這些傳下來的東西好養(yǎng)活。

女人的目光落在柜上的一臺收音機(jī)上。收音機(jī)是上海紅燈牌的，六個燈，用一條毛巾蒙著。閨女小不點兒時一直很安靜，躺在炕上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你，不哭也不鬧。眼瞅著要過兩歲生日了，卻還不會喊爸爸媽媽。女人只當(dāng)是貴人語遲，說話晚的孩子聰明。那時丈夫還在世，后來女人發(fā)現(xiàn)，在身后大聲喊她，閨女還是自己玩自己的，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要不就咧著嘴無聲地沖你笑。女人慌了，跟丈夫一起抱著孩子去了縣里的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時，女人的三魂丟了兩魂半，呆呆地像個木頭人。閨女患的竟是雙耳神經(jīng)性耳聾。

有一天，女人去鄰居家淘弄治療耳聾的偏方，回家發(fā)現(xiàn)屋里空空蕩蕩的，找了半天也不見閨女。女人急得大哭起來，抓住丈夫問閨女哪去了。丈夫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薅住了丈夫的衣領(lǐng)子。丈夫吭哧著說把閨女丟在十里堡村頭了。兩個人跑到十里堡村口，丈夫用手一指，說就是在這里?？墒谴蹇谀睦镉虚|女的身影。女人像發(fā)瘋的母狼似的沖上前去，拽住丈夫又捶又咬。女人眼珠血紅，進(jìn)村掄起拳頭挨家砸門。當(dāng)看見閨女扎著兩只小手向她跑過來時，女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從此以后，女人定期都會去醫(yī)院。一只纖細(xì)的胳膊伸進(jìn)窗口內(nèi)，鮮紅的血液緩緩流淌進(jìn)了針管內(nèi)。女人蘸著吐沫數(shù)著手里賣血換來的錢，然后一分不剩地送進(jìn)另外的窗口，變成閨女的藥費(fèi)。后來丈夫也坐在女人身旁，擼起一只胳膊伸進(jìn)了窗口內(nèi)。

一天晚上，兩口子躺在炕上，女人突然說，咱們給花兒買臺收音機(jī)吧。大夫說得加強(qiáng)聽耳訓(xùn)練。丈夫說，你說得容易，咱還哪有錢。女人沒吭聲。女人賣了一年血，換回來一百二十塊錢。丈夫老姨的兒子在供銷社上班，買緊俏商品容易些。女人打開包了左三層右三層的手絹，把錢交給了大兄弟，托人在縣里買了這臺收音機(jī)。女人每天都把收音機(jī)擰到最大音量給閨女聽，還跟著學(xué)會了唱戲，唱歌，在外面時就把閨女背在后背上，大聲唱給閨女聽。不僅如此，女人還每天面對著閨女，臉對臉對閨女進(jìn)行唇讀，教閨女說話。

閨女十歲那年夏天，女人從生產(chǎn)隊出工回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群半大孩子圍著閨女，叫嚷著沒媽的小啞巴，并嬉笑著向閨女扔土窠嗒。閨女嘴里嗚嗚著，恐懼地用手護(hù)著腦袋，不住地向后躲閃。女人感到血一下子涌到了腦袋上，她瘋了似的沖了過去，掄起手里的頭巾，四處追趕著那幫孩子。那幫孩子嬉笑著做鳥獸散，跑得無影無蹤。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哭起來。當(dāng)她抬起頭，見閨女站在她的面前，抬起一只小手輕輕替她擦去眼淚。與此同時，女人聽到了世上最動聽的呼喚：媽媽。

那年冬天，女人懷孕了。第二年秋天，兒子出生了。兒子的出生不但沒使女人對閨女差，相反比以前更好了。女人始終認(rèn)為兒子是閨女給她帶來的。閨女是他們一家的福星。

女人起身走到柜前，從上面墻上摘下一個鏡框，返身回到燈下。鏡框里鑲了好多相片，上面第一張是女人和丈夫的結(jié)婚照，女人梳著兩根垂到腰的麻花辮，脖子上圍著圍脖兒。丈夫脖子上的扣子扣得緊緊的，里面露出假領(lǐng)的白邊兒。那個假領(lǐng)還是她連夜趕出來的。下面一張是閨女的，扎著兩根羊角辮，上面還扎著蝴蝶結(jié)。右邊一張是兒子的，穿著開襠褲露著小雞雞。還有一張是閨女和兒子的合影。閨女摟著兒子肩膀，小姐倆眼睛瞪得溜圓。女人的手指在上面撫摸著。最后落在了一張全家福上。兒子出生第二年，他們一家四口到公社照相館照了唯一的一張全家福。丈夫抱著兒子，閨女坐在女人的腿上，一家四口肩挨著肩，腦袋挨著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女人的手指在上面緩緩移動著。第二年丈夫趕著馬車出去給生產(chǎn)隊拉腳，回來的路上遇上暴雨，馬車翻了，丈夫被甩到了溝底。女人連滾帶爬趕到時，丈夫已是彌留之際。丈夫死死盯著女人，嘴唇翕動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實在……不行……就把花兒……一句話沒說完，就咽了氣。女人移動在鏡框的手開始哆嗦起來，回頭瞅了一眼炕上的兒子，急忙捂住了嘴。

明天就是喜日子了。

女人坐在炕上，身旁的炕席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剪紙，大紅雙喜字上有喜鵲登梅，鴛鴦戲水，還有彩蝶飛舞。女人凝神專注地移動著手里的剪刀，所過之處，喜慶的圖案像削好的蘋果皮，打著旋兒垂下來。這是最后一個事項，剪好后把它們逐一覆蓋在那些嫁妝上。

女人從炕上下來，撲拉撲拉身上的紅紙屑，小心翼翼地拿起炕上那些剪紙，穿過堂屋，進(jìn)了閨女住的西屋。

整個西屋被一片喜慶的紅光籠罩著?？簧覂菏且欢训巾?shù)南脖唬集B成四棱，一律用紅線釘上了剪成棱形的紅補(bǔ)丁啷兒。被垛下面是一身大紅的衣褲，旁邊還有一雙大紅的踩堂鞋，鞋窠里塞著一雙大紅的尼龍襪子。地上是一臺嶄新的縫紉機(jī)，上面蒙著紅布。女人揭開縫紉機(jī)上的紅布，锃亮的機(jī)頭上三個金色的大字：蝴蝶牌。說起買到這臺蝴蝶牌縫紉機(jī)真是不容易。一直以來，女人都是用手針做衣服，縫縫補(bǔ)補(bǔ)的，不光慢，而且做得也沒有縫紉機(jī)軋得板正。村里有手頭寬裕的人家買了縫紉機(jī)，每逢聽見噠噠的踩縫紉機(jī)聲，女人都要凝神聽上好一會兒。去年剛過完年，女人從集上抓了兩頭豬崽放到豬圈里。從那以后，女人去自家的承包地里干活兒時，總要挎上一個小孩搖車子一般大的柳條筐?；丶視r柳條筐里是滿滿一筐的野菜。不管刮風(fēng)下雨，從沒間斷過。年底，兒子哭著嚷著要?dú)⒛曦i吃豬肉，女人卻把兩頭生豬全部交售給了公社食品站。兩頭豬換來了一百多塊錢，女人又去找了老姨的兒子，讓他幫忙買一臺縫紉機(jī)。一臺蝴蝶牌縫紉機(jī)，花了一百二十八塊錢?？p紉機(jī)買回來后，女人卻一次都沒有用。女人只是用手在光可鑒人的臺板上撫摸了一會兒，用手轉(zhuǎn)了一下上輪，就重新包裹起來了。如今，閨女要出嫁了，女人把這臺心愛的從未使用過的縫紉機(jī)陪嫁給了閨女。踩著踏板，噠噠地踩著縫紉機(jī)是女人一輩子的夢想，她要讓閨女實現(xiàn)。

柜蓋上擺著紅色的鐵皮暖水瓶，還有插了鮮艷塑料花的大肚花瓶，都是成雙成對的。這些都是左右鄰居親戚里道的給閨女“添箱”送來的。旁邊放著包著紅包袱皮兒的喜盆。這是閨女明天出門子時端著的“聚寶盆”。女人走過去，解開了紅包袱皮兒。里面裝了兩黑兩白四桄線，黑線代表黑發(fā)，白線代表白頭，線代表長命百歲，由黑到白，百年好合；還有一對圓鏡子、兩塊紅皂盒裝的胰子，兩把辟邪的梳頭篦子，四面還撒了一些染成紅色的花生和棉籽，花生是花著生，兒女雙全，棉籽寓意則是福壽綿綿。

女人拿起紅雙喜字的剪紙，逐一覆蓋在閨女的嫁妝上。

夕陽把河水鍍成一片檸檬色的時候，女人拿著鐮刀去了西溝。明天是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太陽還沒升起來就要插艾蒿。大門口，房檐下，井臺上，豬圈雞架上，都要插上艾蒿。初五一早還要用艾蒿水洗臉洗手，可以避五毒，招百福。從古至今，一直傳下來的。而艾蒿長得最好的地方，就是西溝。道路兩旁長滿了又高又壯的艾蒿，隔老遠(yuǎn)就能聞到艾蒿的清香味。

女人剛要割，猛然發(fā)現(xiàn)溝畔上放著一捆艾蒿。再往前看，一個熟悉的身影弓著腰，正在割柴火。

女人坐在鐮刀把兒上，眼睛凝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往年，割艾蒿這個活兒都是男人的。初五天剛朦朦亮，女人起來推開門，就會看見小孩腰那么粗的一捆艾蒿放在門口墻頭上，青枝綠葉的。男人自從那天晚上送來一捆大柴后，有好幾天沒來了。那天晚上男人像陌生人一樣瞪著她，連屋也沒進(jìn)，撅得撅得就走了。

女人抬起頭，把目光延伸到不遠(yuǎn)處的一棵老柳樹上。老柳樹的枝杈上搭了一個碩大的鳥窩，鳥兒正嘰嘰喳喳鋪展著翅膀歸林。

吃完晚飯，女人收拾完飯桌準(zhǔn)備開始包粽子。早上起來女人就把黃米放在大盆里，用水漿上了。翠綠的葦子葉，是女人親自到葦塘邊打的，又寬又大，一個足以包二兩黃米。還有纏粽子的馬藺，女人也割回來了，又韌又長。女人又洗了一飯碗紅棗。往年女人包粽子不放紅棗，今年不同往年，閨女出嫁，大喜事。

閨女坐在女人的對面，說，媽，你教我包吧。

閨女從沒包過粽子。每到端午節(jié)包粽子時，閨女都要女人教她。女人都是說，有媽呢，以后再學(xué)。

這次，女人想了想說，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要學(xué)著包呢。

女人將葦子葉對折成圓錐形，把黃米裝進(jìn)去，放進(jìn)去一個紅棗，壓實，再把上面的葦葉折過來包住黃米，最后用馬藺纏繞好，一個四角的粽子就算包好了。

女人一邊示范著，一邊給閨女糾正。閨女很快就學(xué)會了，只是不及女人包的周正。但是很虛心。

女人用兩個葦葉包了一個大大的粽子，接著又把葦葉橫著撕成兩半，包了兩個小粽子。然后用馬藺把一大兩小三個粽子拴在了一起。

閨女停下問，媽，這是干嗎？

女人說，這叫母子粽。

閨女動情地喊了一聲，媽。

女人思忖一下，輕聲說，明天你……大姨要過來……

閨女包粽子的手停頓了一下，接著又慢慢包起來。

女人停下來，不錯眼珠地望著閨女的一招一式。慢慢地，女人的眼神變得虛幻了……

不久前女人的兩次出行，去的都是一個地方，閨女的親媽家。在鄰縣的那個名叫盤龍嶺的小山村，女人終于找到了那戶人家。女人做了自我介紹后，閨女親媽雙膝一彎跪在了女人面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叫著女人大恩人。女人叫了一聲大姐，把閨女親媽攙扶起來。閨女親媽抓著女人的胳膊，嘴唇哆嗦著一遍遍詢問閨女的情況。女人詳細(xì)地回答閨女親媽提出的問題，從高矮到胖瘦，從從前到現(xiàn)在。第二次女人再次來到閨女親媽家，說請親媽參加閨女的婚禮，閨女親媽一把抓住女人的雙手，連連感激女人，又是哭又是笑的。接下來又垂下腦袋說不去了，沒臉見閨女。女人好說歹說，閨女親媽也不答應(yīng)。沒辦法，女人撒謊說找算命先生算了，閨女的屬相跟屬猴的相沖，出門子時屬猴的人不能在場，而女人就是屬猴的，閨女親媽才答應(yīng)下來。回來的路上，女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兩只胳膊軟塌塌地下垂著。

灶膛內(nèi)架上木頭絆子，不多時就咕嘟咕嘟開鍋了。粽子的清香味漸漸在堂屋里彌漫開來。

閨女已經(jīng)被女人催去睡覺了，只剩下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凝望著灶膛里的火焰出神。女人猛然一拍腦門兒，險些忘了一件大事?？偢杏X有事沒辦完，就是想不起來。這幾天女人總是這樣丟三落四的。

女人從柜底下拽出一個壇子，放在鍋臺上，又拿來一個盆，從里面小心地?fù)斐鰜硪慌桦u蛋。女人急忙從水缸里舀了水，把雞蛋洗干凈，掀開鍋蓋，把雞蛋放在了熱氣騰騰的粽子上。

這工夫，女人又翻出來一袋染東西的顏料，是前幾天染花生和棉花籽剩下的。女人展開一角倒在盆里，又倒了一碗水進(jìn)去，盆里立刻血一般殷紅。一會兒等雞蛋熟了，她要逐個把它們?nèi)境上矐c的紅色。紅蛋是家里有什么喜事，比如婚嫁、生孩子、老人祝壽時，發(fā)給前來祝賀的客人的。一般家庭都是準(zhǔn)備十個八個三十二十的，女人卻足足準(zhǔn)備了一百個。她要讓前來賀喜的人都來分享她閨女的喜氣。為了攢夠這一百個雞蛋，女人天剛亮就打開雞架去摸雞屁股。女人養(yǎng)了四只母雞，下蛋也是貓一天狗一天的，沒個準(zhǔn)數(shù)兒。女人攢了兩個來月才攢夠這一百個雞蛋。兒子也兩個來月沒嘗到雞蛋的味兒，因為這事沒少撅嘴。

女人掀開鍋蓋，用笊籬撈雞蛋時，男人走進(jìn)屋來?？匆娕枥锏碾u蛋和一旁的顏料，一聲不吭地坐在了板凳上。

染紅蛋必須趁熱把雞蛋放在顏料里，骨碌一下，再撿出來，這樣顏色就牢固地包在了雞蛋上。紅蛋不能破，破了不吉利。新煮熟的雞蛋很熱，男人一只大手拿起雞蛋，在顏料里骨碌一下，然后放在旁邊的稻草上晾著。

女人剛要伸手幫忙，男人甕聲甕氣地說，別沾手了。女人便沒再插手。

女人坐在板凳上望著男人染紅蛋。自從丈夫去世后，女人就習(xí)慣了這種狀態(tài)，只要男人在場，就不用她忙活。這個和丈夫一奶同胞的男人，像丈夫活著時一樣，為她遮風(fēng)擋雨。如今，院子里垛的木垛一人多高，明天用完還能剩大半垛。糜子半個月前男人已經(jīng)幫著磨好，一半磨成米包了粽子，一半磨成面只等著明天炸油餅，蒸花糕。擺席用的桌椅板凳也已經(jīng)借來戳在墻邊。所有這些，男人都干得一聲不響。

雞蛋一個個變得紅彤彤的，男人的一雙大手也變得紅彤彤的。

夜色水一般傾瀉下來。女人靠在鍋臺邊，漸漸地，眼前的一切像被罩上了鍋里升騰出來的蒸氣，變得模糊起來……

男人走后，女人上了炕，借著昏黃的燈光忙活起來。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在當(dāng)?shù)兀^端午節(jié)除了包粽子、插艾蒿，當(dāng)天早上各家大人起床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孩子手腕、腳腕上系上五彩線。系線時辰要選在太陽沒出來之前。五彩線不可隨意丟棄，只能在夏季第一場大雨時，拋到河里。據(jù)說，系了五色線的孩子可以避邪和防止五毒近身；扔到河里，意味著讓河水將瘟疫、疾病沖走，孩子由此可以永保安康。女人從盒子里拿出幾種顏色的繡花線，都是閨女繡門簾縫紉機(jī)蒙兒剩下的。出嫁前，村里的姑娘們都要繡這些東西。女人左選右選，從里面選了五種比較鮮艷的，玫紅粉白水綠天藍(lán)明黃，捋成一束，想在掌心搓成一股，可是手掌上的老繭干擾了她的動作，五彩的絲線胡亂地糾纏在手掌心，女人小心地把它們捋順，然后在掌心吐了口唾沫，接著搓。因了唾液的滋潤，女人的動作得以繼續(xù)下去。五種顏色的絲線均勻地揉在了一起，煞是好看。五彩線搓好后，女人從算草本上扯下一張紙，疊成一個卷兒，把五彩線纏在了上面。樹皮般的手指不時剮在絲線上。女人不時停下來，在手上吐口唾液，然后繼續(xù)纏。不多時，疊的紙看不見了，只見一個花花綠綠的橢圓形的線團(tuán)。明天要用到五彩線的地方多的是，閨女兒子的手脖子、腳脖子上要系，插的艾蒿都要用五彩線系成一小捆，還有閨女婆家迎親來的自行車車把上都要給人家系上。

纏完五彩線，女人接著又忙上了。每年端午節(jié)之前，女人都要自己動手扎一些應(yīng)景的小玩意。有絲線纏的小巧的粽子，有一寸來長用染了色的麻扎的小笤帚，還有手蓋大小的用各色布縫的桃子。最打眼的是里面用紅布縫的小猴，猴臉是兒子幫著畫的，圓溜溜的小眼睛和小鼻子，還畫了一條上翹的弧線，權(quán)作小猴的大嘴。手里還綁著一根金箍棒，身后俏皮地翹著一條尾巴。線纏的小粽子當(dāng)然是應(yīng)端午節(jié)的景兒，有敬神靈之意；小笤帚的意思是掃去病災(zāi)，以及一切不潔之物；桃子取的是諧音“逃”，逃離所有災(zāi)禍。至于小猴子，意為孫大圣神通廣大，為孩子降妖除魔。然后把這些東西用五彩線穿上，初五早晨給閨女兒子戴在脖子上。女人的手巧，做的東西跟真的一樣。小時候閨女兒子都以此為自豪，滿村跑著炫耀。去年縫的小桃和小猴還有幾個，按說還能用。女人卻不想用。閨女明天結(jié)婚，是新人，新人就要戴新的。

女人盤腿坐在炕上，戴著掉了一條腿用線綁上的老花鏡，對著燈光一針一線地做著。女人做的都是很小巧玲瓏的，縫起來有點摳手。女人使勁睜大眼睛，揚(yáng)起的手臂印在窗戶上，像指揮家在指揮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萬物都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中，淡青色的天空中，幾顆星星還在不倦地眨著眼睛。

吱扭一聲門響，女人從東屋擰身出來，穿過堂屋，輕輕推開西屋的房門。

屋內(nèi)像罩了一層銀灰色的紗。透過那層紗，女人看見閨女側(cè)身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女人輕手輕腳地坐在炕沿上，久久凝視著睡夢中的閨女，慢慢伸出手去，剛要觸到閨女的臉，又收了回來。

今年是閨女在家過的最后一個端午節(jié)，也是女人最后一次給閨女系五彩線，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閨女面朝右側(cè)臥著，兩腿交叉搭在一起，睡得很香。女人想起來，閨女小時候一直跟她一個被窩，一條腿搭在她的身上，兩只小手還不老實，非要摸著你的耳朵才能睡著。小時候閨女經(jīng)常尿炕，常常是左邊尿完，女人把閨女挪到右邊，右邊尿完直接挪到她的胸前。直到兒子出生，閨女才一個人單獨(dú)睡。閨女小時候長得面黃肌瘦的，沒有賣奶粉的，女人想到了用羊奶代替。想要有羊奶必須要有羊。女人口挪肚攢，用攢了一年的糧票換回來一只羊。那時候還有生產(chǎn)隊，女人每天下工回來，不管多晚，都要割上一大捆草回來喂羊。擠出的羊奶全部給了閨女喝，自己和丈夫哪怕生病了也不舍得喝一口；閨女小時候頭發(fā)很稀，又少又黃，真的是個黃毛丫頭。女人聽說吃黑芝麻對頭發(fā)好，于是就每年都在山坡上種上一鋪炕大的黑芝麻，打下來放在鍋里炒熟，用搟面杖搟成芝麻鹽兒，一頓給閨女吃上一匙。幾年下來，閨女的頭發(fā)長得黝黑烏亮，每次洗頭都像瀑布似的。

閨女小時候的一樁樁一件件，像翻卷的浪花，在這個黎明一浪一浪地涌上來。

女人輕輕抬起閨女的手腕，把五彩線系在了上面。

閨女睜開眼睛，見是女人，伸出胳膊，像小時候一樣，摟住了女人的脖子。

女人便順勢躺在了閨女身旁。

閨女把腦袋枕在女人的胳膊上，摟著女人的脖子說，媽，我不想嫁人了……

女人的手在閨女的身上輕拍著，說，傻孩子，哪有一輩子不嫁人的。

閨女更緊地?fù)ё×伺说牟弊?，說，我不舍得離開媽……

女人說，明兒個你出門時媽就不跟你朝面兒了……

閨女急忙問，為啥？

女人說，媽的屬相跟你犯沖，朝面兒不吉利。

閨女說，我不管！

女人拍著閨女說，聽話，聽話。停頓了一會兒，女人說，媽給你講個故事吧。

天空一點點明亮起來，彤色的云霞托著雞蛋黃似的一輪朝陽，猛地躍出了山巔。

閉著眼睛出來沖著墻根兒撒尿的兒子聞著房檐下耷拉下來的艾蒿的香氣，使勁抽了抽鼻子。接著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手腕上的五彩線和一嘟嚕的小猴小桃小粽子。再接著，院子里的豬啊雞啊狗啊也抻著脖子以它們特有的方式爭先傳達(dá)著節(jié)日的氣息。

閨女的臉上還帶著淚痕。昨晚，女人還沒等把故事講完，閨女就打斷了她的講述。閨女緊緊摟住女人的脖子，泣不成聲地說，媽你別講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有你一個媽。女人說，不到迫不得已，哪有當(dāng)媽的舍棄自己閨女的，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閨女哭著拼命搖著頭，同時把她摟得更緊了。

女人端來一盆洗臉?biāo)旁陂|女面前，里面飄著一片片細(xì)碎的艾葉。因了艾葉的映襯和浸泡，臉盆里的水也變得綠瑩瑩的，彌漫著清冽的香氣。

女人對閨女說，用艾蒿水洗洗手洗洗臉，去晦氣，避邪。

閨女凝神望著女人，過了一會兒說，媽，你先洗。

女人說，你洗完媽再洗。

閨女帶著哭音懇求地說，媽，你先洗……

女人這才哈下腰，雙手捧起臉盆里的水。

閨女是最后一個洗的。

閨女久久地捂著眼睛，像是眼睛里進(jìn)了水。

洗完臉，女人搬來個凳子放在了鏡子前，對閨女說，來，坐下，媽給你梳梳頭。

閨女沒有坐下，反倒把女人按坐在了凳子上。女人想站起來，被閨女一把按住。鏡子里，閨女拿起木梳，一下一下輕柔地梳著女人花白的短發(fā)。猛然間閨女俯下身去，摟住女人的脖子，把臉緊緊貼在女人的臉上。一老一少兩張臉上淚水滂沱。

鏡子里，閨女坐在了凳子上，女人拿著木梳站在閨女身后，從上往下梳理著閨女瀑布似的長發(fā)，嘴里念叨著：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一支高亢的嗩吶“大開門”，在村子上方破空而出，宣布著鄉(xiāng)間喜事的正式開始。這支請來的十里八村最好的四人吹鼓手班子，差不多花去了女人半口豬錢。女人決定雇這個嗩吶班子時，閨女說什么也不同意。說花那個冤枉錢不值得，沒啥用。女人卻不這么認(rèn)為。閨女出嫁，一輩子的大事，一定得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的，哪怕是拉饑荒，她也一定要請個嗩吶班子來助興。

一聲嘹亮的嗩吶聲，恬謐的陽光當(dāng)即變得金水般四處飛濺，世間萬物也變得欣欣然躍動起來。鄉(xiāng)鄰的腳步被嗩吶聲攪得歡快輕飄，像踩在五彩祥云上，紛至沓來。

嗩吶引來了前來賀喜的鄉(xiāng)鄰，男人們散坐在桌旁，黧黑的手指間夾著難得一見的煙卷，猛抽一口，瞇著眼睛品上老半天才舍得吐出來。小孩們手里拿著紅蛋，嘴里含著糖塊，囫圇不清地吶喊著，從大人的胳肢窩下鉆來鉆去。煙屁股、糖紙花花綠綠的，扔了一地的喜慶。女人們閑不著，歡聲笑語中忙得腳底下生風(fēng)，大灶底下胳膊粗的木頭絆子啪啪炸響著，蓋簾上擺著炸得金黃的炸油餅，剛出籠的熱氣騰騰花糕上按著棗子、花生、桂圓、瓜子，饞嘴的孩子趁人不備抽冷子伸手抓上一個，被燙得兩只手來回?fù)v著個兒，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小口，嘴里發(fā)出嘶嘶哈哈的聲音。

女人一邊同嘴里說著吉祥話的鄉(xiāng)鄰七大姑八大姨的打著招呼，一邊向院門口張望。一個瘋跑的孩子撞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在孩子的腦袋上撫摸了一下，孩子魚一般滑走了。

閨女盤腿坐在炕上，從頭到腳一身紅，身子下面又鋪了一塊紅布，整個人罩在了一團(tuán)喜慶的紅光里。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圍在跟前，嘻嘻哈哈地打趣著。閨女的臉紅得像身下鋪的紅布。

女人走進(jìn)屋內(nèi)。大姑娘小媳婦們轉(zhuǎn)向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吉祥話。

女人揭開箱蓋，把腦袋探進(jìn)去，拿出一個看不清花色的舊手絹，打開，兩塊顏色有些發(fā)污的銀元露了出來。

眾人驚呼著，慨嘆女人還有如此壓箱底的老物件。

女人把銀元用紅手絹包上，裝進(jìn)閨女的紅上衣口袋里，這兩塊大洋是你姥姥家傳下來的老物件，媽留著給你壓腰。

閨女說，我不要。伸手去掏，被女人按住。

女人拿開閨女的手，說，給我閨女壓壓腰，腰纏萬貫，一輩子不缺錢。

閨女一頭扎在了女人的懷里。

女人哄嬰兒一般，輕輕用手拍著閨女的后背。

女人終于看見了那個躲躲閃閃站在人群后面的身影。

女人走過去，叫了一聲大姐。

閨女親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包著的東西，塞到女人手里，輕聲說，這個銀鐲子，你交給花兒吧。我走了。說完扭頭往外走。

女人一把拉住閨女親媽的手，別走！說著拉著女人向上房走去。

外屋灶間，大姐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呱嗒呱嗒拉著風(fēng)箱。鍋里的水吱吱響著，鍋蓋四周彌漫著乳白色的水汽。

女人伏在面板前，躬著腰，雙臂用力，在搟面杖的卷壓下，面團(tuán)由原來的圓餅變成了面片，厚度在一點一點變薄。女人撒上一層白面，把面片卷在搟面杖上，雙臂接著用力。面片的面積越來越大，厚度也越來越薄。像一張柔韌的紙。女人抬起衣袖，用袖口沾了沾額頭上的汗，在搟好的面片上撒上面粉，折疊成了幾疊。隨著刀起刀落，粗細(xì)均勻的面條在刀下逶迤而來。然后一一抖開，整齊地碼在面板上。

在這個地方，閨女出嫁前，都要吃上轎飯。通常都是面條臥荷包蛋。面條要搟得很薄，切得很細(xì)，不能斷條。荷包蛋要完完整整，不散不破，取團(tuán)團(tuán)圓圓長長久久的意思。

女人失神地立在面板前，好像還沒完成任務(wù)。

鍋里沒了響聲，鍋蓋四周的水蒸氣漫上了房檁。

大姐小心翼翼地提醒，水開了……

女人猛醒過來，揭開鍋蓋，把切好的面條放進(jìn)沸水里……

鍋臺上放著一個青花大碗，里面盛著盤成一團(tuán)的面條，面條的上面臥著四個荷包蛋，白色的荷葉邊，包裹著一汪黃澄澄的嫩滑的蛋黃。

外面的嗩吶聲高亢起來了，像云雀展翅沖上了藍(lán)天。院門口，前來接親的自行車隊載著歡聲笑語，叮鈴鈴已經(jīng)進(jìn)院了。

“攔門”的姑娘涌出屋子，嬉笑著關(guān)上了堂屋的風(fēng)門。

新姑爺手里拿著“離娘肉”、粉紙包裹著的粉條和大蔥，喜滋滋地走到了門口，笑盈盈地開口叫門：媽，開門！

女人向前邁了一步，猛地又撤回了腳。

女人回過頭，伸手拉住大姐，把大姐推到了門前。

大姐惶恐地往后退，被女人拉住了。

攔在門口的姑娘們齊聲高喊：大點聲兒，沒聽見！

外面的新姑爺提高了嗓門兒：媽！開門！

姑娘們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tuán)，喊著，再喊一聲！

新姑爺聽話地又喊了一聲。

姑娘們這才拉開了門栓。

新姑爺叫了一聲：媽！并把“離娘肉”高高地擎了起來。

女人一把把大姐推到了新姑爺面前，并拉起大姐的雙手，把“離娘肉”接了過去。

西屋內(nèi)，傳出來一陣高過一陣的笑聲。

女人端起盛著面條和荷包蛋的大碗，遞到大姐跟前，吉時快到了，我得回避了。

這是閨女出嫁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回飯，也叫上轎飯。上轎飯也有講究，必須由母親親手喂給閨女吃。

大姐端著碗，哽咽地說，妹子……

女人扭頭進(jìn)了東屋。

女人靠在炕頭的墻上。年輕時賣血落了病根兒，隔三差五忙了累了就犯迷糊，加上昨個夜里一夜沒閉眼，她的腦袋的確有點暈暈乎乎的。女人靠墻閉著眼睛坐著。她聽見從西屋傳來閨女“媽，媽”的呼喊聲，還聽見“大撈忙”的苦苦勸阻聲。閨女說她不怕沖，“大撈忙”的說對你媽不吉利，閨女哭著喊了一聲“媽”。

女人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忽地站了起來，抬腿剛要往外走，又猛地停住了。

“大撈忙”的在堂屋里大聲吆喝，吉時已到，新人上轎！

《送新娘》的嗩吶聲響起來了，仿佛在一聲聲喊著，娘啊！娘啊！

女人急忙偏腿上了炕，爬到窗前，透過木格窗欞往外看。

閨女頭上蒙著紅紗巾，手里端著“聚寶盆”，一步一回頭。

女人躲在窗欞旁，一只手死死地捂著嘴……

嗩吶聲中，傳來閨女如泣如訴的哭嫁聲：

一尺五寸娘撫養(yǎng)

移濕睡干費(fèi)娘心

梳頭打扮娘辛苦

難報父母半點恩